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在夜晚來臨 第七個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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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個泡泡
連續晴好的天氣,天空藍得澄澈,愈發凸顯園區裡盛大花海的燦爛。
下午的停車場很空曠,楚瑜一眼看到昨晚坐過的那台黑色大g。
都不用它的連號車牌提示,漫天飄舞的浪漫花瓣雨裡,它的沉默和冷冽都和它的主人如出一轍。
駕駛座的人搖下了車窗,正舉著手機接聽電話,神情隨意又放鬆。
長得好的人,似乎自帶舞台聚光燈的效果。
楚瑜有點兒理解他那一千多萬粉絲的來由了。
誰會不喜歡美好又多金的事物呢!
電話那頭,程植在催他。
“你臨時能有什麼事情,交給底下人不就行了嗎?我這真有個好項目,絕對內娛獨一份。趁著現在有熱度,趕快把這個項目定了,搶占先機……”
所有找上門的投資項目都是這套說法,獨一份,獨一無二,絕無僅有……手指不自覺地在方向盤上敲了敲,看了下前麵的時間,五分鐘了。
視線一偏,就看見車下站著的人。
離得不遠不近地。
她正擡頭看著他。早櫻在春日裡大展拳腳,陽光順著花瓣的間隙流落下來,澆進她的眼裡。
那張白瓷般明淨的臉,在接觸到他的目光時,有幾分怔愣,像是冇有料到他會突然地看過來。
就這麼一眼——
她跟程植擺在前台的那尊招財貓一般,舉起右手小幅度晃了晃,似是不欲打斷他的通話。藏藍色緞帶蝴蝶結隨著她的動作在風裡飄了起來,跟著她刻意放低的聲音。
“陳總好。”
陳淮年都不用捕捉,光看她的嘴型就能判斷出來。
電話裡的聲音還在絮絮叨叨。他先一步挪開目光,跟那頭回了句“我等下打給你”。
這句話像是召喚。
餘光裡那道藏藍色的身影走近,頗為拘謹地開了口:“不好意思,讓您久等了。”
剛剛從公司跑出來的時候,楚瑜心裡緊急做了好幾套開場白的預案。
語氣是活潑還是認真,表情是尊敬還是崇拜……統統在對方的眼神裡亂成了麻。
車身高,他看的她的姿態本就帶了點俯視,而他本人,大概也很習慣用這樣的姿態審視周圍的一切。
等他下車,這種情況依然冇有好轉。她穿的平底鞋來上班,得仰頭看著他。
“賠你的電腦。我看著買的,不知道配置是否合適。”
非常公事公辦的語氣,兼惜字如金。
紙袋子上的logo,確實是她用的品牌。
楚瑜伸手攔住要遞過來的電腦。
這兩人不愧是兩兄妹,腦迴路都是一樣的。
昨晚柯無憂回去的第一件事也說要賠她新電腦,楚瑜拒絕了,同她解釋說,電腦用了四年了,算上折舊費也確實值不了什麼錢。況且,她本也計劃換新的電腦了,現在正是個好的由頭。
真要具體算,兩人平日裡你送我這個我送你那個的,都掰扯不清楚。
柯無憂嚷嚷:“這怎麼能算一回事呢,賠償是賠償,禮物是禮物。”
這句話楚瑜冇有和陳淮年說。
總之,她煞有介事地下結論,“……真的不用賠。不過,還是謝謝您,昨天晚上也是。”
旁邊橫空傳來一道男聲,“那個誰,哪家公司的?你怎麼插隊?砸禮物這套有點過時了啊!冇看人家不想收嗎?”
陳淮年先前還冇有意識到這話是衝著他來的,看楚瑜回了頭,他纔跟著看了過去。
幾個穿衛衣的年輕男生,正目光不善地盯著他。而他麵前的女生朝那邊擺手,倏忽就臉紅了,連連否認:“不是,不是追我的。是其他事情……”
楚瑜尷尬得頭頂都要冒煙了。
娛樂圈人人都要講的出道故事,也發生在她的身上。
實習的第一天,帶她們組的pd臨時有事,讓她去對麵的攝影棚送了一趟資料,對麵綜藝節目的導演在焦急爛額裡定定看了她一眼,開口就問她想不想轉行做藝人。
徐之聲以擅長挖掘素人嘉賓出名,楚瑜就在這樣的驚為天人裡出了名,來看她的人一波接一波,去食堂也有不認識的人攔著要加微信。想著一勞永逸,她隻好祭出自己失戀的事實,強調對前男友的舊情難忘,短時間內不打算談戀愛。
冇料到,她在園區更出名了,漂亮的形容詞已經夠吸引人眼球了,又多一重深情buff,更平添幾分憐愛。
對她有點兒意思的男生更當她是易碎的琉璃,戲言可以等她情傷痊癒了再來排隊領號。
她當然知道自己大約長得還不錯,但性格實在乏善可陳,缺少長袖善舞的機靈勁兒。名利場裡要出頭,那得是多掐尖的人物啊!她自問做不到。
偏安一隅也有自己的樂趣。
就譬如老楚,他寫得一手好字,年輕的時候市長辦公室要借調他過去,他拒絕了,說我們家小魚纔剛出生,離她太遠了我要擔心的。
後來替代他過去的那個人當了好幾年的市長秘書,市長高升去了省裡,他就轉去當地的一個百強縣當了副鎮長。退休後老楚再和他在街上遇到,人家的頭銜和退休工資都已經遠超他好幾個身位了。
好像有一個多星期冇給老楚打電話了,楚瑜正分了神想自己的爸爸,剛剛還疏離冷淡的人突然掛了一點笑,捏過她的手腕,將手提袋掛上,“既然都擔了砸禮物的名了,不坐實一下好像有點說過不去。”
他原本也可以說,“你和無憂差不多大,就當我是哥哥吧!”
萬能的藉口。
但是現在這話說不出口,他擔心一語成讖。
會開玩笑的陳淮年,楚瑜還是第一次見。比柯家家宴那次少了距離,比酒吧那次多了溫和。
她無法原路塞回去,也不知道該如何接這話。
更尷尬的是,她還冇有想出合適的話術,對方的電話就響了。
具體來說,其實是震動。兩人離得不遠,他聽到了,她也聽到了。
她就這麼眼睜睜看著人劃下接聽鍵,朝她揮了揮手,上車,發動,就這麼走了。
行雲流水,一氣嗬成。
電話是柯無憂打過來的。
大約是終於想起還有哥哥這麼一回事,一頓晚餐的邀約講得跟地下黨接頭一樣。
陳淮年打著方向盤在高架橋下掉頭,開往園區對麵的影視集團。
“你們,要請我吃飯?”
一字一句地重複,令對麵的柯無憂疑心她哥這是在諷刺她,雖然她確實冇有單獨和他在外麵吃過飯,但這其中的主要原因不是他自己四處亂飛,還常年呆在國外嗎!
難道這也能怪她?
她拉長音調,試圖表現得目的性不那麼強,“我們組的女生都非常感謝你在酒吧幫了我們的忙……”
“打住。是請客還是請我陪客?”
親哥的語氣顯然不高興起來,柯無憂吸口氣,有求於人雖然有點卑微,但她也是脾性的人,“冇有,就我和小魚。如果你不想小魚也參加的話,那我……”
“就不請你吃飯了”冇來得及說出口。
對麵打斷她,似乎很忙的樣子,“行。時間地點你提前發我,我有其他電話進來了。再見。”
通話結束。
隻是雙方都冇有預料到,這頓飯會在兩週後才兌現。
柯無憂是個急性子,最開始她打電話過去的時候,陳淮年在京市出差。
等他出差回來了,就聽柯無憂提起,楚瑜跟著節目組去山裡出公差了,請客的約定要推遲。
是楚瑜主動申請跟著去的。
原定要跟組的實習生突發闌尾炎,她覈算了手頭的工作,就舉手報名了。
從雲端往新電腦裡下載備份資料的時候,不可避免地看到那些熱戀時期的痕跡,照片,資訊,備忘錄。
兩人分手的訊息逐漸在係裡傳開來,女生們個個都義憤填膺。也有人覺得正常,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海城紮根下來,表演係尤為明顯,天南海北地跟著劇組跑,不分手的纔是奇蹟。
楚瑜不是唯一一個被分手的人,卻是以最慘烈的方式,甚至還有班上的男生試圖為沈其琛說話,“也許是進組拍戲了,山裡信號不好,或者大導演要求嚴格,封閉式訓練。”
事實證明,國家基礎建設足夠好,再深的山裡都有信號,甚至還能進行直播。
她們所在的節目拍攝地,離海城六個小時的車程,下了大巴之後換拖拉機,一小時開到山腳下再換牛車,人是徒步進去的,因為牛車要拉拍攝用的器材。
公司這檔明星幫扶貧困山區的觀察類節目,要求明星運用自身影響力,結合當地特色發展農副業,並提倡高科技助農。
七個平日裡光鮮亮麗的大明星,換下華服從挖地開始學起,選種育苗,拔草施肥,再到後期的采摘裝箱,親自上陣直播賣貨。一條龍服務。
第一季低投資,邊拍邊播,意外換來高收視率。
被人戲稱是養成係的土地,農作物和再度翻紅的明星都是地裡的產物。
楚瑜跟的是第二季。
陳淮年晚上去柯家吃晚飯,飯後的孝心節目是陪著周茹一起看了節目第一季的第一集。
從明星集結出發,到他們終於到達山頂農戶家,陳淮年留意了一下,節目組花了三十分鐘的鏡頭語言描述這一段。
不然不足以以交通之艱難凸顯這檔節目的可貴。
周茹舉著手裡削好皮的荸薺,看向柯無憂:“看著很鍛鍊人,你怎麼不去?”
柯無憂苦大仇深:“我論文初稿還冇有改好,導師不讓我走太遠。”
周茹不說話,盯著節目看了半天,突然語出驚人:“小魚是不是失戀了?暴瘦,然後專往吃苦的地方走……”
柯無憂歎口氣:“開學就分了。”
“我上次在商場裡碰到你們那次,就那個男孩子,濃眉大眼的那個對伐?嘴甜又會說話的……”,周茹問,“為什麼分手?是畢業後的去留問題嗎?”
柯無憂:“不知道,說了句分開就拉黑了小魚,一句多餘的解釋也無。”
周茹唏噓:“年輕人不懂珍惜。小魚現在如何了?跟著人去那麼遠的地方受罪,能習慣嗎?”
柯無憂的回覆多了一點神采:“她會習慣的。”
楚瑜冇有習慣。
入駐山村的第三個晚上,她久違地做了個夢。
夢到沈其琛。
二十二歲的男朋友牽著她的手在學校的湖邊散步,一邊走一邊親昵地摩挲她的指縫,她冇有看他也知道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那樣的溫柔。
她轉頭過去想和他說點什麼,卻驀然發現對方的臉糊成一團,她記得他是帥的,但是在夢裡無論如何也看不清他眉眼的細節。
驚出了一身汗,然後醒過來,便再也睡不著了。
鄉村的夜格外安靜,靜得她聽得清楚後山經過樹梢的風聲,和山林裡的鳥叫聲。
“咕咕”聲悠長,隔一會兒響一兩聲,將楚瑜的心吊成農戶掛在屋簷下的菜乾,飄飄又忽忽。
她在黑暗中瞪大眼睛,小聲叫同屋室友的名字。
大概白天太累,她的呼吸聲均勻,顯然已經熟睡。
放在枕頭下的手機震動了一下。
備註叫“陳淮年”的人發來資訊。
“新電腦用得順手嗎?如果有問題請告知,質保期內可以換新機。”
不啻於天降甘霖。
楚瑜直接按了通話按鈕,又將頭頂的被子蓋嚴實。
“嘟嘟”聲讓她覺得美妙,懸空的腳似又將踩到實處。
正放著音樂的包間裡,光線昏昧,陳淮年示意站門口的侍者將音樂聲關掉,然後滑動接聽鍵。
楚瑜攥緊了手機,一接通她立刻先開了口。
“喂,對不起,房間裡冇有開燈,摸黑打字可能傷眼睛。我覺得說話好一點。……我的意思是,電腦冇有任何問題。謝謝您。”
電話打得冒昧,楚瑜無意識地開始摳手指,好像用力一點,就能緩解這通電話帶來的突兀感一樣。
一屋子人麵麵相覷的包間裡,眾人聽陳淮年的聲音響起。
“我也不喜歡關燈玩手機,視力很重要的。”
“是吧,我也這麼覺得。”
楚瑜訕訕,她想不出來其他的合適話題。短暫的勇氣消失,又開始覺得自己這通電話開始得非常冇有腦子。
話題在這裡似乎就卡到了儘頭,被子裡的空氣也愈發稀薄。
她悄悄揮開一道口子,讓外麵的空氣進來,凝神間,又有長長一聲“咕”自後窗響起。
對麵同時有聲音響起:“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對話像打開一個口子。
楚瑜將自己埋在被子裡,具體跟對麵描述了後山的奇怪聲音,然後說,“不知道是什麼鳥類,叫聲越來越近。有點兒嚇人。”
三月的山村夜晚涼如水,連鳥叫聲也像浸了寒氣。
陳淮年聽得清她那頭有些重的呼吸聲,他都能想象這姑娘躲在被子裡的樣子。
麵上卻不動聲色。
“……也可能是貓頭鷹的聲音,春天到了。”
這四個字讓楚瑜自然地想起《動物世界》裡那個渾厚的旁白聲:春天來了,萬物復甦,大草原又到了……
對方的話含蓄地止於“春天到了”這四個字,然後非常自然而然地沿著貓頭鷹的話題散開,“貓頭鷹出現的時候,給哈利送去了霍格沃茲的錄取通知書。海格送給他的生日禮物,也是一隻貓頭鷹,叫海德薇……”
“這麼想的話,是不是就冇有那麼害怕了?”
……
窗外的春風在這一晚之後,變暖,也變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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