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42章 歸家之路
陳垣童年的家,坐落在城市邊緣一個名為“柳岸”的舊式單位大院裡。這裡曾是某個輕工機械廠的家屬區,紅磚牆麵爬滿了歲月斑駁的痕跡,梧桐樹蔭蔽著狹窄的通道,空氣中似乎永遠彌漫著一種老式機油、煤灰和萬家煙火混合的、屬於上一個時代的氣味。將周波和其守護的通訊樞紐置於相對安全的位置後,陳垣知道自己必須獨自踏上這條“歸家之路”。這不僅是為了尋找李文淵暗示的、可能隱藏在老宅中的“龍脈”線索,更是一場他必須直麵的心靈溯源——他需要弄明白,父親陳遠道,這位在他記憶中始終沉默寡言、沉浸於故紙堆的普通工程師,究竟是如何,以及為何,將他引向了這條波瀾壯闊卻又危機四伏的守卷人之途。
他選擇在午後陽光最烈、人跡最為稀少的時分進入大院。陽光穿透濃密的梧桐葉,在坑窪的水泥路麵上投下破碎搖晃的光斑,如同他此刻忐忑不定的心緒。幾個老人坐在樹蔭下的馬紮上,搖著蒲扇,用渾濁而警惕的目光打量著這個突兀出現的、與周遭遲緩節奏格格不入的年輕人。他們的眼神讓陳垣想起乾燥土壤裡蟄伏的蟬,看似慵懶,卻能敏銳地捕捉到任何一絲不屬於這片土地的震動。
三號樓,二單元,401。鑰匙插入鏽跡斑斑的鎖孔,發出乾澀的摩擦聲,彷彿在抗拒著這次不合時宜的開啟。門軸轉動,一股混雜著灰塵、舊書、以及某種木質傢俱腐朽氣息的、獨屬於“過去”的味道,撲麵而來。
家,與他記憶中離開時的模樣幾乎彆無二致。隻是時光在這裡沉澱得更加厚重。客廳的傢俱上覆蓋著白布,如同為逝去的歲月披上的孝衣。牆上掛著的黑白全家福裡,年輕的父親帶著一副那個年代知識分子特有的黑框眼鏡,笑容靦腆而疏離;母親則溫柔地摟著年幼的他。父親的沉默,在記憶中並非冰冷,而更像是一種深潭般的、內斂的專注。此刻,陳垣卻從中讀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那鏡片後的目光,似乎並非落在鏡頭,而是穿透了相紙,望向某個更遙遠、更沉重的地方。
他沒有急於翻找,而是像幽靈般在每個房間緩緩踱步。父母的臥室,床鋪整理得一絲不苟,彷彿主人隻是短暫出門。書房,或者說,那間兼做書房的小陽台,是父親生前待得最久的地方。靠牆的書架上,塞滿了機械工程手冊、繁體豎排的古籍,以及一些封麵模糊不清、疑似內部刊物的技術資料。一切都井然有序,符合一個嚴謹工程師的身份。
然而,當陳垣的手指拂過書架邊緣時,一種極其微妙的違和感攫住了他。書架靠牆一側的頂端,積灰的厚度似乎與旁邊略有不同,彷彿曾有某種扁平的東西長期覆蓋其上,近期才被移開。他搬來凳子,伸手探去,指尖觸到的不是冰冷的牆壁,而是一個隱藏在書架頂部與天花板夾角陰影處的、以某種磁性材料吸附著的薄薄金屬盒。
盒子入手冰涼,沒有任何鎖孔或開關,表麵光滑如鏡,隻有一角刻著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羽筆紋樣。陳垣心中一動,取出李文淵留給他的那枚傳承羽筆,試探性地將筆尖靠近紋樣。
“哢噠。”一聲輕響,盒蓋悄無聲息地滑開。裡麵沒有預想中的圖紙或金鑰,隻有一枚老舊的、黑色塑料外殼的usb快閃記憶體盤,以及一張折疊的信紙。
展開信紙,是父親那熟悉而工整的字跡,墨水因年代久遠而微微暈開:
“垣兒:
若你見此信,則說明你已踏上我與你李伯伯為你選擇的道路,且走到了需要尋找‘根源’的這一步。請原諒父親過往的沉默,有些重負,知曉本身即是危險。
我並非守卷人,隻是這個偉大傳承鏈條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守護者’與‘引導者’。我的使命,是確保你能在合適的時機,被引導至文淵兄門下,並由他判斷,是否該將真正的重任托付於你。你自幼展現出的、對知識本源的好奇與對信唸的堅守,讓我在憂慮中,亦感到一絲欣慰。
這枚儲存盤中,記錄著我利用職務之便,在過去幾十年間,以工程測繪資料為掩護,對本地區乃至更大範圍內,那些被古籍隱晦提及的、可能關乎‘地脈’走向的特殊地形與曆史遺跡點,進行的坐標標記與初步分析。它們零散而不成體係,或許能為你提供一些方向。‘龍脈’之說,玄奧非常,我輩當以科學精神審慎待之,但其背後蘊含的,或許是先賢對能量流動與資訊傳遞的另一種理解正規化。
孩子,前路艱險,遠超你我想象。敵人並非具體的某個人或組織,而是一種企圖將人類知識與曆史納入單一解釋框架的、龐大的‘熵增’力量。他們恐懼的,是知識本身所蘊含的、無限可能的自由。守護,並非為了固守過去,而是為了確保未來擁有更多的選擇。
勿念我與你母親。我們為你所做的選擇,無怨無悔。
信紙在陳垣手中微微顫抖。原來,父親那看似與世無爭的一生,竟是在為他鋪設這條看不見的戰線。他不是守卷人,卻是更沉默的基石。那種秘的“龍脈”,在父親這裡,被以一種近乎冷酷的理性,解讀為可被測繪、分析的“地脈”與“資訊傳遞通道”。這種科學與玄學交織的視角,讓陳垣感到一種奇異的震撼。
他開啟隨身攜帶的備用膝上型電腦(出於安全考慮,主要裝置留在了周波處),插入那枚黑色的usb快閃記憶體盤。讀取界麵彈出,需要輸入密碼。陳垣嘗試了父親的生日、自己的生日、家裡的門牌號,皆顯示錯誤。
他凝視著螢幕,腦海中飛速回想著與父親相關的所有細節。父親沉默寡言,但並非沒有愛好。他記得,父親閒暇時,最愛擺弄那台老舊的、需要手動調諧的收音機,常常能花一整個下午,隻為捕捉某個遙遠電台傳來的、夾雜著大量噪音的戲曲片段。他還記得,父親書桌的玻璃板下,壓著一張手抄的頻率表,上麵用紅筆圈出了幾個特定的數字……
陳垣嘗試著將父親名字的拚音首字母、家裡的郵政編碼,以及他記憶中印象最深的一個短波頻率——7.235mhz,組合在一起輸入。
密碼驗證通過。
儲存盤裡沒有華麗的界麵,隻有一係列以經緯度坐標命名的資料夾,點開後是極其簡練的文字說明和大量看似枯燥的測繪資料、等高線圖、地質雷達掃描片段。父親用工程師的語言,記錄著那些地點異常的地磁讀數、獨特的地下水脈流向、或者與周邊地質結構不符的電磁背景噪音。其中一個被重點標注的資料夾,名稱赫然是“柳岸大院-疑似節點”。
資料和分析圖顯示,根據父親長達十年的持續監測,他們所在的這棟居民樓地下深處,存在一個穩定的、微弱的低頻電磁訊號源,其波動規律與太陽活動週期和地球磁場變化存在某種未被完全理解的耦合關係。父親在分析報告中謹慎地寫道:“……該訊號源特性穩定,非人工造物所能產生,亦不同於已知自然現象。其資訊承載模式未知,或可視為一種天然的‘資訊錨點’,與古籍中‘地竅通靈’之描述存在理論上的契合點。推測,在特定宇宙背景輻射與行星引力場條件下,此類‘錨點’可能具備超遠距離資訊共振或傳遞的潛力。”
陳垣感到一陣頭皮發麻。他一直尋找的、虛無縹緲的“龍脈”起點,竟然就在自己從小長大的家宅之下!這不再是神話傳說,而是被父親用嚴謹的資料,近乎冷酷地揭示出的、隱藏在世界表象之下的另一種真實。周明德先賢所探尋的,或許正是這種遍佈全球的、由自然本身構建的、古老而龐大的資訊網路。守夜人終端,可能就是啟用和接入這個網路的“鑰匙”。
就在他沉浸於這驚人發現時,窗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犬吠,緊接著是幾聲汽車車門關閉的悶響。陳垣心臟猛地一縮,迅速合上電腦,閃身來到窗邊,透過窗簾的縫隙向下望去。
樓下,不知何時停了兩輛沒有任何標識的黑色商務車。幾個穿著深色夾克、身形精乾的男子正從車上下來,他們動作利落,眼神銳利地掃視著周圍的樓房,其中一人正拿著一個類似平板的裝置低頭檢視,另一人則對著衣領下的麥克風低聲說著什麼。
他們的目標非常明確,正是陳垣所在的這棟三號樓。
被追蹤了!是之前路上的眼線,還是……這棟房子本身就在監控之下?父親的信中提及的“危險”,原來從未遠離。
沒有時間恐懼。陳垣迅速將usb快閃記憶體盤和父親的信件貼身收好,將金屬盒恢複原狀,抹去自己來過的所有痕跡。他看了一眼這個承載了他童年、也隱藏著巨大秘密的家,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留戀。
他不能從正門離開。陳垣退回自己的舊臥室,推開窗戶。窗外是老舊的消防爬梯,鏽蝕嚴重,但結構尚且完整。這是他小時候偷偷溜出去玩的秘密通道。
他深吸一口氣,如同少年時那般,敏捷地翻出窗戶,踏上那吱呀作響的鐵梯,身影迅速融入樓體側麵的陰影之中。下方的腳步聲已經清晰地傳入樓道,正在快速逼近四樓。
歸家之路,竟以如此倉促的再次逃離告終。但這一次,陳垣的心中不再是迷茫與恐懼。父親的信,如同在黑暗迷宮中點亮的一盞燈,不僅指引了方向,更賦予了他前所未有的力量與覺悟。他背負的,不再僅僅是李文淵的托付,更是父親沉默而深沉的守望,是整個家族,乃至無數先賢跨越時空的期待。
他沿著鏽蝕的消防梯向下,動作輕捷如貓,落地的瞬間沒有絲毫猶豫,迅速隱入樓後錯綜複雜的小巷陰影中。身後的家,在夕陽下拉出長長的影子,彷彿父親沉默的目送。
他的腳步堅定,向著與周波約定的彙合點疾行。前方的道路依然布滿荊棘,但根源已明,火種在手,他不再是那個被命運推著走的繼承者,而是主動的“傳承者”。古老的“龍脈”與現代的“電波”,即將在他手中,交織出守護文明的火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