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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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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年前。九月,十月。苗寨與南詔國。

煙花,璀璨的光點,在黑夜中猛地炸開,金色雨水般閃閃晶晶地滴落在每個人的眼眸裡。

閉眼便飛翔,張口就唱歌。

涼風吹衣衫,他們笑著,覺得風是天藍色的。

少女是乳白色的,她像是一隻人魚。漫天降落的金色光芒映在一池冷灰色的湖水裡,而她潔白柔軟的身軀,像裁紙刀般劈開一整片絢爛的波光,長長的水痕蕩漾開,藻荇在腳底搖晃,撫過少女濕潤的肌膚,順過柔軟的後背,撫過**的足,那是如蓮盛開般五隻小小的粉色的腳趾,足尖勾起,鬆開了墨綠色的纏繞。

湖麵的正中心,浮著一方漆黑的棺材。

棺材上麵,覆滿了大朵大朵紫紅色的花,像是濃稠的血跡,一半已經浸入湖水,一半在風中飄搖。

“是杜路!”戴著銀鐲子的小男孩踮腳往湖中心望,猛地回頭,張開雙臂,“媽媽你把我抱起來,我要看杜路!”

熱鬨的風聲中,一對青年和女孩拉著手,正笑著迎麵跑來。

小男孩猛然張開的雙臂,差點打到他們身上,兩人趕緊往右邊閃避,奔跑中撞向了一棵歪著脖子的大柳樹,發出“啊呀”的驚訝音。男孩的母親趕緊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們有撞到哪裡嗎?”

“我們沒事。”青年望著小男孩,有些靦腆地笑了,“是我們跑得太急了。”

“但這棵樹……好奇怪啊。”女孩望著身旁的大柳樹,有些困惑地說。

“走啦走啦,我們趕緊去占個好位置,祭典馬上開始了。”青年拉起她的手,女孩的視線隻好猛地收了回去,兩人繼續在人流中奔跑。

母親抱起了小男孩,轉身向大湖走去,他高興地舉起了小手臂歡呼,銀鐲子下墜著的小銀石榴,在黑夜裡亮晶晶地響。

他們走遠了。

“呼——”

歪脖大柳樹裡麵,傳來了一聲長長的籲氣:“好險,白伯伯,那個女孩差點就看見我了。”

就著小孔透進來的光,白山林正在眯著眼點數懷中的金符:“他們把杜路放在湖中央,我們怎麼過去啊?”

“我們也遊過去?”陳寧淨趴在另一個小孔上,轉動著眼前的水晶石,“我看見杜路的臉了,睡得挺香的。彆說,我相信苗族人真沒虐待他,他不僅沒瘦,還吃胖了一點。”

“那小淨你說,這些金符如果沾了水,還靈不靈?”

“我覺得這個符本來就時靈時不靈的。”陳寧淨把水晶石揣回懷裡,若有所思,“是不是要念句咒語,它才會起效?”

“小月牙?”白山林注視著手中的金符,試探地喊道。

“小月牙!小月牙!”陳寧淨也湊過來喊,“月牙月牙,快顯靈!”

這一次,卻沒有狂風大作,也沒有黑棺突然顫動。

金符靜悄悄地躺在手掌中,什麼都沒有發生。

“算了,先不管杜路醒不醒,把他救出去再說。”白山林收起金符,“小淨你從湖底遊,我用輕功從水上過去,分散他們的注意力。搶了人就跑,切勿戀戰。”

“嗯!”

奪目的明亮突然籠罩了整個世界,巨大的煙花在頭頂砰砰地發射,金花綻放著,泉水流向人間。

一片沸騰與歡呼,秋神的祭典開始了。

“哐當”一聲。

湖麵上突然多出了一個人。

紫衣金紗的女子,突然出現在漆黑的棺材上。她單獨側坐著,潔白的身體大片大片地裸露,左腿曲弓,光滑美麗的右腿伸進湖水中。衣衫飄蕩,黑發在漫天金光中飛揚,血紅色的花瓣在身後紛紛揚揚地落下。

“聖姑大人!”湖麵上傳來了眾人激動的聲音,齊聲頌喊著晦澀難懂的古苗語,點點金光迸濺於天地,頌聲越來越響,像是激烈的花火盛放。

人魚般的少女圍繞在聖姑的身旁,遊來遊去。

水聲在劇烈地嗡鳴。

聖姑低下頭,白淨纖長的手指撫摸著水中少女濕漉漉的秀發,聲音環著湖水傳向四野:

“豐收。”

“豐收!”岸上的眾人齊喊,舉起手中的稻穗和瓜果。

聖姑按住了少女的後腦勺,不顧後者的掙紮,用力而緩慢地按進水中:

“奉獻。”

“奉獻!”眾人將手中的祭品扔進湖水中,砰砰砰,四濺的水珠在光彩中沉落。

“祭典!”聖姑說。她猛地解開了水麵下少女臉上的紅麵紗,高昂尖利的歌聲在天上煙花綻開、湖下萬千祭品沉落的一刻傳向四野:

“以神之麵——”

千百人聲震霄漢地合唱:

“塑像降靈!”

登時,整湖絢麗的水波搖晃,烈風掀起巨浪,掀起千百層晶瑩的湖水,一層層覆蓋著水中**的少女,彷彿冰麵凝結,裹挾著她猛然立起,千萬噸湖水向上衝去,組成了一個水塑的巨人,龐然大物的神像,樹立在天地之間!

就是現在!

在這肅穆的一刻,在這千人朝跪熱淚滿麵的一刻,湖邊柳樹上突然衝出來一道迅疾的身影!他像是一隻鷹,展翅飛來,淩水抓魚,雙手抓起黑棺材中沉睡的杜路,扛到身上,踏水就要飛回去!

銀灰色的水,還在巨像的身周流淌。

神,猛然動了。

巨神猛然撲了過來,舉起晶瑩粗壯的手臂,一把拍到這眾目睽睽的小偷身上!

萬頃水流組成的巨掌猛地襲來,迅速爆發,激流彙聚發出致命的一擊,白山林被迎麵擊飛了出去,一條光滑的曲線,拋向了岸邊粗壯的老槐樹,狠狠地撞了上去。就在眾人都轉頭望向老槐樹的一刻——

“攔住他!”

湖裡竟然還有另一個人!

她一手緊抱著沉睡的杜路,一手劃水,正在奮力向岸上遊去!

在巨神襲來的一刻,白山林鬆開了肩上的杜路,一把扔給了埋伏在湖中的陳寧淨,以身體做誘餌,想引開眾人的目光。

可他沒想到,山頂上還有一個暗哨,在關鍵時刻發現了陳寧淨!

一聲令下,局麵登時扭轉,人群分成兩隊,分彆包圍了樹上的白山林和湖裡的陳寧淨,每個人臉上都是熊熊燃燒的憤怒。

神明的巨掌以萬噸水壓垂懸於頭頂,禁錮住湖裡岸上兩個小小的竊賊。人群蜂擁而上,兩人被無數雙手掌擒拿住,被搜走身上的佩劍,被五花大綁著,吊上了高高的樹梢。這是苗寨對偷盜者古老的懲罰,無數人在樹下指指點點,衝他們吐唾沫、扔石頭。

渾身被綁在樹上一動不能動,白山林和陳寧淨被砸了好幾下,卻也顧不得了,他們正焦急地望著湖中央,注視著杜路被人再次抬入黑棺材,仍然緊閉著昏睡的眼睛。

水結的神像,還屹立在湖中央。

黑色棺材漂浮在巨軀之下,像是巨大餐盤上一方小小的糕點。

“祭典繼續——”

千人在岸邊緩緩跪下。

深奧艱澀的頌歌向著銀河衝去,滿天星火湧流,秋夜越來越冷,整個世界都在搖曳。這是古老的豐收祭,是自然,是女性,是孕育,是恩德,一代又一代人的歌聲穿越時間,祖輩的墳與子孫的血,在冥冥之**鳴傳唱。

這片土地,賜給他們生。

一切困擾和問題,都將得到神明的指引。

“無名有象,無始有終……”紫衣金紗的女人,正跪在水麵上唱歌,她以悠揚難懂的古語,歌唱著苗寨一年來遭受的災難,唱著杜路的來龍去脈,無數人在她身後潸然淚下。最終,眾聲合成了恭敬而慎重的詢問:

“獲罪之人,等待裁決。”

巨神點頭。

銀灰色湖水凝成的手掌,緩緩地撫摸著黑棺材裡青年沉睡的臉龐。

所有人都屏息望向湖中心。

白山林和陳寧淨攥緊了拳。

神,開口了。

晶瑩巨軀的腹部,那被無數層水流裹挾著的**少女,正緊閉著眼睛,用陌生而洪亮的嗓音宣讀神的審判:

“日神與戰神之子,光明與災難一身。

“他使整個世界陷入狂熱,浪漫的理想在五湖四海之間熊熊燃燒,英雄夢與妄想症泛濫,狂喜和悲烈,激情與群起,混亂與失控,毀滅與傾塌。耀眼光芒消失殆儘之時,世界的黑夜已經來臨。

“他是鼓舞,是災佞,是狂妄,是禍源。

“你們指望從他身上獲得利益,殊不知,他正將巨大的災難引向這裡。唯一阻止厄運蔓延的辦法,就是儘快殺死他,千萬不要讓任何人知道。

“今夜處死。”

樹上,白山林的眼皮猛然一跳。

湖中,水流包裹中的少女緊閉雙眼,她夢遊般揮舞著銀灰色的手臂,巨掌之下,萬頃湖水彙聚,衝著杜路的口鼻,蓄勢待發——

“不——!”

人群之中,突然有一位少年吼道:“聖女大人,他是杜路,我們照顧了半年的杜路啊!”

“秋神啊,到底是什麼災難?難道除了殺死他,沒有彆的辦法了嗎?”

“不得冒犯!”紫衣金紗的女人回頭,嚴厲地望著兩個少年:“流兒!小飛!這是祭司大典,沒有人能更改神的決定!”

“可是——唔!”小飛還想說些什麼,被身邊的大人們捂住嘴巴,帶離了祭司大典。

流兒眼神複雜地望著湖中沉睡的杜路,又望著湖中巨人腹中的少女,後者還在緊閉著雙眼。流兒歎了口氣,輕聲道:“她會後悔的,等秋神從她身上離開之後,她一定會後悔的。”

早知道這樣,上次告彆杜路那個混蛋的時候,應該告訴他,飯菜做得很好吃,謝謝,我以後一定會想念。

“請神執刑!”

巨龍般雄壯的水流驀地向著一方小小的棺材拍去,流兒低下了頭,不忍心再看眼前的畫麵。

就在這時——

人群傳來了驚天的尖叫聲。

在水流爆炸擊毀棺材的一刻,杜路猛地睜開了眼睛!

他一個猛子紮進了湖水裡。

他胸前,正貼著一方閃亮的金符,像是黑暗裡一隻大笑著的眼睛!

樹上,白山林和陳寧淨笑著擊掌。

他們已經掙開了渾身的繩索,像是兩隻從空中支援的大雁,腳尖一跳,向著湖中心飛去——

眾目睽睽之下,杜路在湖水中飛速地遊著,像是一隻機敏的小耗子,搖著尾巴要逃出四麵八方的圍攻。

兩人準確地俯身而下,伸手,拉住了杜路濕淋淋的臂膀,拉著他飛速地往岸上逃去——

“砰!”

一支毒箭從天而降,猛地貫穿了白山林的掌心。

又是山上的那個暗哨!

順著箭望去,隻見一位戴著鬥笠的獨臂男人,用獨手和左腳拉開弓箭,第二支長箭衝著陳寧淨就射了過來——

陳寧淨趕緊躲開。

杜路又跌回了水中。

陳寧淨和白山林再欲上前,一個滔天巨浪便迎麵打來,掀翻了三人,將杜路裹了回來,一把握進神明的巨掌中!

神像身周的水流猛地迸濺,銀灰色的湖水組成一個巨大的旋渦,圍著湖心不斷旋轉,水凝成了一環高牆,阻礙任何人接近杜路。

而在旋渦的最中央,站立著一位緊閉雙眼的少女。

她的手正握著杜路的脖頸。

“小花,鬆開我,鬆開……”杜路臉色青白地掙紮著,雙手想要掰開脖子上的禁錮。

少女纖細潔白的手指卻爆發出難以置信的力量,彷彿一串鋼鐵鑄成的絞繩,她閉著眼,猛地收緊五指——

杜路的臉一瞬間憋得紫紅。

“聖女大人,他是杜路!”流兒終於忍不下去了,不顧眾人的拉扯,對著湖中大喊道,“醒過來!快醒過來!”

金光中,胴體潔白的少女充耳不聞,她猛地舉起了窒息中的杜路,頎長的手臂上肌肉繃緊,要向眾人展現這一場威嚴的殺戮——

男人被扼住的脖頸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

血,滴了下來。

流兒哭喊著被眾人拉走,岸上,傳來了眾人的頌歌。

杜路虛弱地望著他,眼皮漸漸垂下來,最後一絲光芒從瞳子裡消失——

“小月牙!”

就在這時,被苗族人擒住的陳寧淨,突然爆發了大喊聲:

“小月牙!小月牙!小月牙——”她在無數雙手的壓迫中,奮力地抬起頭,不顧唾沫嗆著喉嚨,高喊著一些奇怪的話語,“快顯靈啊!小月牙……”

在杜路即將死亡的一刻,在壯觀而神秘的秋神祭典上,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喊這個名字。這是誰的名字?她心裡一片茫然,二十年前南詔國神秘的嬰兒,為什麼會有一個漢語的名字,又與八竿子打不著的苗寨有什麼關係?她到底在祈求誰的應答?

神,卻猛地癱倒。

旋渦圍牆“砰”的一聲砸進湖水中,激起白浪四濺。

舉著杜路的少女,茫然地睜開了眼睛。

“小月牙!”

她的眼裡猛然恢複了光亮。

杜路從她手中摔了下去,掉進水裡,過了一會兒,終於掙紮著探出頭來,捂著自己脖子,劫後餘生地大口大口喘氣。

五彩斑斕的湖麵上,他向上望去,看見了少女一張無法看清的臉。

神麵。

“快跑!”她向下望著他,“我是苗寨的聖女,神麵人身,我以秋神之口說出的處決不可更改,你快逃!”

“殺了他!”岸上,數千人卻已激昂地揚起了火把,“秋神說他會帶來災難,今夜他必須死!”

杜路被團團圍住。

“哐當”一聲。

紫衣金紗的聖姑突然出現在湖心,潔白的手指間蠕動著一團淺粉色的蠱蟲,衝著杜路越逼越近,高昂的蟲頭幾乎要鑽進杜路的血管。

杜路趕緊紮進水中,換氣時從水裡探出頭,卻看見了高山之上,獨臂男人已經張開了弓箭,濕淋淋的箭尖正居高臨下地瞄準自己的脖頸。

前有蠱蟲,後有毒箭,杜路僵在原地,冷汗順著脊梁流了下來。

不能坐以待斃!他猛吸一口氣,整個人沉進湖水中,一邊瘋狂地揮動著雙臂往岸上遊,一邊越潛越深,以湖水為屏障阻礙弓箭手瞄準。

突然——

無數粉紅色的長條蟲,從四麵八方的湖水中包圍了他。

它們像蚯蚓般蠕動,在銀灰湖水中又如同一條條縮小了的細蛇,噝噝地伸出尖牙,瞄準了杜路的手掌和臉龐上每一寸暴露的麵板。

它們衝了過來——

“捂住耳朵!”

突然,遙遠的湖麵上,傳來了少女悶悶的聲音。

她握著拳注視著這場水底的屠殺,在千百隻蠱蟲即將咬上杜路的一刻,她終於忍不住了。開口,發出了第一聲哭聲!

湖水和空氣都猛地一蕩。

千百人的腳步在湖麵上踉蹌,麵前,紫衣金紗的聖姑神情一變,她意識到了什麼,上前一步想要阻止少女繼續哭泣,可前者的身體已經開始搖晃,而後者靈活地躲開了。她一個人站在湖中心,哭得穿雲裂石,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晶瑩的眼淚和湖水融為一體,聲音則在峽穀中響亮地回蕩,愈來愈烈。

世界在眩暈中搖晃。

終於,再沒有一個人站著。

寂靜的世界裡,她望著湖底沉睡的一條條蠱蟲,它們僵直得像一條條臘肉絲,在水中緩緩沉落。她望著山上滾落的箭鏃,那個獨臂的暗哨像是喝醉了一樣,一動不動地昏睡。

她戴上紅色的麵紗。

水底,杜路攥著胸前金色的符文,緩緩站起,不可思議地望著整個被催眠的世界。

“小花——”

“你走吧。”她揮揮手,說,“等他們醒來,就會把今天的事情忘掉。你也不要把今天的事情告訴任何人,知道嗎?”

“我已經快分不清什麼是夢了。”杜路撓了撓頭,“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神嗎?”

“神不在天邊,神在每個凡人身上。”

小月牙一邊擦著臉上的淚水,一邊轉身把棺材中的銀頭盔取出來,遞給了杜路:“走吧,你不能再耽誤了,快去做你要做的事吧。”

杜路接過了頭盔,眼睛明亮:“謝謝你。”

“當心那個部將。”她很認真地望著他,“你要活得長一點,才對得起我養你這麼久啊,小豬崽。”

杜路笑了:“所以,你真正的名字叫小月牙,是嗎?”

她比了一個“噓”的手勢:“不要告訴彆人。”

“好的,小花!”杜路笑著揮手,在湖水中越走越遠,“我會想念你的,你是我親眼見過的,第一個擁有法術的人。”

“我不會想念你的。”她也揮手,“記得寄些銀子回來,抵銷你這大半年在苗寨喝的雞湯!”

沉睡的世界裡,澄明的月色下。

兩人在大湖的兩側越走越遠。

“砰!”

“砰!”

突然,兩支箭猛地射了過來!

是麻藥!

猝不及防的一刻,所有人都在湖邊沉睡的一刻,兩支塗滿麻藥的利箭從暗中射了出來,刺中了毫無防備的兩個人——

杜路的瞳孔詫異地放大。

來不及轉頭看清放暗箭的人,他的雙腿就搖晃著發軟,踉蹌著,整個人摔在地上,咬著牙,眼皮痙攣著,卻再一次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陷入一片昏暗的世界。

不遠處的山頂上。

南詔少年的手指還在顫抖。

他放下弓箭,一腳踢開身旁昏睡的獨臂男人,取出自己雙耳中的紙團,衝著山下一邊揮手一邊大喊道:“大家都過來!苗寨所有人都睡著了!我們今夜就要奪回銀色孔雀宮,這是天賜的好時機!”

一個月後。南詔國。

頭……好痛。

他在一片黑暗中醒來。

腦袋疼得彷彿要裂開了,他想要抬手揉一揉太陽穴,卻發現自己被粗壯光滑的繩索緊綁在柱子上,一動也不能動。

“這次真是大豐收。”突然,他聽見了腳下似有人聲,“失竊多年的銀色孔雀宮,掌握秘術的聖姑,盜王白山林,陳家的大小姐陳寧淨,還有大良那個沒死的將軍杜路……居然就這樣被我們一網打儘,國王做夢都要笑醒了。”

“國王可是一夜沒睡,一直在審問苗族人。”

“問什麼?”

“還不是……”說話者壓低了聲音,“同根蠱的事。”

同根蠱?

毫無理由地,正在偷聽的杜路突然打了個冷戰,雖然他心頭一片茫然,那是什麼東西?南詔人為什麼要向苗族人索要?

“那東西真的存在嗎?”樓下,有人輕輕歎了口氣,“二十年了,國王還是不放棄對同根蠱的癡迷,那樣的害人邪術,有什麼追尋的必要呢?”

“你不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樓下人的聲音更輕了,杜路一下子聽不見了,他焦急地皺著眉,輕輕踩了踩腳下的地板,也是木頭的!於是他趕緊貼在木柱子上,利用木柱和木地板傳聲,耳邊勉強傳來了樓下人的聲音:

“……這是我父親告訴我的,他也做過侍衛。二十年前,國王在森林裡的高樓上坐著,突然望見洱海邊有一個奇怪的波斯和尚。和尚懷裡抱著一個女嬰,肩上坐著一個穿道袍的小男孩。那個和尚壞透了,一把揪起女嬰和小男孩,‘砰’的一聲砸進了水裡!

“國王十分氣憤,要派人下樓去逮捕那個和尚,但下一幕發生的事讓所有人都驚呆在原地:那和尚注視著水裡兩個孩子漸漸淹死,然後大笑著,突然間就消失不見了!

“愣了一會兒,國王派人去檢查兩個孩子的情況。

“水性好的侍衛們跳下洱海,把兩個濕淋淋的孩子撈了出來。那個小男孩渾身僵直,臉色青白,已經嗆水淹死了,但是,那個女嬰居然還活著!原來她剛出生不久,你知道嗎,剛出生的嬰兒天然地就會遊泳,他們能自動在水下閉氣,像是回到羊水裡一樣。但是再長大一些的時候,反而做不到了。

“國王仁慈,命令把這個小女嬰抱回城中找人收養,至於這個小男孩,便堆座小墳就地掩埋了。侍衛們也都可憐他,一邊歎著氣地挖土,一邊在小聲議論,到底是哪兒來的孩子,父母知不知情。

“‘不用挖了!’身後,突然有個清脆的童聲說,‘謝謝你們,可是我好啦。’

“眾人都僵在了原地,手中的鐵鍬發顫。

“最膽大的侍衛緩緩地轉過頭,目光撞見身後笑容甜甜的小男孩,白眼一翻,暈倒在了原地。

“小男孩衝他們作了個揖,然後轉身,邁著自己的小步子,就這樣在夕陽沙灘中漸漸走遠了。身後,大家麵麵相覷,卻沒有一個人敢攔他。

“回去之後,國王心神不寧。正巧這時,那個女嬰也出了問題,收養她的人家害怕極了,說她是妖怪轉世,任何人隻要一聽見她的哭聲,就會倒地睡著三天,並且會忘記睡前的事。國王聽說後愈發惶恐,把這件事告訴了大祭司,大祭司聽說那個男孩死而複生之後,猛地一拍腿,說不該啊不該,不該讓他走了!那個男孩明明是——不死之軀。”

“不死之軀?”

“是的,這是我父親站在殿中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然後,國王就揮手讓所有侍衛退下了。國王與大祭司進行了一整夜的密談,沒有第三個人知道談話的內容。

“這麼多年來,我父親一直在猜想,祭司和國王到底說了什麼。

“總之第二天,國王做了兩個決定:一個是建造了地下宮殿‘銀色孔雀宮’,把那個大哭的女嬰放進石室裡,並且向天下發出了藏寶圖;第二個是他們邀請了苗寨的聖姑,想用非常誘人的條件交換同根蠱的秘密。”

第二個人打了個噴嚏:“我怎麼越來越糊塗了,不死之軀的小男孩,吸引天下尋寶的女嬰和苗寨的同根蠱,這明明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三件事啊!”

“這三件事之間一定有非常重要的聯係。隻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父親一直沒想明白,那聯係到底是什麼。”第一個人遞給同伴一張手帕,“總之,不守信用的苗寨人偷走了女嬰,利用她的法力,把她培養成了新一代的聖女,與南詔為敵了這麼多年;而國王那邊,從此對同根蠱就著了迷,特彆是他去年大病一場之後,簡直是紅了眼,不找出同根蠱誓不罷休;而那個不死之軀的小男孩,卻再也沒有出現過。”

“同根蠱,聖女,小男孩……”守衛一邊擦著鼻涕,一邊一頭霧水地唸叨著,突然,頭頂上傳來了詭異的響聲,在木屋頂上沙沙地挪移。

樓上。

杜路僵在原地。

他身上那根粗壯光滑的“繩索”正在緊緊纏繞著他的身體,沙沙地滑動遊走,綠色的蛇眼反射著幽光,細長的蛇芯舔向他的脖頸。

黏稠的毒液,從尖牙上滴了下來。

被死死綁在柱子上,杜路拚命地搖晃躲避著蛇頭。

巨蛇猛地向前一撲——

“叮!”

冷光一閃,杜路左手從木柱上硬生生拔出一根鐵釘,顧不得思考,手腕一轉,五指向上衝去,在亡命的關頭刺進了巨蛇濕淋淋的腹部,在血肉中狠狠橫劃出去!

上半截的蛇頭還繃緊了向前衝,下半截的蛇身猛地軟了下去。

就在這極短的一刹,杜路抬起雙腳,一個後空翻,整個人淩空而起,上身還被巨蛇纏繞著,下半身的雙腿緊緊鉤著木柱,整個人如同一截彎折的彈簧,腦袋在下麵,弓著腰,渾身肌肉繃緊地發力,咬著牙想把自己抬起來。

被他這麼猛地一拉,已經衝到脖頸上的蛇頭又被拽了回來,沒有任何猶豫,它再次衝上去,張開森白的尖牙咬向杜路的鼻尖——

“撲哧!”

杜路從一側抬手,那根鋒利的鐵釘,刺進了蛇的眼睛。

液體流了出來。

巨蛇仰著頭痛苦地扭動,這樣黑暗的房間中,它依靠溫度而非視力來判斷獵物的位置,但突如其來的刺痛,讓它放鬆了對杜路的纏繞,後者猛地發力,硬是靠著腰部和雙腿的力量,把自己的上半身從巨蛇身體中徹底拔了出來。

巨蛇回頭就追。

杜路兩隻腳同時踏木柱,借力彈了出去,右手抱住了房梁,整個人便躥了上去,左手一直緊握著釘頭,跳出去的同時猛地從巨蛇眼中拔出,血汁噴濺。

“上麵發生什麼了?”樓下傳來了兩人驚訝的聲音,他們舉著火把,砰砰砰的腳步聲在木樓梯上越來越近。

地上,巨蛇帶著傷口盤起身,它蠕動著,銀亮的毒牙越逼越近。

杜路轉過身。

他突然從房梁上躍了下來!一下子砸在巨蛇身上,翻身坐起,雙拳猛打蛇身七寸,用力按住又濕又滑的蛇頭,狠狠地往地上磕去!在巨蛇頭暈眼花的一刹,他亮出了手中的鐵釘,銀白的直線在黑暗中猛地劃開……

門外,兩人的腳步聲停住了。

杜路抱住身分兩半的巨蛇,順勢一滾,躲在了木門背後,屏息以待。

“吱呀。”

門,緩緩開了。

他抱著半截巨蛇,躲在木門背後,注視著火把下兩雙腳一步步走近,停在地上的一片血腥和半截蛇尾前,兩人發出了恐懼的尖叫。

“杜路呢?”樓下那個剛剛打過噴嚏的聲音在顫抖,“孟加拉殺死他了嗎?快叫人,快叫人圍住這間房子!”

身旁,他的同伴也已經嚇得臉色蒼白,他從腰間取下報信用的長哨,狠吸一口氣,將長哨舉到嘴邊——

他突然向下倒去。

身後,杜路在兩人之間靜靜地站著,左右手各握著一根潔白的蛇牙,猛地插進兩人的後背。

一滴閃著光的冷血,浸透屋頂,滴了下去。

兩人躺在地板上,鬆開了手中的火把,越滾越遠,照亮了地上紅黑一片的血跡。

大火點燃了整個木屋。

杜路剛從他們身上扒下一把鑰匙,一根八爪纜繩,滾滾黑煙已經撲了過來,他用鑰匙開啟了木窗上的鐵鎖,抬腿翻窗而出,一根纜繩掛在窗台上,整個人順勢而下,火光中一個黑影飛速降落。

黑影又突然彈了回去。

腳下,救火的人群正在彼此呼叫著奔來,杜路扒在燃火的窗台上,猛地發力,長繩一展,他在夜色中高高地蕩起,飛向了宮苑中央最高的大殿。手腕一動,八爪纜繩收回手中。他單膝著地在房簷上趴下,像一隻來去無影的黑豹,在風聲中安靜地俯身注視著滿園人跑來救火,手臂上肌肉蓄勢待發。

“西七北七,西二南一,東三南六……”杜路眯著眼,默記著周圍建築的位置。

這是杜路一直在用的記位法。九歲那年,韋溫雪從《集異記》中看了一個故事:王積薪借宿在蜀山一戶農家,黑夜裡,聽見婆媳二人用說話的方式來下圍棋,一人道:“起東五南九置子矣。”另一個人道:“東五南十二置子矣。”就這樣,她們無形之中下棋到四更,王積薪將聽到的三十六步一一牢記,後來就創造了傳世的棋譜。韋溫雪那時還很小,摩拳擦掌地跟杜路說:“我們也去四川吧!長安人不會下棋的,高手都在山野裡!”小杜路聽說蜀山裡還能學輕功之後,和韋溫雪一拍即合。兩人揣著小木劍,揮舞著長長的青柳枝,在春日的傍晚笑著跑著,向著南方一路奔去。

這場偉大的旅行卻被韋棠陸扼殺。那時他隻是個十六歲的少年,跑了一整夜,在黎明金光升起的時候,終於在南郊的麥地裡發現了兩個熟睡的小男孩。那一刻,少年整頭的汗水都在往下滴,他夜裡本來在想一定要好好管教弟弟,但早上扒開麥苗終於又看見那張熟悉的小臉時,他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是俯下身緊緊抱住韋溫雪。“回家吧。”他在失而複得中抱得越來越緊,“弟弟,不要和我分開走。”

就這樣,杜路回去後被爺爺打了一頓,韋溫雪卻被哥哥馱著,興高采烈地買了好幾個糖人。

屁股朝天地躺在床上養傷,無聊中,杜路也幻想自己在無形的棋盤上下棋。但很快他發現,自己根本記不住哪個棋子下在哪裡了。這種娛樂活動太費腦了,他安慰自己:我還是個小孩,我應該用簡單一點的方法記位置。他閉上眼,想象以自己為天元畫一個棋盤,桌子在東一南一,小狗在北一,院子在西二北二……呼嚕,他閉上了眼睛,沉沉地睡著了。

多年後的南詔國,漫天火光與人聲嘈雜中,滿園的建築一棟棟開門,人群舉著水桶從不同方向衝了出來,像一股股水流交彙在著火點……杜路凝神望著,是那裡!東三南六!樹林掩蔽中一座毫不起眼的小灰樓,在滿園人流奔來奔去救火的喧囂中,隻有它依然緊緊閉著房門!

著火處是西二南一,東二南一處有一座對稱的木樓,可以充當纜繩的支點。杜路站在大殿之巔上打量四方:再往南是一片樹林,林子中央是一片湖泊,起至東五南四,終至東三南五,而小灰樓就在湖的最南邊!

但在小灰樓和東二南一之間,沒有任何建築能夠充當支撐點,他必須冒險從樹林裡穿過去。

九月的南詔,高木正茂盛森綠,那一片樹林中光點隱隱約約,應是埋伏著侍衛隊,不動聲色地阻截任何人接近灰樓。一陣大風吹散天上浮雲,月光猛地照亮世界,杜路眯著眼,一瞬間看清了樹林中蹲著的數隻狼狗。還有湖中央,月色澄明下一隻鱷魚冒出水麵,吹起一連串小氣泡,又輕輕潛了下去。

月光又暗了下去。

他,動身了。

繩索在黑夜的屋簷上蕩開一條長長的弧線,杜路從中央大殿蕩向東二南一的木樓,輕盈落下。他在木樓頂上蹲下身,瞄準了一棵茂密而不高出四周的柏木,一個俯跳,風聲在耳旁呼嘯,他穩穩地砸進樹冠中,以枝葉為緩衝,瀟灑地單手拽住了枝乾,順利潛入了密林——

然後他就驚動了全林子裡的狗。

一時間,世界像是炸翻了天,他像是一粒花生米丟進了熱油鍋,地麵上所有狼狗都昂起頭狂吠,離得近的兩條灰狗更是捷足先登,雙爪扒著樹乾,一邊叫一邊往上蹦,恨不得咬著衣服把樹上人拉下來。旁邊的黑狗不顧脖子上繩索緊繃,急得邊跑邊叫,像是生怕趕不上一樣,硬是拉著侍衛包圍了這棵柏木。侍衛們仰起頭,幾柄火把搖曳著,往高高樹乾的上方照去——

光芒中,幾片剛脫落的葉子,慢悠悠地落下來。

腳下狗叫聲震耳欲聾,杜路躡手躡腳地縮在樹冠裡,心驚膽戰中用葉子遮住自己的身體,心想這就是小時候沒去蜀山學輕功的代價啊,他今日竟被一群狗堵在了樹上,傳出去還怎麼做人。

地上,身形靈巧的侍衛已經開始爬樹了。身旁枝葉顫動中,杜路歎了口氣,他將繩索的一端綁在樹枝上,然後望著前方那一片充滿危險的湖泊,無奈地站起身——

“撲通”一聲。

他再次一個俯跳,衝向了那片大湖,緊閉著眼衝破了水麵,激起一大片銀白色的水花四散,在黑夜中格外顯眼。

狼狗們瞬間扭頭,對著大湖狂吠不止。

湖邊的侍衛們舉著長戟,戟尖朝前,小心翼翼地包圍了湖泊。他們站得很嚴密,以確保潛入者無論從任何一個地方上岸,都能夠立刻被發現。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大湖平滑如鏡。

汗水在侍衛們額上滴落,他們注視著靜得要命的湖麵,能聽見自己心臟怦怦怦的聲音。連狼狗都安靜了下來,它們一個個注視著湖麵,前爪用力地撐著地麵,蓄勢待發。

湖中人卻仍不動。

一個光頭的隊長終於忍不住了,他用手勢命令隊員們停在原地,自己則死死盯著湖麵,雙手緊握著一杆紅纓槍,鐵尖朝著湖麵,弓著腰,一步一步逼近——

就在這時,湖邊上浮出了一串小飛泡!

隊長登時大喜,雙手提槍,黑夜中一道紅光高高地刺了下去——

突然頓住。

漆黑的森林裡,銀白的湖水中,一隻人手穿過湖麵,猛地攥住了槍尖!

岸上,隊長雙手握槍向下刺去,額上紫筋繃起,咬著牙使勁兒,紅纓槍卻不能再動一分!

而那水麵上,卻明明隻伸出了一隻手,單單五指握著槍尖,竟能使對方一動也不能動!

身後,侍衛們麵麵相覷,私語紛紛。

“都彆過來!”

隊長雙腳跺地,大喝一聲,雙臂痙攣著爆發猛力,硬要把這一丈長的紅纓槍插進水裡。他生來一身蠻力,被湖中人這麼一挑釁,儼然是急紅了眼,不壓倒對方誓不罷休!

湖中心,卻仍隻伸著一隻手,與他賽力。

兩人對峙著,咬酸牙根地發力。岸上,大顆大顆的汗珠在隊長的額頭上滴落,他的雙腿弓得越來越低。湖中人也好不到哪兒去,手背上已然青筋暴起,一個鬆懈,被長槍猛地向下捅了兩寸,湖中人便趕忙伸出第二隻手,雙手死死握住鐵尖,這才抵擋住巨大的力量從長槍上一波又一波地傳來。

紅纓子在槍上砰砰地顫,一寸寸浸入水中。

突然——

湖中人鬆手了!

岸上的隊長還在咬緊牙發力,對麵的力量一空,登時人仰馬翻。他往下跌的一刻,雙手還下意識地緊握著長槍柄,而湖中人伸手拉住槍尖,使長槍往湖裡猛地一墜,隊長被拉著,嘩啦啦地砸進了水裡!

“不好!隊長落水了!”原地候命的士兵們終於忍不住,焦急地圍了上來,在湖邊探著頭張望,“隊長,隊長你在哪兒呀?”

“今夜對不住各位,我走了,改日再見。”

湖中傳來了杜路的聲音。

話音剛落,“嘩啦啦——”又是一陣水聲!一個巨大的黑影從湖邊猛地躥起,像是蚱蜢一樣,猛地彈飛,在白浪四濺中衝著高高的樹冠飛去,在黑夜中留下一道迅疾的水痕。

“快攔住他!”領頭的指揮道,“彆讓闖入者跑了,快去抓他!”

獵狗又是沸騰著狂叫,一隻隻被放開了韁繩,離弦之箭般衝到高高的柏木樹下,雙爪撓木乾,跳著叫著。侍衛們點著火把,隨後便包圍了柏樹,昂頭怒目對茂密的樹冠喊話:“小賊你已是甕中之鱉,還不快快束手就擒!”

樹冠上,傳來了扭動的聲響。

“抓!”

一聲令下,侍衛敏捷地爬上樹,一手握著火把在前,一手扒開了茂密的枝乾——

樹上,突然傳來了侍衛的驚叫聲。

“闖入者到底是何人?”樹下,領頭人焦急地問。

“回……回長官,”樹上的侍衛盯著麵前人,手中火把在顫,“是……是隊長。”

麵前,先前落水的光頭隊長,正瑟瑟發抖地望著他,嘴中塞著一條又濕又腥的鱷魚前肢。他渾身濕透,被一根纜繩五花大綁著。而纜繩的另一頭,正死死綁在另一棵樹的枝上,正隨著他的拉扯,發出哢嚓哢嚓的響聲。

半刻鐘前。

杜路從那棵樹上跳入湖水中,同時把纜繩一頭係在了最粗壯的樹枝上。

湖底下。

杜路一把按住落水的隊長,不顧後者踉蹌掙紮,用手中纜繩一圈又一圈捆住他,在繩子緊繃得發顫的一刻,他大喊一聲“我要走了”,然後鬆開了隊長。繩子的彼端,被壓到儘頭的樹枝猛地向上彈去,隊長被繩子綁著向上一甩,嘩啦啦地在天空中衝飛,接著被橫枝絆住,狠狠砸落了相鄰的樹冠。

火光中,侍衛和隊長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彼此,身週一片狼藉,鍍著火光的樹葉飄落。

樹下,領頭的氣得嗓子變尖:

“還愣著乾什麼!趕緊去抓人!國王現在就在湖邊小樓裡審問要犯,要是出了什麼問題,我們所有人都得掉腦袋!”

湖邊小灰樓外。

杜路躡手躡腳地站在紙窗外,耳朵貼著窗沿探聽。

“……已經一天一夜了,你還是不肯為我製作同根蠱嗎?”這是南詔國王蒼老而陰沉的聲音,“南詔隨時可以殺了你,如果你不能證明自己的價值,明天早上就是你的死期。”

“我說過,我做不了。”這是那個紫衣金紗的聖姑的聲音,儼然已在重刑之下奄奄一息。

“那你就交代出同根蠱的秘密,本王再找一個能做的人!”

“同根蠱的秘密,就是需要種蠱人心甘情願地獻祭自己的生命,不能有一點膽怯,不能有一點退縮,甘之如飴,九死不悔,完完全全地把生命的力量注入同根蠱,蠱蟲才能擁有生死同時的力量。”那個衰弱的女聲說,“國王殿下,您能找到一個完全甘心為您而死的人嗎?”

國王沉默地注視著她。

“我做不出同根蠱,因為我不甘心為了製作蠱蟲而獻上自己的生命,所以即使我做出了同根蠱,也是失效的同根蠱。”聖姑喘著氣說,“有史以來,成功製作出同根蠱的人,隻有十九個,其中十二個人是父母為了自己的孩子而獻祭生命,三個人是為了親戚,三個人是為了愛人,一個人是為了朋友,這些真心真情的付出,纔是同根蠱具有魔力的關鍵。而所有用嚴刑、逼迫、威脅、利誘製作出來的同根蠱,全部都失敗了。殿下您可以去查證,看看我說的話有沒有半句虛假。

“重要的不是生命,而是無償與自願的犧牲。

“殿下,如果您能找到一個自願為您付出生命的人,我可以立刻做出同根蠱來。可是您,找得到嗎?”

國王還未語,身旁,佩劍站立的南詔大王子已然被激怒:“大膽妖婆,居然在當眾挑撥離間!再往上加刑,讓她從實招來!”

在女人的哭喊和哀號中,三王子則轉過身對國王行禮:“父王,兒臣甘願為您獻出生命,請用兒臣的性命來製作同根蠱吧!”

“三哥!此女一派胡言,定然是在說謊呀,她就盼著我們互相爭搶為父王獻身,千萬不要著了她的道呀!”身旁,六王子拍著三王子的肩,看似忠厚苦言地說道,眼中卻閃過一片冷光。

“即使是假的,兒臣也願意為了父王一試!”

麵前幾個兒子砰砰砰跪下,一片人聲嘈雜中,國王疲憊地擺了擺手:“都退下!”

“父王——”

“退下!”

王子們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木屋,窗外,正在偷聽的杜路趕緊閃到了牆後,一隻眼偷偷張望著,望著這幾個王子被侍衛們護送著離開。

杜路回到窗台下,再次豎起耳朵,卻聽到了屋內國王幾乎暴怒的聲音:

“……真的沒有嗎?這麼多年了,他真的沒有去找過你們嗎!”

聖姑被嚇得聲音瑟瑟發抖,杜路從未在這個紫衣金紗的女人身上感受到這種恐慌:“沒有,真的沒有,如果不是殿下今夜告訴我,我根本就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小男孩存在。我……我當時隻是想培養下一代的聖女,我看中了那個女嬰的魔力……”

“重要的根本不是女嬰,是那個小男孩!”

“是,是,我真的沒想到他會出現在這個世上——”

“你們毀了一切!我本來可以找到他的,我本來可以擁有他,他身上的力量比女嬰重要一千倍一萬倍!特彆是對我這樣一個老人而言,你們幾乎毀掉了我最後的希望……”

“殿下,殿下息怒,我可以找到人幫你製作同根蠱,我一定可以找到——”

“找不到他,我要同根蠱又有什麼用!”

“對不起,是我們對不起殿下,我現在才發現自己當年做了什麼傻事。”女人羞愧又恐懼的聲音越來越低,“我現在才明白,當年殿下您把女嬰放到銀色孔雀宮中,向天下傳送藏寶圖,其實是為了……用女嬰吸引這個人過來,然後用哭聲讓他睡著。”

“而你們這群愚昧卑劣的苗族人,你們的貪婪摧毀了一切!”國王氣得白鬍須的影子都在窗戶紙上顫抖,“我邀請你們來到南詔,是想和你們在銀色孔雀宮中一起設陣,把他留下來!你們甚至來不及等我設宴把話說完,就私自偷走了女嬰,沒有了誘餌,我還如何捕雀!”

“殿下,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們當年並不知道……我們現在還可以彌補,一定可以!”聖姑一邊驚恐地說,一邊涕淚滿麵地拉住國王的衣角,“再給我一次機會——”

“你還有機會,我卻已經沒有了。”白發蒼蒼的國王頹然地坐在座椅上,聲音蒼涼,“我還等得了十年嗎?”

“還來得及,殿下,真的還來得及!”

“二十年前,他和波斯和尚走進了銀色孔雀宮,但那時女嬰已經消失不見了,我們失去了能讓他們睡著的哭聲,更無法留下他們,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再一次離開。而這二十年中,他卻沒有一次去找過你們,他是不是已經放棄了尋找女嬰?我不知道,如果再一次嘗試又落空,這對我這樣一個老人而言,實在太殘酷了。”國王靠著椅背,雙目無神地搖頭。

“二十年了,我既渴望又得不到,一邊望著鏡子裡的老人發抖,一邊又燃起了青年般的雄心壯誌,貪婪的火焰在胸膛間燃燒,燒乾我的血,燒著我的心,燒得我徹夜難寐,握緊拳不能安眠。我一邊唾棄這樣的自己,一邊卻深陷其中無法自拔;我明知道這是魔鬼在戲弄我,卻無法擺脫;明知道到頭來一路追尋的可能都是幻想,卻身在旋渦任憑搖擺。我本該成為一個清醒睿智的老人,可我竟成了一個有妄想症的混蛋,不要剝奪我的夢,即使是假的,也比直麵鏡子裡那個白發蒼蒼的老人要強!我,不能接受自己就是鏡子裡的那個人!”

“殿下——”

“我已經把聖女放回到銀色孔雀宮了,藏寶圖已經向天下印發,你也準備好同根蠱的事吧。”老國王望著地上渾身血跡的女人,露出了一抹嘲諷又蒼涼的笑,“即使到頭來一場空,可此刻的我還是要掙紮,脫離鏡子中的那個人。”

“一定會成功的,殿下,我這次一定會竭儘所能留下他,請您放心。”

“隻怕到時候,你們又會偷走那個人自己跑了。”國王冷冷地說。

“不會的殿下,”女人聲音羞愧,低著頭看不清表情,“再說了,寨主和聖女都在您手上,我是不敢妄自行動的。”

銀色孔雀宮……

杜路一邊念著這個名字,一邊趁著夜色逃出了南詔行宮。

白山林,陳寧淨,聖女小月牙,他在離開前在行宮中探察了一圈,沒有找到這三個人的蹤跡。既然國王說聖女在銀色孔雀宮中,那便隻好先去那裡一探究竟了。

在封閉寂靜的地下迷宮中,一座座巨大石像垂下憐憫的陰影,杜路邊回頭邊走,右腳踏上一塊黑磚,“砰!”一支毒箭便衝著鼻尖衝了過來!杜路一個閃身避開,對上了一雙猩紅的獸眼。

牆上鑲嵌的青銅獸頭,猛地張開了嘴,吐出一串飛射的毒液!

杜路拔腿就跑。

一格格黑白地板組成了複雜的花紋,他在裡麵暈頭轉向,不時踩到一塊地磚就聽見“砰砰砰”的聲響,又是飛暗器,又是彈出絆馬繩,杜路看不懂這地磚的竅門,但是他跑得快呀!

在絆馬繩彈出來的瞬間,他“砰”的一聲被絆倒在地,同時天上一隻巨網降落,左右兩邊各半隻的鐵籠向中間合上……但杜路毫不氣餒,他飛快地跳了起來,連屁股都不拍地繼續奔跑。

這座石像剛剛纔出現過,沒關係;那隻剛剛才被觸發過的獸首,第三次以同樣的方式觸發,沒關係;他已經在這裡跑了八圈了……沒關係!

終於,地上一片狼藉,成斤成斤的暗器暗箭堆得到處都是,杜路單腳噗嘰噗嘰地踩著那塊黑磚,麵前,青銅獸首連最後一滴毒液都沒有了,空洞地張著嘴巴,卻什麼都噴不出來,猩紅的寶石獸眼恨恨地望著杜路。

杜路拍著手打量著四周,順著暗器暗箭射出最多的方向,連出了那一條它們拚命想要阻止自己進入的路線——

那一座有著十層樓高的巨大麻雀石像,看上去憨態可掬,鼓著圓嘟嘟的肚子,雙翅展開,張著尖尖的嘴巴,圓圓的眼睛彷彿一直在打量來者,等待投喂。

杜路順著石像的翅膀走上去,一路走到鳥嘴處,望著裡麵黑漆漆的一片,認命地歎了口氣,躬下身,跳進了鳥嘴裡。

風聲在耳旁呼嘯,他在黑暗中不斷下墜,一瞬間以為自己要跳樓身亡了:杜路,二十二歲,卒於鳥腹,這個故事告訴了我們一個道理,沒事不要瞎跳躍……

他的思緒還沒結束,突然跌到一片柔軟的地麵上。

四周漆黑沒有一絲光線,他拚了命地眨眼,雙手在身周摸索著,摸到地上躺著一個人,呼吸沉沉地昏睡。杜路一下子來了精神,抱起那個人搖晃著:“白先生?陳女俠?我是杜路,你聽得見嗎?”

搖了幾下,那人毫無反應地繼續昏睡,懷中倒是有一塊水晶石,被杜路搖了出來,咕嚕嚕地滾到地上。

杜路想了想,從自己的胸前揭下一片金符——那還是秋祭夜裡,白山林貼到他身上的。此刻,杜路把金符貼到沉睡人的身上,過了一會兒,懷中人揉著眼睛醒來,一開口,是陳寧淨的聲音!

“杜將軍,這是哪裡?”

“這是南詔國的銀色孔雀宮。”

“什麼?我們不是在苗族的秋祭大典上嗎,怎麼突然來到了南詔?”

杜路一五一十把那夜以後的事情跟陳寧淨說了,隨後道:“既然陳女俠你在這裡,白先生想必也在附近,我們找一找他。”

“好。”

兩人在漆黑中摸索著。過了許久,杜路不好容易開啟了另一間石室的門,進去後,摸到牆角處睡著一個人,便轉身對陳寧淨說:“終於找到了,快把金符給他貼上吧。”

“好!”陳寧淨從自己身上揭下金符,貼到了白山林身上,拍著他的背呼喊道:“白伯伯,快醒來,我們一塊出去……等等!這個人怎麼隻有一條胳膊?”

陳寧淨的手摸到懷中人的肩膀,突然停下。

“糟了!”

在兩人來不及把金符取下來的一刻,懷中人猛地站起,衝著杜路迎麵一拳狠狠擊去!陳寧淨還沒能還擊,一支鐵箭就抵在了她的喉前!

“女兒,國王說的那個人來了,快哭快哭!你哭了我們就能出去了!”

獨臂的寨主一語落下,石室下方,立刻傳來了小月牙聲震雲霄的哭聲。

陳寧淨和杜路兩人登時雙手抱耳。

隻有獨臂寨主,身上貼著那片金燦燦的符文,在哭聲中屹立不倒。

“小月牙!你不要哭了!”陳寧淨一邊捂著耳朵,一邊無奈地對著腳下喊道,“來的人是杜路!”

杜路雙手抱耳,鼻血快流到嘴上了也沒法擦,狼狽地吸溜著。他也聽不見陳寧淨的話,隻是震驚地盯著地麵,聲音因為鼻血而變了腔:“女兒?你怎麼可能是他的女兒?”

“父親,來的人真的是杜路嗎?”腳下,小月牙一邊抽泣著,一邊斷斷續續地問。

“不是他,杜路的聲音你還認不出來嗎?”寨主警惕地說,“女兒你快哭,要是讓這個人跑了,我們就得一輩子被南詔人關在石室裡了。等我們出去,我帶你去救杜路。”

“他真是杜路——”身旁,陳寧淨雖然聽不到寨主在說什麼,但是感受到腳下哭聲的魔力越來越大,愈發無奈。

“不,你不可能是他的女兒。”杜路也聽不到彆人在說什麼,鼻音很重地自言道,“我明白了。當年從南詔國偷出你的人,就是他和聖姑!”

“你在說什麼挑撥的話!”麵前,獨臂男人猛地急躁了起來,舉著那一支鐵箭抵住了杜路的嘴唇,阻止他說下去。

哭聲中,杜路被抵住嘴巴,捂住耳朵,被黑暗矇住眼睛。那隻鋒利的箭頭越逼越近,要像二十年前暴雨夜森林旅館中那一幕一樣,狠狠地插入他的身體——

杜路猛地動了。

他把自己的身體貼到了麵前寨主的身上!

那一方金色的符文,就這樣橫亙在兩個人之間,貼著兩個人的衣服!

寨主的瞳孔吃驚地張大,杜路的眼神卻忽地清明起來。

他放下了捂住耳朵的雙手,一手握住箭柄上苗族人的獨手,另一隻手則猛地掏了下去,握住兩人共用的金符,猛地一揭下來——

哭聲中,寨主的身體登時顫抖。

“彆……哭……”

他話還未落,整個人已踉蹌著倒地,在令人眩暈的哭聲中倒在地上,閉上了沉重的眼皮。

“彆哭了。”杜路擦乾淨鼻血,聲音恢複了正常,“小月牙,真的是我,我來救你們了。”

“禿嚕?”腳下,傳來了少女帶著哭腔的聲音,“這裡好黑,南詔人說如果我抓不到一個小男孩,就把我一輩子關在裡麵,你們快下來,我好害怕這裡。”

“好,我們馬上下去。”

少女卻仍忍不住啜泣。

杜路忍不住道:“不要哭了,你聽我說:你根本不是苗族人,這個寨主也不是你的父親!”

震驚中,她終於停住了哭聲。

身旁,陳寧淨也放下了雙手,神情複雜地聽杜路說道:“二十年前,聖姑和寨主從南詔國偷走了你。我剛剛親耳聽聖姑說的……”杜路一五一十,將在行宮中的聽聞轉述了出來,末了道:“他們把你關在這裡,就是為了吸引當年的小男孩過來。這件事背後,可能有一個很大的陰謀。”

“我不相信。”地下傳來了她有些柔軟的聲音,“我就是苗族人,我從小在苗寨裡長大,阿爸對我很好,教我唱山歌,給我打最好看的銀鐲,我小時候喜歡草編的小蜻蜓,他便每天早上編一隻,放在我的枕頭上陪我玩。有一次我半夜裡起來,看見外麵有燈光,這才發現他坐在桌子前,獨手拉著草莖,草莖的另一頭竟然咬在嘴裡,他半歪著頭,小蜻蜓就是這樣在口水中濕淋淋地一歪一扭地編出來的。我那時覺得好臟,推門出去大發了一場脾氣,原來我每天玩的蜻蜓都是口水裡編出來的,我把所有蜻蜓都扔了出來衝阿爸發火。阿爸有點愧疚地看著我,安靜地把所有蜻蜓掃了出去。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看見枕頭邊上又出現了那雙黑黃的手,握著一隻小蜻蜓,我瞪著阿爸,他的身體往後縮了一下,說:‘這不是我編的,這是街上買的,很乾淨。’”

“小花——”

“不管你們怎麼說,我都不會忘記那隻小蜻蜓的。”腳下,傳來了小月牙悶悶的聲音,“總之大家出去後,你就跟著兩位俠客回長安,我就跟著阿爸和姑姑回苗寨。我們各做各的事,誰也不要管誰了。”

杜路歎了口氣:“那也好……”

“這件事恐怕不能這麼了結!”身旁,突然傳來了陳寧淨顫抖的聲音。

“陳女俠,你說什麼——”

“這是林家的豎斬重劍留下的切口。”地上,陳寧淨摸著寨主的斷臂處,渾身在發抖,“我明白了,我終於明白了,二十年前森林旅店中那個殺死林樂、逼瘋蘇照的神秘人——就是他!”

“什麼!”

陳寧淨對著杜路和小月牙,將二十年前舅舅蘇照和林樂的故事講了出來,一時間,陰沉的寂靜籠罩了漆黑的石室,三人呼吸聲凝重。

“我……我……阿爸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你一定是搞錯了。”

杜路陷入沉思。

陳寧淨說:“此刻要想弄清楚當年的事,唯一的證人就是聖姑。杜將軍,請你帶我找到南詔國王,他與苗族人的恩怨我不關心,但我舅舅蘇照的事,我一定要查到底!”

“我也要去!我要把我姑姑從南詔人手中救出來!”

杜路雖然擔心重回南詔行宮太過冒險,但更擔心陳寧淨和小月牙擅自行動,想了一會兒,終於說:“好,我可以帶你們回南詔行宮,但是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陳寧淨不能擅自殺人,小月牙也不許哭不許下蠱。一切聽我命令再統一行動,能做到嗎?”

陳寧淨點頭,小月牙也悶悶地說好。

三人達成一致後,杜路和陳寧淨在不同石室間搜尋著,終於找到了昏睡的白山林。白山林被喚醒後,憑著記憶走進了核心石室,救出了小月牙。陳寧淨背著昏睡的寨主,一行人讓白山林領隊,順利逃出了銀色孔雀宮。然後,杜路帶著他們,回到了湖邊小灰樓旁。

“……殿下,雖說您應怪罪我,但我想,我們之間還是有許多誤會的。”剛剛還在刑架上哀號的女人,此刻已經坐在軟座上捧著一杯熱茶,單手撫了撫自己的鬢發,“比如說,當年偷走女嬰的人,其實並不是我們。”

“不是你們是誰?”

“是白山林。”

“哦?”

“殿下您有所不知,二十年前,趁著您和寨主見麵的時候,我們一行人的確偷偷潛入了銀色孔雀宮,可是我們一進入石室,就被哭聲催眠睡了三天。”女人的聲音變得柔媚,“等我們醒來,女嬰就不見了,一路追過去,才發現是白山林偷走了。”

“所以,你們是從盜王手裡又偷了出去?”

“那一夜的故事可傳奇了。”漆黑鬢發下,女人眨著嫵媚的眼睛,“我可不敢說,就讓它爛在心裡吧。總之,女嬰並不是我們從殿下這裡偷走的,誤會是不是可以解除一些了?”

“誤會?”國王突然冷笑一聲,“怕是嫁禍吧!”

“殿下何出此言?”

“那西蜀武林死了一個瘋了一個,偏偏又都在我的銀色孔雀宮裡。武林與南詔結了二十年的梁子,之前我還納悶,怎麼在女嬰催眠的睡夢中還能殺人,你這麼一說才點醒了我,既然從武林手中偷人的是你們,那殺人的怕也是你們吧!”

房簷上,陳寧淨眉頭一皺拔出了身側佩劍,杜路伸手攔住了她,示意繼續往下聽。

“殿下,這種玩笑可不能亂開呀。二十年前那一夜,我們從白山林手裡搶了女嬰就一路逃回了苗寨,哪有時間殺人呢?恐怕是他們內訌了吧,武林人任俠使氣,決鬥失手也是常事,怕是死者技不如人才被……哈哈哈他不肯忘,林樂那個傻瓜,他捂著耳朵不肯睡覺不肯忘記,我們能怎麼辦?隻好用一把刀捅破他的內臟,把他搬到銀色孔雀宮裡慢慢流血,彆人都睡著而他在死去,他寧願死都不肯忘,那他就去死好了,到頭來還是沒有一個人記住,他拚命保護的表弟也成了一個瘋子,瘋子可是記不住任何事的!”紫衣金紗的女人笑得眼角出淚,突然間色變驚恐,捂住了自己發顫的嘴巴,恐懼地盯著麵前的國王,“怎麼回事!我怎麼突然就……”她的目光顫巍巍地移向手中的熱茶,發出了不可思議的吼叫:“東莨菪?你竟然給我下了東莨菪?”

老國王嘲諷地看著她:“下一個問題,製作出同根蠱的辦法,到底是什麼?”

“我不會說的,這是我的力量,古老的奧義怎麼可能分享給異邦人……”女人掙紮著捂住自己的嘴,卻又在吐真藥的作用下渾身發顫著開口,“找到一個真心為你獻祭生命的人,在他的血管裡種下蠱蟲。月圓之夜,將他的血管開啟,在渾身血液快要流儘的時候,蠱蟲便會隨著最後兩勺血流出來,你要拿一個小盒子小心地接住,盒中的血便凝固成為晶瑩的碧血。你想要下蠱的時候,便取出一勺碧血一隻蠱蟲,教唆你欲下蠱之人喝下碧血。而喝下碧血的兩個人,兩隻蠱蟲便會被血味吸引而鑽進他們的身體,使他們從此生命相通,疾憂互擾。直到十年之後,蠱蟲長成,兩人便生死同時,黃泉共赴!”

“看來你剛剛也並沒有說假話。”國王一頭白發靠在椅背上,若有所思,“一個甘願為我犧牲的人,我該去哪裡找到這個人,莫非隻能犧牲自己的兒子?”

“你的兒子?”女人突然爆發了大笑,眼神驚恐,語氣卻愈發戲謔和嘲諷,“他們會為了你這個老不死的犧牲?你在做什麼春秋大夢,傻瓜,老傻瓜,他們計劃著今夜就要殺了你,你猜是誰要殺了你?”

國王猛地站了起來:“誰?”

“大王子。”

“我早就知道是他!”國王像是一隻被困於鐵籠的長鬃毛獅,焦躁地踱步,“他早就等不及了!”

“還有呢。”女人不由自主地咯咯笑,“還有三王子。剛剛他們轉身離開的時候,大王子塞了刀子給我,三王子塞了盒子給我。”

“一對混蛋!”國王拔出雪亮的長劍,“我看他們誰敢來!”

“不要急,還有呢。”女人拚命地抬手想要捂住自己的嘴,腦袋卻扭動著避開自己的手掌,朱紅的雙唇在指縫間一開一合,“還有六王子,他塞了金子給我,要我在你的屍體旁寫上大王子和三王子的名字。”

屋內,國王終於意識到了形勢的嚴重性,瞬間色變,舉起了呼叫侍衛的長哨——

簷上,正在俯身傾聽的一行人抬起頭,望見了宮牆外逐漸包圍行宮的軍隊,明亮的火炬密密麻麻地連綿成線。

“呼!”

國王吹響了救駕的哨聲。

“啪!”

一團蚯蚓般粉紅色的蠕蟲,一條條昂著頭,從國王的腹部鑽了出來!

哨子和長劍都從他的手中落了下去。

他震驚地望著麵前的女人,一雙渾濁的老眼逐漸浸滿淚水。

麵前,紫衣金紗的女人曼麗地站起,纖細嫩白的五指托著一方棲滿蠱蟲的木盒——早在秋祭夜的昏迷中,她隨身的蟲盒法器就被南詔人剝奪了,但剛剛三王子在離開時悄悄還給了她。老國王自以為她手無寸鐵,因此放心地審問,卻不知自己的兒子已經把她變回一顆定時炸彈,今夜就要將父親炸得灰飛煙滅。

一條條蠱蟲在盒中舞動,女人笑得渾身發抖:“老傻瓜,如果你不尋求永生的話,你本來可以活得更長;但你對永生的尋求,讓你的兒子們絕望。”

烏黑的血,從老國王嘴角流了下來。

他仰麵倒了下去,手腳僵直,雙眼瞪著天空不能合上。無數條蟲子在腹中穿行,產下一粒粒白卵。

“保護陛下——”

窗外的喧囂聲越來越近,女人將蟲盒收回衣衫間,擦乾淨自己的手指:“軍隊都來了,我也該走了。”

“你要走到哪裡去!”

屋頂上,突然傳來了“啪啦啪啦”一陣巨大的破碎聲!

無數磚石瓦片瞬間砸了下來,露出一個漆黑的大洞,洞的上方,持劍的女青年喘著粗氣望著她:“妖女,今夜就是你的死期!”

話畢,陳寧淨掙開了身後杜路的手,猛地跳起,一道黑影淩厲,雙臂舉劍狠狠地豎劈而下。

“陳寧淨!”

眼看陳寧淨和聖姑你死我活之態,杜路轉身望向白山林:“白先生,你且去拉開他們——白先生?”

身旁哪裡還有什麼白先生,一眨眼的工夫,他已經出現在地麵上,與陳寧淨你攻我守地配合,招招要置聖姑於死地,在過招的間隙抬頭紅著眼吼:“杜將軍你彆管,這是武林的事,蘇照、林樂都是我的舊友,當年是我偷走嬰兒將災禍引向了他們,又在奸人的計謀下把真相遺忘了這麼多年。如今水落石出,自然要手刃奸人以告林樂的在天之靈!”

“且看你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了!”聖姑雖以一敵二略顯倉促,但依然危險致命:不僅手中蠱蟲如暗器般靈活地偷襲,劇毒無孔不入地撲向麵前二人;而且地麵上數百條蠱蟲已經從國王屍體裡鑽了出來,將三人團團包圍,越圍越小,有些已經躍躍欲試地咬向陳寧淨的腳踝——

“彆打了!外麵南詔軍隊來了,再打就被他們一鍋端了,你們先停手——小月牙?小月牙你添什麼亂,給我回來!”

杜路伸手去抓,可紅衣少女像一隻爬牆的貓一樣,靈活地躲開了他的五指,從牆壁上輕盈躍下,伸出雙臂擋在陳寧淨和白山林的劍前:“我姑姑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你們再傷害她,我就用哭聲把你們都催眠!”

“閃開!”

陳寧淨一把推開小月牙,閃著冷光的長劍徑直斬向聖姑的脖頸,聖姑旋轉閃避,同時雙袖揚起,袖底飛出數條蠱蟲直衝陳寧淨的鼻尖,陳寧淨隻好收手旋劍砍蟲,突然,一條蠱蟲飛到了白山林的眼中!他猛地趴下,發出痛極的吼叫。

“白伯伯!”

陳寧淨焦急地蹲下身,一邊單手掄劍格擋蠱蟲襲來,一邊檢視白山林的情況。

“他沒救了。”女人的聲音冰冷而妖魅,她緩緩踱步而來,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蹲在地上的二人,“白山林,二十年前放了你一回,今天居然自己來找死,真是活膩了。還有你,陳家的女孩,想給你舅舅報仇?你和你舅舅真是一對大傻子!當年林樂就死在你舅舅蘇照麵前,他拚了命也要抱住蘇照,一聲聲大吼著喊蘇照醒過來,肚子被寨主的刀捅來捅去,也完全不管不顧了。可蘇照呢?蘇照就呆呆地站在那兒,安靜地看著林樂被一刀一刀捅死了。”在吐真藥的眩暈中,她越說越興奮得渾身發抖,甚至顧不得抬手捂住自己的嘴,“而今天晚上,白山林也死在你麵前,你不也隻能看著他死去?痛苦嗎?你也會發瘋嗎,陳家和蘇家要有兩個瘋子了嗎!”

陳寧淨痛苦地看著她:“不要說了!”

“你們都將死去,而我,將是這場尋寶遊戲最後的贏家。”聖姑慢條斯理地撫摸著少女的頭頂,發出了親切的母親般的聲音,“小月牙,我們走吧,到銀色孔雀宮裡去,等待那個人到來。”

“姑姑……”

那個注視著陳寧淨和白山林的背影,渾身都在發抖,她猛地轉過身,眸子中是一片搖晃與破碎:“所以他們是對的?我根本不是苗族的孩子,而是你們用陰謀、卑劣和兇殺偷來的孩子?”

“小月牙,”女人溫暖的手掌撫摸著她的臉,“你是我的孩子。”

少女猛地推開了她:

“不要再碰我!”

“你小時候並不是這樣的。”女人露出了有些受傷的神情,“那時你整日在哭,隻肯親近我,隻要我抱著你,你就安睡在我懷裡,柔柔軟軟帶著奶香的小人兒,你一直很乖的……”她說著說著,抬手撫摸少女的鬢發,“我愛你,和這些人沒有關係。”

少女低頭,突然說:

“滾開。”

撫在鬢發上的手突然停住,聖姑錯愕地望著她:“你說什麼?”

“你走吧。”小月牙後退一步,“寨主睡在房簷上,你們走吧。我不原諒你們的罪惡,但也無法忘記你們的恩情,放你們離開,就算是我最後的報答。”

“你呢?你要去哪兒?你怎麼可以離開我?”

沉默了一會兒,小月牙說:

“我本來就不屬於你。”

“我愛你,我的陰謀,我的奸計,我的謀殺,都是為了得到你,你是一個任性的孩子,你不理解我的愛——”

“你們已經用愛捆綁了我的半生,用擁抱、小蜻蜓和一間繪夢的草屋。但我該走出那間草屋,走向更廣闊的新世界。我要去尋找我的身世了。”少女輕聲說,“我該去看看真正的大海、鯨魚、草原和雪,而不隻是夢的世界。”

“小月牙,我捨不得你。”女人目光仍是飽含愛意的,聲音卻已變得惡毒,“我永遠愛你,我也可以帶你去看外麵,我們天涯海角地春遊,我會幫你、陪你……囚禁你,說服你,讓你羞愧,讓你自我懷疑,讓你單純得像個傻瓜,讓你善良得不可救藥。你逃到哪裡,我都會把你抓回來,這樣巨大的力量,我怎麼可能會讓你離開!”

女人終於意識到了什麼,雙手掙紮著捂住自己的嘴:“不是這樣,你聽我說……給我滾回來,你一輩子不可能離開我的,休想!”她一聲猙獰的吼叫,然後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掙紮著不再說話。

麵前,憤怒在眼眸中燃燒,少女渾身哆嗦。

陳寧淨一聲大吼,提劍向聖姑殺來,又被她舉刀擋住,兩人僵持間,滿地蠱蟲蠕動逼來,地上的白山林還在捂著眼睛喘氣,窗外軍隊越逼越近,陳寧淨咬牙用力得脖頸發紅——

“杜將軍!”她突然喊道,“你還要觀戰到什麼時候?”

房簷上,正蹲在洞旁看得津津有味的杜路被突然點名,有些不好意思地說:“我在等白先生。”

“他都快死了……”

突然——

一道迅疾的身影繞過僵持的二人,瞬間到達聖姑的背後,繩索勒上白皙的脖頸,猛地拉緊!

聖姑震驚地回頭,卻對上了盜王白山林帶著微笑的眼睛。

“兵不厭詐。”他微笑著說,對屋簷上的杜路點了點頭,“將軍好眼力。”

半刻鐘前。

陳寧淨旋劍斬蟲,一截粉紅的蠕蟲噴著汁衝向白山林的臉,白山林躲閃不及。

“砰!”

在白山林已經閉上眼認命的一刹,一根鏽跡斑斑的鐵釘猛地從高處衝了下來,刺穿蠕蟲,將其死死釘在地板上!

正是杜路先前殺死巨蛇的那根釘。

白山林感激地抬頭,看到了杜路瞬間縮回懷中的右手。後者對他比了個“趴下揉眼”的手勢動作,他便依言照做了,使聖姑以為他已身中蠱毒,放鬆了警惕。

直到這最後一擊。

“我不會輕功,樓下這麼多蠱蟲閃避不及,就不給大家添亂了。”杜路也衝他們拱了拱手,“二十年的大仇得報,恭賀二位。”

“如果不是因為營救杜將軍,我們也不會一步步得知真相。”白山林一邊說著,一邊捆綁著聖姑,“還請杜將軍與我們同行,先將此妖女押送入蜀,隨後我與小淨護送杜將軍回到長安,以複無寒公子之命。”

“韋二?”杜路一愣,隨即笑了,“原來是他叫你們來的。他還好嗎?”

白山林還來不及回話,突然,天地間一陣地動山搖,潔白的光芒從房頂大洞上籠罩了下來,眾人昂頭望去,卻看見了夢境一般的景象——

漆黑的夜幕下,一個年輕道士騎著一隻豐羽輕盈的白鶴,徐徐然降落在房簷上,微笑著轉過頭,溫柔地開口道:“小月牙,你還不隨我回去嗎?”

周身潔白的光芒,溫暖得讓人近乎落淚。

小月牙夢遊般注視著他,神情恍惚,緩緩站起了身。

她突然重重地點頭。

光芒中,她向他奔跑而去,紅裙擺如火蝴蝶一般翻飛,她激動地望著他,渾身戰栗地望著他,雖然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麵,但在看到他的一刹,她便恍然驚覺這是穿越時空與星海的多年重逢。他們熟悉得不可思議,他們像星球一般產生著天然的親切感。

在顛沛分離和漫長浪遊的儘頭,她奔跑著與他重逢,歸去了,他們要歸去了!

“站住!”

突然,身後傳來了女人驚惶又急迫的呼喊聲,沒人看清她是怎麼衝出來的,眼前一道紫衣金紗的身影帶著渾身的繩索,死死跟著紅衣少女奔跑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追去:“小月牙不要走!回來!”

她聲嘶力竭地大喊,像是在火災中搶救自己的財寶,又像是一個絕望的母親:“回來!不要走!”

紅衣少女夢遊般衝上房簷,一步步走向白鶴上的青年,並不回頭。

“是他嗎?二十年前洱海旁擁有不死之軀的小男孩就是他對嗎!”耀眼的聖潔光芒中,聖姑一邊追,一邊盈著滿眼熱淚盯著青年,焦急之中突然興奮得渾身戰栗,“快哭!小月牙你快哭!快把他留下來,一定要留下來!”

紅衣少女站在白鶴青年麵前,夜風中衣袂飄揚,軍隊的嘈雜和火光在屋簷下綿延。“走吧。”他微笑著伸出手,“你已經流浪了太久。”

他拉著她坐上白鶴。

巨大的白翼在風聲中展開,少女和青年在這個世界上飄飄搖搖地離開。聖姑伸手去抓,隻抓到了一縷飄屑的白羽毛,白鶴沿著房簷滑翔了數尺,她眼看已經追不上,聲嘶力竭地吼道:

“去死!”

箭雨般的蠱蟲從她袖底齊發,瞬間衝向了小月牙的後頸!

這一刻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反應不及,坐在小月牙前麵的青年沒有看見,陳寧淨和白山林還站在樓下,唯有站在房簷上的杜路大喊一聲:“小心!”

他撲了過去,把少女和青年從白鶴上向左推去,三人一起滾出了蠱蟲的範圍。

風中一條微小的蠱蟲,猛地擦過他的手背。

杜路的臉色瞬間變得青白。

“杜路!”

小月牙爬起身來,焦急地檢視他的傷勢,幫他吸出一口烏黑的毒血,卻不能阻止整條手臂上紅斑蔓延。

麵前,聖姑望著他們,一步一步逼近。

“你是想殺了我嗎?”小月牙顫抖著抬頭,“斷魂蠱,你剛剛是下定決心要把我一擊斃命嗎?”

姑姑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露出了二十年來從未有過的陌生神情,那親切的語調一字一字落下:

“這樣巨大的力量,得不到不如毀掉。我愛你,我想徹底地擁有你,可若你非走不可,我就隻能殺了你!”

“解藥!”她顫抖著說,“給我解藥。”

“我教了你二十年,你竟然還不能記住,斷魂蠱沒有解藥。”在白山林和陳寧淨的舉劍包圍中,女人神色自若,“我本想編出一個解藥,讓你們放走我的,可那南詔的老混蛋竟給我飲下了東莨菪,今夜我無法說謊。他現在很痛苦,我勸你最好幫他了斷。當然,你也可以用各種方法幫他吊著命,我記得老寨主曾經用這種方法給殺父仇人吊了十三年的命,讓他嘗儘血脈受阻、渾身寸斷之苦,越到最後越是求死不得,痛苦得夜夜哀號,直到目睹自己的身體裂成一塊塊而死去,記得嗎?”

小月牙雙目發紅地盯著她。

“從光明的頂峰上無限下墜,注視著自己日複一日地毀滅。衰弱至死亡,無解的病痛,這就是杜路從今以後註定的命運。”

身後,兩柄長劍架在了女人的脖子上。

“不勞你們了。”她回頭注視著白山林和陳寧淨,“我自己走!”

話落,一團蠕動的粉蟲穿破她的腹部鑽了出來!

嘴唇青白中,美豔的女人注視著滿麵震驚的小月牙,抬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真可惜沒能殺了你。

“我愛你。”

她仰麵倒了下去,身旁,房簷上還躺著昏睡的寨主。

眾人這才注意到,剛剛的混戰中,寨主被黑暗中的一地蠱蟲鑽得不成樣子,獨臂的身體渾身紅斑,嘴唇烏紫,已經沒有氣息了。想必聖姑在放出蠱蟲時並沒有意識到,寨主已經被他們從銀色孔雀宮中救了出來,正放在房簷上。

兩具烏黑的身體,就這樣並排躺在冰涼的夜風中。屋簷下,火焰在南詔宮牆中燃燒,南詔三位王子帶領著數隊人馬,兵變與奪權正在鮮血廝殺中上演。

小月牙抱著昏迷的杜路,給他飲下自己的血。

“你能救他嗎?”白山林和陳寧淨湊上去焦急地問,“無論有什麼辦法,我們都願意試一試,需要什麼藥材,我們都可以去找!”

小月牙輕輕搖了搖頭。

她拚命憋住自己的淚水,因為她不想讓彆人受到她哭聲催眠的影響,隻是眼睛發紅地望著杜路:“姑姑沒有說錯,斷魂蠱沒有解藥,將一生一世地纏繞著他,使他的渾身經脈漸漸斷掉,但又是時斷時好,總是給人一絲希望,又讓人不斷陷入更深的絕望。他活得越久,承受的痛苦越深,直到十三年後再也承受不住,渾身血肉一塊塊一寸寸地斷掉,他將在劇痛與衰弱之中,孤獨地走向死亡。”

白山林不忍地籲了口氣。

“躺在這兒的人本該是我,是杜路救了我,而我害了他!”小月牙昂頭望著夜空,不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我欠他一條命。”

“小月牙姑娘,這是場意外,你不要太過自責。”

“不,你們不記得了。”小月牙昂著頭搖頭,“是那夜我以秋神之口宣判處決他,才導致今日他的一生之禍。真正的凶手,是我。”

眾人都沉默了。

“那,小月牙,你還與我回去嗎?”身後,一直沉默的青年道士撫著白鶴,歪著頭問她。

小月牙閉著眼搖頭:“不,我要留在這兒,想出一個救杜路的方法,把命還給他。”

“也罷,時機未到。”青年重新騎上白鶴,對房簷上的諸位拱手道,“我叫李鶴,你們要記得我的名字,因為我們還會再見。”

白光璀璨中,青年高騎著白鶴,乘風飛去。

“等等!”小月牙仰頭喊道,“我們什麼時候會再見?”

“等你想明白南詔人為什麼要抓我的時候。好好想一想,你,我,同根蠱,三件事到底有什麼聯係?”

青年輕飄飄地留下這句話,在黑夜中駕著白鶴展翅飛遠了。

房簷上,眾人茫然地打量著彼此。腳下戰火聲突然逼近,漫天火箭中,白山林抱著昏迷的杜路,陳寧淨背著小月牙,身形輕盈地逃出了南詔行宮。

“小月牙姑娘,我和白伯伯要帶杜將軍回蜀地醫治,你要去哪裡呢?”

“我可以跟著你嗎?”

“跟著我?”陳寧淨回頭望著背上的小月牙,柔聲說,“我倒是喜歡小月牙姑娘,隻是蜀地路途艱難,怕你一路太辛苦。”

“沒關係的。”紅衣的小月牙輕輕搖了搖頭,將臉頰貼在陳寧淨靛藍衣衫的背上,輕聲說,“帶我去武林吧,我從小被關在屋子裡,真想像你一樣自由自在地生活。”

夜空明星下,陳寧淨垂下漆黑鬥笠,望著她笑了:“江湖的險惡,姑娘還是不知道為好。”

“你也是個姑娘,為什麼說我?”

紅麵紗上,那一雙明亮如水的眼睛抬起,熠熠地望著陳寧淨:“你是我見過的最勇敢、最有俠氣、最不一樣的女孩,我覺得你比男人們都厲害,我也想成為你這樣的人。”

星星的浮光在兩人之間躍動,陳寧淨眼中笑意愈濃,她突然輕快地說:“那好,既然小月牙姑娘也喜歡我,我就把你帶回家去吧。”

在山野間趕路一個多月後,他們到達了西蜀陳家。

杜路在搖晃中睜開眼,他恍然間覺得自己做了一場大夢,醒來時,秋光在梁上跳躍,草木青翠,落葉溫柔地搖蕩。他恢複了氣力,伸著懶腰走出房門,年輕矯健的身體再次充滿了力量。武林舊友們一個個過來看望他,臉上都是久彆重逢的慶幸,大人們拍著肩膀擁抱彼此。孩子們在秋風庭院裡跑來跑去,陳寧淨的弟弟在對著小稻草人練劍,見到杜路就激動地大叫;而她的小妹妹躲在牆角裡,怎麼拉都不出來,低頭抱著自己的小皮球。

“杜將軍!”

門外一匹疾馬跨檻而來,馬背上的人匆匆跳下,他手捧急報望著杜路,卻欲言又止。

“怎麼了?”杜路連忙扶起他,見他不語,就望向身邊的眾人,“發生什麼事了?”

大家的目光都有些躲閃。

“我已經等了一年了,實在不能再等了。”杜路望著眾人,長長歎了口氣,“其實我心裡早有準備,是不是二季已經兵變奪權了?”

“不……是趙琰他逼近宮門了。”

杜路猛地怔住。

“兩個月前,就在杜將軍你們因為昏迷而被南詔人從苗寨劫走的時候,千裡外的黃河邊上,趙琰斬殺了季光年、季茂年二兄弟,然後奪了大軍折回關中,一路西進打過去了!陛下與幼公主南逃入蜀,紫微宮中隻留下太後一人。如今,大良的命運已經到了一觸即崩的時刻了!”

“陛下和幼公主安全到達四川了嗎?”

“沒有!我們派了兄弟在蜀山各道上一直搜尋,卻怎麼都等不到陛下等人的訊息,韋二公子也聯係不上,隻怕情況愈發不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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