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199章 最後撤離通道
一九四二年一月十九日,澳門。這座在戰火中詭異地維持著紙醉金迷的半島,空氣中漂浮著鹹濕的海風、咖啡的焦香、以及一種緊繃的、彷彿隨時會斷裂的虛假平靜。黛藏身於風順堂區一棟有著綠色百葉窗的葡式民居閣樓裡,窗外是狹窄的、用碎石鋪成的斜坡街道,偶爾有穿著考究的葡人軍官或者行色匆匆的商人走過,與對岸香港的滿目瘡痍形成刺眼的對比。
經過連日的潛伏與試探,那條通過“永和”雜貨鋪老掌櫃接上的、通往自由世界的“最後通道”終於顯露出模糊的輪廓。然而,這條通道並非坦途,而是布滿了看不見的荊棘與抉擇。通道的守護者,是一位自稱“教授”的神秘人物——一位因歐戰爆發而滯留在遠東的德裔猶太學者,漢斯·弗蘭克爾。他表麵上是澳門大學一位研究古代貿易史的無害學究,實則與一個橫跨歐亞、旨在救助受迫害知識分子的地下網路“雅典娜之盾”有著深層聯係。
此刻,在閣樓昏暗的燈光下,黛正與弗蘭克爾“教授”進行著第二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會麵。弗蘭克爾年約五旬,頭發銀灰,梳理得一絲不苟,穿著肘部打著皮質補丁的舊西裝,眼神銳利而充滿審視,帶著舊大陸學者特有的、混合著智慧與疏離的氣質。
“陳小姐,”弗蘭克爾用帶著濃重德語口音的英語緩緩說道,手指輕輕敲擊著桌麵,上麵攤開著一幅古老的、標注著季風與洋流航線的東南亞海圖,“‘雅典娜之盾’的宗旨是拯救承載知識的大腦,是延續文明的種子。我們評估每一個求助者,依據是其本身的價值,以及其所能帶來的……‘附加值’。”他的目光落在黛隨身攜帶的、那個看似普通的硬紙盒上,裡麵藏著那截挖空的蠟燭。
黛的心臟微微收緊。她明白,“附加值”指的就是那捲膠片,那份關於“創世紀”和“方舟計劃”的致命名單。弗蘭克爾的話語冷靜得近乎殘酷,剝離了所有溫情脈脈的掩護,直指交換的本質。
“教授先生,”黛迎著他的目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我理解您的原則。但這份‘附加值’所揭示的威脅,並非針對某一國家或民族,而是針對整個人類文明的基礎。它關乎的不是一場戰爭的勝負,而是我們是否還有未來的選擇。”
弗蘭克爾微微傾身,鏡片後的眼睛閃爍著理性的光芒:“一個迷人的論述,陳小姐。但請原諒我的直接,我們收到過太多類似的‘關乎人類存亡’的警告。納粹說他們在打造千載帝國,東京的宣傳機器也在高呼‘大東亞共榮’。狂熱者與先知往往使用相似的語言。你如何證明,你帶來的不是又一種包裝精美的……末日預言?或者說,你如何證明你自己,以及你這份資訊的……真實性?”
這是來自純粹理性主義視角的質疑,不帶任何情感偏向,隻相信證據與邏輯。黛感到了巨大的壓力。她無法提供世俗意義上的“證據”,那捲膠片的內容隻有在特定條件下才能解讀,而她自身的身份更是無法核實。
她深吸一口氣,決定不再糾纏於無法證明的“真實性”,而是訴諸於對方所宣稱的宗旨的內在邏輯。“教授先生,我無法像展示一件古董一樣向您展示未來的災難。但我可以問您一個問題:您和‘雅典娜之盾’致力於拯救知識,是因為相信知識本身具有價值,能夠照亮人類前行的道路,對嗎?”
弗蘭克爾點了點頭,示意她繼續。
“那麼,”黛的聲音提高了些許,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當有一種力量,並非基於知識的傳承與共享,而是基於對知識的壟斷和對生命的無情篩選,試圖撲滅絕大部分的‘光’,隻保留它認為‘有用’的那一小簇時,您所致力於拯救的一切,其意義何在?如果承載知識的‘大腦’們所回歸的,是一個被預先設定好隻允許百分之一人口存活的、黑暗的‘方舟’,那麼現在的拯救,豈不是在為未來的屠宰場輸送……祭品?”
她引用了白鴿遺物中那本《山海經》的隱喻:“‘西山有獸焉,其狀如虎而牛尾,音如欽倪,其名曰猙,是食人。’”
她直視弗蘭克爾,“我們麵對的,就是這樣一個名為‘進步’或‘拯救’,實則為‘猙’的怪物。它吞噬的,將是人類多樣性的根基,是文明得以自我修正和創新的土壤。拯救個彆學者,而放任這個吞噬文明的怪物壯大,這在邏輯上,是否是一種根本性的矛盾?”
弗蘭克爾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海圖上印度洋的區域。黛的論述,像一把精準的手術刀,剖開了他信念核心可能存在的一個悖論。他拯救個體,是為了文明的延續;但如果文明本身正被引向一條自我毀滅的歧路,那麼對個體的拯救是否失去了最終的指向?這是一種基於更高層麵文明存續邏輯的反詰。
長時間的靜默後,弗蘭克爾終於再次開口,聲音低沉了許多:“即使我接受你的邏輯,陳小姐,實際操作也充滿極限。通往印度、再轉道中東或北非的路線,每一段都如同在刀尖上行走。葡萄牙當局在日本人壓力下,監控日益嚴密。我們擁有的資源有限,每一次行動都意味著巨大的風險暴露。”
他提出了一個冰冷的選擇,“我們最多隻能安排一個位置。你,或者這份‘資訊’。”
抉擇的利刃,瞬間懸在了黛的頭頂。是自己逃離這夢魘之地,獲得肉體的安全,還是將這份用白鴿和無數無名者鮮血換來的真相送出去,讓希望得以延續,而自己則可能永遠留在這片沉淪的土地上?
沒有猶豫。
黛將那個裝著蠟燭的硬紙盒輕輕推向弗蘭克爾。“資訊比傳遞資訊的人更重要。”她的聲音異常平靜,彷彿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莊子·養生主》有雲:‘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儘也。’我隻是那節即將燃儘的薪柴,而這火種,必須傳下去。”
弗蘭克爾深深地看了黛一眼,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超越了理性評估的、複雜的情感——有驚訝,有敬意,或許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惋惜。他接過紙盒,鄭重地放入一個內襯絨布的、帶有密碼鎖的金屬小箱中。
“路線已經安排好。”他恢複了之前的冷靜語調,“明晚子時,內港三號碼頭,一艘懸掛葡萄牙國旗的貨輪‘海洋女神’號。它會將‘它’帶到果阿,那裡有我們的人接應。”他頓了頓,補充道,“至於你,陳小姐,我很抱歉。但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為你提供一份新的、在澳門暫時立足的身份檔案,以及一小筆……”
“不必了。”黛打斷了他,臉上露出一絲疲憊而決然的微笑,“我的路,還沒走完。”
她知道,杉田的陰影並未遠離,程海頤的背叛像一顆定時炸彈。她留在澳門,既能吸引追兵的注意力,為“海洋女神”號的順利啟航爭取時間,也或許……還能在這片混亂的土地上,為那未竟的事業,再尋一絲微光。
弗蘭克爾離開了,帶著那承載著文明重量的金屬小箱。黛獨自留在閣樓,望著窗外澳門迷離的夜色。她放棄了最後的撤離通道,將自己置於更不可測的未來之中。然而,她的心中卻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她想起了白鴿,想起了密室中的七十二小時,想起了《孟子》中的那句話:“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
她選擇了“義”。這選擇本身,就是對她所守護的文明價值最有力的踐行。夜色深沉,前路未卜,但那火種,已然踏上了遠航的旅程。而她,將繼續在這片黑暗中,作為一塊沉默的、燃燒的薪柴,直到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