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00章 維多利亞港的黎明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一日,淩晨。澳門內港,鹹濕的霧氣如同巨大的灰色裹屍布,籠罩著水麵,吞噬了遠處建築的輪廓,隻留下近處船隻幽靈般的黑影。“海洋女神”號貨輪龐大的船身靜靜停泊在三號碼頭,像一個蟄伏的巨獸。甲板上,零星燈火在濃霧中暈染開昏黃的光斑,映照著忙碌而沉默的水手身影。
黛隱身於碼頭對麵一棟廢棄倉庫二樓的陰影裡,身上依舊穿著那套粗布衣褲,彷彿與這破敗的環境融為一體。冰冷的鐵鏽和發黴木材的氣味鑽入鼻腔。她的目光穿透稀薄的霧靄,死死鎖定在那艘即將承載著文明火種遠航的貨輪上。雙手因緊握和寒冷而微微顫抖,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刺痛的清醒。她已將膠片托付出去,選擇了“義”,但理智的選擇無法完全平息本能的恐懼與對未知的茫然。她彷彿能聽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聲音,與腳下海浪輕拍堤岸的節奏相互應和,一種孤懸於命運鋼絲之上的眩暈感陣陣襲來。
就在此時,一陣異常整齊而沉重的皮靴敲擊石板路的聲音,由遠及近,打破了港區黎明前的死寂。黛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透過倉庫牆壁的裂縫,她看到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憲兵,在一名軍官的帶領下,正快速向三號碼頭逼近!為首那名軍官的身形,即便隔著霧氣,她也絕不會認錯——是杉田!
他果然還是來了!像一條嗅到血腥味的鯊魚,在最關鍵的時刻,露出了鋒利的牙齒。是程海頤的背叛終於指向了這裡?還是杉田憑借其驚人的直覺,洞悉了這條最後的通道?絕望如同冰水,瞬間淹沒了黛的四肢百骸。她幾乎能想象下一刻即將發生的場景:憲兵衝上舷梯,搜查,金屬箱被撬開,蠟燭被折斷,膠片暴露在貪婪的目光下,一切努力付諸東流,白鴿的犧牲失去意義……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卻讓黛凝固在原地,瞳孔因難以置信而急劇收縮。
杉田率領憲兵隊伍,在距離“海洋女神”號舷梯尚有十餘米的地方,停了下來。他抬起手,阻止了部下繼續前進。然後,他獨自一人,緩步走到碼頭邊緣,麵對著那艘在霧中沉默的巨輪,竟然……就那麼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沒有下令登船檢查,沒有呼喊,沒有任何動作。他隻是站著,像一尊突然被時光定格的雕塑,背影在濃霧和昏暗的燈光下,顯得異常孤寂而……沉重。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碼頭上,日本憲兵們肅立等待,臉上帶著困惑與不解。貨輪上,隱約可見的水手身影也似乎停止了動作,緊張地注視著岸上的不速之客。整個場麵陷入一種詭異至極的僵持。隻有維多利亞港的海水,不知疲倦地拍打著堤岸,發出永恒的、低沉的嗚咽。
黛屏住呼吸,大腦飛速運轉。這不是追捕。這更像是一種……無聲的對峙,一種超越了敵我界限的、複雜難言的默契。杉田在做什麼?他明明可以輕易扼殺這微弱的希望,為何按兵不動?難道他內心的覺醒與掙紮,終於在最後一刻,壓倒了軍人的職責與瘋狂的信念?他是在猶豫?還是在……故意放行?
這個念頭如同黑暗中劃過的閃電,照亮了黛混亂的思緒。她回想起杉田在指揮部窗前的背影,想起他眼中曾一閃而過的、對自身道路的懷疑。或許,在看清了“方舟計劃”那吞噬一切的黑暗本質後,在見識了黛和白鴿所代表的、無法被暴力徹底碾碎的文明韌性後,這個驕傲的帝國軍人內心深處,某些東西已經悄然崩塌。他無力公開反抗他所屬的龐大戰爭機器,但他可以選擇,在這一刻,成為曆史的“旁觀者”而非“執行者”。這沉默的凝視,這按兵不動的命令,或許就是他對自己良知、對那個他曾經欣賞的對手、以及對人類文明本身,所能做出的最隱晦、也最艱難的……致敬與告彆。
“嗚————”
一聲低沉而悠長的汽笛,如同受傷巨獸的咆哮,猛然撕裂了凝重的空氣。“海洋女神”號粗大的煙囪噴吐出濃黑的煤煙,與海霧混合在一起。纜繩被水手們迅速收起,巨大的螺旋槳開始攪動渾濁的海水,捲起白色的浪沫。貨輪龐大的身軀,開始極其緩慢地、笨重地,脫離碼頭的懷抱,轉向那迷霧深鎖的、通往公海的方向。
自始至終,杉田沒有移動分毫。他依舊站在那裡,目送著巨輪緩緩駛離。直到那船影徹底融入濃霧,隻剩下漸行漸遠的輪機聲和依稀的燈光,他才彷彿被抽空了所有力氣般,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然後,他猛地轉身,沒有看任何部下,用一種壓抑到極點的、沙啞的聲音命令道:“撤。”
憲兵隊伍跟隨著他迅速離去,腳步聲很快消失在霧靄深處。碼頭恢複了死寂,彷彿剛才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從未發生。
倉庫二樓,黛緊繃的神經驟然鬆弛,虛脫感瞬間席捲全身。她沿著冰冷的牆壁滑坐在地上,大口地喘息著,眼淚不受控製地奪眶而出,不是為了恐懼,而是為了這難以置信的、在絕境中悄然降臨的……奇跡。她想起了《道德經》中的話:“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益。”
至柔的信念與水恒的文明,竟真的穿透了至堅的暴力與鐵幕,在某個瞬間,觸動了一個冰冷機器內部生鏽的齒輪。
她掙紮著起身,再次望向窗外。東方的天際,濃霧之後,已透出一線極其微弱的、魚肚白的亮光。黑夜依然濃重,但黎明終究是無法阻擋的。維多利亞港的海水,在她腳下輕輕蕩漾,承載著剛剛遠去的希望,也映照著這片飽經磨難的土地。
火種,已經啟程。
而她的戰鬥,還遠未結束。杉田的“覺醒”是真實的,但他的處境也必將更加危險。程海頤的背叛需要清算,澳門也並非絕對的安全港。更重要的是,“創世紀”的陰影依舊籠罩全球,白鴿未竟的事業,需要有人繼續。
黛擦乾眼淚,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衫。她的眼神重新變得堅定,如同經過淬火的星辰。她轉身,離開倉庫的陰影,邁步走向那即將被晨曦浸染的、迷霧彌漫的街道。
這是一個時代的尾聲,也是另一個時代的序章。在維多利亞港這個黎明,有人選擇了放行,有人選擇了遠航,而有人,則選擇了繼續堅守。文明的韌性,不在於永不覆滅,而在於總能在至暗時刻,於廢墟之上,重新點燃微光,並讓這光,穿透重重迷霧,照亮前路。
天,快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