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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奕 第204章 無法帶走的戰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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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八日,破曉前最濃重的黑暗,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絨布,嚴密地包裹著澳門內港。鹹濕的冷風從海麵刮來,帶著魚類腐敗和鐵鏽混合的刺鼻氣味,鑽進黛的鼻腔。她站在一艘看起來與其他漁船彆無二致的舊舢板旁,船身隨著渾濁的海浪輕輕搖晃,發出疲憊的“吱嘎”聲。她已不再是“阿娣”的裝扮,而是換上了一套更適合長途跋涉的、桂北山區婦女常穿的靛藍色土布衣褲,頭發用同色布帕緊緊包裹,臉上刻意塗抹了少許鍋底灰,以遮掩過於清秀的輪廓。

林婆站在她身邊,枯瘦的手將一個沉甸甸的、打著補丁的藍布包袱遞給她。“裡麵是乾糧、應急的草藥,還有幾塊能在山區換些東西的鹽巴。路線和圖,都記牢了?”

“記牢了。”黛接過包袱,聲音低沉而堅定。她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越過林婆,投向岸邊那片更深沉的黑暗,彷彿能穿透這夜色,看到那座埋葬著她戰友的土地——香港。白鴿的身影,那決絕的、帶著硝煙與血跡的笑容,在此刻離彆之際,變得無比清晰,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燙在她的心上。

“是在想那位……蘇姑娘吧。”林婆的聲音沙啞,卻彷彿能洞穿人心。

黛猛地一顫,沒有否認,隻是緊緊咬住了下唇,一股混合著巨大悲傷、深切愧疚與無力迴天的憤怒,在她胸腔裡衝撞。她想起了白鴿——蘇慕華,那個本該在燕京大學的課堂上揮斥方遒,或在圖書館的燈光下潛心學問的女子,如今卻永遠長眠在敵占區的某片冰冷土壤下,連一座像樣的墳塋都可能沒有。她是為了保護自己,為了保護那文明的火種,毅然選擇了犧牲,成為了她……“無法帶走的戰友”。

“我覺得……我像是逃兵。”黛的聲音帶著一絲難以抑製的顫抖,這是她在“賬房”麵前都未曾流露的脆弱,“她把生路留給了我,自己卻……我卻要獨自離開,去完成那看似虛無縹緲的使命。這公平嗎?這值得嗎?”

這是基於個人情感與道德負疚感的視角,充滿了對戰友犧牲價值的痛苦質疑。

林婆沉默了片刻,海風吹動她花白的發絲。她並沒有用空洞的安慰來回應,而是用那看透世事的滄桑語氣,提出了一個截然不同的觀點:“丫頭,你覺得,蘇姑娘拚死護你出來,是為了讓你陪她一起死在那暗巷裡,成就一段‘姐妹情深’的悲壯故事嗎?”

黛愕然抬頭。

林婆繼續道,語氣變得銳利:“她是個戰士,明白犧牲的意義。她的犧牲,不是為了增加一個殉葬品,而是為了給‘希望’買一張離開的車票。你現在背負的,不是她一個人的命,而是她用命換來的、繼續戰鬥的‘可能性’。你此刻的‘離開’,不是逃亡,而是轉移陣地。你的悲傷與愧疚,若不能化為前行的燃料,便是對她犧牲最大的辜負。”

這番冷酷如冰刃卻又灼熱如火焰的話語,狠狠劈開了黛沉浸在自責中的情緒。她想起白鴿在密室中高燒時緊緊抓住她的手,那句“你一定要把訊息傳出去”的囑托,其重量並非在於個人的生死,而在於使命的延續。白鴿的犧牲,本身就是一種超越個人情感的、冷靜的戰略選擇。

“可是……我甚至無法帶走她的一抔黃土,一件遺物……”黛的聲音依舊哽咽,這是對儀式感、對情感寄托無法實現的遺憾。

“誰說你沒有帶走?”林婆的目光深邃如古井,“你帶走了她的信念,她的未竟之誌,她看清黑暗卻依然選擇燃燒的勇氣。這些,比任何黃土遺物都更沉重,也更永恒。《楚辭·九章·涉江》有雲:‘帶長鋏之陸離兮,冠切雲之崔嵬。’

你如今佩戴的,是無形的‘長鋏’與‘切雲’,是戰友傳承於你的意誌之劍與責任之冠。”

就在這時,黛貼身收藏的那枚屬於白鴿的銀質頂針,彷彿回應著林婆的話語,在她心口的位置傳來一絲微弱的、卻清晰可辨的暖意。她下意識地伸手按住那裡。這枚刻著“不忮”二字的頂針,不僅是白鴿留下的唯一物理遺物,更是一個象征,象征著在嫉妒與貪婪橫行的亂世中,對內心純淨與樸素信唸的堅守。

她忽然明白了。她無法帶走白鴿的軀體,但她必須、也已然帶走了白鴿的“精神”與“使命”。這枚頂針,就是這份傳承的信物,是連線生者與逝者的無形橋梁。她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是代替白鴿,也是帶著白鴿的一部分,共同前行。

一股新的力量,混雜著依舊深刻的悲痛,但卻更加沉靜、更加堅定的力量,從心底升起。她眼中的迷茫與脆弱被漸漸壓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承接過重擔後的決然。

“我明白了,林婆。”黛的聲音恢複了平穩,她將藍布包袱緊緊係在背上,彷彿將那無形的重量也一並背負起來,“我不是去逃亡,我是去繼續她的戰鬥。她的犧牲,就是我地圖上的第一個坐標,指引我方向。”

林婆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絲幾乎難以察覺的、帶著悲憫的欣慰。“去吧,丫頭。山高水長,前路莫測。記住,‘守夜’之路,孤獨是常態,但你們留下的足跡,終將彙成後來者的路標。”

黛最後看了一眼澳門沉淪的輪廓,以及香港所在的方向,然後毅然轉身,踏上了那艘在晨霧中等待起航的舊舢板。船伕是個沉默的疍家人,隻是點了點頭,便熟練地解纜撐篙。

小船緩緩離岸,駛向墨綠色的、未知的西江水道。黛站在船尾,久久凝視著岸邊林婆那逐漸模糊、最終與黑暗融為一體的佝僂身影,以及那片埋葬了她戰友的土地。

她帶不走她的戰友,但她帶走了戰友化作的星辰,嵌入了自己前行的夜空。

當第一縷熹微的晨光掙紮著撕裂東方的雲層,照亮黛前方蜿蜒曲折、通往桂北茫茫群山的河道時,她輕輕撫摸著胸口那枚頂針,低聲立誓,如同吟誦古老的禱文:

“慕華學姐,你的路,我接著走。你的火,我來傳。縱使身陷蠻荒,心向星辰,此誌不渝。”

小船破開微瀾,駛向彌漫的晨霧,也駛向了一段承載著逝者遺誌、更為艱險也更為廣闊的征程。無法帶走的,已成為永恒的動力;能夠帶走的,正指引著穿越黑暗的航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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