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198章 白鴿的真實身份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七日,澳門。細雨如織,籠罩著這座在戰火中僥幸保持中立的半島,將媽閣廟翹起的飛簷和殖民風格的建築外牆洗刷得格外清晰,卻洗不去空氣中彌漫的、來自對岸香港的焦灼與不安。在距離內港不遠的一處由葡萄牙商人提供的安全屋內,黛終於獲得了片刻喘息。身體上的傷口在藥物的作用下開始癒合,但精神上的創痛卻愈發清晰——白鴿犧牲時那決絕的眼神,如同烙印,深深刻在她的腦海。
她坐在臨窗的書桌前,窗外是灰濛濛的海天一線,偶爾有躲避戰火的漁船蹣跚駛過。手中是莫裡森神父通過隱秘渠道輾轉送來的、白鴿遺留的極少幾件私人物品:一個邊緣磨損的皮質證件夾,一枚樣式普通的銀質頂針,還有一本薄薄的、用暗語寫就的、幾乎被翻爛的《山海經》袖珍本。
黛首先開啟證件夾。裡麵除了幾張早已過期的偽造身份證明,夾層裡還有一張微微泛黃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年輕許多的白鴿穿著一身半舊但整潔的陰丹士林藍布旗袍,站在北平燕京大學的校門前,嘴角帶著一絲含蓄而明亮的笑意,眼神清澈,充滿了那個時代女學生特有的、對知識與未來的憧憬。照片背麵,用娟秀的鋼筆字寫著一行小字:“民國廿五年秋,與漱溟兄攝於母校。願以身許國,不負韶華。——慕華”
“慕華……”
黛輕輕念出這個名字,心臟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攥緊。這個充滿家國情懷的名字,與後來那個代號“白鴿”、在槍林彈雨中穿梭、冷靜果決的女特工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她是誰?那個“漱溟兄”又是誰?這張照片暗示的白鴿(或者說慕華)的過去,遠遠超出了黛之前的瞭解。她不僅曾是學生,還很可能出身良好,受過高等教育,這與她後來展現出的卓越軍事素養和特工技能,似乎存在著某種斷裂。
帶著更深的疑惑,黛拿起了那本《山海經》。她深知,對於受過嚴格訓練的特工而言,一本看似普通的書籍,往往是最佳的密碼本或資訊載體。她仔細翻閱著,很快,在一些描述奇異山川和神怪的段落旁,發現了用極細的鉛筆留下的、並非書中原文的批註。這些批註看似是隨感的讀書筆記,但結合特定的頁碼、行數和詞語,黛運用其深厚的訓詁學知識,開始嘗試破譯。
“……‘西山經’三次,‘南次二經’首句,‘其狀如雞’後標注……這指向的是……”黛的手指在書頁上快速移動,口中喃喃自語。隨著破譯的深入,一段被刻意塵封的往事,如同沉船般緩緩浮出水麵。
白鴿,本名蘇慕華,出身於江南一個崇尚“經世致用”的儒學世家,其父曾是晚清立憲派官員,民國後轉向實業救國。她自幼接受中西合璧的教育,不僅熟讀經史,亦精通數理外語。在燕京大學求學期間,她深受當時一批關注社會現實、探索救國道路的學者影響,尤其與一位筆名“漱溟”、實際是地下黨活躍分子的學長誌同道合。那段時光,是她人生中最富理想主義色彩的篇章,她相信可以通過教育、實業和溫和的改革來拯救積貧積弱的祖國。
然而,一九三七年的炮火徹底粉碎了她的書桌。北平淪陷,家族企業被日軍強占,她親眼目睹了導師和同學在日機的轟炸下殞命。極度的悲憤與幻滅,促使她做出了人生最重要的轉折——她放棄了即將到手的留學名額,毅然加入了當時正麵戰場抵抗最為堅決的國民政府軍事係統,並因其出色的學識和心理素質,被選入軍統接受嚴格的特工訓練。
《山海經》的批註中,有一段破譯後的話,清晰地記錄了她當時的心路曆程:“‘誇父逐日,道渴而死。’昔日以為不智,今方知非逐‘日’,乃逐心中不滅之光。縱死不悔,然此身已非舊時之我。”
她意識到了抗爭的必要與殘酷,也痛苦地感受到了自身從“慕華”到“白鴿”的撕裂性轉變。她不再是那個單純的女學生,她必須學會隱藏、欺騙、甚至殺戮。
更讓黛震驚的是,在關於“昆侖虛”和“軒轅國”的章節旁,白鴿用密碼記錄了她對“創世紀”組織最早的接觸和懷疑。她在執行一次針對日軍高層情報的竊取任務時,意外截獲了一些零散的、關於一個超越國家、旨在應對“全球性災難”的神秘組織的資訊。起初,她以為這隻是某個西方勢力的幌子,但深入調查後,她發現了這個組織理念中蘊含的、與法西斯主義如出一轍的極端精英主義和反人道邏輯。她開始懷疑,軍統內部高層可能與這個組織存在著某種曖昧不清的聯係,甚至可能被滲透。
“……‘西王母其狀如人,豹尾虎齒而善嘯’,此非祥瑞,實為大凶之兆。‘創世紀’許諾之‘方舟’,恐非救贖,乃擇人而噬之巨獸。吾等在前線與倭寇以命相搏,身後陰影中,或有更可怖之敵……”這段破譯出的文字,讓黛脊背發涼。白鴿早已洞察了“創世紀”的本質,她的警惕和懷疑,不僅針對日本人,也針對自己陣營內部可能的背叛。這完美地解釋了為何她在密室中,如此堅定地要將資訊傳遞給黛這個“局外人”,因為她可能已不再完全信任自己所屬的係統。
黛的思緒回到了那個命懸一線的密室,白鴿在高燒中緊緊抓住她的手,說的那句“……‘創世紀’的方舟計劃不是拯救,而是清洗……”那不僅僅是情報,那是她用生命驗證的、血淋淋的結論!一種混合著巨大悲傷、深刻敬意和恍然大悟的情緒衝擊著黛。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引導者,擁有著破解文明密碼的鑰匙,卻不知白鴿早已在另一條更為黑暗和複雜的戰線上,孤獨地戰鬥了許久,並用自己的犧牲,為她鋪平了最關鍵的一段路。
她拿起那枚銀質頂針,在指尖摩挲。頂針內側,刻著兩個幾乎磨損殆儘的字:“不忮”。出自《詩經·邶風·雄雉》:“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嫉妒,不貪求,怎麼會不好呢?)這或許是白鴿(慕華)在經曆無數黑暗後,對內心淨土的最後堅守,是她對抗這個充斥著嫉妒、貪婪與暴戾世界的微弱宣言。
窗外,雨勢漸歇,一縷微弱的陽光試圖穿透雲層。黛將照片、《山海經》和頂針緊緊貼在胸前,彷彿能從中汲取到那位早已將個人生死與身份榮辱置之度外的戰友留下的最後溫度與力量。
白鴿的真實身份,不僅僅是軍統特工“白鴿”,也不僅僅是燕京學生“蘇慕華”。她是那個時代無數理想幻滅後又於廢墟中重鑄信念、看清了雙重黑暗卻依然選擇向死而生的靈魂縮影。她的犧牲,因此具有了超越個體、照亮曆史幽暗深處的悲劇性光輝。
黛知道,自己肩負的,已不僅是“創世紀”的秘密,更是白鴿未竟的信念與囑托。前路或許更加艱險,但她的腳步,卻因這血與火淬煉過的“真實身份”而變得更加堅定。她望向北方,那片被戰火籠罩的土地,輕聲低語,如同立下誓言:
“慕華學姐,你的路,我會走下去。這火種,必將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