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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奕 第205章 最後的“清潔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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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四二年一月三十日,香港。鉛灰色的雲層低垂,壓得維多利亞港的海水都顯得格外粘稠,彷彿一塊巨大的、生了鏽的鉛板。連日陰雨讓日軍臨時指揮部所在的彙豐銀行大樓外牆布滿水漬,濕冷的寒氣無孔不入,滲入骨髓。頂層,原大班辦公室內,杉田大佐背對著門口,凝視著窗外被戰爭蹂躪得麵目全非的港島景色。他的背影依舊挺直,軍裝一絲不苟,但一種深沉的、近乎枯竭的疲憊,卻從他緊繃的肩線和微微低垂的頭頸間無聲地彌漫開來。

辦公室內,隻有武藤少尉沉重而壓抑的呼吸聲。他剛剛彙報完東京特使一行抵達後的初步“調查”情況——那並非正式的質詢,而是一種更令人窒息的、無處不在的審視與冷漠的觀察。

“大佐,”武藤的聲音帶著壓抑不住的憤懣與一絲恐懼,“他們……他們根本不在意‘創世紀’或什麼‘方舟計劃’,他們隻反複追問‘海洋女神’號放行的每一個細節,追問您對程海頤失控的‘失察’,追問您近期的‘精神狀態’!這根本不是調查,這是……”

“這是‘清理’前的準備工作,武藤君。”杉田緩緩轉過身,他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一口乾涸的古井,深不見底,隻餘下冰冷的絕望。“在我們這台精密而殘酷的機器裡,任何出現異常磨損、甚至隻是可能產生不確定性的零件,都會被及時更換或……銷毀。我,以及我所知曉的、不該知曉的一切,都已成為需要被‘清潔’的範疇。”

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彷彿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的客觀事實。這份平靜之下,是信念徹底崩塌後、看清自身命運軌跡的最終覺悟。他想起了黛,想起了她那句“你確定要開槍嗎”的詰問,此刻,那顆他曾猶豫是否射出的子彈,其彈道終點,似乎正緩緩指向他自己的眉心。

“可是大佐!我們可以解釋!可以說程海頤誣陷,可以說當時情況複雜……”武藤急切地爭辯,帶著年輕人最後的不甘與對權威殘存的幻想。

“解釋?”杉田的嘴角扯出一絲極淡的、近乎嘲諷的弧度,“向一群早已認定你有罪的人解釋?武藤,你還不明白嗎?真相無關緊要,重要的是‘秩序’,是‘穩定’。我的‘覺醒’,我的那片刻猶豫,本身就已破壞了這台機器要求的絕對服從與冷酷效率。這便是原罪。”

就在這時,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一名憲兵軍官進來,立正報告:“大佐,程海頤帶到了。他……情緒很不穩定,要求立刻見您,說有關乎帝國安危的絕密情報,必須親自向您……以及東京特使彙報。”

杉田眼中閃過一絲瞭然的光芒,彷彿等待已久的獵物終於落入了陷阱。“帶他進來。”他揮了揮手,武藤猶豫了一下,還是退到了一旁,手不自覺地按在了腰間的槍套上。

程海頤幾乎是跌撞著被推進來的。他早已沒了當初那份文職人員的矜持,西裝皺巴巴地沾滿汙漬,金絲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鏡片後的眼睛布滿了瘋狂的血絲,眼神渙散而驚恐,像一隻被逼到絕境、隨時會反噬的老鼠。

“杉田先生!杉田大佐!”程海頤撲到辦公桌前,雙手死死抓住桌沿,指關節因用力而發白,“救我!您一定要救我!東京來的人……他們想滅口!我知道太多了!關於‘創世紀’,關於那些高層……我還有價值!我能指認!我能幫你們找到黛的同黨,找到那些‘守夜人’的蛛絲馬跡!”

杉田冷冷地看著他,如同看著實驗室裡一具即將被解剖的、醜陋的標本。“程先生,你現在就像一個試圖用自己知道的藏寶圖碎片,向強盜購買性命的蠢貨。可惜,強盜通常更喜歡直接拿走碎片,然後讓知情者永遠閉嘴。”

程海頤的瞳孔驟然收縮,杉田話語裡毫不掩飾的殺意讓他徹底崩潰。“不!你不能這樣!我們有過協議!我幫過你!是你逼我的!是你們逼我走到這一步的!”他歇斯底裡地叫嚷起來,涕淚橫流,“都是你們的錯!是這場戰爭的錯!我隻想活下去,我有什麼錯?!《孟子》還說‘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呢!我避開危險,有什麼錯?!”

這是背叛者在窮途末路時,將自身卑劣歸咎於外部環境的典型邏輯,充滿了極端的利己主義與對責任的徹底推卸。

杉田緩緩站起身,繞過書桌,走到程海頤麵前,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他的目光裡沒有憤怒,沒有鄙夷,隻有一種徹底的、彷彿看待無機物般的冰冷。

“程先生,你引用《孟子》,卻忘了最根本的一句:‘生,亦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杉田的聲音不高,卻像重錘般敲在程海頤的心上,“你選擇了‘生’,這或許無可厚非。但你為了這苟活,出賣了‘義’,出賣了同袍,出賣了生你養你的土地之魂。你的‘生’,是建立在無數人‘死’與‘義’的廢墟之上的。這樣的‘生’,真的值得嗎?”

程海頤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嗬嗬”的、如同破風箱般的聲音,無法回答。極致的恐懼與被戳破偽裝的羞恥,幾乎讓他暈厥。

杉田不再看他,轉向武藤,用一種近乎程式化的、不帶任何感**彩的語調命令道:“武藤少尉,程海頤先生精神壓力過大,已不適合繼續配合調查。為確保帝國機密不外泄,以及……維護程先生最後的體麵,你親自處理。要乾淨,利落。這是……最後的‘清潔’工作。”

武藤渾身一顫,臉色瞬間變得慘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杉田,嘴唇翕動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明白“處理”和“清潔”意味著什麼。這是他第一次接到這樣的直接命令,物件還是一個剛剛還在瘋狂求饒的、活生生的人。

“大佐……”武藤的聲音帶著哀求。

“執行命令,少尉。”杉田的聲音陡然變得銳利如刀鋒,“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我們選擇的道路。要麼清理彆人,要麼被彆人清理。沒有中間選項。”

武藤猛地立正,低下頭,掩蓋住眼中翻騰的恐懼與掙紮。他拔出配槍,動作僵硬地走向癱軟在地、已經大小便失禁的程海頤。

杉田沒有再看那註定的一幕。他重新轉向窗戶,望著窗外灰濛濛的天空。一聲沉悶的、被刻意壓抑的槍聲在身後響起,短暫得如同一個不經意的嗝。然後,是拖拽重物的摩擦聲,以及武藤壓抑的、近乎嘔吐的喘息。

最後的“清潔”完成了。一個叛徒得到了他應得的下場,一個年輕的軍官被血與火進一步侵蝕了靈魂。而他,杉田,這個曾經的追獵者,如今的“異常零件”,也即將迎來他自己的“清潔”時刻。

他感到一種奇異的平靜。他想起了黛和白的鴿,她們為了虛無縹緲的“文明火種”可以捨生忘死,而他們這群自詡為“精英”的人,卻在權力的泥沼與背叛的漩渦中相互傾軋、最終自我毀滅。

這真是一個絕妙的諷刺。

辦公室的門被輕輕帶上,武藤離開了,帶著無法磨滅的創傷。杉田緩緩從抽屜裡取出那把精緻的、從未用於實戰的南部十四式手槍,輕輕擦拭著冰冷的槍身。

他知道,東京的特使不會給他太多時間。他或許無法選擇如何生,但他還可以選擇如何死,以及……在死前,是否還能最後“清潔”掉一些真正的汙穢。

他拿起筆,在一張便簽上,用漢字寫下了一句陶淵明的詩:

“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然後,他將便簽摺好,塞進了軍裝的內襯口袋。

窗外的雨,又開始下了起來。最後的“清潔工”,開始為自己規劃最終的歸途。在這暴風雨前的死寂裡,他孤獨地站立著,像一座即將被潮水淹沒的、沉默的礁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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