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掖挖蠱BSpU傻豢 060
複仇
收到陳寧淨死訊的那一天,韋溫雪站在白霧蒼山中,恍然地望著晾衣繩上那身靛藍的衣衫,還在風聲中鮮豔地飄蕩。
他很難過。
多像三年前那個冬天,桂花下他沒叫住杜路,而因此造成了白雪中的悔恨。可這一次他明明追出去了,追著轎子叫住了寧淨,卻為何她還是走向了同樣的結局。
山莊中一片縞素,仆人們搶奪著財寶逃奔。
最後的時刻,還是到來了。他強迫自己的目光從靛藍色的衣衫上挪下來,去遵循那個約定,帶小月牙和幼公主離開。
他找了很久小月牙,終於在大湖邊的荒草叢中找到了她,她正抱著臂膀哭泣著縮成一團,身旁放著一堆古書,滿臉淚痕,邊哭邊扇自己巴掌。
“怎麼了?”
韋溫雪問,小月牙搖頭不回答,隻是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便拾起了那幾本書,翻開折頁的部分一目十行地閱讀。等小月牙反應過來的時候,他的神情已然變得嚴厲。
“同根蠱?”他轉頭望向小月牙,聲音漸冷,“你們用了這個東西去刺殺趙琰?”
小月牙連忙搖頭。
“為什麼不告訴我?”他注視著她,努力按捺著自己的情緒,“你們弄出岔子了,是嗎?”
“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小月牙的情緒突然崩潰,她大哭著說,“本不該這樣的,是那個和尚騙了我們,是我把寧淨姐姐送上了死路……”
韋溫雪蹙眉,他輕拍著她的後背:“到底怎麼回事?”
小月牙便從頭跟他講同根蠱的刺殺計劃,越說越悔恨不已:“我本來想自己給寧淨姐姐做同根蠱,可是那天來了一個波斯和尚,說他自願為我們獻出生命,結果……”
她說完時已經泣不成聲:“韋公子,我應該早點告訴你同根蠱的計劃,可那個和尚不讓我說。我怎麼會相信他呢?一定是那個和尚心不誠,做出的同根蠱失效了,反而誤了寧淨姐姐的性命……”
一想到那小木盒是自己親手交給她的,那紅色的婚轎是自己目送著離開的,小月牙就無法釋懷地流淚,恨不得此刻隨她死了纔好。那藍衣女子在星空下俊爽的音容笑貌猶在眼前,竟已然躺在血泊中孤零零地消亡了。婚禮之夜,堂上眾目睽睽刀光林立,當她掏出刺殺的軟劍時,才發現同根蠱是假的,那一刻該有多絕望?
淚眼中,小月牙抬起頭,卻看見身旁白衣公子一言不發,低頭望著膝上的古籍。
“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錯了。”
他的聲音太輕了,小月牙困惑地扭頭,卻看見白衣公子已拂衣而起,單手抱書,寒眸冷靜:“快帶我去你們銷毀碧血的地方。”
“什麼——”
“有人偷了碧血。”他的語速很快,頭也不回地向前走,順手拿起身邊一把連弩防身,白衣的背影飛也似的往山下趕,“快走,我們要趕不上了!”
“趕不上什麼?”紅衣少女一邊追在他身後跑,一邊困惑地問。
他不語。
隻是“唰”的一聲撕下了書籍的某頁,在冬風中撕得粉碎。
山裡並不適合跑馬。邊俊弼忍著差點被顛出早飯的胃部惡心感,把剛劫持的藥販扔在原地,搶了馬,便喂下苗藥狂奔離去。四麵青山蒼蒼,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高速中弄得他頭暈目眩,怎麼都找不著陛下吩咐的那座山。
他懷疑那座山根本就不存在。
“山峰像猴頭,山石發紅,山頂有一座木製的藏書閣,山腰還有一間不帶瓦片的茅房。”
趙琰緊緊閉著眼睛,像是費很大勁兒纔看清了什麼東西,他在很努力地描述出來。每一字落下,邊俊弼都更加努力地忍住自己震驚又狐疑的目光,直到趙琰閉著眼說出“……木房腳下有白蘑菇,蘑菇上麵有雞屎”的一刻,邊俊弼再也忍不住了,低頭抱臂道:
“陛下,微臣鬥膽問您,此刻渝州戰事正激烈,而您是要派末將前往重重蜀山中,去找這座山?”
趙琰仍閉眼坐著,從鼻腔中“嗯”了一聲。
“陛下您……您是昨夜做了一個夢嗎?”邊俊弼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座山到底有什麼特彆的?”
趙琰似乎在沉思。
站了一會兒,站得曾經受傷的腿都在隱隱發痛,邊俊弼認命地想算了,就聽話去找山吧。但他又實在不甘心,眼看渝州城破在即,為何王念和沈持重都能留在這裡享受最終勝利的戰果,而他卻被支開去找一座雞屎山?此刻他在乎的不是那一點軍功,而是……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又想起那金光中素衣的男人,那柄沉重的馬槊從空中劈落,巨大的流血聲在懷中響起。
他要親眼見著杜路落敗。
踏入夔門後的每一夜,他都枕戈遙望著渝州城的黑牆,握著懷中的信紙,聽著寂寂的江水聲。
麵前的趙琰仍不發話。
邊俊弼忍著腿痛站著,他在僵持,在無聲地反抗。這種雞毛小事……他在心裡嘀咕,為什麼不找個小兵去做。此刻他甚至在怨恨地想,這種事為什麼不落在沈持重頭上,偏偏落在他頭上。
他在這一刻甚至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想,權力一直選擇的其實是沈持重,而不是他邊俊弼。
這個猜想包含了邊俊弼一直以來的隱憂:沈持重一直都是王唸的人,而邊俊弼是在魏元帥死後纔跟隨王唸的。在挑選漢中主將時,軍中所有人都以為王念會舉薦沈持重,但沒想到王念不計前嫌舉薦了邊俊弼。邊俊弼在心裡一直很感激這一點,但他也明白這並不是什麼單純的情誼——趙琰需要平民鐵血者,又不給他們過高的位置,讓他們如同一群生龍活虎的鯰魚,搶奪老軍事貴族的空間。
王念,這年老無用、毫無背景的將軍,卻因此成了趙琰最好用的將軍。
把一個易於掌控的性情溫良的老人,放在一個極高的位置,去操持那些年輕激進的鯰魚,而把他們與最高的權力隔開,趙琰的智慧總是讓邊俊弼每看懂一點,便歎服一點。這個出身卑微的年輕帝王,對人性的高超利用卻幾乎無處不在,就像邊俊弼又過了幾年才意識到,自己與沈持重的競爭,其實對皇帝來說也是正中下懷。但當時的他,隻是沉浸在擔憂和猜忌中。他在擔憂地猜測,一直以來隻有他被樹立成了裴家的眼中釘,王念讓他做漢中主將,其實是在幫沈持重擋槍罷了。而在渝州即將破城的最後時刻,他們支開了他,是要把果實賞給沈持重了嗎?
邊俊弼不由得又想起一件事,昨天陳寧淨入宮,陛下宴請群臣賓客參加軍帳中的婚席。邊俊弼本在受邀之列,但那天下午好巧不巧,他收到了荊州醫生的信,說灰灰的病情危重,急需幾味蜀地特產的藥材,但這幾味藥材因為戰爭的緣故已經斷供了。邊俊弼當即出門,四處尋購了一番。傍晚他提著大包小包藥材回來時,卻發現婚席已經開場了半個時辰。臣子遲到皇帝的宴請,這是大不敬,邊俊弼一邊匆匆趕往行宮,一邊在苦思冥想該怎麼解釋。誰知他還沒走到舉辦婚宴的軍帳,卻看見那些賓客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邊俊弼連忙叫住他們,問是怎麼回事,月光下,沈持重麵色蒼白地轉過頭,一見他,露出了淒然的慘笑:
“你走吧,婚席結束了。”
邊俊弼登時後怕:“我竟然曠了整個宴請,是不是得去向陛下賠個罪?”
“不用去了。”沈持重慘笑著搖頭,他望著邊俊弼,幾乎要哭出來了,“我真羨慕你。”
邊俊弼太困惑了,他意識到在那一夜之後,古怪的氣氛便在高層中蔓延,可他被排斥在這氣氛之外。渝州戰事依舊激烈,可大家似乎都有些心不在焉。莫非是到即將論功冊封的時候了?今天早上當他站在軍事地圖前進言的時候,他分明看見了王念在發呆,而當他轉過頭望向陛下時,卻看見陛下正閉著眼坐在那兒,絲毫沒有在聽他講什麼的樣子。這種漠視,讓邊俊弼擔憂極了。
這種擔憂在此刻達到極致。早上例會結束後,當邊俊弼接到皇帝的單獨召見時,他本是隱隱興奮的。但在聽見皇帝派給他的任務,竟是離開渝州城,而去群山中找一座猴頭山時,他的心一點點涼了下去。而在他最擔憂、最腿痛的一刻,皇帝終於開口:
“告訴你也無妨,當年杜路從東梁擄走的七位皇子,就藏在這座山裡,這是四年裡皇子們被囚禁的地方。”
聞聲,邊俊弼詫異地抬頭,卻見皇帝麵色平靜,仍然閉著眼:“關於張氏皇帝,我有一些事情要問七位皇子,你武藝高強,上次又認過一迴路,所以派你去把他們帶過來,不要與他人透露此事。”
東梁的七位皇子?這都是哪年的皇曆了。邊俊弼還不死心:“何不等渝州戰事結束後——”
“我現在就要見他們!”這一番談話耗儘了陛下的耐心,他突然暴怒,睜開眼睛,指著邊俊弼道:
“現在就去!把七個皇子活著帶回到我麵前,敢出岔子,你就仔細自己的腦袋!”
邊俊弼終於領命,退了出去。
他走得很快,黑披風甩出氣流,一路上都在心裡憤憤不平:在深山老林裡找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亡國皇子,這是什麼苦差?找不到就要掉腦袋?這簡直是將“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字眼寫在了臉上。如今天下未定,“走狗烹”“良弓藏”“卸磨殺驢”的戲碼就要先開演了嗎?
他回到自己帳中,甩袖坐下,胸脯還在激烈地起伏。
過了一會兒,門外來了個內侍,尖著嗓子,進帳後隔著桌子,對他遠遠地來了一句:
“邊元帥,陛下派咱家來問,他剛剛交代的事,你打算何時出發呀?”
聽了這話,邊俊弼冷笑一聲,拿起桌上的環首刀,黑披風一蕩,起身道:“不用催了,我現在就去。”
“辛苦邊帥了。”在邊俊弼帶著渾身冷意走過去的一刹,內侍突然低了嗓音,對他輕柔道,“現在去最好不過。”
邊俊弼停下腳步,轉頭打量了一下這個內侍:一身黃衣,麵板柔白,鼻窄而平,潤唇帶笑,兩隻眼眸仿若含水,眼皮上各有一塊小紅斑,此刻抬眼望著邊元帥,紅斑便倏然隱現。
“你叫什麼名字?我為何之前沒見過你?”
“回大人,我叫潐潐。”這妖物般的內侍,用瑩白的手指捋著碧管拂塵,對邊俊弼平靜道,“陛下從不讓奴仆見人,您是第一個見到我的朝臣。”
邊俊弼站在那兒盯著他。
“那為何我是這第一個人呢?”
潐潐笑了,他低頭望著拂塵,眼尾紅斑如蝴蝶展翼,輕聲道:“因為邊大人是重要的。”
邊俊弼自嘲地搖頭:“你不用安慰我……”
“邊大人有些不自信,其實,你纔是陛下眼中真正的忠良。”潐潐抬眼望著他,“陛下很在乎你。”
邊俊弼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為早上的事感到抱歉,謝謝你專門前來,我一直很感激陛下。”
“陛下派我來,其實是要告訴邊帥一句話:早點出發,回來時還能趕上渝州破城。”
瞬間,邊俊弼難以置信地望著潐潐。
那個神秘而漂亮的內侍,執著一杆碧玉拂塵,雙眼明亮,微笑道:“陛下說了,他等著你。”
一股暖流在邊俊弼胸中流淌,伴隨而來的是深重的歉意。
在巨大的羞愧中,他握緊環首刀,回到陛下帳前,重重地叩首——
他隨後出發了。
當小月牙帶著韋溫雪終於到達荒山時,已然是晌午,冬日天幕湛藍,漫山陽光透明得發白。二人尋找一陣,終於在半山腰的隱蔽之地,找到了一座藏於高木巨石之後的宅院。
他們正欲敲門進去,突然,身後傳來了急促的腳步聲。
瞬間,韋溫雪拉著小月牙藏到了東牆後。
“怎麼了——”
“噓。”韋溫雪伸指抵住小月牙的嘴唇,寒眸凝視著正門,伏下身,低聲道:“趕得真巧。”
腳步聲越來越近。
一位黑色披風,頭戴寬帽的青年男子,邁步來到了門前,手中環首刀冷光一閃,大門即刻被劈開。
木板轟然落地的巨響中,一位係著圍裙的矮胖婦人匆匆趕來,一見到男人,她問詢的話還沒出口,刀光已經抵到了脖頸上:
“東梁的七位皇子在哪兒?”
在支支吾吾聲中,男人拽著她的頭發,往宅院裡拖去。
“韋公子,我們跟上嗎?”小月牙盯著門小聲問,身旁沒有回應,她一扭頭,被韋溫雪臉上的神情嚇了一跳。
“你……你認識這個男人?”
“怎麼不認識?”韋溫雪的聲音在顫,他的嘴角露出一種讓小月牙覺得可怕的微笑,“這不就是邊俊弼嗎?”
秋雨後深夜泛白的荒草中,一把刀從哥哥頭上斬了過去。
三把刀插進哥哥的身體裡。
他從傷口裡看見了紅彤彤的心臟,哥哥的血流在他身上。
漫天蒼白的陽光下,他在渾身顫抖中微笑,用力給手中的連弩上滿弦:“種種舊賬,今日終於得以一筆勾銷。”
“我也要為寧淨姐姐報仇。”小月牙拿出了手中的劇毒蠱蟲,“我現在就進去,把他們都殺死。”
“不急。”韋溫雪戴上了人皮麵具,“我們可以把這個遊戲做得再大一點。”
百裡外,軍帳中。
趙琰閉上眼睛,儘量心平氣和地又問了一次:
所以,她種下蠱蟲的那一夜,到底是怎麼出錯了?
對麵人沉默了半晌,語句混亂地講著些什麼,趙琰聽不清,逐漸焦躁起來,向對麵吼道:
閉上眼,專注地想!再專注一點!
突然,腦中傳來了焦急的呼喊聲:
救……救我,外麵人打起來了!
風聲中,青年道士坐在白鶴上,拚湊著韋溫雪撕掉的那頁書。
他邊拚邊罵:
“師弟啊師弟,你是拍拍屁股走了,可給我留下的這是什麼爛攤子啊。”
那被撕掉的紙頁上,赫然寫道:
因為同根蠱蟲生長於獻祭者的碧血,所以獻祭者的血味對蠱蟲有強烈的吸引力。
下蠱前,務必將獻祭者的屍體和其他碧血悉數銷毀。
以防下蠱之後,蠱蟲再次受到碧血氣味引誘,鑽出宿主的體外,使同根蠱挪位。
十天前。
一藍一紅兩位女子開啟波斯和尚的血管,得到了最後兩勺碧血和兩隻同根蠱蟲。
她們為了確定吃下碧血時間,向山頂的藏書閣走去,隻離開了一炷香的時間。
可就在這一炷香的時間裡,這座隱蔽地關押著東梁七位皇子的荒山中,起夜的六歲男孩提著一盞燈籠,照亮了波斯和尚的屍體和一整桶碧綠的血。
他好奇地伸手,抓了許多血塊,再望著它們流走,打濕了自己的手指和衣袖。
突然,她們回來了。
男孩驚惶地躲在灌木中,目睹著她們按照書上的要求,把屍體和其他碧血全部銷毀。隨後,藍衣女子吃下碧血,細小的白色蠱蟲鑽進她的脖頸,第一隻同根蠱已經種下,一切按照計劃進行。
可就在她們經過灌木的一刹——
那隻白色蠱蟲又鑽了出來!
順著漆黑的地麵,它無聲地爬向滿手碧血、氣味更加濃鬱的男孩,像一個癮君子奔向了致命誘惑。而就在這一刻,男孩低下頭,嘗了嘗手指上的碧血。
是有點甜。
他完全沒有感受到。
黑暗中,頭頂的灌木輕輕響了一聲,白色的小蟲子消失了,而一隻紅色的小點,已經在他耳背上留下。
“在七位皇子中,到底哪一位纔是中蠱者呢?”
小月牙趴在牆上,望著廚孃的屍體在院中流血,而黑衣的邊俊弼執刀入宅,“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隨後窗簾也放了下來。她看不見屋中情形了,隻好小聲道:“你說,他等會兒帶出來的那個皇子,是不是就是中蠱的男孩?”
身旁,白衣公子笑了:“我猜他會把七個人都帶出來。”
“他真聰明。”
“不,是趙琰真聰明。”已然換了麵容的韋溫雪搖頭,“邊俊弼根本不知道同根蠱的事。”
“什麼?”
“你會讓一個知道你死穴的人,去把你的死穴帶回來嗎?”韋溫雪貼牆聽著裡麵的動靜,“我猜以趙琰的性格,他肯定做了雙保險:第一,讓不知道同根蠱的邊俊弼,去把中了同根蠱的皇子帶回來;第二,不告訴邊俊弼是哪一個皇子,而是混在七個皇子裡全帶回來。”
“那我們該怎麼知道——”
“兩條路。第一,殺了邊俊弼,我們把七位皇子全帶回去,中蠱者定在其中。”韋溫雪乾脆地說道,“第二,一個接一個地往下殺皇子,逼趙琰自己現身。”
“自己現身是什麼意思?”
“趙琰和中蠱者心意相通,他即使在百裡之外,也能夠監視這邊的情況。若是危機來臨,他可以借中蠱者之口現身,與我們談判。”韋溫雪歎了口氣,“你看見我戴麵具,不就該明白過來了嗎?”
“所以你剛剛戴麵具……不是因為邊俊弼?”
“我怕他乾嗎?”韋溫雪笑了,“我怕的是中蠱那小崽子,他要是看見了我,趙琰立刻就知道我還活著了。”
小月牙摸了摸自己發脹的腦袋,抱怨道:“韋公子,你思路太快了,下次說話等等我。哦對了,我還有一個謎題——”
“唰!”
院中屋門開了!
黑衣的邊俊弼執刀護送七位皇子走了出來!
韋溫雪一個手勢,小月牙立刻飛身出去,衝向了院中的邊俊弼。
漫天粉色蠱蟲如雨落下,邊俊弼眉頭一皺,瞬間扔出黑披風罩住最遠的三位皇子,另一隻手套著環首刀在空中飛旋如傘,護住身旁的四位皇子,一截截粉色斷肉在他們頭頂被削飛了出去,而眼含殺意的紅衣女子已然降落而來。
他霎時揮刀出去。
她在空中閃身避開,踩住邊俊弼的刀,一個彈跳,在長刀的嗡鳴聲中再次降落,雙腳夾住邊俊弼的脖子,猛地鎖喉向一邊狠狠扭去。
在即將窒息的生死一刹中,邊俊弼卻思維敏捷,一邊用力向前躬身,一邊刀尖向後環刀飛旋。雙腳還扣著他脖頸的紅衣女子,不可避免地被他躬身帶向了一片寒光刀鋒,一片紅衣瞬間削飛了出去,女子瞬間鬆開他,踩著他雙肩向後翻身跳躍,喘息著落地,捂住自己膝蓋的一片流血。
再晚一刹,她的整個小腿都會被冷刃橫劃而開。
他比想象中要強得多,就是因為自信於這樣的武藝,才會單刀去挑戰高馬上執槊的杜路嗎?小月牙一邊嘶著氣站直一邊環視院中眾人:殺死邊俊弼沒有想象中簡單,但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小皇子到處是破綻。
邊俊弼執刀橫擋住身後眾人,警惕地望著她。
下一刹,小月牙動了!
她迅疾地衝向邊俊弼,紅色雙袖在風中飛舞,蔥白的手指已然抓向脖頸,邊俊弼連忙提刀去砍,誰料對方隻是虛晃一槍,向後推刀,瞬間借力轉身,轉向了最右方的皇子,手心中一隻粉色蠱蟲筆直射出,衝向了皇子的眼睛。
邊俊弼麵色驚變,他腳下已經慢了一步,隻能儘力伸長手臂,手中寒光瞬出,勉強趕上,貼著鼻尖堪堪地擋了下去。
蠱蟲被斬成兩截落地。
邊俊弼終於趕到了最右方皇子麵前,此時紅衣女子已經射出了新的蠱蟲,他刀光飛旋著與她砍殺,冷刃正要斬向紅衣女子脖頸的一刹,突然,身後傳來了“砰”的一聲!
邊俊弼扭頭回看,一瞬間血液都湧上了額頭:
院上有埋伏!有人趁著戰酣,在暗中三支冷箭齊發,瞬間擊中了最左邊的兩位皇子,頃刻間他們麵色發紫地倒地,已然毒發了!
身後,紅衣女子纏戰邊俊弼,不斷發起進攻來阻攔他回頭;院中,還活著的五個皇子已然嚇破了膽,尖叫著四處逃竄。
暗處,白衣公子眯著眼睛,雙手握連弩,瞄準了即將逃進屋門中的大皇子,他猛地扳動懸刀,“砰”一聲,三支沾滿青紫色毒液的鐵箭驀然衝出,帶著三道迅疾的流光,全部射入了大皇子後背!
在即將踏入門檻的一刹,大皇子渾身痙攣著,緩緩倒下。
還剩四個。
白衣公子迅速拉上弩弦,轉動弩機,瞄準了大皇子身後的小男孩,這男孩看上去是最小最矮的一個,正哭喊著踏過大哥的屍體,想往門檻裡去。
“砰!”
頭破血流的小男孩倒在了大哥的身旁。
還剩三個。
在邊俊弼終於擺脫糾纏,轉身跑向門檻去救人的一刹,小月牙瞬間射出了手底的蠱蟲,飛向了那個跑在最後麵的男孩。粉色蠱蟲正中後頸,男孩即刻臉色蒼白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雙腳不聽使喚地互相絆倒。
那麼最後兩個……
韋溫雪眯著一隻眼睛,從弩機的望山中,盯著最後兩個在院中手拉著手狂奔的男孩——他們一個看上去十四五歲,一個看上去十歲左右,在門檻處的慘劇發生後當即回頭,轉身向院子大門跑去。邊俊弼也正跑向他們,三人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馬上就能接應上了。
“砰!”
韋溫雪扳下了懸刀。
明亮陽光下,高速衝出的三箭,甚至擦得弩機都在微微冒出白煙。
最後兩位皇子在邊俊弼麵前倒下。
樹影在搖。
冬風中,白衣公子低下頭,輕輕吹散了弩機上的白煙。
真可惜,這個遊戲本來可以做得更大一點。韋溫雪抬頭,在蒼白陽光下遙望渝州的方向:他本想把中蠱那個小崽子帶回去,長長久久地威脅趙琰,甚至於在十年之後一擊斃命。隻可惜,趙琰到最後一刻都不肯現身。
看來,趙琰寧願承受立即殘廢的風險,也不肯給韋溫雪一個永遠的把柄。
他比韋溫雪想象中更加謹慎,又更加激進。
如今七位皇子全部死亡,趙琰也在劫難逃,不過同根蠱尚未滿十年,後果隻是隨機的傷殘。韋溫雪聳了聳肩,在心裡祝願趙琰從此半身不遂臥床不醒。他收了弓弩,一邊從高牆上跳下,一邊對院中吹了聲口哨。
聞聲,小月牙立刻抬手衝向邊俊弼,袖底數百隻粉色蠱蟲猛地齊發,在對方閃避的一刹,她借著這樣的煙幕彈,紅衣疾走而離去。
樹影不再晃了。
蒼白陽光下的世界裡,邊俊弼站在滿院血泊中,望著七位皇子的屍骸枕藉,一把環首刀被捏得哢哢有聲。
突然,他低頭露出了一絲隱秘的笑意。
在紅衣女子即將消失的一刹——
一支翠綠的飛鏢,帶著凜凜冷光,瞬間從他手中飛射而出,劈開了整個寂靜的冬日。
遭到暗算的一刻,小月牙瞪大了眼睛回頭,身體卻開始不受控地痙攣。
“是麻藥……”
她的雙腿開始發軟,她的身體感到麻痹,她不由自主地跌坐在門檻處,望著黑衣寬帽的邊俊弼一步步走來。
“你快跑……”湛藍的天空下,她已無法轉動脖子,不知道此刻白衣公子身在何處,隻是雙目失神地喃喃道,“快跑。”
邊俊弼站在她麵前,冷笑一聲,舉起了陽光下閃光的環首刀,正要狠狠插入她的胸口——
“砰!”
突然,從草木的陰涼處,三支閃著冷光的飛箭衝了出來!
邊俊弼瞬間雙手立於身前,銀刀飛旋如扇麵,齊刷刷地削開了三支鐵箭的箭鏃!
被斬斷的箭鏃在空中飛動,他倏然變換環首刀的方向,像是用木棍擊飛小球一般,他行雲流水地用鐵刀拍向了一個又一個鐵箭鏃,鏗鏘聲中,這些帶著青紫色毒液的箭鏃,瞬間改變了方向,衝向了韋溫雪藏身的灌木叢中——
灌木後傳來了中箭倒地的聲音。
當邊俊弼扒開灌木時,那一身白衣的射箭者,已經直挺挺地躺在那兒,手腳青紫了。
在小月牙顫抖的目光中,邊俊弼將白衣人拖了回來,扔到小月牙的身旁。隨後,他再次開啟了屋門,走向了房中的大木櫃——
在木櫃開啟的一刹,小月牙的瞳孔不可思議地瞪大:
那裡麵竟還藏著一個瑟瑟發抖的小男孩。
小男孩看上去隻有六七歲,麵板白皙,眼睛烏黑似有水光,柔軟的長發溫順地披在身後,像隻乖巧勾人的小貓。
邊俊弼撿起黑披風,將這脆弱的小男孩仔細地包好,隨後一手抱著他,一手持刀,大步流星地走過庭院。
似乎看出了小月牙眼中的驚詫與困惑,邊俊弼在走出門檻的一刹,用環首刀挑開了地上那個已經中箭身亡的“小男孩”的帽子——兩隻羊角辮露了出來。
竟是那個廚孃的女兒。
蒼白的陽光下,邊俊弼遙遙地望著他們,近乎憐憫地說:“你們太低估陛下了。”
五天前。
那位美麗如妖物的黃衣內侍,微笑地望著邊俊弼在皇帝帳前重重叩首。在邊俊弼起身的一刹,潐潐輕聲說:
“其實,你隻需要帶回來一個人。”
“誰?”
“張蝶城。”潐潐望著他,眼尾紅斑便驀然隱去,“今年六歲,是七位皇子中最矮小的那位,你隻帶他回來就好。”
邊俊弼失笑。
“你本不該告訴我的。”他說,“若是此人特彆重要,陛下不想向我暴露他的身份,隻告訴我把七個人全帶回來,豈不是更穩妥?”
潐潐垂眼笑了:“可是陛下偏要告訴你。”
“為什麼?”
“因為陛下說,韓非子是錯的。”
邊俊弼微微晃神,陽光下,潐潐撫摸著晶瑩的拂塵:“韓非子說,君王要時刻防備自己的臣子,用法術勢駕馭他們,用利益來分裂他們,不以真身真心見他們,做到無聲無形而無處不在,才能保證自己的威嚴和最高權力的安全。
“可陛下說,這世間的事情恰恰是相反的: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越是需要隱瞞和威懾臣子的君王,越是地位不安全的君王。他們為了欺人,卻總是落得自欺的下場。
“你要想得到安全,就必須學會信任。
“而他和你君臣二人,不需要任何隱瞞。他用你信你,把最後的底牌亮明瞭給你,才方便你做出最安全的判斷。”
此刻,冬日蒼白的陽光下,邊俊弼抱著劫後餘生的小男孩,望著院中滿地屍骸,不由得感慨萬分:
趙琰早已是利用人性的天才,但不可思議的是,他在洞察人性之後,依然選擇相信人性。
正是他對邊俊弼的這份信任,保住了張蝶城的性命。
因為陛下提早告知了張蝶城的身份,所以邊俊弼在走進房門的第一刻,就找到了最小的皇子。門窗緊掩中,他命令廚孃的女兒換上男裝,而讓小皇子張蝶城鑽進衣櫃裡仔細藏好。一切就緒,他把這個“假皇子”混在六個真皇子中,佯裝警惕地出門了。
結果真的有埋伏者,瞬間殺死了七個孩子。
在這場緊張萬分的心理博弈中,對手本來占著先機,他們對所有情況的估計都是對的,唯獨沒有意料到,趙琰會在此等生命危險中選擇了信任邊俊弼。
如今勝負已定,邊俊弼抱著六歲的小男孩,持刀一步步走向了雙眸顫抖的小月牙。她在恐懼中發出嘶啞的驚叫聲,渾身卻在藥物的麻痹下沒有一絲力氣,像個軟掉的木偶一般靠在門檻處,目睹著鋒利的刀刃在冬日陽光下斬落。
胸口鮮血四濺——
她卻已經感受不到痛了。
離開前,邊俊弼從廚房中抱出點燃的茅草,扔向四處。屍體和枯樹都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瀕臨死亡的紅衣女子虛弱地睜著眼睛,望著他黑色背影在青山中遠去,身周,漫天赤紅火焰吞噬而來。
你,我,同根蠱,到底有什麼關係?
在熊熊烈火的包圍中,小月牙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她渾身都沒有力氣,渾身上下能動的部位隻剩舌唇和眼珠。此刻她目眥儘裂,將舌尖上鮮紅的血滴,奮力灑到中毒的韋溫雪身上。
終於,一滴血滴在韋溫雪的鼻尖上,緩緩流入他唇中。
韋溫雪在大火中虛弱地睜開了眼睛。
“快逃……”小月牙的紅衣已經被鮮血濡濕了大半,她努力地抬頭望著他,用儘全力說,“他剛剛往西邊下山了,你往東邊走,不要回頭。”
韋溫雪費力地抬手,想捂住她的傷口。
“逃不出去的。”他的聲音很平靜,“我們四麵都是火。”
枯草爆裂的響聲從空中傳來,院中草灰飛揚,金紅色的大火帶著滾滾濃煙呼嘯而來。
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小月牙虛弱地依靠在他懷中,氣聲說:“我這一生,還有兩件事沒完成。一個是還給杜路他的生命,另一個是能在死前聽到那個謎題的答案。”
“什麼謎題?”
“假使這世上有一個老國王,他瘋狂地尋找著一個有不死之軀的小男孩,一對同根蠱,還有我……”
四麵大火中,韋溫雪不等她說完,突然笑了。
他湊到她耳旁,輕聲說出了答案。
小月牙驚呆了似的望著他。
下一刹,她感到後背上一陣灼痛,漫天大火已經燒了過來。韋溫雪不斷地撲打,可烈火依舊燒上他們的衣襟,燒上頭發,皮肉被燒焦的香味混著濃煙衝向她,她被嗆得滿眼淚水地咳嗽,即使有麻藥的作用,她依然感受到了烈火焚身的滋味。
一片白得發亮的羽毛,突然從空中飄搖墜落。
韋溫雪抬頭,卻看見了夢境般不可思議的一幕:
冬日湛藍的天幕下,一個年輕道士,騎著一隻豐羽輕盈的白鶴,目光複雜地望著他們,突然間帶著氣流迅疾向下俯衝——
“我說過,當你明白這三者的關係時,我們還會再見。”
青年駕著白鶴衝向了熊熊大火,咬著牙,一手撈起衣襟燃燒的白衣公子,一手撈起血泊中瀕死的紅衣女子,烈火烤著他的腳掌,他雙腿一夾白鶴猛地起飛。白鶴在滾滾濃煙中迅疾加速,瘋狂地撲扇翅膀,儘管大片大片羽毛落進火焰中燃燒,也要拚命地帶著三人從這樣的修羅場中逃出生天。
寒冷月色,冰川之上。
淡藍的冰棺中,韋溫雪雙手顫抖著,合上了小月牙的眼睛。
白鶴青年望著他歎氣。
“生命真是脆弱得令人難過。”飛雪打著他們兩個人的麵孔,“她們都那麼年輕美好,卻無辜捲入了男人們的權力戰爭。或許有另一個世界,女孩們提劍瀟灑,天真爛漫,在雨水與花藤下結伴而行,月光照著她們,女孩們蹚著淡金色的水窪走向遠方。”
他在滿身白雪中點頭。
靜默中,兩個男人望著天地間紛落的白雪漸漸掩沒了淡藍色的冰棺。遠處,群山哀寂。
一個鐵桶放在棺前。
他們提著這鐵桶走下了冰山,按照小月牙的囑托,把它潑進江水中,永遠流去。
當邊俊弼抱著用黑披風包裹的小男孩,在一個塵土飛揚的夜晚趕回渝州城,把小男孩親手交付給趙琰時,趙琰帶著眼中十日未眠的疲憊血絲,終於長舒一口氣。
而同根蠱的詛咒從此永遠盤亙在趙琰頭頂,如今張蝶城安全回來,非但不能平息他的憤恨,反而使他對江湖聯盟連環暗算謀殺的怒意達到了極致。那時杜路死守渝州城近一個月而不肯降,全城軍民一心,飄揚著良朝的舊旗,眾誌成城,誓死抵抗。在邊俊弼歸來的這一夜,趙琰在暴怒中下令放了那場攻城的大火。
那是煉獄火海般的一晚。
在士兵們取下石炮,而給投石機換上枯草捆和烈油的一刻,邊俊弼看見了對麵城牆上無數士兵的影子,他們還無知無覺,卻已經像是土中的陶俑在悲哀中矗立。寬帽在眼前飛揚,他低頭點燃了一根細細的草芯,聽見一種迢遙而沉重的戰鼓聲。
大火屠城,數萬亡魂。
第一團璀璨如星雲的火團,開始在渝州城的夜空上降落。
數千萬顆火流星散開如金紅大雨,睡夢中房屋傾塌棟榱崩折,火海蔓延,身穿重甲的士兵在痛苦中絕望地哭號。城外投石機源源不斷地投射,使烈油火團如雨澆落,衣不蔽體的孩子們帶著渾身大火逃竄,冬日砭骨的寒風中,倖存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向河水中跳下去。
連皮毛燃燒的貓狗都被投石機扔進渝州城,在撕心的叫聲中到處逃竄,烈火越燒越高。
整個城市在燃燒。
後來,有一位被趙琰斬首的史官在被燒掉的史稿上寫道,縱是當年五鹿之戰的北漠人,都未曾如此殘忍地對待自己的子民。從當年用一把匕首暗殺杜路開始,趙琰屠恩主,屠幼帝,屠群臣,屠百姓,做儘天下負心背義事。從一個任人欺辱的小奴仆成為鞭笞天下的鐵血帝王,趙琰這一路上罪孽之深,罄竹難書。
他還寫,杜路死在這場大火中。
欲定傾扶危而不得,欲討暴除賊而不得,最終連保護一方百姓安危都不得,他自甘墮樓而死,年輕的將軍從最高處一躍而下跳入金紅火海,握著良靈帝留下的金印,以身殉國了。
在處死史官的那天,邊俊弼望著紙稿上他寫的杜路,冷笑了一聲。
十年來,在一個個等待著灰灰蘇醒的深夜,邊俊弼也一次次燒掉了自己寫的內戰史,沉默地望著灰塵飛向閉合的床幃,又輕輕拂去。
“你知道嗎,在趙琰下令放火燒屠渝州城時,我就站在他麵前,我本來是有機會阻止他的,我在那一刻就知道他一定會後悔。”
十年前的春天,在內戰結束後那個白霧彌漫的清晨,邊俊弼注視著長安城牆上杜路紅肉腐爛的屍體,平靜地說:
“但我不想這麼做。
“我想默不作聲地注視著你們廝殺,直至一方死去。”
“儘管我那時已經知道,”他嘲諷地笑了,聲音飄向很遠很遠的地方,“那種廝殺讓趙琰痛苦。聽上去不可思議,但他在殺死你的最後一刻,已經後悔了。”
始熙三年,十二月二十夜。
火,在黑夜中染紅照亮了整個渝州城上空的衝天大火,熊熊燃燒,婦孺逃竄,士兵的殘肢在烈火中劈裡啪啦地跳躍。
數個時辰後,邊俊弼率兵跟隨趙琰,終於踏入這座被圍困近一個月而不降的城池。
隨後,他們目睹了杜路跳火自儘。
這是趙琰自從在深山中刺下那一匕首後,五年來第一次再見到杜路。火光中,趙琰遠遠地望著曾經的恩人一步步走向高樓,他仍身穿銀黑色的良朝舊甲,身形高大,孑然一身。年輕的男人在喧囂中站上燃燒的城樓,冬風在他四麵揚起,他身旁旗幟飄拂,英俊的麵上堅毅而悲哀,眼睛裡映著滿城火光。
瞬間,地上數隊射手同時拉開大弓,向樓上瞄準。
趙琰急促地喊了什麼。
數千箭矢齊發,遮天蔽日地衝向了高樓,把這末路絕境逼至最後一刻。
杜路跳向了大火。
他像是一隻再無留戀的大鳥,帶著滿身灰黑的羽翼,安靜地墜落在滿城大火中。
他在最後一刻都很平靜,像是早已預料到自己的結局。他一句話都沒有說,這個穿著良朝舊甲跳入大火的身影,已經是他留給曆史最後的話。
他本可以成為一個聖人。
他永遠不可能成為一個聖人。
是英雄,是戰神;是盜賊,是禍寇;是正義者,是煽動者;是軍事寡頭,是禮樂捍衛者;是戰爭狂熱者,是理想主義者。
世上有多少人迷戀過小杜,就有多少人憎惡過小杜。他們跟隨小杜奔向飛蛾焚身的光明烈火,陪他走那孤獨的路,為他捲入那狂熱的高潔的道。他們也站在他的屍骨上望著新夜的帷幕徐徐降落,身後宗國傾塌烏鴉翔飛,簡牘匆匆刪掉他的姓名,埋葬他的道。
“我猜,趙琰在他人生的某個時候,一定深刻地崇拜過你。”內戰結束後,邊俊弼對著長安城牆上杜路的屍體,輕聲說,“但他不願意承認這一點。”
他又想起了那一遝遝被燒掉的內戰史。
在紙稿的最後。
那高聳的城樓上,那燃燒金光的火城中,年輕將軍孤身立著,麵對漆黑無邊的夜幕,不再低頭看一眼人間苦難。冷風四起如刀,他披風振飛,像隻搖搖欲墜的鶴,要隨時振翅遠去了。
這一刻,邊俊弼望著趙琰,而趙琰隔著火海望向杜路,忽然打了個冷戰。
地上,一排排射手繃緊了長弓瞄準高樓。
趙琰突然回頭,衝著軍隊焦急地吼了什麼。
那句話永遠不可能被寫在紙上重現於世。
可那句吼聲其實是:
“所有人放下弓。”
渝州城的風聲太大了,火聲太響了,弓箭隊伍太長了,前方的弓箭手剛剛放下弓箭,一排排地向後傳令,後方的人在喧囂中什麼都聽不清。
那一刻,邊俊弼其實聽清了陛下的吼聲。
但他裝作沒有聽見。
邊俊弼死死盯著火光中的杜路,就像是在西陵山上抱著渾身是血的灰灰那樣望著杜路。他在聽見陛下的吼聲後,轉身對著數千人的弓箭手團,一手揮下,萬千鐵箭瞬間衝出,逼向了高樓上的杜路。
那最後一箭是我射的。
那逼死杜路的最後一件事是我做的。
我不後悔。
十年前的春天清晨,邊俊弼對著血肉模糊的杜路,輕聲說:
“我不知道他在那一刻為什麼會放下箭,正如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背叛你一樣,但我意識到一件事。
“儘管聽上去不可思議,但他在最後一刻,真的想念代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