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45章 永恒的博弈
黑暗。
並非缺乏光線的黑暗,而是一種吞噬一切感官的、絕對意義上的虛無。陳垣蘇醒時,首先恢複的是聽覺,一種低頻的、幾乎觸及人類感知閾值的嗡鳴,像是某種龐大機械在深海執行,又像是大地本身壓抑的脈搏。隨後是觸覺,身下是冰涼的、帶有細微彈性的特殊聚合物材質,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經過高效過濾後的、帶著微弱臭氧味的
sterile
(無菌)氣息,沒有任何自然界的味道。
他嘗試移動身體,卻發現四肢被一種無形的力場溫和而堅定地禁錮著,並非鐐銬,卻比任何物理束縛更令人絕望。視覺逐漸適應,他發現自己身處一個純白色的、沒有任何接縫和棱角的卵形空間,光源不知來自何處,均勻地灑滿每個角落,消除了所有陰影,也消除了方向感。
這裡不是傳統的牢房,而更像是一個生物或資訊實驗室的隔離艙。
“你醒了,陳垣先生。”
一個平靜、清晰,甚至帶著一絲學術探討般溫和的男聲,在空間中響起。聲音沒有來源方向,彷彿直接在他腦海中生成。
陳垣沒有回應,隻是艱難地抬起頭,試圖尋找聲音的來源,或者任何一個可能的監控裝置。
“不必費力尋找。這裡是‘靜滯之間’,一個用於……深度對話的地方。”那個聲音繼續說道,語調不疾不徐,聽不出任何敵意,卻蘊含著一種掌控一切的冷漠,“我們觀察你很久了,從你接手李文淵的‘遺產’開始。不得不承認,你的表現超出了我們最初的預期,尤其是關於‘地脈網路’的發現和驗證。”
陳垣的心臟猛地一縮。對方不僅知道他的行動,甚至連他們最新的、最核心的發現也瞭如指掌!是通訊被截獲了,還是……內部出現了問題?
“你們是誰?‘清道夫’?”陳垣的聲音因乾渴而沙啞,但他努力保持鎮定。
“‘清道夫’……一個簡單化的、帶有貶義的標簽。”那個聲音似乎輕笑了一下,“我們更傾向於自稱‘歸一者’(the
unifiers)。我們的使命,並非毀滅知識,而是梳理、整合、並引導它走向一個確定的、可控的未來,避免文明因資訊的無限熵增和認知的混亂而自我毀滅。”
這時,一側的牆壁如同水波般蕩漾開來,光線扭曲,顯現出一個人的輪廓,然後逐漸清晰。一個身著銀灰色、無任何標識製服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他看起來約莫五十歲,麵容儒雅,眼神深邃而冷靜,鼻梁上架著一副造型簡潔的智慧眼鏡,鏡片上偶爾有細微的資料流閃過。他手中沒有武器,隻是隨意地站在哪裡,卻給人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我叫歐陽寰宇,”他自我介紹道,語氣就像在學術沙龍上遇到一位同行,“負責‘天啟專案’的……後續管理工作。”
天啟專案!
陳垣心中巨震。這不是守夜人守護的目標嗎?怎麼成了這些人的“管理”物件?
“看來李文淵並沒有告訴你全部真相,”歐陽寰宇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緩步走近,無形的力場在他麵前自動分開一條通道,“或者說,他告訴你的,是經過守夜人美化後的版本。天啟專案,在它的創始階段,確實是一個宏偉的、旨在集合全球智慧、應對未知危機的計劃。周明德先賢的初衷是偉大的。但是,他低估了人性的複雜和知識的危險性。”
他停在陳垣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中沒有勝利者的傲慢,隻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審視。“一些過於超前、或者可能引發社會動蕩和技術倫理災難的知識,是否應該無條件公之於眾?當一種理論可能顛覆現有物理法則,導致能源戰爭;當一種生物技術可能開啟潘多拉魔盒,創造無法控製的瘟疫;當一種曆史真相可能撕裂族群,點燃仇恨的烈焰……我們是否應該為了所謂的‘知識自由’,而冒文明傾覆的風險?”
歐陽寰宇提出了一個與守夜人“知識無界”理念截然相反的觀點,從“保護文明穩定”的角度,為“清道夫”的行為提供了邏輯自洽的辯護。他並非瘋狂的毀滅者,而是一個冷酷的、信奉“必要之惡”的守護者,隻不過他守護的,是一種他所以為的“秩序”。
“所以,你們就選擇隱瞞、篡改、甚至消滅那些不符合你們‘確定性未來’的知識?把自己當成文明的法官和劊子手?”陳垣壓抑著怒火反駁。
“是篩選者和引導者。”歐陽寰宇平靜地糾正,“我們確保知識以一種安全、可控的方式被釋放,如同水庫調控水流,避免洪水泛濫。守夜人,就像一群固執的、試圖在堤壩上鑿洞的理想主義者。他們的精神可嘉,但其行為,是極其危險的。李文淵的犧牲,本可以避免,如果他願意交出《融通筆記》的最終金鑰。”
“危險的從來不是知識本身,而是壟斷和曲解知識的力量!”陳垣想起父親信中的話,奮力抗爭,“你們害怕的不是危機,是你們無法掌控的變數!是思想本身的自由!”
“自由?”歐陽寰宇微微搖頭,彷彿在感歎年輕人的天真,“絕對的自由意味著絕對的混亂。看看人類曆史吧,陳垣,每一次技術的飛躍、思想的解放,都伴隨著巨大的動蕩和犧牲。我們隻是在嘗試用一種更……高效的方式,減少這種成長的陣痛。我們構建的,是一個可以預測的、減少痛苦的未來。”
他的話語形成了一套嚴密的、基於“功利主義”和“風險控製”的邏輯鏈條,展現了與守夜人浪漫理想主義相對立的、冷酷的現實主義視角。這讓陳垣感到一種更深層次的寒意,因為對方的“惡”並非源於簡單的**,而是源於一種扭曲的“責任感”。
“你們在地脈網路上的發現,很有意思,”歐陽寰宇話鋒一轉,回到了技術層麵,“那確實是一個被古代先賢偶然發現的、星球尺度的資訊互動基質。但它太原始,太不穩定。我們的目標,不是利用它,而是最終‘校準’並‘覆蓋’它,用一個更穩定、更安全的人工資訊網路取代它,徹底消除這些不可控的變數。”
他伸出手,指尖在空中虛點,一個全息投影出現,展示著一個籠罩整個地球的、結構精密如神經網路的人工能量場藍圖。“這纔是文明的未來,一個被精心設計、排除了混亂和風險的未來。而你們守夜人孜孜以求的,不過是這個偉大程序中的……曆史塵埃。”
就在這時,歐陽寰宇的智慧眼鏡鏡片上閃過一道急促的紅光。他微微蹙眉,似乎接收到了什麼意外資訊。
幾乎同時,陳垣感到禁錮自己的無形力場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幾乎無法感知的波動。這波動轉瞬即逝,卻讓他捕捉到了一線生機。是周波和老王他們開始行動了?還是守夜人網路的其他節點采取了什麼措施?
歐陽寰宇恢複了平靜,他看向陳垣,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了一絲除了冷靜和悲憫之外的東西——一絲探究的好奇。“看來,你的同伴們並不打算放棄。這很好。博弈正是因為存在不可預知的變數,才顯得有趣。”
他轉身,走向那麵如同水波的牆壁,身影開始變得模糊。“好好休息吧,陳垣先生。你需要儲存體力。因為很快,你將親眼見證,你們所珍視的、充滿‘不確定性’的舊世界,如何被一個更完美的‘新秩序’所取代。這場永恒的博弈,是時候落下終幕了。”
牆壁恢複如初,純白、光滑、毫無瑕疵。
囚室內重新隻剩下陳垣一人,以及那無處不在的低頻嗡鳴。但這一次,他的心中不再僅僅是憤怒和絕望。歐陽寰宇的話,像一麵鏡子,照見了敵人真正可怕的麵目——他們並非野蠻的破壞者,而是擁有強大力量、自詡為神明、試圖為人類文明書寫“最終答案”的“理性暴君”。
他想起《道德經》中的話:“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
當“歸一者”試圖定義什麼是“美”(可控的未來)、什麼是“善”(穩定的秩序)並強加於所有人時,其本身就成了最大的“惡”與“不善”。守夜人守護的,正是這種美與醜、善與惡、秩序與混亂並存的、充滿無限可能性的“自然狀態”。
那短暫的力場波動,如同在絕對寂靜中投入的一顆石子。希望雖微茫,卻真實存在。陳垣閉上眼,不再試圖對抗禁錮,而是開始集中全部精神,去感受那低頻嗡鳴中是否還隱藏著其他資訊,去回憶《融通筆記》中所有關於意識、能量與資訊互動的艱深篇章。
這場博弈,遠未結束。它關乎知識,關乎自由,更關乎人類靈魂是否甘於被囚禁在一個看似完美的、沒有星辰的溫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