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漢異星錄 第16章 巾幗華章 議院新聲
玉階上的足音
長安城的第一場春雪化得差不多了,唯有宮牆背陰處還蜷著幾痕臟汙的殘冰。卯時初刻,春寒料峭的空氣裡浮動著濕潤的泥土氣息。帝國諮議院那兩扇高逾三丈、鑄有日月星辰與四瀆五嶽圖騰的青銅巨門,在司閽沉重而緩慢的推動下,發出悠長渾厚的“吱嘎”聲,訇然洞開。
門外的朱雀大街早已被各式車馬和湧動的人群塞得水泄不通。不同於往常議政日多是官吏士紳,今日的人群裡有大批尋常布衣,尤其顯眼的是眾多女子——她們或三三兩兩結伴而來,或由家中父兄陪同,有的穿著漿洗得發白的工裝,顯然是剛下夜班;有的衣飾清雅,像是女校的教習;還有鬢發微霜的老嫗,被孫輩攙扶著,渾濁的眼中帶著某種不敢置信的期盼。無數道目光越過攢動的人頭和森嚴的衛戍,投向那洞開的大門深處——象征帝國最高權力與法度的議政殿堂。
陸華就是在這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穿過九級雕著狴犴神獸的漢白玉台階的。她步履沉穩,深緋色的議員袍服寬大而挺括,襯得她身形略顯單薄,卻自有一股淵渟嶽峙的氣度。晨光斜斜打在她利落的短發和清瘦的側臉上,那雙點漆般的眸子直視前方,沉靜得近乎銳利。唯有袖袍之下無人看見之處,她的指尖正一遍遍撫過袖袋中那份謄寫得一絲不苟的卷宗邊緣。紙張帶著特製油墨微澀的觸感,上麵每一頁的空白處,都可見另一種娟秀而帶點虛浮無力的筆跡——那是甄宓(方晴)在纏綿病榻的最後時日裡,強撐著精神逐字逐句審閱、批註留下的痕跡。
“母親,你看!是陸先生!”人群外圍,一個被母親抱在懷裡的女童突然伸出凍得微紅的小手,指向台階上那抹深緋。女童的母親,一個麵有菜色、眼圈發青的紡織女工,立刻踮起腳尖,視線急切地在攢動的人頭縫隙間逡巡,終於捕捉到陸華即將消失在門內的袍角。女工臉上瞬間爆發出一種混合著激動與緊張的光彩,下意識地用力摟緊了懷中的女兒,喃喃道:“囡囡,就是今天了……甄娘娘在天上看著呢……”
陸華步入諮議院宏闊的大議事廳。廳內穹頂高聳,鑲嵌著象征寰宇四海的彩色琉璃藻井,光線透過,在地上投下斑駁卻莊嚴的光影。巨大的半圓形議事席次第排開,呈眾星拱月之勢圍繞著中央議長的高台。此刻,深色檀木座椅上已坐了七八成身著各品級袍服的諮議員。嗡嗡的低語聲如同無數細小的蜂群在廳內盤旋。當陸華的身影出現時,這片嗡嗡聲驟然低落了一瞬。無數道目光——好奇的、審視的、期待的、更不乏明顯帶著輕蔑與厭惡的——如同實質的箭,齊刷刷射向她。
“嗬,女人登堂入室,真當這議政之地是市井坊巷的菜市口了?”一個蒼老而刻薄的聲音毫不掩飾地響起,帶著世家門閥特有的傲慢。說話的是坐在前排右側的一位老諮議員,須發皆白,麵容古板,正是清河崔氏的家主崔琰。他並未看向陸華,隻是撚著胡須,彷彿在自言自語,聲音卻足以讓近旁的人都聽得清楚。他身旁幾位同樣出身高門的諮議員或撚須搖頭,或報以心照不宣的哂笑。
陸華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連眼睫都未顫動一下。她徑直走到左側前排一個空位坐下——那是屬於她這個“特設諮議員”的席位。她將那份承載著重量的卷宗輕輕放在身前的檀木案幾上,深吸一口氣,目光平靜地投向高懸於議事廳正前方的巨大日晷。晷針的陰影,正緩緩移向標誌著朝議開始的辰時方位。空氣凝結,隻剩下日晷陰影無聲的滑移,每一寸都牽動著廳內廳外無數顆懸起的心。
驚雷破曉
“咚——!”
議長座前的青銅雲板被一柄沉重的紫檀木槌敲響,清越悠長的金玉之音瞬間壓下了廳內所有殘餘的私語。白發蒼蒼、德高望重的議長周異(曆史上週瑜之父,此處借用其名望設定)肅然起身,環視全場。
“肅靜!帝國諮議院,第三百六十五次大朝議,啟!”蒼老但依舊洪亮的聲音回蕩,“今日首要議程:審議《婦女勞動保障及教育權利法案》。提案人:特設諮議員——陸華!”最後三個字,他念得分外清晰有力。
無數道目光再次聚焦於那抹深緋。崔琰等保守派諮議員嘴角噙著毫不掩飾的冷笑,彷彿在等待一場自取其辱的鬨劇開場。旁聽席上,由工部特許臨時增設的數十個旁聽坐席早已擠滿了人,其中超過半數是女子。前排,帝國女子公學名譽山長、年近古稀的鄭玄夫人(虛構)正襟危坐,布滿皺紋的手緊緊攥著念珠;她身後的女學生們則屏息凝神,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錯過一個字。
陸華站起身,深緋袍袖如流水般拂過案幾。她步履從容,一步步走向專為陳詞而設的議政台。靴底踏上台階的輕響,在落針可聞的大廳裡清晰可聞。她站定,目光掃過下方或明或暗、或期待或敵視的麵孔,最終落在大廳中央那象征帝國法度源流的獬豸銅尊上。
“議長閣下,諸位同僚。”她的聲音響起,不高亢,卻異常清亮穩定,帶著一種金石般的穿透力,瞬間攫住了全場的注意力,“今日,陸華鬥膽登台,非為一己之私,實為帝國千千萬萬沉默之母、之姊妹、之女兒,發出她們積壓已久的聲音。此法案非為標新立異,而是帝國文明輝光之下,不容再被遮蔽的陰影!”
她展開手中的提案卷宗。沒有華麗的辭藻堆砌,第一組數字便如同一柄冰冷的錐子,刺向所有傾聽者的神經。
“帝國工部、戶部聯合普查司最新奏報:去歲,帝國登記在冊的工廠女工,計一百三十二萬七千有奇!然——”她話音陡然一轉,帶著沉痛的力量,“其勞作之狀,可稱人寰?以長安、洛陽、金陵三地官營與獲準私營織造大廠為例,女工日作達八個時辰者,十有其七!更有甚者,為趕工出貨,連續勞作十二時辰者,月餘不休!諸君可知,這等超限苦役之下,女工猝死於織機之側者,僅去歲三都上報者,已逾百人!此非孤例,實為帝國工商繁榮基石之下,以女子血肉為柴薪的累累白骨!”
大廳內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旁聽席上有低低的啜泣傳來。崔琰眉頭緊鎖,鼻孔中發出一聲冷哼。
“若言此乃為國計民生,女子當忍,”陸華毫不理會,聲音陡然拔高,帶著凜冽的鋒芒,“然則同工不同酬,豈非**掠奪?同一織機前,男工日薪十五錢,女工僅得十錢!同一窯爐邊,男工搬磚得酬,女工運泥,力出更多,酬勞反減三成!更有甚者,工廠主以‘女子體弱,產效稍遜’為由,肆意剋扣、拖延!此等行徑,置我煌煌帝國《寰宇基本法》第三條‘人皆生而平等,同享勞作之酬’於何地?!”
她目光如電,倏然射向右側前排幾個明顯衣著富貴的諮議員,其中一位正是長安數家大型紡紗廠的東主代表。“敢問李諮議,”陸華直呼其名,“貴府名下‘華昌紡紗廠’,去歲年終盤賬,利潤較前年增長幾何?又可曾將增長之利,半分惠及日夜勞作的七千女工?亦或,儘數入了股東囊中,再添置幾處華屋美婢?”
那姓李的諮議員麵皮漲紅,想要反駁,卻在陸華冰冷的目光和全場無聲的壓力下,嘴唇翕動幾下,終究惱羞成怒地彆過頭去。
“勞力壓榨尚在其次,更令人發指的是——”陸華的聲音因憤怒而微微發顫,她猛地翻開卷宗下一頁,幾張觸目驚心的工筆素描被高高舉起,展示給全場。畫中是昏暗汙濁的工廠角落,一群瘦骨嶙峋、神情麻木的幼童,正蜷縮在紡車和染缸旁勞作,有的小手被棉絮勒出血痕,有的被蒸汽灼傷。“官辦金陵織染局!堂堂帝國工部直轄大廠!竟公然違抗帝國《嚴禁童工律》,私下征用、拐買十歲以下幼童女童,充作雜役!去歲冬,染坊蒸汽管道爆裂,滾水潑濺,當場燙死幼童三人!重傷致殘者五人!此等慘劇,豈是‘管理疏忽’四字可以搪塞?此乃人禍!是對帝國法度、人倫天理的踐踏!”
旁聽席上瞬間炸開了鍋!女學生們的驚呼、工裝婦女壓抑的憤怒低吼交織成一片。保守派諮議員們也紛紛色變,崔琰身旁一人厲聲喝道:“陸華!此乃議政重地,豈容你以市井流言、臆測繪圖,煽動視聽!證據何在?!”
“證據?”陸華冷冷一笑,早有準備地從卷宗下抽出數份蓋有各級官印的文書副本,“金陵府衙驗屍格目!工部派駐調查吏員手書證詞!倖存重傷者按有血指印的訴狀!崔諮議,您要親眼過目,還是聽我在此大聲宣讀?!”
那諮議員被噎得啞口無言,麵如豬肝。崔琰的臉色也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陸華放下圖卷和文書,聲音轉向一種沉痛而深邃的力量:“血肉之軀,終有極限。然比勞力壓榨更可怕的,是對女子心智的禁錮與矇昧!帝國《寰宇基本法》開宗明義:‘興教化,啟民智,乃立國強國之基。’然而,遍觀帝國境內,女子能入官學、識文斷字者,百中無一!餘者終生困於閨閣灶台,懵懂無知,一生渾噩!諸君可曾想過,一個不知律法、不明事理、無法自主的母親,如何能教匯出明理睿智、忠誠愛國的下一代?一個半數子民心智未開的帝國,縱有鐵艦橫海、電報瞬息,其文明根基,豈非沙上築塔,傾覆隻在旦夕?!”
她停頓片刻,目光灼灼地掃過全場,最終落在旁聽席前排白發蒼蒼的鄭玄夫人身上。老婦人對她微微頷首,眼中含著淚光。
“故此,”陸華的聲音帶著一種開天辟地的決然,“本法案陳請三事:其一,立法明定,凡帝國境內雇傭女子之工廠、商號,女子日作不得逾六個時辰!同工必同酬!嚴禁任何形式剋扣、拖欠!嚴懲使用童工之東主與監管瀆職之官吏!其二,帝國行省、郡縣,務必於三年內,廣設女子公學、義塾!凡十歲以上女子,皆享有接受基礎義教之權利!束脩減半或免除,貧寒者由地方官倉予以貼補!其三,厘清舊律,凡女子婚嫁,其原有之妝奩、田產、工坊股份,當為私產,夫家不得侵占、變賣!女子亦享平等繼承之權!女子若有所出,亦可自立女戶!”
鏗鏘有力的話語如同驚雷,一字一句砸在議政大廳堅硬的地板上,也砸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此非僅為女子爭利!”陸華的聲音如同洪鐘大呂,響徹穹頂,“此乃為帝國育強健之民,鑄萬世不拔之基!女子身心得安,則家庭和睦,社稷穩固!女子心智得啟,則英才輩出,國力昌盛!女子財產得保,則民生富足,百業興旺!此乃利國利民、功在千秋之策!望諸君明察,共襄盛舉!”
長長的尾音在廳內回蕩、盤旋,最終歸於一片死寂般的沉靜。旁聽席上,無數女子早已淚流滿麵,她們緊握雙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唯恐一出聲就打碎了這來之不易的奇跡。鄭玄夫人老淚縱橫,低低合十禱告:“甄娘娘在天之靈……您看到了嗎……”
短暫的沉寂之後——
“好!!”一個洪亮的喝彩聲猛地從左側後排響起。一位年輕氣盛的諮議員霍然站起,用力鼓掌!如同投入滾油的火星,瞬間點燃了早已按捺不住的浪潮!
“說得好!”又一個聲音加入!
“帝國基石,豈能缺女子半壁?!”
“立法!當立此法!”
支援者的呐喊、激動的掌聲如同洶湧的潮水,瞬間衝垮了廳內凝固的空氣!旁聽席上的女子們再也抑製不住,嗚咽聲、歡呼聲、不顧儀態的掌聲彙成一片!女學生們激動得互相擁抱跳躍,工裝婦女們揮舞著粗糙的雙手,淚水和笑容交織在她們飽經風霜的臉上。
暗流洶湧
然而,洶湧的浪潮之下,是冰冷的礁石。
“荒謬!荒謬絕倫!”崔琰猛地拍案而起,須發戟張,蒼老的聲音因憤怒而尖銳刺耳,瞬間壓過了鼎沸的人聲。“牝雞司晨!陰陽倒置!祖宗禮法何在?!聖人教化何在?!”
他戟指陸華,厲聲咆哮:“你口口聲聲‘同享勞作之酬’!女子天生體弱,精力不濟,如何能與男丁同酬?此乃天道!強求平等,實為不公!此其一謬也!”
“所謂嚴禁童工,更是因噎廢食!”崔琰身邊一位矮胖的諮議員立刻幫腔,他是冀州大布商代表,“鄉間貧戶,孩童不事勞作,何以餬口?強行禁絕,是逼其全家凍餓而死!此乃假仁假義,不顧民生疾苦!”
另一位麵色陰鷙的諮議員介麵,矛頭直指女子教育:“女子者,主中饋,育兒女,賢良淑德為本分!學那詩書算學何用?難道要她們去做官?去經商?去與男子爭競?長此以往,夫綱不振,倫常敗壞!家不成家,國將不國!陸華!你妖言惑眾,蠱惑人心,其心可誅!”
保守派陣營頓時鼓譟起來,各種反對之聲甚囂塵上:
“工價若漲,成本激增,工廠主何以生存?帝國稅賦從何而來?”
“女子公學?靡費國帑!有這錢財,不如多修幾個男子書院,多造幾門巨炮!”
“財產自主?簡直是天下奇聞!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女子私蓄財產,是何居心?莫非想學那呂雉、武曌,禍亂朝綱?!”
更有甚者,開始攻擊陸華本人:“陸華!你一介女流,僥幸得授諮議虛銜,不思安分守己,竟敢在議政重地大放厥詞,擾亂視聽!是誰給你的膽子?!”
激烈的攻訐如同冰冷的汙水,兜頭潑向議政台。旁聽席上的支援者們又驚又怒,議論聲、反駁聲四起,議事廳內瞬間陷入一片混亂的爭吵。
“肅靜!肅靜!”議長周異連連大力敲擊雲板,臉色鐵青。他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混亂稍息,但兩派諮議員依舊怒目相視,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火藥味。
陸華始終挺立在議政台上,如同一株翠竹,任爾東西南北風。麵對直指她的汙言穢語,她唇角反而勾起一絲冷峭的弧度。
“諸位諮議口口聲聲‘禮法’、‘倫常’,”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嘈雜,“陸華倒要請問,是哪朝哪代、哪部聖賢經典,明文寫著女子天生該受盤剝?寫著女子心智天生愚鈍不配開蒙?寫著女子勞作所得就該被輕易剝奪?《禮記》雲‘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可曾分男女貴賤?孔聖人言‘有教無類’,可曾說過‘女子除外’?我煌煌帝國《寰宇基本法》,亦隻言‘人皆生而平等’,何曾說過‘女子除外’?!”
她目光如寒星,逼視著那些保守派:“諸君所維護的,究竟是聖賢之道,還是……盤踞在女子血肉骸骨之上,吸髓食血的千年陋習?!”
“你……放肆!”崔琰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陸華,一時竟找不出有力的反駁。
“至於女子入學,耗費國帑一說,”陸華轉向另一側,語氣鏗鏘,“更是鼠目寸光!昔日蔡文姬公(蔡琰)主持帝國圖書館,整理典籍,澤被萬世!其學養智慧,豈遜於須眉?甄宓娘娘(方晴)精通岐黃,著書立說,活人無數,功德無量!彼等皆女子之身!若帝國早開女子求學之門,以我華夏女子之慧質,今日將有多少蔡公、甄後輩出?帝國將添多少棟梁?此非靡費,實為最明智、最豐厚之投資!”
提到蔡琰和甄宓這兩位在帝國轉型中立下不朽功勳、早已被神化的傳奇女性,保守派的氣勢頓時為之一窒。她們的功績,是寫在帝國正史、刻在百姓心頭的豐碑,不容置疑。
“至於工價成本,”陸華的目光轉向那布商代表,帶著洞悉的鋒芒,“貴號‘萬錦綢莊’,去歲東都分號所售‘金縷百蝶穿花錦’,一匹售價幾何?可抵得上百名女工一月之酬!提高區區數錢工價,便要哭嚎生存艱難?究竟是生計所迫,還是貪欲不足?!若說此舉有礙帝國稅賦,陸華敢問,是占帝國人口半數的女子被盤剝至死、無力消費對帝國有利,還是女子體麵勞作、有酬有閒、使得百業興旺對帝國有利?此中道理,三歲稚童亦能明辨!”
布商代表被問得麵紅耳赤,張口結舌。支援者們再次爆發出熱烈的掌聲和叫好聲。
議長周異抓住時機,再次重重敲響雲板:“辯論時間到!現對‘是否將《婦女勞動保障及教育權利法案》提交專門委員會審議’進行表決!讚成者舉藍牌!反對者舉紅牌!棄權者不舉!”
一時間,半圓形的議事席上,藍紅兩色木牌如同雨後叢林中的菌蓋,紛紛舉起,形成涇渭分明的陣線。空氣凝固了,旁聽席上所有的竊竊私語都消失了,無數道目光死死盯著正在快速計數的書記官們。
陸華站在議政台上,背脊挺得筆直,深緋色的袍袖在琉璃穹頂投下的光影中,沉靜得如同燃燒的火焰。
餘燼與星火
書記官們緊張地穿梭於座席間,反複核對清點。時間彷彿被拉得無限漫長。終於,首席書記官捧著一份簡牘,快步走向議長周異,低聲稟報。周異那布滿歲月溝壑的臉上,古井無波,隻是微微頷首。
“肅靜!”周異蒼老而洪亮的聲音再次響起,壓住了最後的騷動,“《婦女勞動保障及教育權利法案》交付專門委員會審議一案——讚成者,二百一十二票!反對者,一百八十七票!棄權者,四十六票!提案通過,正式交付‘民生與律法委員會’審議細規!”最後的“通過”二字,被他念得字正腔圓,擲地有聲!
“萬歲!!”
“通過了!通過了!”
短暫的寂滅後,旁聽席上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與尖叫!激動的淚水瞬間決堤!女學生們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工裝婦女們不顧一切地揮舞著手臂,鄭玄夫人用帕子捂住臉,老淚縱橫,雙肩劇烈地顫抖著。幾名年輕的支援派諮議員激動地衝上幾步,想要與陸華握手慶賀。
陸華立在原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心頭那塊沉甸甸的大石,似乎鬆動了一絲。她望向旁聽席,向那些淚流滿麵的女子、向鄭玄夫人微微欠身致意。陽光透過高窗,正好落在她清瘦卻堅毅的側臉上。
然而,這勝利的光芒隻停留了一瞬。議政台下右側前排,崔琰在結果宣佈的刹那,臉色已變得鐵青。他猛地拂袖而起,甚至不屑再向議長行禮,疾步便向廳外走去。經過陸華附近時,他那雙昏黃卻依舊銳利的鷹眼,如同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剜了她一眼,嘴唇無聲地翕動了幾下,以隻有周圍幾人能聽清的音量,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冰冷的字眼:“……禍水!……走著瞧!”
他身後的幾位核心保守派諮議員立刻跟上,一行人如同裹挾著寒流,帶著毫不掩飾的怒意與怨毒,迅速離開了議事大廳。那矮胖的布商代表在離場前,甚至故意用肩膀撞了擋路的支援派諮議員一下,引來一陣怒目而視。
喧囂漸漸平息。後續的議程變得索然無味。
直到暮色四合,當最後一名諮議員離場,陸華才收拾好案幾上那份承載著甄宓遺澤的卷宗,略顯疲憊地走出那扇象征權力的青銅大門。
朱雀大街上的狂熱已散去大半,隻餘三三兩兩興奮議論的人群。春寒料峭的晚風卷著塵土,吹動她深緋色的袍角。
“陸諮議!陸諮議!”等候多時的幾家報館記者立刻圍了上來,鎂光燈刺眼地閃爍著,“恭喜提案通過初審!您如何看待今日保守派的激烈反對?”“法案能在委員會順利通過嗎?”“您是否擔心後續阻力?”
陸華停下腳步,麵對伸到麵前的數支話筒——這西洋傳來的新玩意兒。她臉上帶著慣有的平靜,目光掃過這些充滿探究和期待的眼睛,最終投向華燈初上的長安城廓,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晚風:
“今日初捷,非陸華一人之功,乃無數為帝國默默付出之女子的心之所向。前路必多坎坷,暗流洶湧,此皆意料之中。”她頓了頓,目光收回,看向眼前這些記錄時代聲音的記者,眼中彷彿有星火在疲憊中倔強燃燒,“然,此非終點。此乃一個開始。一個帝國文明真正輝光普照、不分男女的新開始!”
“開始”二字,被她咬得極重。
說完,她微微頷首,不再接受任何提問,在護衛的陪同下,登上等候在街角的黑色帝國製式蒸汽馬車。馬車平穩地駛離諮議院廣場,融入長安城微茫的暮色與初上的萬家燈火之中。
車輪碾過青石板路,發出單調的轆轆聲。車廂內一片昏暗。陸華靠坐在柔軟的真皮座椅上,閉上眼,揉了揉發脹的太陽穴。議案初審通過帶來的短暫振奮,此刻已被巨大的疲憊和對前路未卜的憂慮所取代。她摸索著從袖中取出那份卷宗,指尖再次拂過甄宓批註的字跡,彷彿能汲取到一絲支撐下去的力量。
就在這時,馬車微微一震,似乎碾過了一個小坑。
一張對折的素白紙箋,悄無聲息地從她微敞的卷宗夾頁中滑落出來,輕飄飄地掉在腳下鋪著的厚絨地墊上。
陸華下意識地俯身拾起。紙箋入手微涼,光滑而陌生,絕不是她常用的紙張。她蹙起眉,心中莫名一緊。就著窗外透進的、越來越微弱的路燈光暈,她展開了紙箋。
沒有署名,沒有抬頭。隻有一行用最普通、毫無特征的墨汁書寫的字跡,每一個字都僵硬而充滿惡意:
“牝雞司晨,必有災殃。安守汝之本分,莫再登台聒噪。若執迷不悟,汝之老母幼侄,恐難安枕於洛陽故宅。”
一股冰冷的寒氣瞬間從陸華的脊椎骨竄起,直衝頭頂!她握著紙箋的手指因用力而指節發白,指肚下的紙麵彷彿變成了燒紅的烙鐵!
威脅!**裸的人身威脅!而且,精準地指向了她遠在洛陽、一直低調隱居的老母親和她年幼喪父、由母親撫養的侄子!他們是她在這世上僅存的血脈至親,也是她內心深處最柔軟、最不容觸碰的軟肋!
“停車!”陸華的聲音因極度的憤怒和一絲難以抑製的驚悸而微微變調。
馬車應聲在僻靜的街角停下。護衛隊長警惕地靠近車窗:“諮議,有何吩咐?”
陸華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迅速冷靜下來。崔琰那雙怨毒的老眼,布商代表撞人時的囂張,還有那些在議政廳裡咆哮的“禍水”、“妖言惑眾”……無數畫麵在腦中閃過。她將那張索命符般的紙箋攥成一團,緊緊握在手心,指關節捏得咯咯作響,幾乎要將它碾碎。再抬起頭時,眼中所有的驚悸已被一種冰冷的、玉石俱焚般的決絕所取代。
她掀開車窗簾一角,目光望向車外深沉的夜色。遠處,帝國諮議院那宏偉的輪廓在燈火映襯下隻剩下模糊的剪影。更遠處,城市的心臟地帶,卻是燈火輝煌——幾家保守派重臣的府邸正燈火通明,隱隱似有車馬往來的喧囂。其中一座占地極廣、門庭深峻的府邸,門前懸掛的燈籠上,一個鬥大的“崔”字在夜風中輕輕搖曳。
“無事。”陸華的聲音恢複了慣有的清冷平靜,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寒意,“回府。傳我命令,自即日起,洛陽老宅,加派雙倍護衛!任何人等,無我親筆手令,不得擅入!一隻陌生的鳥雀,也不準飛進去!”
“遵命!”護衛隊長雖不明就裡,但從陸華的語氣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肅然應命。
馬車再次啟動,加速駛向陸華的官邸。車廂內,陸華攤開手掌,看著掌心那團被汗水浸染得有些模糊的紙團,嘴角緩緩勾起一絲冰冷到極致的弧度。
“開始?不,這已是不死不休的戰爭。”她近乎無聲地低語,每一個字都彷彿在齒間碾磨過,“崔閣老,還有你們這些躲在陰溝裡的碩鼠……放馬過來便是。想用這種下作手段逼我陸華退卻?”
她猛地收緊五指,將那團紙死死攥住,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銳痛。“做夢!”
馬車消失在長安城盤根錯節的街巷深處。夜色如墨,將這座象征著帝國最高榮耀與最深暗流的城池緊緊包裹。萬家燈火如同散落的星辰,明滅不定。而就在這片看似寧靜的夜幕之下,一股針對新晉女性諮議員的冰冷暗流,已如同悄然張開的蛛網,露出了它猙獰的第一根毒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