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奕 第246章 沉默豐碑
純白，無暇，絕對。
時間在“靜滯之間”失去了其固有的流速感，彷彿被凍結在這片毫無特征的虛空裡。陳垣閉著眼，摒棄了徒勞的視覺觀察，將全部心神沉入內在的感知。歐陽寰宇的話語如同冰冷的毒液，依舊在他腦海中回蕩，試圖侵蝕他的信念——那個關於“可控未來”、“消除混亂”的、披著理性外衣的終極專製願景。
他不再試圖用蠻力對抗那無形的力場禁錮，而是像一名潛入深海的潛水員，調整著精神的呼吸，去細細捕捉、解析那彌漫在空間中的、持續不斷的低頻嗡鳴。這聲音不再是單純的背景噪音，在他高度集中的意識裡，它開始顯露出極其複雜的層次和結構。它有一部分，確實是龐大機械執行的震動，但更深層處，似乎還交織著一種……更古老、更渾厚的脈搏，帶著某種被壓抑的、不甘的活力。
是地脈。
陳垣心中靈光一閃。即便在這個被“歸一者”科技徹底覆蓋和遮蔽的深處，星球本身的生命脈動，那被父親稱為“資訊錨點”的地脈能量，依然如同被囚禁在地底的暗流，頑強地存在著，隻是被強行扭曲、壓製了其自然的頻率。歐陽寰宇想要“校準”和“覆蓋”的，正是這種星球本身的“野性”。
他想起了李文淵曾經在講解《融通筆記》中一段關於“心物感應”的玄奧章節時，提到過一個觀點：“至誠之道，可以前知。誠者，物之終始，不誠無物。”
這段話源自《中庸》，李文淵當時闡釋說，當人的精神意誌達到極度純粹、專注的“誠”之境界時，其意識便能與萬物更深層的法則產生微妙的共鳴，甚至能窺見一絲未來的軌跡。這並非迷信，而是意識與宇宙資訊場（或許就包括地脈網路）的一種高階互動。
當時陳垣隻覺玄乎，此刻身處絕境，這卻成了他唯一能抓住的稻草。他不再去想如何逃脫，不再去恐懼未知的命運，而是將所有的意念，所有的情感——對李文淵犧牲的悲痛，對父親沉默守護的理解，對周波、千島文子、安娜等同伴的牽掛，以及對自由知識那份不容玷汙的扞衛——全部凝聚起來，如同鍛造一柄精神的利劍。他嘗試著，不是用耳朵，而是用整個靈魂，去“傾聽”那被扭曲的地脈嗡鳴背後，是否還存在一絲原本的、純淨的“聲音”。
就在他意識高度集中的某一刻，彷彿穿透了一層無形的薄膜，那嘈雜扭曲的嗡鳴背景中，一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絃音”被他捕捉到了！它純淨、穩定，帶著一種跨越亙古的蒼涼與慈悲，如同母親安撫嬰兒的哼唱。這“絃音”與他懷中那枚傳承羽筆，以及他意識深處與守夜人網路的微弱連線，產生了奇妙的共鳴！
也就在這一刻，他身處的純白空間，第一次出現了可見的變化。一側牆壁上，毫無征兆地蕩漾開一片水波般的光暈，隨即，一幕清晰的影像投射出來——那是外界的實時畫麵！
影像中，他看到了周波！他身處一個類似中央控製室的龐大空間，周圍是數麵巨大的環形螢幕，螢幕上瀑布般的資料流和複雜的結構圖瘋狂滾動。周波臉色蒼白，眼窩深陷，嘴唇因緊張而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但他的手指卻在控製台上舞動如飛，快得帶出了殘影。他顯然正在與這個基地的防禦係統進行著一場無聲而激烈的電子攻防戰。
“歐陽總監！”一個焦急的、經過處理的電子音在空間中響起（顯然也傳給了陳垣），“核心防火牆β序列被未知演算法突破！對方正在嘗試奪取‘淨化協議’的區域性許可權！攻擊模式……混雜著我們的技術和……和一種從未見過的、基於混沌數學的編碼！”
歐陽寰宇的身影並未出現，但他冷靜的聲音立刻回應，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權威：“啟動‘邏各斯之壁’，優先順序最高。鎖定入侵源，實施反向滲透。我要知道，是誰在陪我們玩這個遊戲。”
畫麵一角的小視窗顯示出周波那邊的係統警告，紅色的警報燈瘋狂閃爍。陳垣看到周波猛地一拳砸在控製台上，臉上閃過極度不甘的神色，顯然對方的反擊異常淩厲。
就在這僵持的瞬間，另一個視角介入了。
影像突然分裂，另一個畫麵強行切入——是老王！他不知通過什麼方式，竟然潛入到了這個基地的物理核心區域！他身處一條布滿粗大能量管道和閃爍指示燈的狹窄維護通道內，臉上那道疤痕在應急紅燈的閃爍下更顯猙獰。他不再是那個沉默的司機，眼神裡燃燒著一種豁出一切的、野獸般的決絕。他正將一個看起來像是高能炸藥的東西，安置在一個關鍵的能量節點上。
“老王！不要！”
陳垣在心中無聲呐喊，他瞬間明白了老王的意圖——物理破壞，製造混亂，為周波，也為他創造機會！這是一種最直接、也最殘酷的角力方式，以血肉之軀，對抗冰冷的科技巨獸。
“檢測到未授權生命體進入核心能源通道！安保單位即刻清除！”
冰冷的電子警報響起。
畫麵中，數道紅色的鐳射瞄準點瞬間鎖定了老王。老王卻恍若未聞，他隻是抬起頭，彷彿能穿透層層阻隔看到陳垣所在的方向，咧嘴笑了笑，用口型無聲地說了一句什麼。
陳垣看懂了。那是：“少爺，快走。”
緊接著，畫麵被劇烈的爆炸和刺眼的閃光淹沒，隨即陷入一片雪花。
一陣撕心裂肺的痛楚攫住了陳垣。老王，這個看似與知識守護毫無關聯的漢子，用最沉默、最暴烈的方式，為這追求真理的火炬，獻上了自己的薪柴。
這突如其來的物理衝擊，顯然乾擾了基地精密的係統。
陳垣感到身上的無形力場再次出現了劇烈而短暫的波動，比之前那次要強烈得多！
“能源核心受到區域性衝擊！‘靜滯之間’力場穩定性下降至臨界點！”
電子音報警。
機會！
陳垣猛地睜開眼睛，所有的悲憤、所有的覺悟，在這一刻凝聚成一股前所未有的精神力量。他不再僅僅是“傾聽”地脈，而是嘗試著，將自己那凝聚了守夜人傳承意誌的“誠”之意念，如同一個精準的金鑰，通過那短暫的力場縫隙，灌注到那絲被他捕捉到的、純淨的地脈“絃音”之中！
“嗡——！”
一聲並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靈魂深處響起的、低沉而恢弘的共鳴，震撼了他的整個存在。他感到自己與腳下的大地，與那橫貫星球的地脈網路，在刹那間建立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無比深刻的連線！
純白的牆壁上，影像再次變化。不再是外界的畫麵，而是一幕幕飛速閃過的、來自守夜人漫長曆史的碎片——周明德在燭光下奮筆疾書；李文淵在圖書館中凝神思索；千島玄齋在櫻花樹下接收卷軸；施特勞斯博士在維也納咖啡館與人密談；父親陳遠道在深夜的台燈下記錄資料……無數張麵孔，無數個堅守的瞬間，如同沉默的豐碑，彙聚成一條波瀾壯闊的、穿越時空的精神洪流。
歐陽寰宇的聲音第一次失去了那絕對的平靜，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驚愕：“這……這是……集體意識殘響？怎麼可能……地脈網路的資訊沉積層被啟用了？！”
陳垣沒有回答。他站在那片流淌的曆史影像之前，彷彿站在了無數先驅者的肩膀上。老王的犧牲，周波的奮戰，曆代守卷人的堅守……這一切，都化為了他此刻心中那尊沉默卻無比沉重的豐碑。這豐碑，不為歌頌權力，不為銘記犧牲，隻為見證——人類對自由求知權的扞衛，永不屈服。
他抬起頭，目光穿透了這純白的囚籠，彷彿看到了那即將到來的滿月。
個體的犧牲，鑄就了沉默的豐碑；而傳承的火焰，將在碑文的見證下，燃燒得更加熾烈。這場跨越時空的守護，遠未到刻下終章的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