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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漢異星錄 第14章 庭院靜思·星火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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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凝固的餘暉

窗欞將西沉的殘陽切割成寸寸金箔,吝嗇地灑在“澄心苑”水磨青磚的地麵上。空氣裡浮動著一種奇特的混合氣息:庭院深處幾株晚開牡丹雍容的甜香,若有若無地纏繞著從遠處長安新城飄來的、煤煙與鐵鏽交織的工業氣息,還有來自皇家書庫方向,那經年沉澱的、令人心安的陳年墨香與樟腦味道。這是帝國的心臟,也是它最幽靜的一角。

蔡琰,或者說,她軀殼內那個已在此世奔走了數十載的靈魂——蘇清,靜靜坐在圈椅中。陽光為她霜染的鬢角鍍上最後一抹溫暖的光暈,卻無法驅散眼底沉澱的、如深潭般的疲憊與疏離。她麵前的紅木小幾上,一盞雨過天青色的官窯茶盞,熱氣早已散儘,澄澈的茶湯如同凝固的琥珀。她的手指,曾經在宣紙上揮灑出引領帝國文脈走向的墨跡,如今隻是無意識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著茶盞冰涼的邊沿。那觸感,像是在確認自身的存在,又像是在撫摸一段已然冷卻的時光。

目光穿透雕花窗欞,越過苑內精心佈置的假山蓮池,投向更遠處。長安城的輪廓在天際線上起伏跌宕。巍峨的宮闕飛簷依舊彰顯著無上威權,但那些如雨後蘑菇般叢生的、冒著滾滾濃煙的工廠煙囪,連同那些蛛網般縱橫交錯、將帝國血脈輸送向四麵八方的蒸汽鐵軌,已成為這片天空下無法忽視的新主宰。汽笛聲悠遠而沉悶,如同巨獸的低吼,與苑中竹葉被風拂過發出的沙沙聲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曲奇異而割裂的時空交響。

柴扉發出一聲輕微的“吱呀”,打破了苑內近乎凝滯的靜謐。

“姐姐。”聲音柔潤,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喑啞。

甄宓,或者說,醫生方晴的靈魂主導著這具曾被亂世紅顏命運反複撥弄的軀殼,走了進來。歲月同樣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卻奇妙地賦予了一種沉靜的力量,如同被流水反複衝刷而愈發溫潤的玉石。她的腳步很輕,帶著醫者特有的審慎與穩定,身上還殘留著一絲清苦的藥草氣息。她手中托著一個青瓷小碗,碗裡是剛煎好的藥汁,深褐色的液體在碗壁輕輕晃蕩。

“今日好些了麼?”方晴在蔡琰對麵的繡墩上坐下,將藥碗輕輕推到她麵前。

蔡琰的目光從遙遠的長安收回,落在藥碗氤氳的熱氣上,唇角牽起一絲微不可察、意味難明的弧度。“好與不好,又有多大分彆?這副皮囊,終究是到了該歇息的時候。”她的聲音不高,像秋風掠過枯荷,帶著一種閱儘滄桑後的平靜,“倒是你,還終日不得閒。聽說新城廠區那邊,又起了時疫?”

方晴輕輕歎了口氣,指腹下意識地拂過自己腕間一道早已癒合的舊疤。“是。工棚太擠,汙濁不堪,孩子又多……還是老樣子,高熱、瀉痢。”她的聲音裡帶著深深的無奈,以及一種無法磨滅的職業疲憊,“仿製的磺胺粉(蘇清基於模糊記憶指導帝國科院試製的早期抗菌藥)快用儘了。新的提純工藝……還是老問題,雜質太多,毒性太大……”

她的話沒有說完,眼神投向窗外那些代表著帝國鋼鐵力量的煙柱,那裡麵不僅有生產的激昂,也藏著她行醫生涯中不斷增加的、因工業汙染和惡劣勞動環境導致的新疾病圖譜,“我們帶來的東西,像是一把雙刃劍,斬斷了舊疾的枷鎖,卻又鍛造了新的囚籠。有時想想,這加速,究竟是福是禍?”

蔡琰沉默地聽著,目光再次投向窗外。夕陽徹底沉入連綿的屋脊之下,長安新城的方向次第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火,那是由蒸汽驅動的電弧燈發出的光芒,遠比燭火明亮穩定,勾勒出城市冰冷的機械輪廓。這景象本該象征著征服黑暗的偉力,此刻在她眼中,卻莫名地鍍上了一層惶惑的色彩。她想起了當年在塞北苦寒之地,為了活命,她默寫出《傷寒雜病論》部分篇章交給方晴整理時,那份孤注一擲的沉重與希望。那時的她們,像點燃火種的普羅米修斯,隻想著驅散眼前的黑暗,未曾細想這火種燎原之後,會燒出怎樣一片不可知的天地。

“福禍相依,自古皆然。”蔡琰終於開口,聲音裡帶著哲思的悠遠,“我們點燃的火種,照亮了前路,也投下了更深的陰影。那機器的轟鳴,是力量,也是低泣。隻願後來者……莫要被這光耀迷了眼,忘了那陰影深處的呻吟。”她的話,既是對著方晴說,也像是在對著窗外那個日夜喧騰的新長安傾訴。

(二)群星餘燼

苑內懸掛的宮燈被無聲地依次點亮,柔和的光線驅散了角落裡的昏暗。杯中的藥汁不再滾燙,餘溫尚存。氣氛在暮色四閤中變得沉靜而深邃,一股無形的力量將兩縷來自異世的靈魂,拉回了那段驚心動魄又熱血沸騰的崢嶸歲月。

“‘群星會’……”方晴端起自己那杯溫熱的清茶,輕輕抿了一口,苦澀之後是淡淡的回甘。她念出這個名字時,眼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懷念、感慨,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悲涼。“當年在宛城的破廟裡,你、我,還有……她(貂蟬\\/柳煙),圍著那堆微弱的篝火,用半通不通的暗語試探,如同在萬丈深淵邊摸索唯一的藤蔓。那心跳聲,至今想來,猶在耳邊。”她嘴角浮現一絲溫暖又感傷的苦笑,“那時隻想著活下去,想著如何不被這吃人的時代吞噬,想著如何用我們知道的東西,改變哪怕一點點……誰能想到,那一點點星火,竟真能燃成燎原之勢?”

“燎原之勢……”蔡琰低聲重複,指尖在光滑的圈椅扶手上劃過,彷彿在觸控那些早已逝去的名字和麵容。“代價太重了。”她的聲音沉了下去,像沉入深海的石子,“曹孟德(曹操\\/林風)……他最終是‘成功’了,以他的方式,將整個天下置於‘秩序’的鐵腕之下。可這秩序,是他想要的嗎?還是……那個‘理性野心家’冰冷的邏輯推演出的必然圖景?犧牲了多少本不該犧牲的人?扭曲了多少初衷?”她眼前彷彿閃過赤壁戰後江麵漂浮的屍骸,閃過那些在“效率至上”的名義下被無情碾過的個體,“他離世前的那段日子,眼神深得望不到底。是在計算未竟的藍圖,還是在……清算內心的代價?”

方晴的目光黯淡了幾分,放下了茶盞。“還有董卓……趙鐵柱。”那個名字帶著沉重的分量,“一個想用鐵血紀律改造西涼軍的漢子。我們收到他最後的訊息,是在洛陽城破前……他試圖約束呂布那頭失控的猛虎……結局……”她搖搖頭,沒有說下去。亂世的漩渦中,個人的意誌如同浮萍,那個想要整頓秩序的退伍兵,終究沒能敵過曆史的洪流和呂布的方天畫戟。“李傕郭汜的叛亂,證明瞭他的努力也曾短暫地改變過什麼,但終究……人亡政息。”一聲悠長的歎息在室內彌漫。

“孫仲謀……孫陽。”蔡琰接過了話頭,眼中難得地流露出一絲近乎母性的柔和,“那個在壓抑的江東少年軀殼裡,藏著個精力無窮的運動員靈魂。他如今坐擁海上霸權,開拓南洋,意氣風發。可午夜夢回,他是否還會懷念那個可以縱情奔跑、揮灑汗水的球場?這滔天權柄的黃金囚籠,困住的,何曾隻是他的少年身?”她想起了江東送來的密報中,孫權的書信裡偶爾流露的、對宮廷繁文縟節的厭倦和對海上風浪的嚮往。

方晴點了點頭,目光變得更加幽遠:“還有劉玄德……陳默。那個最想求安穩的公務員,成了最奔波勞碌的漢王。‘仁德’成了他治理的法寶,卻也成了他肩上最沉重的枷鎖。他成功地在自己的封地內推行了最溫和的改革,民生安定,可‘匡扶漢室’的宏願,終究是被這龐大的帝國體製消解了。他如今在蜀中,對著錦官城的繁華,是欣慰,還是帶著那麼一點……社畜終於熬到退休般的解脫?”她的話語帶著一絲苦澀的調侃,背後卻是對命運弄人的深切體會。

一時間,室內陷入了沉默。隻有燈花偶爾爆裂的“劈啪”輕響。那些曾經閃耀的星辰,有的在烈焰中燃儘(董卓),有的在權力的頂峰承受著孤獨(曹操),有的在理想的妥協中找到了新的平靜(劉備),還有的,如同消失在曆史縫隙中的流星,早已無跡可尋(貂蟬)。活著的,如孫權,也早已麵目全非。隻有她們二人,守著這方庭院,守著散落各處的、已然冰冷的星骸。

“柳煙……貂蟬。”蔡琰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念出了那個她們都刻意迴避的名字,“她纔是真正的‘迷霧舞者’,在最危險的刀尖上,為我們傳遞了多少關乎生死的情報……最後的最後,她選擇用那把淬毒的匕首結束一切,不僅是為了擺脫王允的控製,更是……為了讓呂布徹底失控,攪亂洛陽的棋局,為我們爭取時間……”她的眼前彷彿又看到那個在司徒府歌舞昇平中,眼神卻銳利如鷹隼的絕美身影,看到她在自己懷中,氣息微弱時嘴角那抹解脫又神秘的笑。“她帶走了太多秘密,也帶走了所有關於‘群星會’的明證。她用自己的灰燼,掩護了我們最後的星火,卻也如她所言,化作了真正的‘迷霧’,無影無蹤。”貂蟬,這個她們曾經最得力的情報中樞,最終以最徹底的方式成為了一個永恒的謎團。

方晴的眼眶微微泛紅,她垂下眼簾,掩飾著翻湧的情緒。她們都知道,“群星會”早已名存實亡。成員們或死、或隱、或徹底融入了新的身份和龐大的帝國機器,留下的,隻剩下她們心照不宣的沉默和這庭院裡無法消散的追憶。

“我們點燃了火,”蔡琰的聲音如同夢囈,帶著穿透歲月的疲憊,“火焰燎原,燒毀了舊的枷鎖,也鍛造了新的、更龐大複雜的樊籠。我們帶來了知識,推動著曆史的車輪瘋狂加速,卻不知這飛馳的列車,最終會駛向天堂,還是深淵?”她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長安新城那在夜色中燈火通明、蒸汽繚繞的輪廓,眼神複雜難辨。

(三)遺產與枷鎖

夜色濃重如墨,將“澄心苑”溫柔地包裹。宮燈的光暈在精緻的窗紙上暈染開暖黃的漣漪,卻愈發映襯出室內兩人眉宇間那化不開的凝重。方晴帶來的那碗藥,徹底涼透了,孤零零地擱在幾上,宛如一枚被遺忘的苦果。

“‘寰宇帝國’……”方晴緩緩開口,打破了近乎凝滯的沉寂。她念出這個恢弘國號時,語氣裡沒有半分自豪,反而沉甸甸的,像是在掂量一個龐大而冰冷的金屬造物,“它像一頭被我們催生的巨獸,有了自己的意誌,自己的血肉筋骨。我們……我們這些點燃第一把火的人,如今站在它龐大的陰影下,竟感到如此……陌生與渺小。”

蔡琰的指尖無意識地收緊,冰涼的圈椅扶手也無法驅散心頭那股寒意。“是啊,陌生。”她低聲應和,目光彷彿穿透了牆壁,落到帝國那架精密運轉卻暗藏裂痕的龐大機器上。“《基本法》的爭論永無休止,行省與中央的角力從未停歇,議會廳裡為工人每日多一刻鐘休息而爆發的爭吵……表麵是製度在磨合,是利益在博弈,可根源呢?”她的聲音帶著洞察世事的銳利,“根源在於我們播下的種子——那‘效率至上’、‘力量優先’的種子,早已在帝國豐饒的土地上紮根發芽,枝繁葉茂。它促成了前所未有的建設速度,卻也催生了對資源的無儘索取和對‘成本’的冷酷計算。這計算裡,自然山河被折算為礦藏,黎民百姓被折算為勞力,甚至……連人的悲歡、生命的尊嚴,在冰冷的效率天平上,也輕若鴻毛。”

她想起了朝堂上關於是否限製工廠主盤剝工人法案的激烈辯論,那些工礦主引經據典,用“帝國競爭力”、“發展效率”來反駁“人道”訴求的場景,像一根冰冷的刺,紮在記憶深處。

“還有那些轟鳴的工廠,吞吐著黑煙的鐵獸……”方晴的眉頭緊鎖,醫者的本能讓她對環境的異變有著更敏銳的痛感,“它們帶來了堆積如山的財富,帶來了力量的標尺,卻也吞噬著清澈的江河、碧藍的天空、肥沃的土地……那些被黑煙籠罩的工棚裡,孩子咳喘的聲音,就是我行醫記錄裡最沉重的一頁。我們推開了醫學進步的一扇門,卻無意中開啟了另一道讓新瘟病肆虐的閘門。”她的話語裡充滿了無力的自責與憤怒,那是親手參與創造,卻又眼睜睜看著它走向失控的錐心之痛。她行囊裡那份關於新型呼吸道疾病(工業煙霧導致)與嬰幼兒畸形率上升的報告,像一塊燒紅的烙鐵,沉重地壓在心頭。

蔡琰深深吸了一口氣,帶著草藥與煤煙混合的、屬於這個新時代的獨特氣息。“更讓我憂懼的,是思想的桎梏。”她的話語轉向更深的層麵,帶著文教先驅的敏銳,“我們打破了世家對知識的壟斷,‘寰宇基礎教育’將千家萬戶的稚子引入了學堂,讓他們識了字,學了算,懂了格物道理。這本是開萬世之太平的根基……”她的話鋒一轉,透出寒意,“然而,當知識普及之後呢?當那些年輕的大腦開始思考,開始質疑,開始用我們賦予的工具去審視這個世界,去詢問‘為何如此’、‘能否更好’時……他們所遭遇的,又是什麼?”她的眼前閃過長安大學學潮的簡報,那些年輕學子要求“言論自由”、“教育改革”的呼聲,最終被“維護穩定”、“統一思想”的大棒強行壓製的畫麵。知識成了工具,卻未必能通往自由的殿堂;思想開始啟蒙,卻立即撞上了帝國意識形態的鐵壁。“我們解開了舊的枷鎖,卻又親手參與編織了新的、更精巧也更強大的網。這究竟是進步,還是另一種更深的奴役?”她的詰問,像石投入深潭,在寂靜的夜裡激起無聲的回響。

方晴沉默了許久,指尖冰涼。她望向窗外,長安新城的燈火依舊輝煌璀璨,如同地上星河。但此刻看去,那每一盞燈火下,似乎都隱藏著掙紮、妥協與無聲的呐喊。“我們當初……所求的‘更好未來’,到底是什麼模樣?”她的聲音輕得像一聲歎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迷茫,“是這鋼鐵林立、蒸汽轟鳴的‘強大’?是這疆域無垠、萬邦來朝的‘盛世’?還是……”她的目光轉向蔡琰,帶著探尋,也帶著一絲惶恐,“還是我們內心深處,那個模糊的、關於公平、尊嚴、與萬物和諧共存的幻影?那個幻影,在這龐大帝國的轟鳴聲中,似乎……越來越遠了。”這迷惘,並非對努力的否定,而是對結果的叩問,是對初衷與現實的巨大鴻溝產生的根本性困惑。

蔡琰沒有立刻回答。她緩緩閉上眼,彷彿在積蓄力量,又彷彿在傾聽這庭院之外,那個喧囂帝國的心跳。

(四)星火手劄

夜更深了,露水無聲地凝結在庭院的花葉上,反射著宮燈幽微的光。一種難以言喻的疲憊感,如同實質的潮水,漫過兩位老人的身軀,沉甸甸地壓在心頭。那不僅是身體的衰老,更是靈魂深處,看著親手推動的巨輪碾過預想軌跡、奔向未知迷霧後的巨大虛無與耗竭。

方晴輕輕活動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頸,發出細微的骨節聲響。她瞥了一眼蔡琰緊閉的雙目和愈發蒼白的臉色,低聲道:“夜深了,姐姐。藥都涼透了,我讓她們重新煎一副送來吧。”說著便要起身。

“等等。”蔡琰的聲音突兀地響起,帶著一種異樣的清晰。她倏然睜開眼,方纔的疲憊彷彿被某種決絕的力量強行驅散了,眼底深處跳躍著兩簇幽暗卻執著的光焰。她坐直了身體,目光如電,直射向方晴。“扶我去內室。”

方晴心頭一跳,蔡琰此刻的眼神讓她想起幾十年前,在塞外風雪中,她決定默寫醫典時的那份孤注一擲。她沒有多問,立刻上前,小心地攙扶住老友比看起來更為瘦削的手臂。兩人相互支撐著,腳步遲緩卻異常堅定地穿過外間,走進了蔡琰那間彌漫著墨香與書卷氣息的私人書房。

書房內陳設簡樸,唯有一排排頂天立地的書架,承載著難以計數的典籍,如同沉默的巨人守衛著知識的殿堂。蔡琰示意方晴扶她在書案後的酸枝木椅上坐下。案頭簡潔,一尊青玉筆架,一方端硯,一盞黃銅燈台,燈焰跳躍著,將兩人的影子長長地投在身後的書山之上。

蔡琰沒有去碰任何文房,她枯瘦的手指探入自己寬大衣袍的內側口袋,摸索片刻,取出了一個用厚實的油蠟布嚴密包裹的、僅巴掌大小的扁平小包。油蠟布泛著陳舊的黃褐色,邊角已被磨得光滑,顯然被貼身收藏了無數個日夜。她的動作極其緩慢,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莊重,一層層揭開那嚴密的包裹。

包裹的核心之物顯露出來。

那是一冊裝幀異常簡樸的線裝手稿。紙張是特製的、薄而堅韌的桑皮紙,顏色微微泛黃。封麵上沒有任何題簽,隻有一枚用極細硃砂繪製而成的印記——一顆燃燒的星辰,星辰的中心,是一個古拙的篆體“火”字!而在這星辰印記的旁邊,同樣用硃砂勾勒著一個清晰的、帶著絕對否定意味的符號——一個被粗獷斜線貫穿的圓圈(

?

)!

“這是……”方晴的瞳孔驟然收縮!這個符號!當年在“群星會”最隱秘的聯絡中,它代表著一個絕對禁忌的等級——指向那些過於超前、過於危險、可能引發不可控災難或招致毀滅性打擊的“核心秘密”與“終極警示”!貂蟬消失後,這個符號幾乎被徹底塵封。

“《星火手劄》。”蔡琰的聲音低沉而沙啞,如同砂紙摩擦過皮革。她枯瘦的手指極其輕柔地撫過封麵上的硃砂印記,彷彿那是某種有生命的活物,帶著灼痛靈魂的溫度。“從我們意識到自己是誰、來自何方的那一天起……從我們在宛城破廟裡點燃那簇微弱的篝火起……到每一次決策的掙紮,每一次成功的喜悅與負罪的煎熬,以及……對那‘加速’帶來的不可預測後果的深深憂慮……”她抬起眼,目光穿透搖曳的燈火,直刺方晴的靈魂深處,“所有的一切,所有的歡笑、淚水、恐懼、希望、肮臟的交易、光輝的理想……還有我們帶來的,那些屬於另一個世界的、支離破碎卻又真實存在的‘知識’片段……以及我們對這個強行被我們改變方向的世界的……終極疑問與警告……都記錄於此。”

方晴隻覺得一股寒意從脊椎升起,瞬間蔓延至四肢百骸。“姐姐!這太危險了!”她幾乎是脫口而出,聲音帶著無法抑製的顫抖,“這手劄一旦泄露,裡麵關於我們‘異世’身份的確鑿記錄,那些對帝國現行道路的尖銳質疑……它會毀了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平靜!會引發無法想象的震蕩!它根本……就不該存在於世!”

“正因為它危險,正因為它包含著可能毀滅現有秩序的真相,它才必須存在!才必須流傳下去!”蔡琰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近乎悲壯的決絕。她的手緊緊按在《星火手劄》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我們點燃了火,加速了曆史的車輪。但這輛瘋狂賓士的列車,需要清醒的注視者!需要知道它最初因何啟程、又可能奔向何方懸崖的……警示者!”她的目光灼灼,燃燒著最後的精神之火,“這手劄,不是功績簿,是懺悔錄!不是預言書,是警示碑!它記錄著我們帶來的‘雙刃劍’如何開鋒,記錄著繁榮之下被忽視的呻吟,記錄著思想解放後遭遇的新桎梏!它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告訴後來者——力量有其代價,速度暗藏凶險,文明的尺度,絕不僅僅是疆域與機器的龐大!平衡……那被我們無意中打破的萬物平衡,纔是一切存續的根本!”

她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急促的呼吸在寂靜的書房裡顯得格外清晰。“將它帶出去,方晴!”蔡琰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和近乎哀求的托付,“用你最安全、最隱秘的渠道!交給……交給那個你曾提起過的、在荊襄之地行醫的弟子……那個叫‘阿蘅’的女孩!你說過,她有一顆真正的醫者仁心,更有不懼追問的勇氣!不要告訴她全部真相……隻說……這是一個垂死老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沉重的囑托!讓她……在合適的時機,讓這《星火手劄》落在……真正能理解其分量、並敢於用它照亮未來道路的人手中!”

這幾乎是在佈置一個跨越時間的、充滿不確定性的危險棋局。

方晴如遭雷擊,僵立當場。書房內隻有蔡琰沉重而急促的喘息聲,以及燈火燃燒發出的細微嗶剝聲。窗欞之外,無邊的夜色如同凝固的墨海,沉沉地覆蓋著這座輝煌與陰影交織的帝國都城。那冊薄薄的、卻重逾千鈞的《星火手劄》,靜靜躺在書案上,封麵上的赤色星辰印記(

?

),在昏黃的燈光下,如同凝固的血,又如同跳躍的、永不屈服的微小火苗。

(五)窗欞外的眼

蔡琰那沉重而急切的喘息聲,如同破舊的風箱在書房內拉扯,帶著生命燭火即將燃儘時的嘶鳴。她枯槁的手依舊死死按在《星火手劄》上,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凸起,青筋畢露,彷彿要將那凝聚了一生秘密與負擔的紙張嵌入自己的骨血。她的目光,帶著最後燃燒的火焰,死死鎖在方晴臉上,無聲地催促著一個承諾,一個關乎未來火種存續的承諾。

方晴的心臟在胸腔裡狂跳,那頻率幾乎要震碎她的耳膜。冰寒的恐懼與一種被托付千鈞重擔的使命感激烈交鋒,讓她四肢僵硬,喉嚨發緊,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帶出去?這禁忌的手劄?一旦事泄,引發的滔天巨浪足以將她們僅存的平靜徹底撕碎,甚至可能顛覆剛剛穩固的帝國根基!可蔡琰眼中那近乎絕望的懇求與孤注一擲的決絕,又像無形的鞭子抽打著她。她知道,這不僅僅是蔡琰的遺願,這是她們“群星”一代,對自身所為、對這個世界最後的、沉重的交代。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時間彷彿凝固了。

“……我……答應你。”方晴的聲音終於擠出了喉嚨,乾澀得如同砂礫摩擦。她避開了蔡琰灼人的目光,彷彿承受不住那份重量,視線本能地、祈求般地投向那扇緊閉的、通往內室更深處(可能是臥室或另一書房)的雕花隔扇門。那扇門,此刻成了她情緒的避風港。

就在她的目光觸及隔扇門上的薄絹窗紙時——

如同被無形的冰錐刺中,方晴整個人猛地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這一瞬間倒流迴心臟,又在下一秒凍結!

在那薄如蟬翼的素色窗紙上,在宮燈投射的、書房內部傢俱形成的搖曳光影中,清晰地映照出了一個人影的輪廓!那人影緊貼著隔扇門,一動不動,形態纖細,明顯屬於女子。最讓人魂飛魄散的是,在那人影頭部輪廓的位置,在窗紙透出的、書房內部燈光的映襯下,竟然鑲嵌著兩點極其微弱的、幽綠色的光斑!那光斑極其穩定,像兩粒凝固的、冰冷的磷火,正直勾勾地“注視”著書房內書案的方向——更確切地說,是注視著書案上那冊攤開的、帶著硃砂禁忌印記的《星火手劄》!

時間彷彿被一隻無形巨手掐住了咽喉。

蔡琰也察覺到了方晴驟然劇變的神色和她死死盯住隔扇門的驚駭目光。她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極其緩慢、極其艱難地轉動脖頸,枯枝般的脖頸發出細微的“哢”聲。那雙因激動而燃燒的眼睛,帶著最後一分銳利和深深的疲憊,投向了那扇隔扇門。

隔扇門上的影子,在兩人目光聚焦的瞬間,倏地消失了!

如同鬼魅,如同被驚散的霧氣,那纖細的人影輪廓連同那兩點詭異的幽綠光斑,毫無征兆地憑空消散!窗紙上隻餘下書房內晃動跳躍的燈影,彷彿剛才那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隻是一場極度緊張下產生的集體幻覺。

然而,空氣中那瞬間彌漫開來的、令人汗毛倒豎的冰冷與死寂,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兩人的感知中。那不是錯覺。

“嗬……嗬……”蔡琰喉嚨裡發出急促而破碎的抽氣聲,按在《星火手劄》上的手劇烈地顫抖起來。那幽綠的光點……那絕非人類的眼神!它讓她瞬間想起了太多——想起雨林深處白骨堆積的山穀,想起男孩臨死前空洞絕望的凝視,想起向導卡努口中那帶來枯萎與寂靜的“莫拉”……難道那些來自神秘之地的、無法理解的警示,從未遠離?難道這凝聚著她們所有秘密與警告的《星火手劄》,本身就是一個不容於世的禁忌,一個會招致未知力量窺探的災厄之源?還是……這深宮禁苑之內,早已潛入了不可知的陰影?

方晴的臉色慘白如紙,後背的衣衫瞬間被冷汗浸透。她猛地一步上前,用身體擋在蔡琰和那冊手劄之前,驚恐的目光如同探照燈般掃視著那扇隔扇門以及書房內每一個可能隱藏的角落。是誰?那侍女?那潛伏在帝宮深處的鬼魅?她是為誰而來?這要命的《星火手劄》……難道是催命符?

書房內死一般的寂靜。隻有燈火兀自跳動,將兩人驚魂未定、寫滿恐懼與巨大疑問的影子,長長地、扭曲地投在身後沉默的書山之上。窗紙之外,是沉沉的、吞噬一切的帝國黑夜。彷彿有無數的眼睛,正隱藏在曆史厚重的帷幕之後,冰冷地注視著這庭院裡最後一點掙紮的星火,以及那冊尚未送出、便已引來不祥窺探的禁忌之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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