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4
失我
渾身是血的韋溫雪,就在那個白雪漫飛長安的漆黑冬夜,帶著一隻老虎逃出了死囚牢。
他們終是要告彆。
一粒粒潔白的雪屑鑽進橙紅皮毛裡,老虎抖了抖黑紋白圈的圓耳朵,望著主人的身影消失在十二月的風雪中。
被踩踏下去的細雪在腳下發出吱吱輕響,前方的世界是如此廣闊,一片白茫茫。他走著走著,恍然在想,我是誰呢?
聽聞舊貴族被斬首的那一夜,韋溫雪看到很多很多雙眼睛,在漫天白雪中,像是一隻隻微微發亮的黃黑斑蝴蝶,緩緩張開雙翼,似生似死地凝望著他。他入迷地望著那些懸浮著的眼睛,在雪地裡走了一圈又一圈,貼近了仔細地張望。
可那些映著他身影的眼睛突然又閉上了,上千隻黃黑斑的蝴蝶倏忽合上雙翼,向著深深積雪同時栽了下去。韋溫雪猛然一驚地直起身,最後一雙眼睛擦著他的鼻尖墜落,他看見了一片潔白的影子,蝴蝶裡住著世上最高潔而孤獨的詩客,像水鏡中天上的月仙,那素來溫潤的柳公子淒婉地望著他,終於閉上眼,葬在白雪皚皚的長安。
當世界上再沒有一個人看到你,再沒有一麵鏡子時,你還知道自己的模樣嗎?
當記得你的人都死光了——
你還存在嗎?
他恍然似乎什麼都不記得了,關於自己的一切,金色的光從藍天上升起,在書頁的記載中,韋溫雪的腦袋便在這一刻落地,關於他的所有曆史已經終止。
那麼,現在的他又是誰呢?獸麵遮著他的臉,他遊蕩在長安的一個又一個黑夜裡,孤獨地失憶,他記得父母兄弟淑德寧老師每一個人的樣子……但他記不起自己的樣子了。
他曾是個如狐般狡黠的幽暗情人,執著長長的青玉煙管,坐在暴雨的床幕下低聲說出虛與委蛇的情話,但在那個黑衣的女人離去後,狐狸失去了那雙要騙過的眼睛,那身赤紅色的皮毛又與誰看呢?
他也曾是個在春庭中穿著藍衫,朗聲說“我心甘情願,絕不後悔”的青年,要在時代轟轟烈烈的大洪流中自退一步,隱身在暗礁中為家族的大船保駕護航。但突然間大船毀滅之後,想要保護的人都已經失去,隻留下暗礁中的獨活人手握空蕩蕩的纖繩,他是要乾什麼呢?
他從沒有一刻這麼想找個熟人說說話,他非常迫切地需要,需要看見彆人眼中自己的影子。
他感受到“韋溫雪”在消散。
冰天雪地的十二月,他除了那塊玉牌身無分文,黑夜中他饑腸轆轆地睜著眼睛,看到無數難民在身邊坐下。一陣吆喝聲傳來,手持火炬的士兵奔跑著穿過長街,一道道金色的光在濕漉漉的黑路沿上滑了過去,他和所有人一樣伏下身,儘可能縮著身體藏在木車後麵。那張獸麵還捏在他手中,無聲地喃喃道:活下去,去戰勝命運。可他也不知道那是誰的命運,他又要怎麼去戰勝它。
死亡和酷刑都不曾戰勝他——
但他在一個人麵對白茫茫的陌生世界時逐漸潰散。
冬風整夜,人聲馬蹄聲不斷,石板路上睡著醒著都在震動。他在街頭抱著膝做了很多個夢,美好的夢,熟悉的麵孔一個個在眼前旋轉。他最後夢見自己在哥哥身旁坐下,大雨在頭上灑落,大車走得很緩,他們兄弟倆輕聲說著話,突然間翻車了,哥哥的屍體砸在自己懷裡,他瞬間驚醒。
然後他才意識到,夢裡的事都已經發生過了。
他竟然活在一個哥哥死去之後的世界了。
後半夜又下雪,他露宿街頭失眠半宿之後,頂著滿頭霜雪站起身,向著漸漸發白的世界踏雪遊蕩。他邊走邊咳嗽,懷疑自己儘日以來的恍惚與病情有關,更懷疑自己會在時間的恍惚中漸漸原諒過往,因此他要一件事一件事地告訴自己發生過什麼,在雪地裡旁若無人地自語起來,講他父兄的死,講韋家的破滅,講他的永不原諒……他一圈又一圈在雪地裡原地打轉,口中滔滔不絕,城門處的路人見了他這副模樣,便躲瘟一樣驚恐地繞開,他口乾舌燥地講啊講,終於停下時,已經堆了滿頭滿肩的白雪。他咳嗽著抬起頭,這纔看見身旁靜靜立著一個粉衫的身影,已然在那兒站了好久,眼含熱淚地望向他。
大雪紛飛,他在城門外的難民人群中與花積重逢。
女人素白的臉被冬風吹得疲憊,憔悴微腫的眼睛,親切而悲傷地端詳著他,看見他身上衫子還在飄蕩,衣帶隻胡亂打了個結,鬆鬆垮垮地垂著。
她眼淚突然就落下來了。
“二公子。”
韋溫雪猛地回神。
“姐姐。”站在雪地裡淩亂的腳印中,他望著花積,一瞬間竟有些慌張,彷彿不知道自己該是什麼神情了。
花積卻已蹲下身,冰天雪地中,顧不得身上的包袱,抬手為韋溫雪整理衣服。
淚水順著她的眼睫垂了下去。
當她再抬起頭時,明眸裡努力帶著笑意,聲音憔悴而溫柔:“二公子,我日日夜夜地念經點香,請菩薩保佑你活下來。就當這是我為你強求來的壽命吧,就當是我的不對,你不要再想難受的事逼自己了,好不好?”
她想起夜裡韋溫雪一個人喃喃自語著在雪地裡繞圈的場景。
她的眼淚又流了下來。
韋溫雪望著她,鼻尖撥出一串冬夜的白汽:“綠果兒和凝霜她們幾個呢?”
花積隻是搖頭。
“二公子你不要知道了。”花積說著說著卻眼睛通紅,風雪中係緊公子胸前的最後一根衣帶,淚水中低聲說,“不要知道了。”
韋溫雪便沉默了。
她拉著他的衣襟,一步一步地在難民隊裡向前移動,她看見了他恍惚的神情。黎明時的濕雪還在往他肩上落,她拂著落魄公子衣上的雪,卻怎麼都拂不乾淨,寒冷中像是一場永無止境的較勁。
喧囂的世界裡白晝的光芒升了起來。
混混沌沌前行的難民隊伍被猛地照亮。
清晰得纖毫畢現的光影中,公子猛地扳過她的肩膀,低頭望向那雙安靜的悲淒的眼睛。花積抬眸望著他,他注視著她,也凝望著她眼中的映影,想要說些什麼。
她卻搶在他之前開口:“二公子,我們主仆好不容易纔重逢,往後我一定會把你照顧好,請你不要讓我離開。”
“我不是什麼公子,我隻是一個逃亡的罪犯。”他鬆開她,彆過眼,“姐姐,你已經在我身上搭了半生,不能把命也搭在我身上。”
“可我想為你整理好衣帶,為你繡你喜歡的帕子,為你每天端好溫水泡好熱茶。其實我知道,這些小事對公子來說未必重要。”那雙悲淒的眼睛凝望著他,那溫柔的聲音在大雪紛飛中說,“但那些小事對我很重要,做那些事,是我前二十年生命裡全部的意義。沒有了公子,我也不會是我了。”
她堅定地微笑著望向他。
她的眸子裡映著韋溫雪清清楚楚的身影。
他望著她的眼睛,終於找回了一點自己以前的神情,眸子中的青年像以前那樣笑了,那是韋溫雪的笑容,燦爛的,明亮的,在寒冷冰封的世界裡猛地出現。他突然低聲說:
“你是對的。這世上記得我們的人已然不多,就最好彼此銘記,不要再彼此遺棄了。”
大雪中,韋溫雪帶著花積離開了生活了前半生的長安。
冒著嚴寒與戰亂,他們一路逃難。
當她終於捧著他斷指的手,那一夜的眼淚就沒有停過。寒冷的大風嘩啦啦刮著一層紙窗,破旅店的床板散發著莫名的氣味,他的手臂攬住了她,她哭著顫抖著,縮成一團被他抱緊在懷裡麵,斷掉的手指插在烏發間,他抱著她睡去。
那是巨大災難使世界塌陷之後,傷痕累累的兩個倖存者筋疲力儘的一場擁眠。嫋嫋的白汽升起,繚繞整個漫長的寒夜。
走過一座又一座荒村,寒月霜下遊鴉哀叫。他望著女子站在櫃台前,解開她的繡花包袱,一個銅板一個銅板地點數,她憔悴地低著頭,聲音溫柔而生澀地求旅店老闆再寬限一些,得了對方的冷語,手指捏著櫃沿卻仍在微笑。
後來,他們連那樣的破店都睡不起了。借宿在荒寺裡,灰色的大老鼠在積灰的燈油台上跑竄,她捂住臉,不敢看那蛛網後神像陰暗的眼睛。他坐在她身旁,安靜中有些內疚地垂著頭,抬手輕拍她的肩膀。
一日他低著頭,塞給身旁女人幾塊碎銀。“怎麼得來的?”女人擔憂地問他,他沉默不語。他總是獨自出門,夜裡很晚纔回來,輕聲叫醒她,從衣衫裡拿出兩袋溫熱的糕點,遞與她吃。
她後來才知道,他是賭來的錢。可天底下哪有隻贏不輸的賭局,那日他被對手遷怒,差點沒把命搭進去。後來還有一次,光天化日之下,他回到旅店裡拉著她就往外跑。“不要回頭。”他溫聲交代著。可他們還是被賭場的人追上,他像一條狗一樣被人揮著亂棍打,一聲不吭,隻是把她護在自己身下。
“公子……你不要再去了。”
“我答應你。”渾身傷痕中,他望著花積,抬手抹著她的淚,輕聲說,“好了,不要哭了。”
可他們還是要接著逃難,亂世中北方的村裡四處是餓殍,他們沒有可以停留的地方,更沒有任何營生的法子,饑腸轆轆地走過一片又一片田野,米價飛漲,女人肩上的包袱已經薄得隻剩一層紙皮,再這樣走下去他們真的要餓死。當鋪裡,他解下了腰間的玉牌,卻被她纖細的手一把拽住衣袖。
“這是當年我給你包的那塊玉,大公子囑托我放好的。”她說著說著又是眼角泛紅,“連韋家最後一個物件都留不住,大公子會怪罪我的。”
他在聽見“大公子”三個字時,手指猛地一顫,恍惚中被她抓住玉牌重新放回懷中。
但他們終究也沒保住這塊玉。
暴雨中的橋洞下,他渾身滾燙地躺在她膝上,虛弱地閉著眼睛,她一邊哭一邊喂水給他。磅礴的大雨白晝黑夜下個不停,他偶爾睜開眼,費力地抬手,從下到上輕輕抹乾她的眼淚。
她扶不起他,一個人冒著大雨去抓藥,渾身濕透地回到橋洞裡,掰開公子滾燙的嘴唇倒漆黑藥汁給他喝。終於她也倒下,他們在高燒中依偎在一起,他用額頭貼著她蒼白的臉,他小聲地問她還好嗎。得不到回應,他一邊咳嗽,一邊搖搖晃晃地抱起她。暴雨中,他撿了一片破荷葉支在她頭頂,用斷指的手掌,他背著她踏過泥濘,兩個人滾燙的肌膚濕漉漉地貼著,滿世界都在飄搖冷雨。
她為他傾空了那方柔軟的小包袱。而他在她病重時,賤賣了那塊禦賜的長命玉牌。潔白的羊脂玉從手心抽空的一刻,他望著那細細的“雪郎”二字,消失在一雙油膩枯老的手掌中。“你等我。”他突然望著那戴著厚厚眼鏡的白長須當鋪老闆,焦急地說,“不要賣,也不要改雕它,等我最多三年,我會出十倍的價錢把它贖回來。”
白長須的老闆望著他一身襤褸,搖頭嗤笑。
他轉身離開,聲音低沉:“我今晚就來贖它。”
老闆一笑置之,低頭繼續把玩玉牌,突然意識到自己鼻上一輕,扶眼鏡時,早已空無一物了。
當鋪外,韋溫雪纖長的四指一轉,眼鏡消失在袖底。
他撿了條破紅繩,把長發鬆垮垮地紮在身後,挺直的鼻梁上架著眼鏡,擋住自己原本的臉。漫天雨水之下,他咳嗽著抬起頭,一個人踏著黑夜走進了本地蛇頭匪幫的聚集處。
那時他大病初癒,已然三天沒吃飯,瘦削的腳踝走起路來都有些飄浮,卻依舊挺直了身板,推門而入,眼鏡上冷光一閃,他對著戒備森嚴的眾人,露出了漫不經心的微笑。
“讓你失望了,姐姐,可好人在這個世道是活不下去的。”是夜,韋溫雪把沉甸甸的錢袋扔給了郎中,撫摸著榻上女子漸漸溫涼的額角,輕聲說,“今後我就不是原來的姓名了。我掙了一些沾血的錢,我以後還會掙更多。請你不要討厭這樣的我。”
那塊潔白的玉牌已經回到了他腰間。
他發誓自己再也不會賣掉它,他不會再讓自己陷入任何無助的境地,他必須主宰更多東西,哪怕他必須與黑暗為伍。
在後來揚州的十三年裡,她目睹著他戴上人皮假麵,一點點白手起家並逐漸在商場上殺戮從容的那些年裡,她不會知道,在廬州那個走投無路的夜晚他曾做過什麼。那一夜,他一個人踏著暴雨聲走進賊窩,戴著眼鏡低下頭,在那個名作馬爺的黑幫頭子麵前,用斷指的手抓起了桌上的賭盅。
“你叫溫八是嗎?你最好有點本事,否則就仔細著自己的腦袋。”
他不語,動作果決地一翻賭盅,“砰”地扣在桌上,束在身後的長馬尾隨著他的動作猛地一落。他退後一步,眼鏡冷光閃爍,對著賭盅向馬爺做了個“請”的手勢。
馬爺開啟了賭盅。
剛剛還盛滿六個骰子的賭盅裡,瞬間空無一物。
驚歎聲中,手下的嘍囉們翻找了半天,方纔發現,那六個骰子竟一直壓在馬爺的後衣擺上,由幺至六,次第相疊,像一座小寶塔一樣無聲地壘在那兒。
這個精彩的千術,為他贏得了一份黑暗而暴利的工作。“你以後就是我的魚鷹了。”那殺人不眨眼的匪頭馬爺,望著麵前戴著眼鏡的瘦削男人,用手中的煙杆敲了敲他的臉頰,“溫八是嗎,你一定要乖,聽話的魚鷹才能活得久。”
所謂魚鷹,就是賭場裡為老闆叼魚的那個人。他扮作一個平平無奇的賭客,穿梭在信義莊的數個賭場中,從散戶手中大量贏錢,而賭場老闆為他提供庇護,並以此斂財。
每夜賭場結束後,韋溫雪都疲憊地揉著太陽穴,帶著腰間沉甸甸的砝碼錢袋,走向黑暗中一直監視著他的黑幫手下。他們總是凶狠地綁住他,一邊搜身一邊威脅道:“敢藏私的,就把你的手腳剁下來喂狗吃!”他總是一言不發地忍耐著,任他們粗魯地劫走他的渾身財物,點數幾下,便隨手抓起一把碎銀扔在地上,像賞賜一隻狗那樣對他抬抬下巴,他便也顫巍巍地俯下身,在譏笑聲中一點點拾起碎銀,白霧的鏡片遮住臉,看不清他此刻是什麼神情。
“真是老實得窩囊。”那些黑幫小弟這樣評價他,他們在帶錢袋回信義莊的路上,總是忍不住抓幾把銀子塞進自己口袋裡。隻有那個四眼的男人,夜夜把自己贏得的錢如數上交,他們扔多少他就拾多少,認命地從不爭辯。“估計是輸怕了,你們沒看見他那右手隻有四根指頭嗎,指不定是被哪家賭場砍下來的呢。”小頭目如此說道,“馬爺讓我們監視了這麼久,也該放心了。”
他便被允許進入信義莊工作,從最開始的打雜記賬到逐漸成為馬爺最信任的心腹,不過半年時間。那時大定的軍隊正在與杜路鏖戰,各地綠林豪強並起,每天都有人前來投奔,信義莊日漸坐大。明倫堂上常常群情激昂,而溫八總是垂著一條鬆鬆垮垮的馬尾,沉默地跟在馬爺身後,耷拉著眼鏡提筆記錄,像個怯懦的啞巴。但在官兵圍剿信義莊的困境中,平日裡振臂高呼的眾人一片死寂,隻有這個四眼男人站出身來,用殘掌扶住椅子上神情絕望的馬爺,指著墨跡未乾的地圖,語氣冷靜地講兵布陣。
從信義莊的大獲全勝,攻下淮南,眾匪人坐在滿箱金銀上一邊喝酒一邊暢想大業,醉倒在帝王夢中好不快意;再到各自為營,拔刀相見,分崩離析,煙消雲散,也不過半年時間。他親手為他們繪製了大夢,又親手引誘他們在內鬥中毀滅。最終他把他們席捲一空,永遠離開了廬州。當他在大火之夜抱著女人走出信義莊時,馬爺屍體的猩紅血液在腳下流淌,他攬了攬花積的金絲裙,不想讓血弄臟她的裙擺。
在那副懦弱男人的偽裝下,藏著無數欺詐、殺戮、謊言、背信、吞並、奉承、拉攏、冷箭……那泛著霧氣的厚眼鏡終於從鼻梁跌落,露出一張雪月清輝般悲哀的臉,但他不想再看見這副屬於韋溫雪的麵容,便揮刀割下彆人沾血的臉皮,貼在自己麵上。
“無寒公子已經死了,他不是我這樣的人。”
那個如月光如白雪般的少年,變成那個八麵玲瓏的男人,似乎是一夜之間的事。
他拿走了信義莊沾著死人血的金銀箱,在揚州租下產業土地,開始了他的商場博弈。賭場,高利貸,航運,私鹽私茶,軍火走私,錢莊……再到妓院,他用十三年的時間逐漸建立起一個黑暗而暴利的商業帝國。在人生地不熟的揚州,他從泥濘的最底層一點點往上攀爬,總有人想把他踢下去,他曾被人騙得差點傾家蕩產,被本地商幫聯手摺磨,被敲竹竿的官員用鞋底踩過臉,也在良心不安的深夜裡突然驚醒:他知道那些負債累累的老人本不該進門,那一夜之間傾家蕩產的賭客中會有人跳河,他知道災年裡常有人找他來鬻兒賣女,那些乾瘦的女孩捂住自己潔白如藕的臂膀,在男人們淫穢的目光中拉住他的衣角求救。他知道眾生都陷在苦難中,但他不予拯救,反而從背後再推一把,推他們進入烈火焚身的**地獄。
他有時會想到那個夏天,漸暗的黃昏,他和柳公子並肩走回去,雨水和綠樹葉都在白紙傘上跳動,空氣清新得彷彿伸開手就能劃出一道粼粼水波。那一刻充滿希望,他本來準備好要走向人生的另一條路,一條全新的路,一個光明而美好的未來,卻永遠對他關閉了入口。
“姐姐,你會瞧不起我嗎?”在江左好不容易建立起銅雀樓的那天,他望著一片朱門歌舞,低聲笑了,“連我自己都瞧不起現在的自己。”
“無寒公子應該死了。他怎麼能變成我這樣的人呢?”
“我是溫八,一個不配穿絲衣的下九流商人,一個到處給人賠笑臉的男老鴇。”
那些年裡,花積注視著公子落魄揚州,少年日漸蒼老。他笑得愈發圓滑,學會給尋事的官員畢恭畢敬地鞠躬,會為所謂名流寫的歪詩喝彩捧場,也會手腕冷酷地打壓對手,會麵無表情地吞並弱小。“溫老闆看上去像個清俊書生,但做起生意來可真是厲害。”酒場上老油條們都這麼說他。“人生地不熟,還請多關照。”他蒙著一張假麵,語氣嫻熟地一位位輪番敬酒,卻被一位老人猛地抓住:“以後就要在我的地盤上開店了,不喝了這杯可是不給麵子。”那老人笑著,端了最廉價的劣酒給他。“馮叔的麵子怎敢不給足呢。”他笑著揚起這杯酒一飲而儘,然後就是被添滿的再一杯,再一杯……
那夜他依然沒能醉,隻愈發難受得很,身上劣酒的味道讓他惡心自己。他洗了個熱水澡,躺在柔軟的大床上入睡,卻在半夜噩夢中突然驚醒。花積抱住顫抖的他,問他夢見了什麼,他低頭不語,伸手把花積抱得更緊。
這是獨活者的陣痛。
就像他哥還在野草地裡叫他的名字,金色的猛虎還在富貴的庭院中狂奔,盛夏的雨水還滴落在貴族青年們的頭頂。他微笑著遠望著,突然驚醒時,已然孤獨地活在世界的另一頭了。
“你知道嗎,你有很嚴重的失眠症。”
昏暗中水漏在一聲聲滴落,花積抱著他的腦袋,輕輕撫著他的肩膀:“我明天就叫醫生來,想法子讓你能安穩地睡覺。二公子,聽我一句勸吧,你想要的東西太多了,執念太深了。但你要明白,世上失去的東西都不可再得——”
“誰說的,總有一天我會回到長安,我會奪回我失去的一切。”他彷彿在沉醉中突然翻身而起,背對她,低沉道,“我可以不睡覺的,我願意日日夜夜地清醒著,牢記我的失敗和恥辱,而不是在江南美夢中漸漸遺忘。所以不用叫醫生了,我並不想治病,也不打算酣睡。”
《吳越春秋》上寫,越王勾踐在被俘虜的三年裡,自甘做馬夫,三年不慍怒,麵無恨色,甚至在吳王夫差病重之時,親自去嘗吳王的糞便,斷言疾病將愈,終於換得吳王動容,得到了赦免。而勾踐在回到故國後,冬抱冰,夏握火,懸膽於戶,苦身勞心,在深夜裡孤獨地潸泣,哭泣後又一個人對著黑暗發出聲聲尖利的呼嘯,像是要吼儘心裡的痛苦,那是胸腔裡受困的風聲,在越國宮殿空曠的黑夜裡一圈又一圈寂寞地繚繞。千年後,韋溫雪用斷指撫摸著脆弱的書頁,他真悲哀自己看懂了這個故事。
瘋癲的巨獸撕扯著他的內心,而他必須微笑著穩住自己活下去,在白日裡優雅交遊,與眾人言笑晏晏。他並不知道自己為何總在黑夜裡醒來,或許是不甘,或許是仇恨,或許是心事重重,又或許是……他被剝奪了太多的東西,他的靈魂拚命地想回去,他的內心深處不能接受這樣殘缺的自己。
“在後世的史書中,我一定會是個恐怖的名字,日夜睜著眼睛謀劃詭計。後人們揣測我的動機,為了尊嚴,為了複仇,為了贏回輸掉的東西,為了家族雪恥和宗廟延續。但或許,我想成為的並不是什麼英雄名相……”
黑夜裡,他孤獨地睜著晶瑩的眼睛,輕聲說:
“我隻是想成為……原來的我。”
在世上某一片純白與冰冷的地方,還生活著那個名叫無寒公子的詩人,他是冰河與雪的主人,笑起來眉眼天真,懶散、華貴又安樂。他穿著銀色的衣衫,抬眸遠遠地望著溫八,便轉身,走進了連夜飄沉的大雪中。
他永遠年輕,像冰雕一樣晶瑩剔透地凝固,又等待著春天的重臨。溫八抱著這塊冰雕,孤獨地走在肮臟的陰暗的人性戰場上。他相信有一天,萬物都會在水波光芒中嘩啦啦地融化,千萬條銀色的春河奔湧著倒流而來,懷中的冰塊也會蘇醒,無寒會拉住溫八殘缺的手,揭下他的獸麵,注視著他蒼老的眼睛說:
“我們贏了。
“我們,該回家了。”
第八卷
十年
但他在最後一刻,真的想念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