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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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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前,七月,長安。

七月,太後徹查羽林軍餉空。什長王念畏罪逋逃。

軍中亂棒殺人,老百夫長遭當街射殺,民憤怨懟。南牙群臣上書,太後兼聽則明,裴拂衣複職,革職二季部下,重整禁軍。

人心既定,局勢漸緩。

夏,多事。

這是一個兵荒馬亂的七月。

韋曲高樓,日夜燈火通明。暴雨中,紅衣的官員們沿著高樓上下,負手遙望紫禁寂寂。曉更轟然敲響,老人摘下了臉上的獸麵具。金殿之上,蒼老的臣子取下冠冕,暗紅色的血液在磚石間彌漫。小皇帝握緊拳頭,又回頭張望著簾幕。明亮刺眼的陽光下,黑壓壓的官兵當街射死了逃竄的軍官,人群嘈雜,一輛馬車擦肩而過,白衣公子挑開小窗,又輕輕放下。

河水暴漲,荒野的風吹上岸,漫天綠荻如大裙旋飛,千裡萬裡連綿拂蕩。

他在河裡劃船。

順流而下,水浪打窗,他聽見兩岸禁軍操練的號聲,嘩然雷鳴劈開世界,轟轟烈烈地傳向四野。金盔黑甲的將軍坐在高馬上,穿過眾人,身後列隊森嚴,如一條長龍般綿延向南。在將軍剛走過的北邊,有人輕輕噓了一聲,高馬突然停住。

他在風裡執筆。

落墨之處,一張張白紙像被瞬間擊碎的冰麵,裂成無數鋒利的刀片,在狂風中衝向金殿,又在半空中凝固,居高臨下地指向女人的鼻尖。女人抱住小皇帝,平靜地望著座下文武群臣,伸手,摘下了空中一把冰刀。

她把刀扔了下去。

他在花樓裡酣睡,眯著眼,聽見遠處爆炸的巨響。

“二公子。”半個時辰後,他聽見門外車夫恭敬的聲音,“老爺找您,裴大人明日複職,今夜老爺倦了,讓小的來接二公子,去裴家送賀禮。”

他按住懷中動彈的滑嫩少女,抓起枕頭,“砰”的一聲砸上門,鼻音懶散地喊:“彆擾我,有事去找我哥——”

木門被“哐”的一聲踢開。

“把他小子給我拉起來!”背著光,他看見了他哥鐵青的臉,後者望見屋裡的一片旖旎,怒其不爭地摔上了門。

那夜,裴拂衣複職,二公子和大少爺前去賀酒,本是喜事,席上這兄弟倆卻吵了起來。話說二公子脾氣好,生來就笑,親切和順,從不與旁人起牴牾,不知怎的今天偏偏就惹到他哥了。不顧眾人拉勸,韋棠陸當場甩了袖子,把二公子丟在席上,他自己一個人擺轎回家了。眾人便又拉韋溫雪,要他快去追上他哥賠個不是,這素來言笑晏晏的二公子,這次卻搖了搖頭,舉杯與旁人喝酒,笑道:“他是他,我是我,他想做大丈夫真君子,那就讓他自己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去吧,我喝我的酒,怎麼還礙了他的眼?”

席上,有人竊竊私語,冷哼一聲。

韋溫雪登時拍案。

“這席上我又礙了誰的眼?”白衣公子掃視眾人,一隻勻淨漂亮的手拍著桌板,臉上似笑非笑,“趕緊走,請便。”

旁邊的柳公子連忙來打哈哈,一手拉著韋溫雪,一手拍著他的肩膀擁著他坐下,對桌上人笑道:“人家兄弟倆自己的事,我們跟著起什麼哄?棠陸兄是這幾個月來的大功臣,我輩翹楚,日後國之棟梁,這幾個月來實在勞累了他,且讓他早些休息去吧。我們這席上有韋二公子作陪還不夠嗎?無寒倜儻,長安城哪家不是盼著他來赴宴?今日給裴先生祝賀,我們這小輩桌上且笑且鬨,彆給主人家看了笑話。”

“是啊,今天是大家夥慶功的日子。”

“吃菜吃菜。”

“笑話?”幾個人交換了眼神,意味深長道,“是啊,彆給看了笑話。”

“都說了今天是給裴先生祝賀的!誰這麼有本事想看笑話?”柳公子按住了韋溫雪的肩膀,轉頭掃視眾人,“誰再在這裡陰陽怪氣,自己罰酒離席!”

“本事?”角落裡傳來一聲嗤笑,“有人就是有本事,上了太後的床,親哥都嫌丟人回家了,他還能在這裡拍桌子?”

桌下傳來酒杯墜落的破碎聲。

是韋溫雪沒有拿穩。

聞聲,柳公子低頭,目光擔憂:“無寒,你彆聽他的……”

低頭的一刻,柳公子在韋溫雪臉上看見了一種驚詫的神情,但這種驚詫瞬間消散了,那白衣公子手滑摔了酒杯,便順勢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我說怎麼回事,他怎麼今天看見我就不痛快,原來是這樣……”

大廳中卻早已細語紛紛,涼風穿行,吹亂了滿園星星點點的燭光。有人驚聞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有人曖昧地咬耳朵含糊著說床幃葷話,有人說“這無寒放著陽關道不走,一代世家公子竟把自己作踐成這樣”,有人說“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可是扶搖直上九萬裡的法子,旁人還走不上這條路呢,非得是他那樣的好皮囊”。有的還說,“這幾個月來就著二季整編禁軍的事人心惶惶,輪番上書敲打,今日立此等大功,本以為是韋家出力,誰知道背後是這麼個出力法”。還有人說,“韋家知不知道還另說呢,你沒見今天堂上,他爹和他哥被氣成什麼樣”。

大逆不道。

扶搖直上。

韋家……這麼個出力法……

柳公子抿唇,轉身望向獨坐一旁的二公子,目光擔憂。

滿院流光中,合歡花樹婆娑,隻見韋溫雪坐在花影之下,長發垂落,白衣月亮般的邊緣鍍著燭火的金光,大風捲起花火飄閃,像是要幻化而飛去了。

他一言不發,任由人言人語的嘈雜海浪將他包裹。

“彆瞎說了!”柳公子終於看不下去了,“他一個連蔭庇都不補的懶散人,大庭廣眾之下,誰在這兒傳謠言呢?”

“柳公子,你還不知道呢,今日殿上,景國公時隔三十年首次入朝,言辭激烈,要求嚴懲軍官殺人。那二季兄弟,隻因練軍檢閱時有人噓了一聲,便命令幾個部將把那人亂棒打死;此次徹查餉空,二季更是擅權弄威,肯掏錢的人沒事,不肯掏錢的就被拉進牢裡安上了罪名,一個跟著杜家乾了五十年的老百夫長不忿,好不容易逃出去了要去狀告,竟被當街擊斃,白發血汙的屍體穿著軍服躺在大路上,行人側目。那景國公麵對著小皇帝,說著說著在殿上涕淚滿麵,陳情道,禁軍乃帝國重器,軍中萬不可一姓專權,目無王法,暴虐失道,敗壞的可是蕭良三百年基業,臣一把老骨,九死不悔,唯望陛下嚴懲。半朝臣子摘了官帽,以頭搶地,齊聲懇求陛下肅清軍紀。滿地流血中,小陛下猶豫不決,又往簾後望去。就在大家都以為太後又要包庇二兄的時候,卻沒想到,簾後的太後翻看著奏表,已經氣得渾身發抖。其實太後是識大體的人,她兼聽則明主持正義,嚴聲問責二季,安撫南牙群臣,順著朝中眾議,也請陛下嚴懲。陛下鬆了一口氣,當堂革了季光年手下幾個部將的職,調裴大人來參與禁軍編製,賜賞了景國公和幾位諫官。下堂的時候,二季的麵色極其難看,眾人也都沒想到,季家的親妹妹今日竟沒保他們。就在大家偷偷打量的時候,突然,那季茂年走到韋家父子身旁,大聲問韋棠陸說:‘你弟弟今天晚上還來不來宮裡?’”

柳公子登時變了臉色。

身後,韋溫雪“撲哧”笑了。

柳公子擔心地轉身望去,卻見那白衣公子靠在椅背上,單手握拳抵著自己的鼻尖,笑得渾身發顫。

“原來如此,原來是在今日政事堂上……我說我爹怎麼不肯來呢,原來是嫌我丟人,不敢來見裴先生了。”韋溫雪仍靠在那兒,自顧自地拿了一個新杯子倒滿酒,揚手舉杯,對著諸位挑眉道,“來,我敬諸位一杯,今日讓你們看笑話了,多多擔待。”

“無寒!”身後,柳公子拉他袖子。

“我今夜就不回去了,我爹那兒沒我好果子吃,你那兒能借我住一宿嗎?”不等對方回話,韋溫雪扔了酒杯,起身道,“算了,我且回醉花樓去吧,這次隻希望我哥彆半夜踹門了,兄弟相見還怪不好意思的。”

滿座鬨堂大笑。

他不以為惱,踏著笑聲穿過滿院花影,揮手瀟灑地衝大家告彆,白衣在夏夜裡飄蕩。

他居然被人這樣擺了一道。

“聰明,真聰明……”黑影幢幢的路上,他邊走邊笑出聲來,“我真是越來越喜歡她了。”

他喜歡她一邊說愛他,一邊暗地裡給他下絆子的樣子。

難得棋逢對手,人生快意。

那日政事堂上韋家上書立功,二季削權,裴拂衣複職,都是喜事。老爺卻一回家就氣得發抖,裴家派人來請宴,老爺也不去,擺手說自己沒臉參席。大少爺倒是去坐宴了,可半場就甩袖回來了,亦是唉聲歎氣。倒隻有二公子,一夜不歸,不知上哪裡瀟灑快活去了。

這一夜,老爺派人來彆院尋了他幾次,說是要好好管教這不成器的孽子。孽子沒找著,倒是撞見了半歲大的虎子,兩爪抓地對著來人一陣低吼,吊睛白額,黑夜中兩隻綠眼亮如燈籠,白白的尖牙已足有小指長,撲上去就要扒著大腿往腰上咬。仆人連滾帶爬地逃出了彆院,帶著滿臉淚花向韋老爺告狀,氣得韋老爺登時吹鬍子,破口大罵道:“養虎為患,養虎為患!”

花積心驚肉跳了一夜。

七月天亮得早,貓狗還在燥熱中昏睡,滿院金燦燦的流光。花積心神不寧,乾脆梳頭出門,抱著個胡亂拿的繡件,往後山那裡找個高高的涼亭坐著,邊繡邊等二公子,心想他若是早上從後門回來,便正好截住他,交代他再去外麵躲幾天,彆趕在老爺氣頭上。

誰知她再一抬頭,嚇得不輕,隻見二公子居然從正門回來了,正獨身穿過遊廊,冰藍色的水麵在他腳下晃蕩,大片大片墨綠的葉子舒展開來,金色的光影在湖上搖搖擺擺,公子打了個哈欠,眉眼還帶著些輕輕的笑意,伸手拍了拍掛在梁上的畫眉鳥籠。

那年公子二十二歲。

很多年後的暴雨中,花積躲在石橋下,又想起了這個燥熱明亮的早晨,突然間滿臉淚水。她在彼時才意識到,那是她記憶中最後的美好一幕,七月的綠色在寂靜的庭院中流動,公子的白衣在金光中翩飛,他踮腳逗著鳥,笑意愈濃,眼中是小男孩天真的專注。他身後,清晨的露水從白荷花上一聲聲滴落,陽光熾熱,世界昏睡而寧靜。

那一刻,花積跑向了他,絳紫色的裙擺在金光中亂飛。

他卻沒有聽見。

暴雨中,落魄半生的公子疲倦地躺在她膝上,伸手,從下往上輕輕抹乾了她的淚水。

亭台樓閣在金光中熠熠生輝,鶯鳥在梁上如碧玉碎響,少爺笑著,側臉上光芒跳躍。他仰頭專注地挑選著,終於伸手進籠子抓了一隻撲簌的彩雀,要帶回屋裡玩。

那是一生的美好時代,那一刻,本該一直一直地綿延下去,等少爺長大,等他更有耐心,等他成人娶妻,等他的興趣從這件事再轉到那件事上去,等他一生安樂,等他富貴綿延前程似錦,等他過完……他本該過的一生。

暴雨中,衣衫襤褸的公子把破荷葉支在她頭頂,用斷指的手掌,他背著她踏過泥濘,滿臉雨水地繼續向南走。

那一刻,花積沒有跑過時間。

她捂著肚子喘著氣,站在湖水的另一側,眼睜睜看著遊廊上的二公子被幾個仆役攔下,二公子要走,他們卻硬攔著,拉扯中,一隻彩雀從白衣袖底飛出,高歌著衝金光藍天而去了。

他們把二公子帶向了老爺那裡。

花積冷汗涔涔地望著,茫然地握著手中的繡件,心說完蛋了,他這回是真玩脫了。

茫然了一會兒,她轉身跑去找大少爺,心說可得快點把救兵搬到了,可彆真讓老爺把腿打折了。

另一邊,仆役們帶著二公子推了門,便看見韋老爺陰沉著臉從未點燈的暗室裡走了出來,韋老爺一望見二公子,嘴唇哆嗦著拎起了桌上三尺長的馬鞭。仆役們念著二公子平日的情義,趕緊上前去勸,卻被老爺甩手一抽,怒目吼道:“都出去,非等他捅破天了闖出大禍不成,還嫌不夠丟韋家的臉嗎!”鞭聲嘯落,震得門窗轟鳴,小廝們捂著頭鳥獸般四散。

仆役們逃出門後,隻聽見屋內重聲起落,夾雜著桌椅砸斷的聲響,老爺怒罵著孽子,二公子倒是不吭聲,長鞭震得門外台階上青苔都在一聲聲顫。仆人們麵麵相覷,聽得都有點不忍心,照顧二公子從小長大的王老爹更是盯著緊閉的房門,大門每震一次,他就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一樣,聳著肩膀,口中連連嘶氣,彷彿那鞭子敲在了他身上一樣。

門後。

韋溫雪站得挺直如竹,他麵無表情,右手正用力握著一柄三尺長的馬鞭,唰唰地往門上抽。

他身後,韋父坐在黃花梨椅上,一邊低頭喝著白汽嫋嫋的熱茗,一邊適時地抬頭,聲震如雷地喊著幾句孽子。

半刻鐘前。

當仆役四散,房門被緊緊關上的一刻,韋徽猷望著兒子,歎了口氣,揚手舉起了長鞭。

“爹你彆真打呀。”韋溫雪看見鞭子,嚇了一跳,“做個樣子就行了,真打下來多疼啊。”

韋父看了他一眼,突然揚起了手中的長鞭,狠狠落下——

“唰!”的一聲,鞭子抽中了門框,擊碎朱漆四濺,兩扇門板連在一起砰地往前跳,被門閂拉了回來,哐哐地震個不停。

“你呀你。”

韋父歎氣,手臂上青筋暴起,對著門框又是猛地一甩鞭:“在家躲好了,躲不夠一個月彆出去。下次再出這種紕漏,沒人給你收攤子。”

“我也沒想到她會在最後擺我一道。”韋溫雪反應過來,接過父親手中的鞭子,接著往門框上抽打,“堂上剛用了我的文書,下堂就當眾借刀殺人,這委屈我跟誰說去?幸虧爹反應快,趕緊派人接我去裴家宴上,兄弟倆當眾翻了臉,纔好把韋家從這事裡擇出去。”

韋徽猷鬆了鞭子,拿一塊汗帕擦著手:“擇不擇得出去還另說呢。”

“是我疏漏了,淑德……真是不簡單,千算萬算,本以為全身而退,算漏了她把後手留在這裡,硬是把韋家拉了出來當擋箭牌。”

“何止是擋箭牌,她簡直是鐵了心要把韋家和她綁死在一條船上,要沉一起沉,不再給留退路。”

“爹你放心,這件事到我為止,一樁花花公子胡混到太後頭上的宮闈醜聞而已,韋家絕不知情——”

“雪郎!就算隻是一樁宮闈醜聞,往後毀的可是你的仕途名聲!”

門框砰砰震個不停。

韋溫雪平靜地抽著鞭子:“沒事的,我不在乎這個。”

“雪郎。”韋徽猷望著兒子,重重歎了口氣,“我經常在想,你本不該這麼委屈。有些安排,或許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三年前。

“叫你陪小陛下讀書,你不去;叫你參加秋闈,你不去;叫你補個蔭庇領個飯吃,你還不去。天天耗在花柳巷裡寫些歪詩豔詞,拿著你太奶奶的翡翠去送花魁,雪郎啊雪郎——”春日潔白的光芒中,韋老宰相望著孫子,露出有點苦惱的笑,“你以後到底想做什麼?”

“我想再玩兩年——”

“再玩兩年你爺爺就老咯,誰來幫你打點妥當,好讓你輕輕鬆鬆地玩鬨一輩子,我的小孫子?”

“哎喲,我的好爺爺,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就是去賭牌都餓不死。”

“靠著你那點三腳貓的功夫出老千?”韋老宰相捋著白鬍子,搖頭,“要不是仗著韋家的麵子,你腿都叫人打折幾回了。”

“誰說的,我都好久沒去賭了。”

“冬天的時候贏光了金玉坊,害得老闆帶著姑娘跳河,從此人家賭場都不許你進了是吧?”韋老宰相坐在幾案前,輕輕拍了一下麵前站著的韋溫雪,“沒良心的東西,那你這幾個月又跑哪裡胡鬨去了?”

“就……到處瞎玩唄。”

“你還有什麼可玩的?你小子沒耐心,厭勁兒大,一本書讀不了第二遍,交個相好都堅持不了半年,長安城還有什麼是你沒玩煩的?以前還有個杜路陪你玩,得,人家早就乾正事去了,就你十九了還在瞎鬨。”

“爺爺您說得對,我沒耐性,當不了大官,得我哥去——”

“彆打岔!你這幾個月乾什麼去了?昨晚,還有人看見緣祿店的夥計給你送銀子來了。稀罕,天天花錢如流水,怎麼還掙上錢了?”

“唉,爺爺,我……”

“說呀。”

“行吧,我說了您可不許罵我。”柳葉的影子一條條在書房的牆壁上垂下,麵前,月白春衫的韋溫雪俯下身,臉上還帶著些少年的稚氣,對韋老宰相低語道,“我不自己賭了,我下注,賭彆人下棋的輸贏。我回回都賭對。”

“喲,你小子還得意上了,彆人的輸贏,我就不信你回回都能猜對。”

韋溫雪笑著搖頭:“我不猜。”

“那你怎麼掙的錢?”

“我兩邊下注。”

涼風穿堂,青年靠著幽綠的窗,線條好看的下頜上跳動著淺光:“看不清局麵的時候,押贏了固然是好事,但押錯了就全盤皆輸。我寧願少賺一點彆人的銀子,也不能賠了自己的本錢。”

“兩邊下注,輸贏相抵,你又該如何掙錢呢?”

“瞬息萬變之中,不輸便是贏。”

韋老宰相抬頭。

光影拂動中,衣衫淺藍的青年明眸望著爺爺,身後草木深影:“世間或許沒有常贏的辦法,但確實有……永遠不輸的辦法。”

“你這樣不賠不賺,不嫌耽誤時間嗎?”

“不耽誤。”

“為什麼不耽誤?”

“因為我知道……賭局,有結束的一天。”韋老宰相帶著笑意望向孫子:

“這就是你小子不陪皇帝讀書的原因?”

涼風穿過庭院沙沙。

“正是。”

一滴透亮的水珠,從白毫的筆尖上砸了下來,晶瑩四濺。

“這纔是我的孫子啊。”韋老宰相笑著喝茶,“我有時候想,或許是老天爺搞錯了,你本該是我兒子,卻晚生了這麼多年。”

“我是生得晚了,趕上這樣的亂局麵,隻好先等一等。”

“看來你小子是想退一步做漁翁,等彆人當鷸蚌?”

“我隻是想等賭局結束罷了。明明能等的事,為什麼要頭破血流,非要趕著上場押命來幫一邊賭贏呢?”

“隻怕置身在風暴中央的時候,你不想賭,彆人要硬壓著你上牌桌。”

“那便是分身之術了。”

“哦?”

“我和我哥。”

“這就是你小子遲遲不肯入仕的打算?”

“是的,明知有不得不賭的一天,那就在走上牌桌之前,提早留好退路。”韋溫雪麵對著幽綠窗色,輕聲說,“我給我哥當退路。”

春天的陰涼在四周拂蕩。

“雪郎啊雪郎,你是真正為家族考量的人。我的兒孫們,也隻有你一人,最像我。”

“我隻為韋家做事,不為什麼大道,不為什麼忠義,更不為什麼正統。”韋溫雪轉過身,望著桌前的老宰相,“我隻在乎我的親人和家族。韋家這艘大船,已經駛過了五百年,還要小心翼翼渡過暗礁口,再平安地駛上五百年。”

“那我的小孫子,你有什麼再駛五百年的法子?”

“我想,一艘船或許沒有永遠前進的辦法,但確實有……永遠不沉的辦法。”

“何謂?”

“走好前路,留好退路。”

春光跳躍中,鬢須花白的老宰相笑著,示意韋溫雪坐到身旁:“你小子啊,到底怎麼看如今的局勢,全說出來吧。”

淺藍春衫的青年在老人身旁坐下,替老人輕輕捶著腿:“爺爺,你向一個酒色徒問政事,當真是難為他了。”

“說吧。”老人拍了拍他的腦袋,“不要再和爺爺賣關子了。”

“那我便瞎說了,想來想去,當今的局勢應該是八個字——”韋溫雪低頭,為杯中倒上新的熱茶,嫋嫋白汽猛地籠罩了兩人:

“分崩離析……藕斷絲連。

“靈帝屍骨未寒,季家狹勢弄權。我麵前是一方叵測難料的棋局,外有胡兵與蜀梁南北交敵,內有關隴和山東左右對峙,我不敢下注,因為我看不到任何一方穩贏的希望。我出生在一個困難的時代,成帝年間的輝煌已經遠去百年,隻留下草原上馬刀鋥亮和東梁的千裡繁華,此刻的大良恰若木屋將碎而未碎,我在屋中,不敢高聲語,欲棄屋而去則無處可去,欲加固修葺又怕木屋一觸即崩。木屋之所以未碎,是因為撐著木屋的兩根柱子,一根是關隴八姓,一根是山東諸家,而連著兩根柱子的,正是小皇帝和外戚。

“這樣複雜的局勢下,彆人要賭,是因為彆人原本就空手而來,亂世中賭贏了便可滿載而歸。可是韋家這艘大船,怎麼能賭?又憑什麼要押上五百年的基業,幫彆人站隊?

“在這樣的危屋之下,韋家該做的不是戰勝於朝廷,而是維穩製衡。

“彆讓木屋碎了,這是首要之義。我們得看好兩根柱子,連好兩根柱子,彆讓藕絲真斷了,彆讓任何一方走極端。為此,朝中需要一個去溝通關隴和山東的角色,但是,沒有一家擔得起這樣的惡名,這就是道義和朝政的死局之一。

“死局之二在於,要想長久地保住木屋,未來一定還是要靠陛下,要重新回到蕭良皇室和關隴集團的穩局;可如果現在就扶持幼帝,木屋立刻就會塌了,又談何未來?兩根柱子之所以相安無事,是因為一根柱子相信利益在日後,另一根柱子相信利益在眼前。小皇帝日益長大,終有一天會移回權柄,這是關隴八姓和先帝老臣為大良當柱子的原因;而太後此刻攝政,恰是山東和二季為大良當柱子的原因。我認為棋局之困境恰在於此,既要讓他們接著為大良當柱子,又要把利益漸漸奪過來,這個過程或許會需要八年十年,一個子一個子慢慢往外移。而現在不敢動子,我怕木屋先塌了。

“死局之三還在於攝政本身。杜路、高虓等人還滯留在戰場上,朝廷一直把靈帝暴斃的訊息封鎖起來,避免外麵的駐軍知道,可這訊息又能瞞得了多久?一旦武將回朝,攝政的問題會更加嚴峻。如果一定要在武將和太後之間選一個的話,已經不是哪方更好的問題了,而是哪方更糟。太後攝政,雖然會使山東和二季坐大,但並非不可製衡;可若是武將坐大,事態真有可能全然失控。我不知道杜路有沒有攝政之意,但我知道爺爺您是不想蹚這渾水的,因為草莽是草莽,世家是世家,韋家眼裡是千秋萬代的福澤,而不是一時的豪賭。那麼到時候,我們會被迫站隊。”

韋老宰相一邊聽,一邊微微點頭,笑道:“那照你看來,未來哪方會獲勝,韋家又該站哪邊的隊?”

“恕孫兒愚鈍,並不能看清未來,隻能看到滿眼凶險。”綠影晃動,韋溫雪低頭添水,“但是,孫兒看明白了一件事。”

“哦,你看見什麼?”

“賭局總有結束的一天。”韋溫雪抬起頭,“我們隻要不提前輸了,就總有贏的一天。”

“這就是你要韋家兩邊下注的原因?”

“正是。”韋溫雪望著爺爺,雙手將茶盞遞出,“世事如賭,千機萬變,與其猜測未來,不如確保自己在每一個未來中都能得利。”

“可若是兩邊下注,那這三個死局豈不會越拖越久?”老宰相接過韋溫雪遞來的熱茶,低頭吹氣。

“我倒有一個解法。”

“哦?”

“太後需要一個夥伴,我們可以成為這個夥伴。而關隴需要一個領袖,我們也該成為這個領袖。”

韋老宰相停住了手中的茶杯,雙眼望著他。

春日寂靜。

“我知道這聽上去陰險,可這既是兩邊下注的辦法,又是破除三個死局的根本之法。”韋溫雪低聲說,“於韋家,可立於不敗之地進退自如;於大局,可加固藕絲以防木屋破碎;於攝政,可製衡外戚又防武將奪權;於幼帝,可在穩局之中督促權柄漸移;於外敵,可團結內部以防可乘之機。”他嘴角勾出一絲淺笑,“看似是韋家自保之法,實則是韋家能為大良做的最好的事。”

“可世人是不會懂的。”老宰相搖頭,“青史上,韋家惹上的可是出賣王室、兩麵三刀的惡名。”

“所以,韋家需要一個朝堂之外的暗中人,來溝通淑德太後和山東黨羽。”幽綠色在韋溫雪的眼瞳中搖蕩,他垂下了睫毛,“我可以做這個人。”

“胡鬨,你是二公子,這種事怎麼能讓你來。”

“沒有人比我更適合做這件事,我沒什麼信念,沒什麼禁忌,隻有一雙審時度勢的眼、一雙敢作敢為的手和一顆謹慎下注的心。”他抬起頭,“讓我來做彆人不能做的惡事。”

“你是我最聰明的子孫。”韋老宰相又是搖頭,“你應該做的,是去施展你的宏圖抱負,是把你的青春才華得到最大的施展,而不是當一個家族陰影裡的暗中人。”

“我不在乎。”風過拂衫,韋溫雪溫柔地笑了,“我哥現在已經被捲入了朝堂上的賭局,我擔心他,我得幫他留條退路。”

韋老宰相再欲言。

“更何況,現在也不是我出仕的好時機了。”韋溫雪笑著打斷了爺爺欲出口的疑慮,“在太後攝政期間,一旦入仕就要捲入朝堂站隊問題。我若當了幼帝的伴讀,簡直一輩子就釘死在這方賭桌上了,要麼成要麼死,隻能拋頭顱灑熱血硬碰硬地幫小皇帝奪權;而我若是走了科舉或蔭庇,朝堂上必須和爺爺父親哥哥站在一起。從此韋家就得一條路走到黑,用光了所有棋子,沒法回頭。

“其實,爺爺您雖在外人麵前催我入仕,但實際上也並沒有什麼動作,這些年您對我的胡鬨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大概也是有這樣的隱憂吧?”

“你呀你,簡直是爺爺肚子裡的小蛔蟲。”金光漸移,韋老宰相注視著麵前人,“我雖然不像杜佐,韋家小輩人丁興旺,但用得上的,還是隻有雪郎和棠陸你們兩個。”

“所以說,應該把我和我哥分彆押注。讓我哥走陽光下的大道,他是韋家的前途,是光榮和明亮的未來;而讓我,去走黑夜裡的小路,這是韋家的一條隱路,一線生機。

“隻有我不出仕,才能暗通山東聯絡太後,才能為韋家保留棋子。

“若是真有格局大變的一天,正大光明的路斷了,韋家還有這條隱路可以走,到時候搖身一變,大船便可轉個彎接著穩行。若是像我們最希望的那樣,未來重回到蕭良王室的正軌,我們韋家更是這些年來擁護幼帝的忠良,我到時候從花柳街裡踱步出來,揉揉眼,纔是人生第一次出仕。

“在風雲叵測之中,沒有什麼比韋家更重要。等幾年而已,我等得起。”

花影斑駁中,藍衫青年的聲音溫柔而堅定。

那年他十九歲。

十九歲時,淑德扳倒了皇後,將長公主念安移入三春園裡漏雨的瓦房裡,欣賞著後者在饑餓和殘害中度過了童年;十九歲時,杜路在草原上鏖戰,金麵具下少年雙眼明亮,他帶領著一支最勇猛最悲壯的軍隊,幾個月後,他們將一戰成名永垂不朽;十九歲時,趙琰默默無名地跟在杜路身旁,那時他還叫趙燕,不怕死也不想家,滿心隻望著他的將軍,在流血拚殺中軍功一件件升高;而十九歲時,韋溫雪站在風吹光影的寂靜春庭內,柔聲說,他等得起。

為了家族和親人。

離亂的時代裡,彆人都在狂流中大步向前,而他退後一步,走向了遮蔽身影的黑暗中。

“這是萬全之法,可是,”鬢須花白的老宰相揉著自己的眼睛,“可是,家族真的需要你來犧牲自己的青春前途嗎?局麵真的凶險至此嗎?草原上已經耗戰了這麼多年,武將一旦後退就會遭遇追擊,抽身回朝之事談何容易?而二季和山東,也都隻是些廟堂之爭而已,有你爺爺在這裡坐鎮,又能攪出多大的水花?如果韋家全力支援陛下,團結關隴,也未嘗不可。”

“這條路我也想過。”韋溫雪說,“但是,如果我們不兩邊下注,而彆人兩邊下注了呢?”

“雪郎你是說——”

“除了韋杜,關隴其他六姓,未必就沒有彆的心思。”韋溫雪捏著手中的茶杯,“如果有人表麵上團結關隴八家,喊著口號要還政於王,實際上已經暗通太後了呢?”

韋老宰相長籲了一口氣,仰頭望向房頂,若有所思。

身旁,韋溫雪注視著爺爺:“為了青史名聲,為了保住在關隴集團中的威信和利益,所有人在表麵上都要做南牙忠臣,不可能倒戈賣皇室。但是,人皮底下都在懷著什麼鬼胎,爺爺你比我更清楚。

“真正死心眼忠於皇室的家族,在未來數年會被打壓得相當厲害。一麵是山東諸家的堂上爭奪,一麵是關隴八姓的各懷心思,想和太後做夥伴的人有很多,在江浪互逐中,有些家族一旦衰敗下去,就永久地給彆人挪了位置。

“即使韋家不聯絡太後,關隴中也會有彆人聯絡;即使韋家不兩麵下注,也會有彆家兩麵下注。到了那一天,韋家就成了彆人的砧上肉。太後、二季、山東人、關隴人,任何一方都會盼著韋家跌下去。

“太後需要夥伴,而韋家即使不當太後的夥伴,也至少要當一個調和人,把矛盾轉移到武將和太後之間。韋家站到調和人的角色上,這樣纔是安全的。也唯有如此,才能穩住木屋,督促數年之後權柄漸移,恢複大良的江山。”

浮光寂靜地在牆上跳躍。

良久,韋老宰相長籲一口氣,他轉過身,問身旁的小孫子:

“那你都想好了?”

“我都想好了。”

“你不委屈?”

“我心甘情願,絕不後悔。”

三年前,爺孫二人在春庭中喝著熱茶談論未來局勢,卻誰都沒有想到,局麵何止是凶惡至此,日後的三年,大良簡直每時每刻都是在弦上漫步,稍不小心就一腳跌空,萬劫不複。

可惜韋老宰相再也看不到了。

幾個月後,老宰相在一個悶熱的夏夜溘然長逝,床榻前跪滿子孫,個個抹淚啼哭。用最後一絲力氣睜眼的老人,顫抖的手卻繞過了韋徽猷和韋棠陸,獨獨指著無功無名的二公子,顫聲如懸絲:“你對了,是兩邊……”手指沿著床沿無力地垂落,“下注吧。”

那時,杜路罔顧軍令,擅自帶著勝利的大軍從雁門關一路向南的訊息已經傳遍了長安,小皇帝坐在金座上晃著腳張望,簾後銀絲孔雀羽的裙擺在沙沙顫抖,私語紛紛,朝野震驚。

那時,韋徽猷的舞弊案宗已經被交到了淑德手中。空椅之旁,山東諸家虎視眈眈。

那時,公子穿著一襲白衣,走進了高高低低的紅宮牆。

宿衛接過銀魚符,他一笑,年輕的宿衛便晃了神,還是身後一位老什長開啟了門鎖。這位名叫王唸的老什長,神情複雜地望著韋溫雪進門,聽他溫柔道謝,又望著他踏著月色和風聲,走進了幽宮深處。

門鎖又砰地扣上。

“都說這韋二公子好看,竟長得比畫上的人還好看,像個仙人似的。”有人小聲說,扒著門樓張望道,“你說這太後做得,比皇帝還有福咯。”

年輕的宿衛抿唇不語。

他盯著那背影。

夏夜銀冰色的月光在一片深宮幽景中淌落,緩緩的冰河流動,那公子像是白霜和薄霧的幻夢,身影孤獨,走入連夜飄沉的大雪中。

那時,公子帶著明亮的笑容,拍著杜路的肩膀喝酒。

看兩人的儀表,旁人總是難以想到,其實韋溫雪的酒量比杜路更好。縱然杜路那時已算是酒中豪傑了,可韋溫雪他是一個不會醉的人。十歲時,小杜路第一次從家裡偷酒出來喝,豪邁地舉杯,要和韋二一醉方休。最後,卻成了小溫雪背著呼呼大睡的小杜路,一路揹回了韋曲。

那一次,杜路卻依舊沒有長教訓。

他知道他已經醉了,他望著他滿是刀疤的手,聽著他關切的聲音,望著他熟悉的眼神。那一刻風聲往天上湧,燈幡在四周飄,但他知道自己要做一個決定了,他們不可能是一輩子的朋友,他們此生都無法擺脫家族爭鬥的宿命,惺惺相惜又彼此算計。那讓他先開始吧,他當年拉起他的手,現在要放下了。

“你應該去南方。”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風聲中一字一字清晰地落下,“大丈夫自當為國奮戰,早日收拾河山。杜行之,大良的國祚都肩負在你身上,你又怎能在金玉屋中安坐?”

果不其然,他看見麵前人的眼睛亮了起來。

彆相信我的鬼話,他在心裡說,彆離開長安,那是十年耗戰永不回頭,蜀梁戰場是沒有儘頭的無底洞,會把你吃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什麼大良國祚,什麼社稷江山,我隻是在胡扯,你可以不信我的。

“韋二,隻有你是真的懂我。”

他卻聽見了這句話。

他不可思議地抬頭,對上了麵前人帶著醉意的笑眼,搖晃的手跟他碰杯,牙齒明亮:“韋二,既然你都這麼說了,我便不再疑懼。隻是不能見到你了,地久天長,等我回來。”

杜路一飲而儘。

他痛苦地看著麵前人,臉上卻笑盈盈的,舉起了酒杯。

杜路在第二日帶重軍離開長安奔赴戰場,他贏了,淑德頭戴一支白絹花端坐在黃昏的柔光中,他站著,漫不經心地打量著她,抬手撕掉了舞弊案的卷宗。潔白的紙片在修長的手指間紛紛揚揚,雪花般飄落在女人肩上。

“漣漪。”

他平靜地說,黃昏中有一刻他的身影靠得很近,他的氣息幾乎將她壓住,手指觸碰肩膀,輕輕掃掉了一片碎紙,又毫不留戀地離去。

那兩年裡,他心情複雜地聽著遠方大勝傳捷的訊息,想象著杜路穿戴金盔黑甲,站在巨大樓船的甲板上橫槊渡過粼粼春江的模樣,大概是少年意氣,英姿勃發。他也收到過一次杜路的來信,信上仍然是那激昂的腔調,感謝韋二使他最終下定決心,勉勵二人作為青年共同為大良奮進。“小杜”的名字傳遍了天下,那人的堅定熾烈,使他成了一位最有感染力的英雄領袖,到處都是他的朋友,無數擁躉追隨著金麵具的傳奇,收編三國軍隊,剽掠天府江東,勢如破竹地征戰不休。等到東梁國破的訊息真正傳回長安時,垂簾靜默,星河在春夜中湧動,韋溫雪負手望向遙遙紫禁,卻看見了朝堂上一片愁雲和驚恐。陰謀的味道,像是詭異腐爛的花朵,縈繞在重重的紅色官服之間。花燈爍爍滿座,他和哥哥與山東人舉起了酒杯。

“你不能去貴州。”

這一次,他說的是真話。

他卻不再信他。

事情本不該如此的,他在那個雪夜裡流著淚走遠,他想自己終究是對不起那個人的。那個人不知道,世上並不是所有人都有堅定的信念和熾烈的夢的,不是所有人都願意獻身為大道義做忠烈魂的,美麗的人皮之下,是一顆虛與委蛇的心、一雙兩麵三刀的手和一雙含笑算計的眼。他甚至不會因為杜路的死亡而報仇,即使他已經知道了暗殺的真相,可他依然安睡在豔麗女人的側榻。他迷戀她,他們纔是同類,是勢均力敵的獵手,握著刀尖相愛。

“從古至今第一位女帝……我押你了。”

他拋給了她魚鉤。

“你哥是真不如你。”

她遞給他一杯權力與嫉妒的毒藥,他含笑飲下。

“我們是女帝和帝王師。”

她以為他飲毒了,正如他以為她上鉤了。

“你弟弟今天晚上還來不來宮裡?”

堂上,季茂年望著氣得渾身發顫的韋家父子,露出了有些下作的笑容:“一個淫亂後宮,一個擾亂軍心,裡應外合,真不愧是親兄弟。”

韋家本來是能全身而退的。一個團結關隴忠心保皇的棟梁青年,一個暗中扶持女帝的花柳酒色徒,兩邊押注,滴水不漏。

可惜她沒上鉤。

她對二季,假借宮人之口透露了一出慶安世與趙後的故事。全是因為韋家二公子的引誘和淫通,她昏了頭,脆弱的女人聽信了枕邊風,這才讓韋家的挑撥之計得逞,竟為著景國公和南牙的諍言而限製兩個哥哥的兵權。淑德和二季的關係,既唇齒相依,又複雜危險。韋溫雪正是撬開了這一點,順著淑德防備二季的心思完成了這場權力移交的雙簧,可就在他功成身退的一刻,淑德反手把他從黑影中拉了出來,推給了二季,當成整件事的擋箭牌。

如此,她把自己和二季的矛盾禍水東引,給了韋家。

他便將錯就錯了。

昨夜裴家席上,他剛激怒哥哥完成一出兄弟不和的戲碼;今日清晨,父親又抽著門框聲勢震天地教訓著孽子。他必須把韋家從這場禍水中擇出去,因此他必須是那個叛逆的、不合群的、荒唐的子弟。他必須讓所有人相信,他遭到了家族的遺棄和驅逐。隻有這樣,韋家纔是那個立場堅定的關隴領袖,而不能是暗通款曲的叛徒。

可鞭子下這扇顫抖的門突然被人用力托住。

“弟弟!”

他握著鞭子,聽見門外韋棠陸焦急的聲音,他哥用力地托著那扇門,傾著身說:“不要打他!父親,是我沒教好弟弟,您彆再打他了,要打該打我啊。”

麵前,韋徽猷從熱茶上抬起頭,對著門外吩咐:“棠陸你回去。”

“父親!”

韋溫雪靠著門,聽見了門外砰一聲,他哥傾身跪在那裡,與他隻有一門之隔,喘氣的聲音震著他的手掌:“是我寵壞了他,才讓他做出這樣無恥無義的醜事,可雪郎從小就是個寬厚善良的孩子,他隻是年齡太小,是一時糊塗受了奸人引誘。求父親不要再打他了,他生下來就讓我抱著長大,一身細皮嫩肉,怎麼能捱得了這樣的鞭子?我不忍心看他遭罪,跪在這兒求您,饒了他這一回吧。”

屋內,韋徽猷放下了茶盞,望著二兒子:“看看你,你讓你哥多心疼。”

韋溫雪撫摸著門板,低下了頭。

“哥,你回去吧。”他的聲音有點發澀,“是我做錯了。”

“你還有臉認錯。”門外的聲音卻突然激烈了起來,“你做出這些事之前,有跟我說過一聲嗎?還在這兒逞強,挨鞭子的時候怎麼一聲不吭,你哥要是不來,你是準備一直不認錯直到被打死嗎?”

“我……”

“算了算了,讓棠陸進來。”韋徽猷止住了二兒子,“你哥不見到你,怎麼會放心。”

韋父拿過鞭子,示意韋溫雪去暗室中躺著。隨後,韋左司推門而出,厲聲對眾人道:“除了棠陸,誰都彆進去,不許心疼這孽子!”火冒三丈地甩袖,揚長而去。

“謝謝父親。”

韋棠陸跪著目送父親遠去,然後顧不得拍一拍身上的塵土,便衝進了房中,望見暗室中躺在床上的韋溫雪,焦急地撫摸著他的額頭:“疼不疼?傷到哪裡了嗎?”

韋溫雪看見他哥的眼神,本想脫口而出的話,在巨大的羞愧中怎麼也說不出口了。

“我給你喊郎中了,你先忍一忍。”韋棠陸看見弟弟的神情,卻不由得更緊張了,剛剛的責備也變成了自責,“昨天晚上是我沒帶你回來,才讓你今天早上遭了毒打,我不該和你分開走。”

韋溫雪抬手,碰了碰他哥的臉:“我沒事。”

“彆亂動了,你會疼。”韋棠陸輕輕握住了那隻手,放回到弟弟身旁,“你睡會兒吧,睡著就不疼了。”

“哥,我——”

“我給你搖著扇子。”他哥垂眼,拿起了一麵老舊的芭蕉扇,坐在榻上白衣公子身旁輕輕搖著,輕聲說,“像我們小時候那樣,你五六歲的時候還和我睡在一張床上,夏天嫌熱,我總是先給你搖扇子,哄你睡著了,再給自己搖,搖著搖著眼皮打戰,便鬆了扇子睡著了。你那時多小一個人啊,我去哪裡你就跟到哪裡,從來不會走開。我有時候還在想,你要是一直那麼小就好了,我拉著你抱著你,你怎麼都不會走開……”

韋溫雪本還有話要說,可他昨夜沒睡好,此刻扇底風拂麵,細語在耳旁飄著飄著,他竟真的眼皮打架,一歪頭,安睡在了他哥身旁。

等他醒來時,他哥已經不見了。

一個人打著哈欠,他從暗室裡緩緩踱步出來,避開他人的目光,抄小路走回了自己的院子。花積已經在院中等了一個上午,正心神不寧地坐在窗外,一見到公子衣衫不整地走回來,急忙上前,看他是哪裡打傷了。

“沒捱打沒捱打。”二公子擺手,“隻是在我爹房裡睡了一個回籠覺,我哥還給我扇扇子呢。”他邊說邊往屋裡走,發帶不知道丟哪裡了,錦緞般的長發在腰間亂飄,一縷被枕亂的頭發翹在頭頂,隨著他的步子一跳一跳的。丫鬟們見了他頭頂那縷毛,都捂著嘴偷笑,他則有些蒙地望著她們,眼裡還帶著剛醒的水光。

“謝天謝地,幸虧有大少爺。”花積跟在他身後仔細檢查了一圈,終於鬆了口氣,笑得眉眼彎彎,“多謝菩薩保佑。”

“哪有什麼菩薩——”

花積趕緊捂住了他的嘴。

“可不許這麼說話。”她一臉緊張,嗔道,“多大的人了,說起話來還囂張又乖僻,不能這樣了。”又趕緊低頭念道,“菩薩不怪罪,菩薩不怪罪。”

“好啦,姐姐,我不亂說了。”

“坐下吧,讓我把你這一頭鳥窩梳好,彆讓彆人再笑話。”

銅鏡中,粉衣溫柔的女子挑起青年的長發,低頭拿著小梳子,白皙的手緩緩穿過如瀑黑發,一下又一下,灰塵在安靜的光芒中旋轉。

他牽過女子的香囊,放在鼻尖嗅著。

花積束好了發髻,蹲下身,為他仔細整理衣裳,一條又一條地束好衣帶,金光打在她潔淨柔和的側顏上,她垂著睫毛盯著他衣襟上的褶皺,一邊捋著,一邊輕聲說:“你呀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

“長不大了,讓姐姐照顧我一輩子。”他坐在金光中,笑著,漂亮的喉結起伏,“我說今天捉的雀兒怎麼跑了,原來裡麵這件衣服也要打結呀。”

花積忍著笑,搖了搖頭:“天天對鳥對虎那麼上心,怎麼就不知道對書本上上心呢。”

“書哪有老虎好玩?”韋溫雪抬手接過了綠果兒遞來的溫開水,喝了兩口,又遞了回去,“對了,胖兒子怎麼樣了?昨天一夜沒見著我,是不是已經有點鬱悶了?”

花積終於沒忍住,撲哧笑了。

旁邊的綠果兒笑得手中茶盞都在顫,忍著說:“你的胖兒子好著呢,剛剛還蹦起來抓了隻鴿,正玩得不亦樂乎呢。”

“嘿,沒良心的東西,我去看看這小胖子。”韋溫雪鬆開了香囊,起身,邊走邊往園裡呼喊,“胖胖!胖胖!我回來了,還不快點過來慰問你老爸——”

說時遲,那時快,一道橙黑的身影從竹林裡嗖地就躥了出來,雙爪拍地砰砰砰砰響,見到韋溫雪興奮得兩眼發亮,猛地就衝了過來,沒刹住閘,一下子滑了出去。

幸虧韋溫雪閃得快。

他那胖兒子一天吃四隻雞,壯實得像個小鐵桶,平日蹦到桌子上的時候,桌子都得抖三抖。雖然現在虎子隻到膝蓋高,可要是真撞上了韋溫雪,誰倒下去還不一定呢。

“胖兒子,想不想我?”白衣公子笑著蹲下身,兩隻手搓著胖乎乎的虎頭,“你看看你,臉越吃越大,以後就不好看了。嘴上還血淋淋的,又在偷吃什麼?我給你擦擦——欸,這鴿子毛是從哪裡來的?”

他狐疑地挑起一根潔白的羽毛,突然站起身:

“胖兒子,你是把我的鴿吃了嗎?”

虎子呼嚕了一聲,圓腦袋還在往他腿上蹭,一副撓癢還沒撓夠的樣子。

“你真吃了?”韋溫雪難以置信地捏著那一根羽毛站在那兒,“鴿子的骨頭在哪兒?身上的信呢?”

虎子聽出了那語氣的嚴厲,有些不滿地低吼了一聲,站起身,踱步準備離開韋溫雪。

“那是苗寨的信。”它看見漂亮主人盯著自己,神情是從來沒有過的嚴肅,“你要是真把它吃了,我把你吃了知道嗎!傻兒子,把剩的鴿子給我。”

韋溫雪看見虎子站了一會兒,若有所思的樣子,然後,它抬起頭,撒開腿跑走了!

“嘿,你長大了還敢跟爸爸鬨脾氣了!”屋裡的丫鬟們扶著門框鬨堂大笑,隻見園裡二公子一把抓起白衫下擺,追在老虎後麵,束發搖晃,金光下長發四處飄散,“我就不信還追不上你!”

聽見腳步聲,虎子回頭,滿臉都是“你來追我呀”的興奮,轉頭跑得更快了!

眼看小虎就要鑽進竹林,白衣公子伸手,握住了牆根一柄修長的兩股虎叉,眯眼,瞄準,鬆手,銀白光長長地劃過,迅疾落下!

“砰!”的一聲,正好卡住了虎子的後頸,虎叉狠狠插下!虎子嚇得一縮,兩邊鐵尖紮進了地麵的濕土中。

“少爺真厲害!”一片脆聲嬌笑中,房簷下的少女們拍著手加油,女孩們彩色的衣衫和風鈴聲一起在夏日庭院中飄蕩。他轉過身,帶著些少年得意的笑,對女孩們揮了揮手。花積拿著繡件站在一旁,對上他得意的目光,搖著頭笑了,又低下頭繡著那朵一直沒完成的花。

白衣公子便接著在森綠的庭院中飛奔,一把拔出銀虎叉,坐上虎背,按下小耳朵低壓的虎頭:“嗯?不跑了?鴿子呢?”

被按得胖臉都變形了,虎子一邊低壓著耳朵,一邊齜著牙,發出警告的嗚嗚聲。

韋溫雪一把掰開了虎嘴。

“還學會咬爸爸了,嗯?”他單手握拳,伸進了森白鋒利的虎牙中,一直伸到喉嚨處,胖胖被撐得嘴都閉不上,想要咬他,但那四顆又長又曲的虎牙卻成了障礙,竟絆著它自己咬不成。僵持了一會兒,胖胖終於發出了討好的鼻息聲。

韋溫雪鬆開了它。

胖胖卻沒有站起身,它像幼崽一樣躺著,蹭著主人打了個滾,這是一種確認地位的示好。韋溫雪捏了捏它的後頸皮:“我看見你的小金庫了。”

他站起身,向竹林裡那一小攤血肉走去。

胖胖沒有起身,仍躺在那兒,眼睜睜望著主人捧走了自己的獵物。主人路過的那一刹,它聞著血味滿懷希冀地抬頭,卻看見主人頭都不抬,單手一拋,就把那半隻血肉模糊的鴿子“撲通”一聲扔進了池塘,濺得虎子胖臉一臉水。

但胖胖會被這種小事打擊到嗎?

胖胖不會。

它舔了舔自己的臉,然後站起身,也“砰”的一聲跳進了池塘裡,輕車熟路地遊到池中央,一個猛子紮進去,虎頭再浮起來的時候,嘴裡已經銜著半隻鴿子了。

怕主人再搶自己的食物,它泡在淺水處,兩爪抱著那半隻鴿子吃完了,然後才心滿意足地抖身上岸,舔了舔自己濕漉漉的爪子,留下半池紅痕越染越遠。

就在這時,它聽見了主人的笑聲。

遠遠地,它看見主人握著那一張被血水弄得臟兮兮的信紙,站在亭中,一個人笑著,笑得眉眼都彎在一起,滿背細細散落的長發,也都溫柔地搖動著。

“少爺,什麼事這麼開心呀?”小凝霜抱著幾枝新剪的白花,從亭旁穿過,垂著兩個小辮探頭道。

“有個混蛋還活著。”公子一邊說,一邊又忍不住笑了,“煩人精,竟是騙我為他落淚呢。”

“那他肯定沒騙成,少爺你又不會哭。”

“當然沒騙成。”公子擺手,“小凝霜,去和屋裡幾個姐姐都說,這幾天沒事就去外麵嚼嚼舌根,說我被老爺抽了一頓,打得皮開肉綻,正躺在床上養傷呢,沒有個把月出不了門。”

“嘿,好嘞!”小凝霜抱著花,眼睛發亮,“我正想去外麵玩哩!”

“那就放你三天假,到處去玩,見人就說我的傷勢,說得越嚴重越好。哦,對了,”他眼球一轉,露出了有點頑劣的笑容,“彆忘了加兩句,說季太後獨守空房,夜夜寂寞,正暗恨著她那兩個哥哥,思念著我日夜抹淚呢。”

所謂三人成虎,便是這謠言在長安城中越傳越離譜,起初隻是說那大逆不道的韋無寒被韋左司拿鞭子抽得鮮血淋漓,又去祖宗牌位前跪了一夜,罵他丟了韋家的臉;後來又說,那韋左司鞭子都抽爛了,韋無寒被打斷了腿,躺在床上好不可憐,太後遠在宮中都為他傷心呢;後來關於太後那段傳得更邪乎,說太後為了無寒公子茶飯不思,以淚洗麵,甚至屢屢想要殉情,隻求來世再做夫妻,是個可憐的癡情女子……編得有鼻子有眼,大抵是傳到了漣漪耳朵裡,她生氣了,於是流言一夕之間變成了韋溫雪破了相,是太後不要他了,他正躲在家裡捧著一張破臉傷心呢。

韋溫雪讓花積去打聽謠言,每天聽了被逗得哈哈大笑,隻聽到最後一個時邊笑邊拍大腿:“對啊,傷了臉,我怎麼沒想到呢!”

一個月後,他再出門時,右臉上帶著一條條支離破碎的紅痕,從眼角劃到下巴,紫黑的血痂一塊塊垂著,詭異而妖美。旁人見了他,都是猛地吸一口氣,然後又搖著頭,不忍心地歎氣。

八月的幾天,他就在長安瘸瘸拐拐地走來走去,展覽他那張破碎的臉。

天空陰鬱。

一身靛藍,頭上戴著黑色鬥笠的女俠與他迎麵而來,擦肩。

韋溫雪一襲黑衣,頂著那半仙半鬼的花臉站在路中央,優雅地伸手,攔住了女俠的去路。

女青年從鬥笠的陰影中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若我沒有猜錯,陳女俠,你是為了追查一封神秘的信而來到長安。”黑衣的韋溫雪側身,用那月光般皎潔的半邊臉望著她,“那封信,關乎你一個故人的下落。”

韋溫雪單手挑開車簾,轉身,露出那如鬼如魅的半邊臉:“上車吧,你不會拒絕最後的答案。”

女俠不動:

“所以,這一個月間向西蜀武林送了那麼多拚湊謎語信的人,就是你?”

半仙半鬼的黑衣公子頷首。

“那我是唯一找到你的人嗎?”

“剛剛是的,但是,”韋溫雪望著搖晃的門簾,白玉無瑕的左臉衝著車廂裡笑了,“現在不是了。”

車中,一位麵貌平凡的中年男人已然坐著,長劍放在身側。

沒人看見他是怎麼進去的。

這便是聲名傳奇的天下第一盜王:白山林。

“小淨,是我。”他對上藍衣鬥笠女青年的目光,衝車外點了點頭。

“白伯伯,你也來了?”車外,名為陳寧淨的女青年吃了一驚,“自從三年前蜀國那一夜,你就銷聲匿跡,今日竟然肯為了杜將軍——”

“上來說吧。”

黑衣公子拍了拍陳寧淨的肩,一起坐進了車廂,厚重的車簾迅速垂下,遮住了路人打量的目光。

半個時辰後——

韋溫雪一人從車廂中走了下來。

身後,那輛馬車奔跑著一路向南,穿過啟夏門,捲起滾滾煙塵,向著南方苗寨衝去。

八月的雨,瀝瀝地落下來。

他一個人穿著黑衣服,穿過雨水中一家家亮起燈的長安城,聞著濕漉漉的風,隻覺得痛快。

去年這時候,他們還在桂花樹下吵架。

他低頭笑了。

如果杜路現在又站在他麵前,又用那種熟悉的天真熱烈的目光望著他,那麼他也會望著杜路,和他好好喝一壺酒。在杜路喝醉的時候,他再輕聲告訴杜路,不會有那麼一天的。

人間的熱鬨在身旁喧囂,他開始認真地思考著杜路兩年前的那封信。金色的雨水在頭頂滴落,青年們並肩為國家的未來而奮戰,這或許也是一個不錯的打算。雖然他肯定不會把籌碼全部押在這裡,但是,和杜路做盟友,或許是件可以信任的事吧。如果一定要在武將之間選擇的話,二季與杜路,這還有什麼比較的必要呢?二季與韋家的嫌隙已然埋下,而杜路,他們還不瞭解彼此嗎?他們終是默契的朋友,是一轉身就會去尋找對方的人。

縱然我騙過你一次。他在雨水中笑著走遠:可你被彆人騙得更慘啊,杜路大傻子,最後還是我把你救回來了。我們之間清了,我甚至覺得,你之前那些天真的話也有些道理了。

我開始思考一個站在你身邊的未來。

我開始想象一個更好的大良。

那些呈上去的文字隻是殺人的刀筆嗎?他想起了那個被亂棍打死的小兵,才十六歲,在麻袋裡緩緩地咽氣,腫脹的屍體被拋給河岸上追逐的野狗,年輕的手腳被咬掉。哭瞎一隻眼的母親,接過半吊錢,隻聽說兒子在軍中染了惡疾去世,多問兩句,就被新上任的軍官狠狠地推開,瘦弱的身體趴在地上喘氣,鋥亮的軍靴從麵前踏過去。白衣公子平靜地執筆,寫到最後,卻握著筆在深夜裡渾身發顫。

他開始理解有些事不隻是博弈。

他開始盼望杜路早點回來,趁著桂花還沒落下,他要和杜路重新進行上一次的談天,他保證自己不會再用那樣嘲諷的語調,他會好好地聽杜路說完。但他知道,若是杜路聽說了他和淑德的醜事,大概會生氣和失望,但關於這件事他不打算認錯,更不會辯解。那些教條禮法本身就是錯的啊,他想,一個那麼年輕美麗的女人,被鎖在空房間裡老去,那纔是殘忍的事吧。

頭頂清涼滴落的雨水,卻突然被擋住。

一個人的影子垂了下來。

黑衣濕淋淋的韋溫雪轉身,看見了一雙明亮的微笑的眼,那素來溫潤謙和的柳公子正站在麵前,望著他,為他撐起一把素白的油紙傘。

“柳兄呀,好久不見啊。那夜我還不如去找你,讓你收留我呢,彆提了,第二天回家,我被我爹打得好慘——”

柳公子不語,隻是望著他笑。

“怎麼了?見我被打成這樣,你倒高興了?”

“不是,”雨水中,柳公子笑著伸手,摸了摸韋溫雪的臉,又抬起自己被染紅的手指,“無寒的傷疤都被淋濕了,紅的紫的正往下流呢。”

韋溫雪也笑了,比了個“噓”的手勢。

柳公子會意地點點頭:“真開心又看見無寒,你沒事就好。今夜雨這麼大,讓我送你回家吧。”

“彆了彆了。”韋溫雪推開了他的傘:“我剛捅出這樣的醜聞,名聲不好。你可不要被彆人看見和我走在一起,彆壞了你的名聲。”

“不會,能和無寒走在一起,我就很開心了。”

“你就不覺得我……無恥嗎?”

“那夜在裴家筵席上第一次聽見那些事,我是很震驚的,難以相信無寒這樣的人會……我有段時間燒了你的詩,我很抱歉。”一顆顆透明的水珠在素白的紙傘上凝結,柳公子帶著一縷微濕的鬢發低頭,“但是,我後來想明白了,無寒無論做什麼樣的事,無寒都是寫出了那些詩句的人。平常人無法理解無寒,就像是他們永遠無法讀懂你的詩一樣。我怨你的時候,其實應該想想,到底是你寫錯了,還是我讀不懂呢?”

雨水在傘上劈啪作響。

“我是真的很想和無寒做朋友的。”柳公子攥著傘柄,猛地抬頭,“從我讀到無寒的第一首詩開始,我就知道,你一定會有非常非常光芒四射的未來。所以請無寒你千萬不要說那些自怨自艾的話呀,也不要一個人淋著雨走路啊。我想送你走回去,因為日後,說不定我就沒有和你並肩的機會了,你一定會成為我們……仰視的人。”

那年他們二十二歲。

孩子們在四濺的積水中跳躍,樹葉亮綠得耀眼,水汽溫濕。他們相視笑著,撐著同一把傘,站在一場充滿希望的金光大雨中。

這是良朝的最後一個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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