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55
內戰
那場內戰。
那場竊國新皇與前朝將軍的戰爭。
在戰爭結束後的多年裡,作為主將之一的邊俊弼,一直試圖寫下內戰史,以向後人解釋,趙琰是如何在幾乎毫無勝算的情況下,既有洛陽襄陽北蜀三地之圍堵,又蒙弑君屠臣之惡名,偏偏又遇上大量軍人逃跑投奔舊主杜路的頹勢,卻隻憑借著秦晉兩地,最終提三尺劍以布衣直取天下。常言道“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可一個暴戾的惡人,為何戰勝了仁義的英雄。讀到這一頁史書的後人們需要一個交代。
這段曆史不長,邊俊弼已經寫過好幾遍,每次寫完就燒,燒了又忍不住寫。
原因無他,是陛下不許任何人寫。
“杜路”的名字是帝國上下的禁忌,不僅口頭上噤若寒蟬,連任何紙牘上寫了的都需要銷毀。邊俊弼有時甚至懷疑,杜路是陛下最恨的仇人,所以纔要他永遠煙消雲散,不留給後世一點痕跡。
那時幼帝被毒害的訊息傳出,天下嘩然。趙琰自知已無任何退路可言,乾脆在紫微宮中公然踐祚。麵對著四方起兵,他不僅以重軍把守各個通往關中的險關要道,更是在徹底剿滅隴西勢力之後,將所有反對他的前良貴族押於長安集體斬首示眾,以此舉儆天下,徹底擺出占關中而敵四方的死戰之態。
而杜路還活著的訊息,更像是一道驚天春雷,炸響了整個世界。
在權力的新一輪大洗牌中,西蜀武林再次選擇去追隨杜路。他們與杜路本就有著深遠的合作關係。兩年前,武林人士深受西蜀國君的迫害,於是暗中助力杜路攻打西蜀國,而杜路在事成之後,如約放出了所有入獄的武林人士,以其重諾和仁義折服了各路豪傑,從此建立起他在江湖中的深厚聲望。西蜀武林也成了廟堂之外支援杜路的中堅力量,不僅曾為杜路水戰造艦出力,更是在滅梁戰爭結束後,幫杜路接手看管了那七位張氏皇子,以防他被長安朝上的文臣集團和淑德太後抓到把柄。甚至這次杜路從苗寨得救,都是多虧了這群老友。如今眼看天下落入竊賊之手,而英雄蒙此殘害虐殺之冤,這群俠義的江湖人士又怎能坐視不管呢?
當杜路好不容易歸來時,已經是十一月底。為了保護即將入蜀的幼帝,杜路通過武林招兵買馬,想組建一支護衛軍。隻有暴力才能製止暴力,杜路深諳於此,他的第一要務是為陛下建立起能夠對抗趙琰的力量,這樣才能確保陛下順利地回到關中。因此,他並沒有第一時間向天下昭告自己的冤屈,而是悄悄募兵以防打草驚蛇。
另一邊,趙琰把幼帝遇害的訊息壓到歲末,終於壓不住了。
“肅清逆賊,還政於王”的幌子一瞬間被戳破,天下百姓震怒,八方英雄並起。道德話語權猛地顛倒,眼看自己已成為罪大惡極之徒,趙琰索性放手把想做的事都做了個夠,公然踐祚,宣新國號為“大定”,新年號始熙。其膽大妄為,令人瞠目結舌。
是月,杜路向趙琰宣戰。
目睹刻著良靈帝筆諭“大將軍”三字的兵印傳令天下,各地駐軍恍然如夢中驚醒,“杜將軍還活著”的訊息從一個軍營炸響到下一個營地。
這是良靈帝生前賜予杜路的金印。這是那個被僥幸推上皇座,卻因無能和體弱而被淑德皇後一點點襲走權力的年輕皇帝,能為大良做的最後一點貢獻。他那時已意識到自己命不久矣,寄希望於身後有一位鐵血的忠臣,能夠執掌金印虎符,扶持幼年殿下,從而捍衛大良國命。如今虎符已毀於淑德之手,但這方黃金兵印一直握在杜路手中,凝結著二位君臣以生死之交聯結的默契,帶著那傳承國命的深厚心願,終於重見天日。
可是如今的大良血脈,還剩什麼呢?
幼帝在蜀山中遇害,景國公一脈儘數為趙琰清剿,堂堂正統皇室,竟兒息衰微到隻剩下一個僥幸逃脫的三歲幼公主。而這個棘手的困境,竟要歸結到四十年前的太子造反案,使良恭帝在壯年時誅殺了自己大量的兒子。但諷刺的是,這位一生以鐵血手腕著稱的良恭帝,卻在晚年因為昌公主的去世而憂思以終。而自小體弱的靈帝,就這麼突然被命運推上了皇位,懦弱地坐了十一年。為了求和,靈帝將自己的親妹妹蕭逢香嫁到了大漠,在那個殘忍的悲劇發生後,卻沉默著不敢複仇。恭帝若是泉下有知,一定會為兒子的不爭氣而歎息,他唯一能慶幸的是,他為兒子留下了一個穩固有力的朝臣班底,既以文臣鉗製武將,又利用八大貴族的爭鬥在朝政與軍事內部彼此製衡,最終穩定地服務於皇權。這個班底會輔佐靈帝做出正確的選擇,確保大船持久地航行下去。
但這個太有能力的班底,對於靈帝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韋宰相、柳補闕等深得恭帝信任的老文臣,像是他父親的魂靈一樣,在恭帝死去多年後依然威壓著他。
他是個孱弱的男孩,從小就懼怕父親,一有人喊他去訓話,他便躲在母親生前留下的衣櫥裡,把臉埋在柔軟的彩衫間。他的第一位妃子是一位關隴中的閨秀,端莊而無趣,一言一行都彷彿在告訴他,皇帝該做什麼。他與她生下長女念安,起初孩子可愛有趣,但當公主長到四歲時,就開始用跟她母親一模一樣的腔調與他說話了。當時他逃也似的離開,從此不願意見這兩位母女近乎一模一樣的臉。他經曆了很多這樣的女人,彷彿她們隻是女版的堂上大臣。直到他登基後,他遇上了第一個讓他念念不忘的妃子,她出身山東寒族,卻像個高貴的女皇般穿著鮮紅長袍,豐盈的鬢發間插滿亮閃閃的銀飾,黑眸望著前來訓誡的宮中女官,露出輕蔑的笑。
“你知道嗎?”她懶洋洋地趴在他身上,貓一般搖著盈盈的腰,“你是天下的皇帝,是自由的大鵬鳥,人們應該懼怕你,而不是你被他們鉗製。而現在,他們假著你的威風,束著你的手腳,一邊笑話著你一邊偷你的東西吃呢。
“你應該去去他們的威風了,你應該告訴他們,誰纔是君王。
“讓我來幫你,真正地飛翔。”
食物使牛馬為主人奔跑,特權是穩定執行的代價,但年輕的皇帝還並不明白這一點。那個**放肆得令人陶醉,第二日天亮後,他突然間難以忍受望見朝堂上那一張張父親留下的麵孔,那些陰魂不散的老魂靈。
於是,他在父親的計劃之外,做出了第一個錯誤的選擇。
讓這個美麗的威嚴的女人做新皇後,讓她成為他身上一把鮮亮的佩劍,再用這把劍去斬斷束縛他手腳的鐵鏈。廢除舊皇後的那一夜,他聽見了那個總是穿著米色長裙的溫良女子連夜的啜泣聲,關隴群臣跪在星夜下的皇宮外,請求陛下迴心轉意。耿耿星河欲曙天,他聽見風聲中無數請願的人,卻坐在明亮的琥珀屋裡,用猩紅的顏料塗畫著女人潔白的裸體,那種違逆讓他快樂。
第二日,傳來了舊皇後在清晨自殺的訊息。
“父皇——”他聽見八歲的女兒念安對他說,她低垂著潔白的臉頰,瘦弱的身脊微微彎曲,這諾諾的姿態讓他討厭極了。她也在害怕,顫抖著卻努力抬眼望向父親,黑白分明的眼睛裡努力噙住淚水:“您不可再被奸人蠱惑了,想想母後,請您一定要勵精圖治……”
女兒再說什麼,他已經聽不進去了,隻覺得那米色的魂靈還在眼前飄蕩,悶得他透不過氣來。
後來,當宮女查出念安公主房中的巫蠱案,淑德皇後請求把公主移入三春園時,靈帝便點頭同意了。朝臣們震驚於他的愚昧,卻無人能明白他有多感激這位紅裙的皇後能聽懂自己的心聲。
她越美豔冷酷,他越是深深迷戀。
或許這份不能被世人理解的扭曲之愛,早已深埋在多年前電閃雷鳴的雨夜,失母的孱弱皇子躲在衣櫥裡,將頭埋在彩衫中的孤獨幻想。在一聽到父親的名字就會瑟瑟發抖的童年時代,他在幻想一位強大而高貴的女性,庇佑他,支撐他,擁抱他。在樟腦丸的陳舊氣味中,男孩深深地耽於衣櫥裡的幻象,那有時是他從未謀麵的母親,有時是他未來的妻子,有時是他明麗自信的小女兒,笑著抱住他的肩頭。
他確實用這把新劍撬動了舊臣們的利益。
但他也最終死在這把新劍之下。
黃泉下相逢時,他的父親良恭帝萬萬想不到,他僅僅活了三十二歲,隻留下二女一子便撒手人寰。他的大女兒被淑德嫁給了趙琰,唯一的兒子蹊蹺地死在蜀道上。唯有一個牙牙學語的小女兒,成了大良最後的血脈。
虎符和金印,這是他瞞著榻邊女人,而為大良做的最後一件事。但這或許也是靈帝做的第二個錯誤選擇,因為杜路藉此,不僅統一了百年未有之廣闊疆域,更建立了三百年未有之強盛兵權,使良恭帝留下的文臣對武將的製約係統完全失效了。而杜路的轟然湮滅,更是以百萬重軍的遺留,徹底摧毀了廟堂和平。淑德與二季反目,山東勢力分裂成兩派,關隴士族身陷極其不利之境地,韋家轉身投靠太後,而裴家暗中遞刀劍給趙琰。而在遠離權力中心的北境黑夜,趙琰手持冷劍站在眾人身後,用一紙假情報引出廟堂中的巨鬥,等著二季耀武揚威領著十八萬大軍北出關中,他便躲在蒲津渡口一舉揮下命運的巨劍,奪了兵權一路戰回長安。
巨大而失控的兵權,是國變的開端,杜路是這一切的導火索。但當杜路活著重回世間時,他便是唯一有力量製止兵變而拯救國變的金印大將軍。
而此刻,他重新舉起金印,傳令八方,天下響應。
邊俊弼寫到這一頁時總在想,無論如何,杜路依然是一位令人敬重的對手,他在幾乎最糟的情況下卻做出了幾乎最好的選擇。由於南詔國偷襲苗寨,杜路被劫持到遙遠的大理,白山林救出他之後,花了一個半月時間在崇山峻嶺中趕路。在蒲津兵變和隴西之戰都早已結束的十一月底,杜路纔回到四川得知了訊息。雖然時機儘失,但他迅速為幼帝組建了一支護衛軍,其效率之高令人驚歎。而在發現幼帝遇害後,杜路以最快的速度傳令天下,一是派兵駐蜀道以窺漢中,二是把幼公主交給蜀軍保護,三是聯係洛陽的二季舊部提出合作。而他本人帶兵順江而下,以兵印號令荊襄駐軍——他在南方戰爭結束後親自留下的精銳部隊,迅速北上跟隨他扼守襄陽。這樣一來,洛陽、襄陽和北蜀像三顆棋子一樣圍住了關中,配合山河形勢,使趙琰三麵受阻。
另一邊,趙琰公然踐祚,擺好了死戰的姿態,其實是為了激怒天下以求速戰突圍。但杜路識破了這一點,他在切斷了關中與洛陽、江南的糧食交通之後,並不急於以手中的幾萬散兵向前攻打,而是要把趙琰徹底困死在關中,一點點消磨大軍。
經濟戰和輿論戰,一個充滿創造力的戰爭領袖天生就會利用這些武器。糧草圍堵對士氣的打擊或許是緩慢的,但輿論的驟變可以如海嘯般瞬間掀翻一切。比“狼和東郭先生”更殘忍,比“蛇與農夫”更陰險,他殺了自己最好的朋友取而代之,踩著恩人的屍體上位,最後仆人還娶了主人的未婚妻……這個背叛與仇殺的故事簡直讓人著迷。“秋天茂盛的山麓間,趙琰猛地掏出銀刀,插向了身前毫無防備的杜路……”如此戲劇性的畫麵令茶館裡眾人興奮,一傳十十傳百,聽得孩童拍手婦女驚呼。
當時的情況對於趙琰幾乎是一個絕境,軍中每天都有叛逃的訊息,大批軍人投奔舊主杜路。甚至漢中的一支守軍連夜南奔,差點讓巴中的敵軍攻打了進來。趙琰曾以“替杜路複仇”為旗幟在蒲津奪得了這支大軍,但在杜路死亡的真相曝光之後,這支大軍頃刻間又因為同樣的原因把矛頭對準了他自己。
闖入關中的竊賊啊,幼帝已死,杜路現身,你還能拿什麼再去欺騙天下?你已經成了所有人的靶子,又該拿什麼在外困內疑中活下去?
在得知杜路未死的那個清晨,邊俊弼急得拿起情報冒著夜色入軍營,竟看到陛下一個人坐在結冰的湖旁,大風吹著積雪狂飛,明亮湛藍的天幕在他身後緩緩升起,鮮豔的軍旗在藍天下肆意地飄蕩,趙琰昂著頭,神情恍惚地注視著天光下的一切。
“陛下——”邊俊弼擔憂地出聲。
趙琰沒有回頭。
“陛下,您知道嗎,杜——”邊俊弼大著膽子走上前,又想起陛下不許稱呼那個人的名字,改口道,“他還活著……”
“你聞今天這空氣,像不像塞北的風?”
邊俊弼一愣。
趙琰站起身來,高大的影子長長地垂在冰麵上,他隻是昂頭注視著高飛的彩旗:“你會想念代州嗎?我有時很想念那裡。”
“陛下,這……”邊俊弼強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緒,低下頭抱拳,“末將遵從陛下的任何決定。隻要能追隨陛下的戰馬,哪怕回到那裡,也是很好的地方。”
那淩厲而蒼白的男人突然笑了:
“太遲了。”
那句話聽上去很蒼涼,但皇帝那時的語氣,卻是充滿嘲諷的。後來邊俊弼無數次地回想這三個字的聲音,那並不是趙琰在為自己的困境而自嘲,也不是嘲笑邊俊弼心有不甘的虛偽,而是……
嘲諷某種即將重蹈覆轍卻不可更改的東西。
但當時的邊俊弼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沮喪地等待著趙琰接受杜路的勸降,趙琰對代州的想念讓他受挫。這個赤馬上銀甲殺陣的鐵血將軍,怎麼能像幼稚無知的灰灰一樣,懷念代州那種地方呢?這就像是他一直信奉的暴龍,其實是個牛羊般的素食家,突然要歸隱山林而做一些“望峰息心,窺穀忘反”的逍遙事了。
軍隊中士兵叛逃的問題越來越嚴重,趙琰卻聽之任之,不予嚴懲。這種態度更是加重了邊俊弼的沮喪。而在發現敵軍已經駐守巴中和劍門以窺漢中,與洛陽聯手派兵布陣以堵崤函,而杜路本人更是親自帶兵重鎮襄陽之後,邊俊弼長歎一聲抓著滿頭亂發,覺得關中的脖子雖然暫時還安全,可眼睛耳朵嘴已全被扼在了彆人手裡。
而此刻關中的脖子,就是漢中。
居關中而無漢中者,不亞於隔牆而與猛虎同居。如果說關中的南防禦牆是秦嶺,那麼四川的北防禦牆就是大巴山;而漢中,恰恰正處在秦嶺和大巴山之間。當關中與四川敵對之時,誰得漢中,則如同自家鐵門之外再加一層鐵門守護;而誰失漢中,則不異於使敵軍長駐自家門前。漢中地處兩大高聳山脈之間,地狹不足以雙方僵持,因此南北一旦開戰則雙方必有進退;而漢中又地處漢水上遊,不僅控帶荊襄,更是重要的糧倉。對此刻向東交通已被切斷的關中而言,漢中一失則經濟全斷,是要被人徹徹底底地掐住脖子的。
從九月蒲津兵變到十二月,趙琰一共指揮了三次大的戰鬥,洛水之戰、漢中之戰和隴西之戰。趙琰是一個果斷的軍事家,在於紫微宮逼殺淑德之後,他們打著迎回幼帝的旗號穿過秦嶺進入漢中,又沿著金牛道、米倉道繼續向南搜尋。在蜀道上發現幼帝死亡後,趙琰在絕境中當機立斷封鎖訊息,迅速帶兵北潛,出其不意從東西兩側攻打漢中駐軍,七日奪城。而漢中失守的同時,隴西殘餘的良朝勢力還在負隅抵抗,趙琰親自帶大軍作戰,浴血衝鋒,在十一月徹底收複隴西,十二月把關隴餘孽在長安集體斬首。
趙琰已經夠快了,用三個月的時間平關中、控漢中、定隴西,這構成了一個山河四塞的完整的金城之地,足以據天下之首而控天下之脊尾,效仿秦皇漢祖而東治天下。
但留給趙琰的時間又實在太少了。僅僅三個月後,本來群龍無首的各地良朝駐軍,卻迎回了死而複生的杜路大將軍,一盤散沙被迅速組織起來。他將麵對的是天下人的責難和一位戰神級彆的對手。
這位傳奇的對手,麵臨自古六國合縱而不能攻入的金城之地,麵對關中的四麵山河和八方雄關,卻並沒有選擇親赴洛陽指揮西攻入秦,也沒有選擇去蜀北指揮攻打漢中,而是遙遙地領著軍隊就守在襄陽。
依舊是八百裡秦川,依舊是山河四塞,可是看見杜路的這一招,邊俊弼登時覺得關中像是被戳破了一樣,渾身上下都露出破綻。
如果說蜀北正虎視著關中的南大門——漢中,洛陽正威懾著關中的東大門——崤函與潼關;那麼襄陽,不僅向西沿漢水就能直搗漢中,向北沿平原就能支援洛陽,更是像一把斜刀一樣直對著關中的東南門——武關。
杜路守在襄陽,就像是象棋盤上一顆遠遠的“車”,不僅既保護著自己放在北邊洛陽的一顆“炮”,又保護著自己放在西邊漢中的另一顆“炮”,更是隔著一層武關親自望著對方的“帥”。
或許投降是更合適的,邊俊弼抓著頭發想,無論現在往哪裡打,都像是中了對方的圈套。
潼關和崤函還經得住膠著,但是漢中萬萬沒有迴旋之地,一旦動手,要麼失地而退守秦嶺,要麼死守而與北蜀軍頑抗,需要不斷抽調兵力來填這個無底洞。如果在漢中作戰的同時,杜路順著水路偷襲漢中,或者偷襲武關而直搗關中……邊俊弼鬆開了自己的頭發,雙目無神地望向天花板:或者,也可以兩邊都進行。
漢中不能丟,可是漢中恰恰是握在對方手中的把柄。
第一場短兵相接的激戰果不其然在漢中爆發。
戰爭進行到第三個月,邊俊弼再望向從關中抽調士兵的數量時,已經麻木了。漢中的戰場像是在焚人一樣,投進去的人堆成山,卻連個響聲都聽不到。今夜敵軍攻打漢中,明天我方再抽調大兵回擊,而敵軍一回逃就進了蜀道,你再追又中了埋伏。有一次我軍大勝,乘勝追擊敵軍,一路追到劍門關。可是然後呢?敵軍一逃進劍門關那就真是“劍閣崢嶸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了。他們休整一段時間,便又是奇兵北出,夜襲漢中了。而你沒有辦法,隻能再往漢中調兵來填窟窿,可你也在想這日子什麼時候是個頭呢?
邊俊弼有時候自嘲,他們這不是在保漢中,這是在阻止諸葛亮的北伐大業。
東邊的情況也好不到哪裡去,潼關的守軍傳情報來說,今年春天黃河水位又低了,南河床露得越來越多。邊俊弼抓著頭發,簡直想去上書請陛下去祈雨,但他知道此舉隻會得到那個毀儘宗廟的男人輕蔑的笑容。邊俊弼隻好數著日子,雨水沒下雨,驚蟄沒下雨,春分沒下雨……關中一年的雨像是在去年兵變時的七天暴雨中下光了似的。後來,在發現連清明節都沒下雨之後,邊俊弼抓著頭發倒在了床上,他望著天花板,已經看見了大片大片平坦的河床通向西岸,敵軍一馬平川地衝來,而孤零零的潼關已經形同虛設。
穀雨那天,終於下雨了。
邊俊弼做夢都在想著黃河暴漲的畫麵,這簡直是在救關中的命。
第二日,站在漫天白雨中,邊俊弼所在的軍隊收到了陛下的調令,派他們前往漢中支援。
看來窟窿是越來越大了。
儘管內心早有準備,但望著南方那有進無出的寂靜戰場,邊俊弼還是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不忍地望著自己的小隊,儘量聲音高昂地鼓舞動員。眾人齊聲呐喊,鐵戟如林在雨水中揮動。
灰灰喊得格外認真,淋濕的卷發都貼在白皙的臉上,淺色的眼睛望向隊長,那目光中是純粹的信任。邊隊長卻彆過頭,不願意再看他的眼睛了。
那時探子劫到了敵方的秘密軍報,江湖聯盟的募兵十分得力,下一次作戰定在半個月後,杜路將親自帶兵,水路合圍,發動一場巨大規模的最後總攻。而我軍在漢中堅守已久,物乏人疲,杜路對他們的消磨已久,正是一舉攻克的時機了。
趙琰收到情報後,立刻派這支軍隊從關中出發,一方麵是添兵守城,另一方麵是讓他們搬運物資糧草過秦嶺,增援日漸山空的漢中城。
但此刻,這群大雨中齊聲宣誓的士兵都不知道,在他們奔赴南方戰場的同時,關中已經發生了巨變。
他們的皇帝趙琰,正悄無聲息地帶領大軍離開長安。
臨走之前,趙琰交給漢中城的行軍元帥一個錦囊,命令二十日後開啟。
這二十天裡,戰火連天的漢中不亞於人間煉獄,邊俊弼在滿地血河中疲憊地望著身旁戰死的同伴,定軍山的戰爭仍未結束。敵軍在蜀道上拚命地廝殺要衝出來,而他們必須用大軍死死扼守住金牛道的出口,趁著對方路狹地窄不能大規模衝鋒,堵住敵軍把他們向南逼回陽平關。
他和灰灰在定軍山附近死守了五天五夜。
夜裡絢爛的火箭猛地劃破寂靜長空,哨聲突然吹響,剛剛疲憊閤眼的士兵又鯉魚打挺般驚醒,漆黑中敵軍衝了上來,突然間就短兵相接開始戰鬥。寸步不讓地僵持,一個人倒下又一個人接上,年輕的士兵失足便滾落陡峭的山麓,在黑暗中甚至不能最後看一眼他的臉……“邊哥,我害怕。”天光漸亮,紅色的朝陽如新血滴落在每個士兵的麵上,腳下戰場狼藉。在這短暫而寶貴的平靜中,灰灰躺在山路上,臟兮兮的汗水流滿脖頸,他望著遠方的金光大口大口地喘氣:“黑夜真是讓人害怕啊,終於天亮了,在山的那邊,敵人此刻也會後怕嗎?”
“灰灰——”
“我真的想念代州。”灰發的少年在山麓晨光中坐起身,抱住自己的膝蓋,靠在身後樹乾上,“我很想回去。”
邊俊弼站在他身旁,恨鐵不成鋼似的望著少年小小的腦袋,望著淺金色的光芒下一根根灰色的卷發:“為什麼要回去,你難道還想做那個不被接受的另類嗎?”
“邊哥,其實……”少年猶豫了一下,突然垂下頭,很輕聲很輕聲地說:
“其實我在這裡,也並沒有好到哪裡去。”
邊俊弼一怔。
他意識到灰灰想讓他接著往下問,隻要他問一句怎麼了,灰灰就能把深埋在自己心裡很久的那些話都說出來了。可他不知道為什麼,站在此刻血腥味和草木香氣共同飄蕩的山風中,他望著遠方的金光緩緩地照耀天地,卻陷入了沉默。
“會好的。”過了一會兒,邊俊弼聽見了自己的聲音,看見自己的手掌輕輕拍了拍灰灰的肩膀,像他對每一個隊員做的那樣,帶著笑意鼓勵道,“會越來越好的。”
灰灰點了點頭。
像之前每一次一樣,像決定離開村莊一樣,像決定加入代州軍一樣,灰灰永遠是聽話的,永遠在信賴邊哥。
“彆想了,你害怕的時候,就站在我的身後,我會保護你。”清晨漸亮的山路上,邊俊弼微笑著伸手拉灰灰站起身。十五天後,炮火連綿的漢中城牆上,邊俊弼一把按住灰灰的腦袋,向下按進裝滿馬草的木箱中:“藏在這裡,不要出來。”抱著武器狂奔中,邊俊弼一邊抹掉臉上傷口上的血汙,一邊對身後大吼道:“灰灰,等炮聲停下的時候,你不要找我,要一直往北跑,知道嗎?”
等不到身後的回答,邊俊弼雙手持斧,大吼著衝向了城樓上敵軍的先登者——
血水模糊了他的雙眼。
漢中城即將被攻破的那個夜晚,邊俊弼站在城牆上,腳下火花綻放,身後屍疊如山。腳下人潮湧來如蟻奔,一個又一個身影冒死攀上城樓,火箭與刀槍迎麵襲來。
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身旁隊友一個又一個倒下,很快又有隊友一群一群地接替上來,大家都不是生命了,是燃燒的木柴,是註定要被矛刺穿的盾,是被堆積上去就不能回頭的海浪。所謂死亡,隻是一根用過便扔掉的木柴。而現在,邊俊弼嘶吼著從地上的內臟中拔出斧頭,劈向了另一個攀登者的雙手,那握著一根根木柴扔向火焰的人,既不是杜路也不是趙琰了,那是巨大無形的東西,是人類的狂夢與癲亂,是一旦開始就超越任何意誌的戰爭巨輪,碾壓過每一個人的血肉靈魂。
而他不能被這種東西碾碎。
他要在狂夢中看見他的新世界。
他們還有希望……在敵軍漸漸緩和下來的攻擊中,邊俊弼的利刃毫不留情地清殺,雷霆般的炮聲源源不斷地炸響,血液順著城樓的石頭縫往下滴,虎口震裂的傷口已經麻木……敵人又衝了上來,邊俊弼瘋狂地投擲著巨石,火箭伴著石塊像流星向下湧去……
炮聲震動的軍帳內,行軍元帥用顫抖的手指,開啟了趙琰交付的錦囊。
他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
城牆上,血汗順著額上黥字往下流,再一次模糊了邊俊弼的眼睛,他用臟手去擦……突然,他看見城下一座座巨大的雲梯車滾滾而來,繡著“良”字的大旗在風聲中飄搖,是敵軍從漢水運送的物資衝破一路的封鎖,居然到達了!滿地火把如星河般明亮,他似乎聽見了城下“杜將軍”的呐喊聲,千軍萬馬如海水般自動向兩側分開,那高馬上金盔黑甲的大良將軍,沿著這一條人海中的道路緩緩從遠方走來,注視著前方的城樓:
“該結束了。”
登時,樓下鼓聲炸響,號角震天!
從襄陽趕來的援兵將漢中城團團圍住,敵方最後一輪瘋狂的進攻開始了。而困守數天的漢中城已經人疲馬倦,補給的火藥甚至堆不滿屍體相疊的高度。麵對著一座座雲梯車圍著城牆紛紛架起,邊俊弼腦中一片空白,城上炮台瘋狂地向下發射,卻終是抵擋不了一隊又一隊的士兵攀登而來,有人倒下,但還是有人不斷跳進城樓……邊俊弼滿臉血淚地衝了上去,或許自己燃燒的時刻到了,他揮動巨斧時在想,無論如何,他作為邊家最後一個男人,曾在光芒中的激戰裡證明過自己。
“後撤!所有人後撤!”
邊俊弼已經聽不清在喊什麼,他看到行軍元帥衝了出來,雙眼發紅地拉住了離他最近的士兵,那士兵的雙眼也是發紅的,正嘶吼著揮舞長戟要向前衝去,卻被元帥的雙臂攔腰抱住。魏元帥死死箍著他,冒著漫天火箭炮聲,對城樓上所有人撕心裂肺地大吼:“立刻棄城!”
邊俊弼聽到了,但他還在向前衝,戰爭的巨輪無法停下,正如迎麵的長槍已經刺來,他必須去砍斷它,因為後退就是死亡,每一根木柴都已經在烈火中燃燒,沒有人能夠抽身停止。
“這是陛下的命令!”
邊俊弼不可思議地回頭,看見魏元帥一手攔住衝鋒的士兵,一手揮舞著一張字紙:“不是我教你們做懦夫做逃兵,是陛下二十天前就下令放棄漢中。現在所有人聽令,炸掉炮台,立刻棄城!”
全身的血像是在一瞬間抽空了。
邊俊弼並不記得那天自己是怎樣離開了漢中城,像是醉夢突然驚醒,發現自己倉皇如一隻敗狗。“砰”的震天巨響中,全部火藥絢麗地爆炸,阻礙了敵軍的攀登,也摧毀了他們自己的城樓,隻為贏得最後一刻逃命的時間……身後勝利的英雄們在震天的鑼鼓聲中擁入城牆,而他們隻是狼狽地奔逃,戰友的屍體被遺棄在身後,雄偉的炮台一座座失聲,邊俊弼還嘶吼著握住手中滴血的巨斧,不斷扭曲身體想回頭,卻被哭泣的灰灰拉住手臂,踉踉蹌蹌地向北撤退……
當遍野冷風徹底吹醒狂夢時,他已經身處陰冷黑暗的秦嶺森林了。一座座臨時的營帳在棧道上支起,隊友喘著氣躺在地上,捧著自己斷掉的手臂,不再叫痛了,隻是沉默地望著黑暗的星空。
邊俊弼緩緩坐下。
他雙臂抱膝,把頭埋在懷中,心想:此刻那位金盔黑甲的杜將軍,該是怎樣騎著雄壯高馬邁入眾人歡呼的漢中城。
而早在二十天前,趙琰就想好投降撤退了。
趙琰明明決定了要棄城,卻還是把軍人送到漢中來,給他們強烈的信念,再讓他們為他白白送死嗎?
這二十天裡,他們按照趙琰的部署,先是兢兢業業地扼守蜀道口,後來米倉道失守,他們在定軍山處也隻好後移;再是保衛漢中城,他們進行了那麼多次拚死拚活的戰役,與漢水守軍配合著日夜嚴防;最後是死守城牆,在那樣的生死修羅場裡他們支撐了一天又一天,那個趙琰留下的錦囊是他們心底最後的希望,但當他們終於開啟時,卻看見了“全員北撤,棄漢中,守秦嶺,派使者談和”這一行近乎諷刺的字眼。
邊俊弼聽見了身旁士兵小聲的議論聲,據說負責守漢水的行軍元帥,也收到了趙琰的錦囊,讓他在二十天後的傍晚開啟。漢水的守兵們好不容易堅持到了今天下午,開啟錦囊一看,卻看見了“棄漢水,北撤,守子午道”的指令,於是士氣大潰,直接棄船北逃了,這才讓杜路今夜就來到了漢中。
如果不是趙琰的投降命令,他們本來還可以再撐下去……
山風淩厲的荒野中,邊俊弼單手捂住自己的額頭,不想讓自己對趙琰的失望和懷疑情緒像野草一樣在腦海裡瘋長下去。
但是這樣一個投降的竊賊,真的值得追隨嗎?
怪不得有那麼多人會去投奔杜路。
邊俊弼被自己心底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但守在秦嶺的日子裡,他眼前不斷浮現出人海中那光明的英雄,筆直地向前,像是金光與火焰穿越黑暗到達眼前。
隻要往南走一段路,你也可以去追隨那個英雄……
寂靜的森林中,風吹動遮天蔽日的樹葉,日夜都在嘩嘩作響,似有細小的聲音在他耳旁不斷引誘。
“邊哥,你在想什麼?”
灰灰一聲落下,腦中思緒頓時消散,邊俊弼輕咳一聲,接過灰灰遞來的乾糧,輕聲道:“沒想什麼。”
“哦,快吃吧。”灰灰在他身旁坐下,低著小腦袋,吃得很認真。
“灰灰,我問你……”
邊俊弼突然開口。他捧著乾糧,並不看身旁那雙淺色的眼睛,隻是輕聲問:“如果,如果我帶你做了錯的選擇,你該怎麼辦?”
灰灰停下咀嚼,歪頭困惑地看著他。
“算了,你才十五歲,又懂些什麼呢。”邊俊弼搖了搖頭,捧起食物大口大口地吃,突然被嗆到,猛烈地咳嗽起來。
灰灰趕緊拍他的背:“慢點吃。”
在他湊近的一刻,正在咳嗽的邊俊弼突然抓住他的手,極小聲地快語道:
“士兵們在子時換班。今夜你回到帳篷裡後,不要睡著,默數一千聲數之後,你一個人拿好行李出來,我在這棵樹下等你。”
邊俊弼鬆開了他。
灰灰瞪著眼睛,反應了一會兒,也學著邊哥那樣小聲地說:“好,我記住了。”
如果我帶你選錯了,灰灰,那麼我今夜要帶你去重選一次。
是夜,子時。
邊俊弼監督完手下小隊的巡邏交班後,一個人悄悄向著密林走去,行李早已藏在約定好的那棵樹下。
他抱臂站在樹後,在心中默默查數:“一,二,三……”
寂靜中,他突然聽見了一陣馬蹄聲急促地衝向營地。隨後有人躍馬而下,腳步聲砰砰,奔向了行軍元帥的營帳。
而行軍元帥的營帳,就是挨著邊俊弼右手邊那棵樹搭起來的,邊俊弼甚至能聽見帳中被褥沙沙,有人翻身而起,翻找火鉗點油燈。突然亮起的帳篷壁上,兩黑影對坐,小刀裁開信封的沙沙聲聽得邊俊弼後頸發癢,正在他悄悄伸手去撓時,帳中突然傳來魏元帥一陣響亮的大笑聲,震得邊俊弼一指撓破了自己的麵板。
“……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原來如此!竟是這樣的兵行險著!”帳中,魏元帥邊笑邊揉著手中紙團,嘩啦啦的揉紙聲聽得邊俊弼後背也癢了起來,強忍著仔細聽帳中聲音,“快半年了,老夫這心裡,是第一次這般暢快!”
“這纔是真正的用兵如神啊。”帳中另一人也笑了起來,“如今這難局,就看那杜路要怎麼辦了。”
“依目前的形勢來看,下一次大戰應該是在南陽。”帳中,來人對魏元帥輕聲說道。
帳外,邊俊弼猛地一愣:南陽?
南陽處在洛陽與襄陽之間,如果趙琰在南陽動手,隻怕會被敵軍南北夾擊包了餃子,此刻去進攻南陽的意義何在?
“南陽這個地方,豪強和士族勢力根深蒂固,賓客千戶,團結鄉裡,杜路在此地並不占優勢。”帳中,魏元帥卻似乎不覺得攻打南陽的決策有什麼問題,反而很平靜地分析道,“八百年山東士族勢力,對良王朝始終是一個隱憂,三百年來又是打壓又是拉攏,但在良朝自五鹿之戰衰弱後,中央皇權對崤山以東的控製愈發吃力,如果不是良恭帝那五十年的鐵血執政,隻怕長安和洛陽作為兩個權力中心早就分裂了。而杜路在驅除北虜和收複南方之後,原本下一步要解決的,就是中央和山東士族的矛盾。可隨著淑德的奪權越政,這個矛盾不僅沒有被解決,反而越拖越大遺留至今……”
怎麼聊起了這些?
邊俊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算了,馬上要離開這裡了,就把趙琰要攻打南陽的訊息獻給杜路吧。
耳旁,帳中元帥的聲音還在繼續:“如今淑德和二季已死,山東大姓也受到了很大削弱。但在地方上,各家族的影響力卻不容小覷。這股力量我們必須要爭取。因為這纔是杜路權力的真正真空區,陛下比我們看得準。”
另一人笑道:“是啊,杜路名聲雖大,但他的名聲在崤山以東並不好使。沒了關隴士族,沒了百萬禁軍,杜路此刻最有影響力的支援者隻有兩個,一個是他當年在南方作戰時親自留下的軍隊:荊襄駐兵。這支駐軍人數不多,卻繼承了戰後長江上的所有精銳戰艦。話說當年朝廷上,文臣們還非常忌憚他在這一處地方留駐兵,如今卻成了大良的救命稻草。而他的第二個支援者,就是西蜀武林,江湖聯盟幫杜路從天下各地募兵,造了很大的聲勢。”
“……三百零七,三百零八,三百零九……”
元帥略一沉思:“所以說,若以此刻天下局勢為九格之盤,則陛下占晉與關隴兩格,而杜路占川渝與荊襄兩格,陛下居西北而南下,此乃居高屋而傾瓴水之勢;杜路居西南而北上,乃結長江而成霸王扛鼎之勢。兩人天下逐鹿,必交會於中原;東治天下,必爭於齊魯江南;久戰與否,必看長江經營之得失。陛下若得中原,則荊襄臨危,但杜路仍有機會爭取江南。可杜路若得中原,則陛下進取齊魯與江南皆無望,不得不退守關中,此天下危矣。”
“長江拉鋸,還可從長計議。但中原之戰,猶如獅虎相遇,生死迫在眉睫。今夜,還請魏元帥為我細講一下南陽士族的情況……”
“四百九十八,四百九十九,五百!”
邊俊弼轉身就走。
他不想再聽這些毫無意義的戰術了,他對趙琰的失望和質疑情緒已經到了極致:輕易地放棄漢中,卻在妄想著南陽?黑夜幾乎要遮不住邊俊弼臉上的冷笑了,他的衣袍刮過草木發出輕響,身後帳中人聲不斷,彷彿都在催促著他,帶著灰灰快點離開……
邊俊弼猛地停住腳步。
他不可思議地回頭,捕捉著帳中那近乎消失的聲音:
“……所幸我們攻下了洛陽。”
什麼?
邊俊弼幾乎是小跑回去的,躬下身貼著帳篷的牆壁,在心臟的怦怦跳聲中聽到了令他目瞪口呆的訊息:“……是的,陛下故意讓杜路的襄陽軍隊進入漢中戰場,然後伏兵千裡,意在洛陽。”
這一次,黃蓋甚至都不需要捱打。
趙琰對禁軍中逃跑的士兵聽之任之,不予嚴懲,其實是因為,那些前去投奔杜路的士兵中,潛入了大量趙琰派去的間諜。
舊恩與新遇之間,不是所有人都會選擇留戀。
二十天前。
大雨中,趙琰終於收到了他想要的訊息。
這半年的時間裡,杜路想在漢中用蜀軍消磨趙琰,趙琰便一輪一輪地派兵過去讓杜路消磨,使杜路愈發相信趙琰不能失去漢中。但趙琰其實隻想知道,杜路什麼時候才會真正離開襄陽。
杜路策劃的漢中決戰,正是趙琰要抽身離開漢中的時候。
趙琰瞭解杜路,那是他曾經的主人,他從少年時就追隨著杜路一路走過荒漠草原,他瞭解這個人的魄力、天才、光明和信念,但也永遠知道在什麼時候反身一擊,就能捅向杜路最痛的地方。
那場大雨中,趙琰身穿銀甲站在高樓上,目睹派往漢中的援軍越走越遠。然後他遙望著襄陽的方向,目光冰冷,嘲諷某種即將重蹈覆轍的東西。
把那個人推下懸崖,他已經做過一次了,卻又要做第二次了。
銀盔的光在牆壁上移動,趙琰走下樓,麵對著肅靜的千軍萬馬,躍赤馬而上,舉刀前行。
他徹底抽空了長安,命令大部隊趁著暴雨離開關中,再一次站在波濤洶湧的蒲津渡口前。
經蒲津渡由秦入晉,便可繞過潼關。接著向北行軍,從垣曲進入軹關陘,一路向東穿越太行山,便可繞過崤山和函穀關,直入中原。
十三日後,他們殺出了軹關,在洛陽的北方虎視眈眈。
而此刻洛陽的重軍,還在東方把守崤函。
一條洶湧的黃河水從西向東奔流,將定朝的大軍與洛陽隔開。而洛陽的北大門,正是黃河之上連線兩岸的渡口:孟津。
渡過了孟津,他們就能繞開洛陽的三麵環山,一馬平川地南下洛陽。
而在趙琰駐馬於黃河岸邊眺望孟津的這一刻,千裡之外,杜路正率領軍隊沿漢水而上,一路向西激戰,進入漢中。
這是一次危險萬分的豪賭,因為趙琰已經抽出了自己所能抽調的全部兵力,此刻的關中是空的。所謂山河四塞,已經成了一個空心的皮球,但凡杜路的軍隊掉頭去攻打武關,便能一下子戳爆皮球,直入關中。
天下再也不會有另一個人這樣行軍,杜路不會,裴拂衣不會,韋溫雪更不會。瘋子式的做法,在懸崖上為了一棵蘋果樹而縱身高跳,要麼大獲全勝,要麼滿盤皆輸。
他必須保證杜路一路沿漢水而上,保證杜路勝利,這樣才能把襄陽的主要兵力都引到漢中,從而難以在第一時間支援洛陽。
同時,他也必須保證杜路不能快速占有漢中,以防杜路反應過來,迅速攻打關中,後院著火。
既要讓對手勝,又不能讓對手速勝。如此一來,才能給自己足夠的時間攻下洛陽。
他的優勢很明顯,在繼承了大良的禁軍羽林之後,縱有大量軍人逃逸,但他此刻依然手握至少二十萬的重兵,遠非洛陽的五萬舊部,或杜路手中的幾萬散兵所能比擬。但他的頹勢更加明顯:關中根本養不起這麼多兵。這個問題從當年二季編兵時就已經很嚴重了,而如今那些為禁軍數量吵得不可開交的良朝臣子差不多都死光了,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反而越來越困難。
趙琰不得不承認,杜路封鎖關中的經濟製裁是非常一針見血的,先是失去四川阻斷蜀道,然後失去洛陽的漕運,最後甚至連漢中都被剝奪。加上今年關中少雨,趙琰非常懷疑,如果今年夏麥無收,關中就會從內部崩亂。
所以他必須突圍,要麼站在懸崖邊上困死,要麼奮力一躍,以粉身碎骨的決心,去摘取萬丈高枝上的蘋果。
此刻,他向南方的秦嶺漢中和漢水戰場,一共派去了五萬士兵,拖住杜路與襄陽軍隊廝殺;在東方的潼關與崤函,兩萬士兵已經和洛陽軍隊對峙了半年,馬上會按照他的錦囊命令發動進攻,吸引洛陽的注意力以調虎離山;在東南方向的武關,他派去了一萬士兵死守,但趙琰知道一旦計劃敗露,杜路會立刻在漢水掉頭去攻打武關,這一萬人根本無法阻止杜路進入關中,遊戲會立刻結束;在西南方向的散關,趙琰也派去了一萬士兵,但他也知道一旦杜路不接受他的談和,攻下漢中後迅速向北攻打散關,這一萬人也根本不是杜路的對手;危機四伏,而在蕭關、蒲津等要地,趙琰隻留了幾千人,他把所有能抽出的軍隊都從關中抽出來了,十萬大軍全部跟在身後,凝望著麵前洶湧咆哮的黃河水。
在河水的南邊,聳立著洛陽城。
那是富饒的紅蘋果,是懸崖上的誘惑,是古今所有的興廢事,是天下的逐鹿夢。
率重軍橫渡黃河從來不是一件易事,但以肉軀率萬馬爭奪天下之時,誰人又不是在隕身糜骨?
昔者,有一狂夫,披發提壺涉河而渡,其妻追止之,不及,墮河而死。乃號天噓唏,鼓箜篌而歌曰:
“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墮河而死,其奈公何!”
權力或許就是這種東西,在它麵前,每個人都會變成渡河的狂夫。趙琰在指揮孟津搶渡時,望著漫天箭鏃中衝鋒的士兵們,不禁這樣想。年輕的肉體流著紅血在泥水黃沙中倒下,羊皮木筏散開,他們的骨頭會遇見八百諸侯會盟時扔下的舊旗嗎?那些早已煙消雲散的狂情,卻在真實地改變曆史。
沒有大船,沒有千舟,十萬人的軍隊靠著最簡陋的木盆和皮筏搶渡黃河,用了整整三天三夜。瘋子一樣的軍事官,趙琰計劃中的每一個步驟,每一塊土地,每一個時辰,都無疑是在懸崖上同時起跳。崤函的定軍從東方進攻試圖鉗製洛陽,但最多為趙琰爭取了一天的時間,洛陽的大部隊在收到孟津的訊息後,迅速轉身,在兩天內趕到支援,對趙琰正在涉河的軍隊發起了正麵進攻。
這是一場極其慘烈的戰爭。
肉對肉,眼對眼,真正你死我活的正麵廝殺。即使趙琰率領著對敵軍呈碾壓之勢的十萬兵力,但他差一點在這場戰鬥中永遠地沉了下去。千年洶湧的黃河水,第二次殘忍地考驗了這個後世的君王。這一次,它絲毫不再顯現上一次蒲津偷襲時給予天時地利的仁慈,反而像是在狠狠懲罰趙琰每一次的投機取巧,來吧,它對他怒喊,正視你敵人的千軍萬馬,置身於最差的劣勢最難的時刻最絕望的困境中,依然昂起頭冒血雨蹚長河闖天塹地殺過去!
趙琰的十萬大軍差點在這場黃河決戰中覆滅。
但當他們殺過黃河的時候,就再也沒有任何活人能夠阻止他們進入洛陽。
戰爭的第二十天。
在千裡之外的西南方,杜路率領的襄陽軍正在衝破漢水守軍的一路攔截,兩岸炮火轟天,戰船水軍逆漢水而上,向著漢中一路西行,戰無不勝,奮戰前進。
而洛陽被偷襲的訊息,還未送達。
趙琰必須慶幸,杜路那個時候還沒有推行苗藥催馬法,這封橫越千裡的軍報送了整整八天,在第十四天從孟津送出,到第二十二天才送入漢中,到達杜路手中。
聽上去不可思議,但這確實是苗藥催馬法發明之前,這個世界上的最快速度。加上關中被封鎖,這封軍報必須繞上一大圈的路,從洛陽送到南陽,再從南陽進入漢水,方纔在第二十二天的夜裡送達漢中。
那個時候,杜路正在漢中接受趙琰使者的投降。
而邊俊弼正站在行軍元帥的帳外偷聽。
聽到陛下引誘杜路進入漢中,然後瞞天過海用十萬大軍走軹關陘偷襲洛陽時,他不可思議地張大了嘴巴;當聽到黃河上危急萬分的決戰時,他在黑夜裡緊張得掐住自己的手腕。而在聽到趙琰已經坐鎮洛陽,十萬大軍與潼關軍隊東西夾擊掃清了洛陽的最後勢力,此刻大軍正陸續回到關中支援武關和散關時,邊俊弼禁不住激動得一拳打向身旁的樹乾,驚得落葉撲簌宿鳥鳴飛,帳中兩人的談話聲登時一頓,厲聲道:“偷聽者何人?”
耳旁聽見帳中腳步聲突起,有人掀帳而出,邊俊弼登時心跳如擂鼓,不能再猶豫,轉身就逃。
他剛跑出幾米,黑暗中“砰”地就撞到了一個人,正嚇得驚慌失措時,聽見對麵人驚喜的聲音:“邊哥——”
邊俊弼一把捂住灰灰的嘴巴,將他按進草叢裡,兩人並排蹲下,緊張地聽著身旁魏元帥的腳步聲沙沙,過了好一會兒,元帥終於回帳。
兩人長長地鬆了一口氣,看著彼此,突然笑了。
“邊哥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遇見時就是這樣子,村民們追我們,我們兩個躲在墳地裡,嚇得大氣也不敢出呢。”
“怎麼不記得。”黑暗中,邊俊弼望著身旁那雙淺灰色的明亮眼睛,笑著鬆開了灰灰的肩膀,“居然都五年了。感覺你還是個孩子,我卻已經變了很多。”
“邊哥已經是大英雄了,上陣殺了那麼多敵人,是我的偶像。”灰灰望著邊俊弼,眼中是那樣純粹的崇拜,“我經常在想,要是沒有邊哥保護我,說不定我早就死在敵人刀下了——”
“不要說這種話。”邊俊弼用手肘捅他,“不會這樣的。”
“嗯!”灰灰像小狗一樣點頭,圓圓的灰眼睛望著他,“那我們現在出發嗎?”
“出發?”
灰灰指了指麵前的行李袋:“邊哥,你不是想去投奔杜——”
邊俊弼眼疾手快地捂住了灰灰的嘴,警惕地望瞭望四周的黑暗樹林。
“亂說什麼,我從來沒這麼想過。”看見地上自己的行李,又看見眼前這雙明亮的灰眼睛,邊俊弼心中突然有一種按捺不住的煩躁,使他聲音不由得低渾,“我從來隻追隨陛下。今夜的事,就當沒有發生過。”
灰灰還被他捂著嘴,趕緊點頭。
“走吧。”邊俊弼警惕地望著四周,示意灰灰拿著行李起身,讓他趕緊回自己帳篷去,彆驚動任何人。
那個小小的身影,便像是做錯了事一樣,抱著自己的包,躬身悄悄地走出了樹林。灰灰想回頭看邊哥一眼,卻終於沒有轉回頭,而是聽話地邁出步子,快速溜回了自己的帳篷。
邊俊弼遙遙地望著灰灰進帳篷,長長呼了一口氣。
他抱臂在樹林的冷風中站了一會兒,不禁覺得自己有些過分,灰灰孤零零跑回去的背影實在可憐,讓他忍不住想追過去。
算了。
他穩了穩心緒,無論如何,今夜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
他正在天下的風雨中追隨一條真正的龍。
暴龍從不以仁義而與凡人結友。
暴龍用撕裂舊世界的驚心動魄的力量,以銀亮閃電和氣吞山河之勢,使凡人震懾臣服與追隨。
邊俊弼在震撼中一遍遍回想這出大謀略,將計就計,化險為夷。他想到皇帝是如何在巨大困境中耐心地等待了半年,又如何在二十天的時間內直下洛陽,恍惚覺得不可思議。他繼而有些羞愧,羞愧於自己不僅沒看懂潛龍在淵的暗謀,反而不斷地懷疑和搖擺。他不由得感慨,當他隻能看見一個漢中的時候,陛下正在注視著更大的格局。
在後來的三年裡,邊俊弼成了趙琰最為忠心的跟隨者,即使他知道對麵是杜路這個級彆的對手,即使趙琰第一年在南陽戰場一敗塗地,即使趙琰第二年落敗淮北而使杜路占儘江南,即使在最危急的關頭,邊俊弼都不曾再懷疑過趙琰一刻。
他也終於發現,趙琰擁有許許多多忠誠的追隨者,那種忠誠並不比投奔杜路的士兵少。曾經他以為天下人都會唾棄趙琰而追隨杜路,那是他想得太簡單了。
原先士兵們雖然喊著“為杜路複仇”的口號被趙琰帶回關中,但這二十多萬大軍並不是旗幟統一的,因為良朝禁軍的來曆實在太複雜:原先跟隨裴家的江淮軍隊,蜀梁兩國的俘虜軍,趙琰在平苗途中募的七萬災民,還有趙琰自己的代州軍,加上重編的羽林軍……這些人與杜路其實沒有忠義關係。而真正為杜路之死憤然不平的,是那八萬人的杜家軍。
如此,蒲津兵變上那口號聲雖然聲勢浩大,但仔細想來,其實是杜家軍喊著,趙琰的軍隊哄抬著,其他所有人聽著跟著。有人稀裡糊塗地揮手臂,有人激昂地大聲喊。
雖然那場兵變的觸發點是為杜路複仇,但在根本上,其實是全體士兵與山東教頭的矛盾。杜路或許隻是一部分人的憤慨,但二季從上到下的編兵絕對觸犯了所有人的利益。曆史上很多大事都是如此發生的,群情是真的,旗幟也是真的,但旗幟隻是旗幟而已。
作為正統,作為道義的一方,杜路擁有廣大的支援者。忠義的士兵千裡投奔,捍衛良朝的匹夫自願跟隨,仁義的俠士結成聯盟……他是大良最後一個英雄,人們為他的光芒感召。
但這並不意味著,作為竊賊和闖入者的趙琰,受到天下人唾棄的趙琰,就會眾叛親離。恰恰相反,杜路的歸來帶來了“複良”的新威脅,這使趙琰擁有了更有力的支援者,比如裴家,比如高虓,比如日後倒戈支援趙琰的東梁舊臣和謀士集團,再比如邊俊弼、沈隊長等在軍功中翻身的廣大平民。
有人需要的不是舊理想,而是新規則。
如果說杜路和他的追隨者在奮力恢複這個世界的舊態,那麼趙琰和他的追隨者,要去重新劃分這個世界的新利益。
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是邊俊弼第四次寫內戰史才頓悟的根本原因,可以解釋後來內戰中非常多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為什麼失道者反而多助;為什麼杜路率先占有江南,卻沒能真正得到江南;為什麼杜路是一個天才式的軍事寡頭,屢勝趙琰,但最終他失去了天下。
但當年的邊俊弼,隻是把原因歸結為楚霸王式的婦人之仁。杜路在漢中接受了趙琰使者的投降,那兩天的談和,使他失去了能夠輕易進入關中的最後時機。或許是杜路沒能猜到,本該有著數十萬大軍的關中,此刻竟然敢是空的。也或許是趙琰的好運氣,杜路給了他第二次機會。兩年後,已經成為心腹大將的邊俊弼,在攻下江左的慶功宴上醉眼望著趙琰,問出了那個深埋於心中的疑問:
“陛下,您當年抽空了關中攻打洛陽,可若是杜路在漢中時不接受使者的投降,而是繼續帶兵向關中攻打,該怎麼辦?”
舞樂喧囂中,蒼白而強壯的男人緩慢地抬頭,他看上去沒有喝醉,隻是那雙微紅的眼睛緩緩眨著,很認真地一字字回答道:“若是他來殺我,我就引頸受戮。可惜,他當年沒有這麼做。”
“杜路本打算做什麼?他對使者說了什麼?”
“他說:‘燕子,你已經沒有路可走了,現在停下來還不晚。’”蒼白的男人昂著頭很疲憊地閉上了眼睛,“他還說,他原諒我。”
邊俊弼拍腿大笑,周圍眾人也碰杯祝賀,高語道:“還是陛下神機妙算,算準了杜路的婦人之仁和假麵道德,算準了他會在漢中停下來,相信那種詐降……”
“可若是我不想被原諒呢?”
寂靜被猛地拉長。
盛宴的陰影中,金冕的蒼白男人獨坐,擁著酒自語道:
“我想被他深深地仇恨。
“我想讓他被我刺痛,被我傷害,然後銘記住我的傷害。
“我連他的恨都不值得嗎?”
那一瞬間,邊俊弼恍惚覺得,趙琰並不恨杜路。儘管是他親手把杜路推下了懸崖,可最後卻是他受傷了。
但邊俊弼在酒醒之後,注視著陛下站在地圖前,語氣冷靜地製定著對杜路的圍剿計劃,不由得搖了搖頭。他心想這何止是恨呢,這是在趕儘殺絕,除之而後快啊。
每次寫到內戰的結局,邊俊弼的筆都會停駐很久,他想起那穿著金盔黑甲的將軍杜路的屍體。重軍圍城中,趙琰曾在火光高樓中大吼著奔跑,又在看清杜路墜樓的屍體後,站在原地望著屍體,雙肩顫抖地冷笑。趙琰把杜路的屍體一路從渝州帶回長安,又下令把杜路的屍體懸掛在城牆上日夜殘忍地鞭打,直到完全腐爛,高大俊朗的青年化成一團鑽著蛆的血水模糊的紅肉,滴滴答答,惡臭熏天,在長安的城樓上緩慢地消散。
火光中,邊俊弼再一次燒掉了墨跡未乾的紙冊。
灰燼四處飄散,邊俊弼抬手驅逐著,猛然間看見紗帳中沉睡的人影似動了一下,急忙去掀帳,卻在下一刻看清了這隻是飛動的影子。他呆在原地,沉默中捂住了自己的臉。
那一箭是我射的。
那逼死杜路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做的。
我不後悔。
十年前,在內戰結束後一個安靜的春天清晨,邊俊弼穿過微濕白霧登上長安的城樓,平視著這一具腐爛的軀體。紅肉懸掛在空中,遠處模糊著城郊一片淺淺的青色,零散開著淡金色的小花。
邊俊弼望著杜路那顆已掉出眼眶的眼球,低聲問:“你還記得我嗎?”
我寫過很多關於你的故事。
現在,該讓我給你講述我的故事了。這是非常渺小的故事,在巨大戰爭和天下爭奪中毫不起眼,甚至不配被寫入那些燒掉的紙頁。可是,你必須知道這個故事。
在清晨的白霧和房簷的鈴聲中,邊俊弼抱臂坐在城牆上,與死去的杜路麵對麵坐著,輕聲問:
“你會想念代州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