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41章 最後的致意
安全屋的日光燈管依舊發出那擾人的嗡鳴,像一隻困在時間漩渦裡的夏蟬,永無休止地鳴叫著淩晨三點的焦慮。陳垣的指尖懸在鍵盤上方,螢幕上,《融通筆記》的最終加密層宛如一座沉默的堡壘,而堡壘的大門,卻被一個他從未聽聞的“守夜人協議”悍然鎖死。那行在深藍背景下泛著冷光的白色文字——“身份驗證
required”,不像一個提示,更像一道來自幽冥的審判。
他嘗試輸入“傳承者”,內心期盼著這身份能帶來一絲許可權的微光。螢幕的閃爍如同一次無情的嘲弄,“二級許可權不足。需要‘守望者’授權。”
冰冷的字元碾碎了他最後的僥幸。“守望者”……李文淵老師,這是您留下的最後一道閘門嗎?
就在絕望的寒意順著脊椎攀爬時,角落裡那台積滿灰塵的“紅星”牌老式收音機,竟毫無征兆地亮起了電子管昏黃的微光。“滋啦……滋啦……”
電流的雜音在萬籟俱寂中突兀地炸響,如同黑夜被撕開了一道傷口。陳垣猛地轉身,肌肉瞬間繃緊,手已探入腰間,握住了那柄冰冷的金屬器械。他沒有動,隻是死死盯住那台理應早已報廢的機器。
雜音開始蛻變,不再是無序的白噪音,而是凝聚成一種固執、重複的節奏——“嘀-嘀-嘀……噠——噠——噠……嘀-嘀-嘀”。摩斯電碼!sos!這來自遙遠通訊時代的求救訊號,此刻正以一種詭譎的方式,在這間密不透風的安全屋裡回蕩。他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確認了那根纏繞著的電源線依舊孤獨地垂落在牆角,並未與任何插座連線。
一股混合著恐懼與期待的戰栗攫住了他。他伸出手指,微顫著觸碰到那冰涼的調頻旋鈕。
刹那間,雜音褪去,一個無比熟悉,卻又帶著一絲電流修飾過的沙啞與疲憊的聲音,清晰地穿透了時空的壁壘:
“陳垣,如果你能聽到這個,說明‘守夜人’係統已經啟用。”
是李文淵!真的是他!陳垣的心臟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後瘋狂地擂動起來,撞擊著胸腔,發出沉悶的回響。
“當你聽到這段錄音時,我可能已經不在人世。”
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深秋的湖水,但陳垣能聽出那水麵下隱藏的、幾乎無法察覺的漣漪,那是竭力壓製著的疲憊,乃至……一絲解脫。“但請不要悲傷,這是每個守卷人最終的歸宿。現在,聽仔細了。”
錄音裡傳來幾聲壓抑的輕咳,彷彿說話者正強忍著巨大的痛苦。“‘守夜人’是天啟專案最核心的機密,是一個跨越三個世紀的守護與等待計劃。我們不僅在保護知識,更在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讓被塵封的真理重見天日。”
陳垣下意識地俯身,將耳朵儘可能貼近那發出聲音的喇叭,彷彿這樣就能離老師更近一些,能抓住每一縷即將消散的思緒。
“周明德先賢留給後人的,不隻是一本書,而是一整套知識傳承係統。在全世界範圍內,有七個像你這樣的‘傳承者’,如同七根支柱,各自守護著天啟專案的一個關鍵部分。”
紙張翻動的細微聲響從收音機裡傳來,李文淵似乎在查閱著什麼。“你必須找到其他六人,在下一個滿月之夜,於各自的位置,同時啟動各地的‘守夜人’終端。七盞燈火必須同時點亮,才能驅散籠罩真相的迷霧,天啟專案的完整體係才會顯現。”
話音到此,戛然而止。收音機重新被嘈雜的電流聲吞沒,彷彿剛才的一切隻是幻覺。陳垣不甘地拍打著收音機的外殼,徒勞地希望那聲音能再次出現。然而,回應他的隻有固執的“沙沙”聲。
就在他幾乎要被沮喪淹沒時,身後膝上型電腦的螢幕驟然亮起!藍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極其簡潔、線條硬朗的界麵,背景是深邃的星空圖,中央浮現著一行字:
“守夜人網路線上。檢測到‘傳承者’身份。正在連線其他節點……”
一個進度條在下方緩慢而堅定地延伸。陳垣屏息凝神,看著它突破終點。瞬間,世界地圖在螢幕上展開,六個閃爍著不同光芒的光點,如同被喚醒的星辰,依次在六個古老的坐標上亮起:開羅的金黃、京都的櫻粉、伊斯坦布林的靛藍、維也納的銀白、墨西哥城的赤紅、瓦拉納西的梵橙。
“這……這怎麼可能……”
他喃喃自語,巨大的資訊洪流衝垮了他的認知堤壩。天啟專案的規模,遠非他所能想象。這不再是一本書的爭奪,而是一場關乎人類文明火種存續的、橫跨全球的無聲戰爭。
界麵下方,一行小字冷靜地提示著現實的殘酷:“網路穩定性:43%。建議儘快增強連線。下一個同步視窗:14天7小時32分。”
沒有時間震驚了。陳垣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點選了距離最近、閃爍著櫻粉色光點的京都節點。連線提示音回蕩在寂靜的房間裡,幾聲之後,一個視訊視窗彈出。畫麵中,是一位身著雅緻墨色撚線綢和服的老婦人,發髻梳得一絲不苟,她身後是排滿線裝古籍的檀木書架,空氣中彷彿都彌漫著陳舊紙張與淡淡墨香的味道。
“我是京都的守卷人,千島文子。”
老婦人的中文帶著獨特的、婉轉的關西腔,每一個字都吐露著歲月的沉澱與優雅。“李文淵君的事,我很遺憾。他是一位真正的守夜人,恪守職責直至最後一刻。”
陳垣簡要說明瞭自己的處境、李文淵的錄音指令以及當前的危機。千島文子靜靜地聆聽著,布滿細紋的眼瞼低垂,如同在默哀。片刻後,她緩緩抬起頭,眼神銳利如刀:“李君啟動了最終協議,說明他判斷時機已至,危機也已迫在眉睫。但我必須確認,年輕的傳承者,你是否真正理解我們使命的重量?這並非簡單的知識保管,而是與時間的賭博,與湮滅的對抗。”
她從容地從漆木桌下取出一卷古樸的卷軸,在鏡頭前徐徐展開。那是日本江戶時代的《天文圖解》,然而,與陳垣所知的所有版本都不同——傳統的星宿與神話異獸之間,精妙地融入了哥白尼的日心說體係構圖,以及開普勒橢圓軌道定律的數學圖示,東西方的宇宙觀在這張古老的紙上達成了不可思議的和諧統一。
“我們千島家族自元祿八年(1695年)起便守護這個秘密,”
千島文子的手指如撫摸情人的麵龐般輕柔地拂過卷軸,“當時我的先祖千島玄齋,與周明德先賢的弟子在長崎秘密會麵,接受了這‘守夜人’的宿命。三百年了,我們等的不隻是指令,更是一個能讓這些知識重見天日的、正確的時代。”
陳垣感到一陣源自曆史深處的震撼。這不再是一個抽象的代號,而是由無數個體、無數個家族的犧牲與堅守編織而成的、活生生的傳承史詩。
“其他守夜人呢?他們的狀況如何?”
陳垣追問,心中抱有最後的希望。
千島文子的表情瞬間凝重如鐵:“維也納的施特勞斯博士,自上月寄出一封提及‘獵犬已嗅到蹤跡’的密信後,便徹底失去了聯係。開羅的阿裡教授,也在兩周前轉入靜默狀態,生死未卜。敵人……‘清道夫’們,正在全球範圍內收緊他們的包圍圈。”
就在這時,膝上型電腦發出尖銳的警報聲,紅色的警告框覆蓋了部分地圖:“檢測到高強度網路入侵企圖!來源:多重跳轉,威脅等級:高!建議立即斷開非必要連線!”
陳垣與千島文子隔著螢幕交換了一個眼神,那眼神中充滿了無需言說的默契與決絕。“我們會再聯係的,”
老婦人的聲音依舊平穩,卻帶著鋼鐵般的意誌,“記住,滿月之夜。願先賢的智慧指引我們。”
連線斷開,螢幕恢複了世界地圖的界麵,但那六個光點,此刻在陳垣眼中,已不再是冰冷的坐標,而是六個在黑暗中獨自燃燒、隨時可能熄滅的火堆。十四天,他需要在看不見的敵人的全球圍剿下,聯係上這些散落天涯的同伴,並確保他們在同一時刻完成啟動。這幾乎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晨六點,城市籠罩在灰白色的濕冷晨霧中。陳垣將所有的資料、那台承載著希望的膝上型電腦,以及一枚記錄了李文淵錄音片段的一次性儲存器小心收好,離開了安全屋。按照李文淵錄音中最後的指示,他需要前往城市另一端的一個名叫“槐安北路”的老舊社羣,尋找一個掛著“老電台”招牌的地方。
他像一尾遊魚,穿梭在迷宮般錯綜複雜的小巷裡,避開所有主乾道。兩次,他瞥見身著黑色製服、行動矯健的人在路口看似隨意地徘徊,那掃描四周的眼神卻如同鷹隼;一次,一輛車窗貼著深色膜的黑色轎車以異常緩慢的速度與他擦肩而過,儘管隔著車窗,陳垣依然能感受到那道鎖定在自己身上的、冰冷的審視目光。他壓低了棒球帽的帽簷,將身影融入早起買菜的老人和送報的騎手之中,脊背卻始終一片冰涼。
上午九點,曆經數次迂迴,他終於找到了那個隱藏在社羣最深處、被幾棵老槐樹半掩著的“老電台”。從外表看,這隻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甚至有些落伍的收音機維修鋪,斑駁的木製櫥窗裡,陳列著從上世紀中葉到九十年代的各種老舊收音機,像一座微型的無線電曆史博物館。
推門而入時,門框上方的銅鈴發出刺耳又複古的“叮鈴”聲。店內,一個戴著碩大耳機、身形微胖的中年人,正俯身在一台龐大的、布滿旋鈕和真空管的軍用短波收音機前,小心翼翼地用螺絲刀調整著什麼。聽到鈴聲,他抬起頭,露出一張看似憨厚卻眼神精明的臉,目光在陳垣身上迅速掃過,帶著毫不掩飾的警惕。他的右手,正看似無意地移向工作台下方的陰影處。
“需要修收音機?”
中年人問道,聲音平淡。
“我有一台1937年的飛歌收音機,收不到短波。”
陳垣說出了李文淵告知的暗號。
中年人的表情瞬間冰雪消融,甚至露出一絲如釋重負。“那得用特彆的調頻方法,現在的年輕人懂這個的不多了。”
他站起身,利落地關上店門,熟練地將“暫停營業”的牌子掛到門外,然後轉向陳垣,伸出右手,“我是周波,李老師最早的學生之一。”
陳垣這才注意到,在周波右手小指的指根處,有一個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極其細微的羽筆紋身——與他筆記本上那個印記一模一樣,守卷人的標記。
“老師他……”
周波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明顯的哽咽,他彆過頭,快速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
“他為我們……爭取了最後的時間。”
陳垣的聲音也有些沙啞,他簡要說明瞭守夜人協議的啟動、全球網路的情況,以及那迫在眉睫的十四天倒計時。
周波沉默地點點頭,沒有再說什麼,隻是用力拍了拍陳垣的肩膀,然後轉身走向店鋪後方。他挪開一個看似堆滿雜亂元件的沉重貨架,露出了後麵一道幾乎與牆壁融為一體的暗門。門後,是另一個世界——一個充滿現代感的通訊室,牆上懸掛著巨大的電子世界地圖,上麵標記著密密麻麻的線路與實時閃爍的節點,數台伺服器機櫃發出低沉的執行聲,與外麵那個懷舊的維修鋪形成了時空交錯般的強烈對比。
“這裡是華東地區,乃至整個東亞最重要的守夜人通訊樞紐之一,”
周波解釋道,手指在控製台的光學鍵盤上熟練地舞動,調出複雜的頻譜圖和資料流,“我們一直通過加密短波電台與世界各地的主要守夜人保持最低限度的聯係,這是最古老,也往往是最不容易被追蹤和乾擾的方式。”
陳垣猛然想起安全屋裡那台自動開啟的收音機。“李文淵老師……他最後……是怎麼……”
周波的動作停頓了一下,眼中翻湧著悲痛與難以言喻的驕傲:“老師的體內,植入了最新型的生物電訊號發射器。當他的……生命體征停止時,發射器會以他最後的生物能量為源,自動啟用,向所有預設的守夜人頻率,傳送最高等級的預警訊號和……他最後的致意。”
陳垣感到心臟一陣劇烈的抽痛,彷彿被無形的針刺穿。李文淵,不僅用自己的生命作為掩護,甚至連自己死亡的瞬間,都精心設計成了這宏大守護計劃的一部分,化為了那“永不消逝的電波”中最悲壯的一個音符。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兩人全力嘗試聯係其他標記點。開羅和維也納的頻道裡,依舊隻有令人不安的死寂。但幸運的是,他們成功與伊斯坦布林、墨西哥城和瓦拉納西建立了短暫而穩定的連線。
來自伊斯坦布林的守卷人艾謝,是一位目光聰慧、裹著頭巾的年輕考古學教授。她通過攝像頭,展示了一塊十七世紀的伊茲尼克琉璃瓦片,在繁複的土耳其藍與紅色纏枝花紋中,竟巧妙地嵌入了歐洲文藝複興時期的透視法則構圖與伊斯蘭黃金分割幾何學,藝術的極致美感與數學的冰冷嚴謹完美融合。
“這是我們家族十代人的傳承,”
艾謝的聲音帶著堅定的使命感,“奧斯曼帝國時期,我的先祖曾與周明德先賢在托普卡帕宮有過秘密會麵,共同探討數學、藝術與宇宙真理的共通語言。”
墨西哥城的守卷人卡洛斯,則是一位膚色古銅、氣質豪邁的曆史學家。他守護著一本用納瓦特爾語和拉丁文並列書寫的奇特古籍,書中將阿茲特克文明的聖曆週期,與歐洲中世紀的天文星表進行了精密的對照和融合,兩種截然不同的時間觀,在書頁上達成了神秘的和解。
“知識沒有邊界,真理屬於全人類,它不應被任何文明或權力所壟斷。”
卡洛斯的話語擲地有聲,帶著不容置疑的信念。
當夕陽的餘暉將通訊室染成一片昏黃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