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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掖挖蠱BSpU傻豢 0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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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

那麼現在,我們隻差最後一個問題。

十年後的冬夜,夏口城外八匹馬拉著一輛過分高大的馬車正在顛簸中奔跑。車廂裡,毒發的白侍衛痛苦得渾身痙攣,而昏迷的杜路正在虛弱地咳血。文著骷髏花臉的男人低頭注視著他們,輕聲問身後人:

他,是怎麼從火海焚身中活下來的?

冰冷白雪中,韋溫雪手持銀刀,切割開了一具死屍的頭皮。

李鶴望著他。

一簇孤獨的火焰,在這個潔白的世界裡點燃,韋溫雪低頭吹開青煙,鐵盤中一堆凝固的黃色脂肪如油膏般熔化。

在等待沸騰的時候,他低下頭,用堅硬的冰塊雕刻著一張人臉麵具。俊朗的眉宇,挺直的鼻梁,緊閉的眼睛……那麵具漸漸成型。

是杜路。

李鶴望著那白衣公子在冰天雪地中跪坐。他有著清絕端莊的麵容,俯身輕輕抱起死屍,長長的黑發從身旁兩側溫柔垂落;他做著殘忍而邪詭的事,把僵硬的冰麵具罩在懷中人麵上,讓熱油滴入麵板流動,又在低溫下迅速凝固,變成麵板下柔軟的脂肪。

大雪中,韋溫雪揭開了冰麵具。

一張頗似杜路的麵容驀然出現。

他眼睫落雪地望著這張臉,他用透明的魚腸線,將頭發下隱秘的切口縫合在一起。

他仔細地審視著自己的傑作,隨後,他翻開死屍的上唇,在口腔內部切開了兩個針眼大小的洞,一滴滴注入了熱油脂,死屍的人中便微微翹起,顯得愈發年輕。

“以假亂真。”李鶴點評道,“你是在哪兒學會了這種下三流的技法?”

“這種在黑話裡,叫假雪人。”韋溫雪抬手,用力把冰麵具扔出去摔得粉碎,“在揚州的黑市上,匪幫們拿這種屍體保命,而欽差們專門拿這種屍體結案,這是一門好生意。”

“經過揚州這些年,你是跟從前不太一樣了。”

風雪中,韋溫雪笑著低頭,不置可否。

“我聽說,曾經那夜趙琰把幼帝的腦袋扔給你,你便乾嘔了起來。”李鶴目光複雜地望著他,“而現在的你,無論是射殺皇子還是切開死屍,手都不曾抖過。”

韋溫雪抱著死屍站起身:

“我們走吧。”

漫漫雪川上,一隻黑色的巨鶴掠過天地,帶著他們在金光中高飛而去。

當他們趕到時,渝州城正在大火中燃燒。

杜路在冬風中孤絕地站著。

萬千流箭中,戰敗的將軍從高樓上向著火海一躍而下。

一隻毛羽染成黑色的巨鶴,迅疾地振翅穿過一整片的煙塵,在黑夜大火的掩護之下,衝向了火海中傾頹的高樓。

他們在大火中接住了落地昏迷的杜路。

韋溫雪推下了麵容相仿的死屍。

他們掰開杜路的手指,將金印扔落在地上,還來不及檢查杜路的傷勢,卻看見了一個意外的身影——趙琰正在向火海衝來。他跑得那麼快,嚇得李鶴趕緊拍著巨鶴低飛而去,貼著一片黑色濃煙迅速逃離。

後來,趙琰在大火中望著那容貌如故的屍體,顫抖著露出了嘲諷的冷笑。他隨後轉身離去,不再看屍體一眼,命令手下士兵將杜路帶回長安,掛在城牆上日夜殘忍地鞭打,直到血肉模糊完全腐爛。

後來,邊俊弼在一個長安白霧濕潤的春晨走上了城牆,望著那血肉模糊的屍體,與杜路靜靜對坐。他講了所有的故事,所有紙稿能寫出的故事,所有紙稿不能寫出的故事。最後,他把那件曾被杜路斬斷的鎧甲留在原處,安靜地走下城牆,四周春光融融,金黃色的小花開滿蔥綠的郊野,熙熙攘攘的市民出城踏青。他走在陽光下,凝望著和平的新時代。

這扇長安門,韋溫雪曾在白雪中帶著花積彆離,趙琰曾在暴雨中帶著百萬軍隊攻入,藍衣飄飄的陳寧淨曾在夏末的傍晚荷笠帶夕陽地踏入,又與白山林坐著馬車離去。紅衣鮮亮的少女淑德曾在這裡抹淚,她隨後擦乾自己的眼淚,黑亮的眸子裡用野心掩飾著膽怯,一步步踏入遙遠陌生的皇宮;被送去和親的蕭逢香公主也曾在這裡落淚,她最後回頭望了一眼親切的長安,便被時代巨潮推向了顛沛流離的命運;幼年的杜路曾被韋溫雪拉手奔跑著踏出城門想前往蜀山,也曾在金色桂花下的激烈爭吵後,擅自帶著十萬大軍踏出城門奔赴貴州,副將趙琰低頭跟在杜路身旁,懷中淑德給他的匕首閃著幽幽的冷光。

他們猶如幻影,與川流如河的市民們擦肩而過。

有些人永遠離去,有些人已經歸來。

邊俊弼在溫暖的春光中跟著人群向前走,寬帽遮著他的黥字,他恍然意識到,十四歲那年他也是這麼離開長安的。那時他的父母死在牢中,少年的他發著高燒被兩個獄卒推搡著,帶著額上脹痛發炎的傷口,在咬牙切齒的淚水中走向流放之地,那是傳說中荒涼偏僻的代州。他抓住機會逃了出去,杜路沒去逮捕他,他因此結識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七年後,他卻帶著自己最好的朋友,與杜路在西陵山上狹路相逢。

那柄鐵槊,那場箭雨,那懸在城牆上血肉模糊的屍體,那燒毀的史書四飛的灰燼。

一切故事都從長安開始,一切故事又在長安結束。

而他已經歸來。

藍天下金光燦爛,邊俊弼微笑著,遙望郊野中孩子們嬉戲。那時他遠沒有想到,一切故事卻並沒有在此處結束。

十年後的長安冬天,他會不可思議地與死而複生的杜路再次相遇,那時他將麵臨一個此生未有的艱難決定。這個決定,關乎張蝶城,關乎趙琰,更關乎整個王朝的最終命運。

他毫不懷疑自己對杜路的仇恨。

他更不懷疑自己將一直是趙琰最忠誠的臂膀。

但到了那時邊俊弼才意識到,有那麼一天,他竟會成為趙琰的死穴,杜路的救命稻草。

他在夢境的火海中墜落。

“杜路啊杜路,”有人用懷抱接住了他,低聲叫著他的名字,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你為什麼總把自己弄得這麼狼狽?”

他在一片溫暖的春光中醒來。

馬車在轆轆地顛簸,車上載滿金黃色的花,帶著陽光的氣息,海東青在搖晃的鳥籠裡撲扇著雙翅,一切在緩緩慢慢、晃晃蕩蕩地前行。

他伸出五指,遮住車窗下濃烈的光線,正恍惚地想這便是死後的世界了吧,突然,耳旁傳來冷冷的一聲:“不敢相信自己還活著?”

“韋二?”他瞬間聽清了這人的聲音,想要翻身坐起,突然一股傷口撕裂的劇痛傳來,讓他登時嘶著冷氣。

“現在知道疼了?”駕車人仍是那沒好氣的聲音,“從高樓上往下跳的時候,多英勇啊,那粉骨糜身的勁頭,讓人覺得你甚至都有點迫不及待了。”

車廂裡光影晃蕩。

“你不該救我。”杜路說,那聲音疲憊而坦誠,“我已不願活在這世上了。”

前方駕車人終於回頭,背著整個世界的金光,沉默地看著他。

無數光塵在天他們之間懸浮。

“弄出這樣的爛攤子,這就是你想要的收場方式?”駕車人近乎在冷笑,“一個男人竟做出這種事,你的自殺,隻會讓仇人稱快,卻根本不能解決任何問題。”

杜路費力地抬頭:

“可若是我意識到,一切問題的根源,恰恰就在於我自己呢?”

韋溫雪的眸子顫了一下。

風聲中,金光中,滿廂塵埃起伏蕩漾。

“我失去了支撐自己走下去的東西。”杜路凝望著他,那雙眼睛裡有太多的疲憊,“原來一路以來支撐我走下去的東西,既不是經史,也不是良朝,而是我對‘我’的信念。

“我開始懷疑,其實我纔是錯的。

“這種懷疑,像是一道裂縫,在我看見金陵百姓的反戰隊伍時就悄然發生,越裂越長,直到渝州城的火光裡,這種懷疑完全擊潰了我自己。那些百姓和孩子本來不必在烈火中焚身,如果他們不曾深刻地相信我,如果他們不曾死守這座城池,就不會招致趙琰這樣的報複。我隻能穿著良朝的舊甲跳入大火,告訴世人我一路走來的信念仍是至死猶堅的,否則我就不知道……”

杜路頓了頓,他想起了那場海恩幻夢中老水手的影子,他繼續說:

“我就不知道,我已經在理想的旗幟下堅定地走了這麼遠,但在理想恍然坍塌之後,又該如何去麵對身後一路的殺戮與血債。”

韋溫雪歎了口氣:

“那些野心家的血債並不比你少——”

“可我一直相信我是在為大道而殺戮。”杜路望著自己的舊友,“在意識到這種坍塌的最後一刻,我隻能選擇作為一個堅定的‘我’為大道而殉身,而無法讓一個崩壞的‘我’在失去信念後苟活。因為我已經走不下去了。”

兩人沉默地望著彼此。

“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我們之間,到底是誰錯了。”韋溫雪自嘲地笑了,“你滿腹忠義,我從無道德,卻最終到了一個殊途同歸的結局。”

“本不該如此的。”杜路也疲憊地笑了,“我本該在火海中徹底地死去,償清那些無辜的人命。”

“可有人給了我一份重禮,要我來救你。”

“誰?”

“小月牙。”

“她做了什麼?”

“你無須知道她的故事,”韋溫雪垂下了眼睛,“但你要明白,為了你能活下去,已經有許許多多人付出了鮮活的生命。”

“他們為我而死,我便更不能苟活於世。”

“不。”韋溫雪搖頭,“因為我已經答應了她的托付,所以你必須活下去。”

“你知道的,我中了怪蠱,已經活不久了。”

“我治你。”

“你不懂醫術。”

“我會學。”

“不要徒勞了,韋二。”

“可我想要你活著。”他轉過身,在風聲春原上揚鞭策馬,“我的父母親人朋友老師都死了,如果你也死了,小時候的韋溫雪就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了。”

淺金色的春光在馬車裡流動。

“所以活著吧,哪怕隻跟我講講快樂的童年往事,也要活著。”

夏初,暮色瑰麗的黃昏中,暖風吹拂著車頂飛旋的紙風車,一條河水波光粼粼,揚州人群熙攘,男人駕著馬車在轆轆聲中歸來,磨舊的車輪碾過開明橋的青石板,輕輕在銅雀樓前停下。

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是老闆回來了!”

不知是誰發出了第一聲清脆呼喊,瞬間,滿樓少女提裙斂裾如彩雀般奔湧而出,團團圍住馬車,笑語歌聲連連,一雙雙素白嬌嫩的手撫上男人駕馬的臂膀,嗔道他的晚歸。男人便笑著從馬上翻身而下,掀開車簾,一片金燦燦的光芒露了出來——

少女們驚喜地歡呼。

馬車中竟載滿了金箔做的花,在夏風中輕盈旋轉,無數流光在夕陽街道上飄拂,又在河水中閃耀。

“拿吧。”那清秀的男人微笑著望向女孩們,輕聲道,“都是送給你們的。”

女孩們在喜悅中擁了上去,滿街的路人都停下了腳步,稀奇地望著一朵朵金箔花插向少女漆黑豐盈的鬢發,在笑聲和風聲中旋轉。

趁著眾人的注意力全在馬車上,男人從人群中無聲地退了出來。

他搬著一人高的黑色布袋,避開了所有人的眼睛,獨自走上三樓,反鎖住房門,將布袋放在衾枕柔軟的大床上,解開了袋子。

杜路咳嗽著從布袋裡探出頭來。

韋溫雪望著他,在杜路開口之前,韋溫雪先說道:

“是的,我就在做這個。”

他自嘲地笑了。

“之前我寄給你的銀子,也是這麼來的。”他垂下眼睛,努力一股氣說下去,“如果不出什麼意外,我們接下來活著,也要靠這樣的生意。”

“韋二……”

“早就沒有韋二了,在這裡,要叫我溫老闆。”

時間,是怎麼樣一點一點流走的呢?

涼風吹得滿城葉子變紅黃,落魄的白衫公子照料著逋逃的將軍,在風聲中躲在江南一座溫暖的歌樓上。他摘起窗前那片紅葉,夾進醫書裡合上,站起身來,活動自己有點酸的肩膀。

帳中人喝著熱氣騰騰的湯藥,一勺一勺碰著碗底。

喝乾淨啊。他笑著囑托道,拿起了小算盤,輕輕算著今年的炭錢,末了寫了字條,要花積去預訂。

“這藥不管用。”

他抱怨道,甩開藥書,一片紅葉便掉了出來,掉進了一個銀裝素裹的世界。

細雪飄了一整夜。

他們在冬夜裡喝熱梨茶,雪景都落在杯子裡。“這雪不大。”“是啊,這雪怎麼會有長安的大。”

燈光昏黃,他們喝著甜甜的梨茶,觀看了六年細細的雪,每年都說一樣的話。第七年揚州下了暴雪,他們終於改口說,這雪像長安的一樣大了。

花積笑著,從公子手中拿了杯子,倒進去白汽嫋嫋的熱水,碧綠的春茶便漂了上來。樓下新酒的彩旗飄搖,女孩們坐在門檻上學吹笛子,心不在焉地抱著貓兒,伸著春酣的懶腰。

他一小口一小口啜著熱茶,跟杜路說:“早點好起來,好起來我帶你去惠山喝現打的泉水。那些人都不會喝茶,上次請我時,用沒淘井的老水泡了好茶,害得我一口全吐了出來,簡直像是吃蚌肉時硌到沙子那樣難受。”

花積把紅透的櫻桃遞給他吃。

暴雨中,他指揮著滿樓姑娘,連根挖出院中碧綠的芭蕉,要換上那種開著淡紫色小花的藥材,好趕在秋天長出來。

夜裡晴了,姑娘們抹著臉上濕泥,清脆地笑著坐在高高的明月下。“夏天就要過去了,”她們說,“草木還很茂盛,到處是涼涼的露水。”他和女孩們一起坐在明月下吹笛子,看著海雲在天上明滅。

秋日陽光溫暖,他和杜路在房頂上曬太陽。藍天下,棉被鋪滿了房瓦,散發出太陽的清香。金色的向日葵在他們身後高高大大地生長,他說:“你記得小時候的秋天嗎,我們一塊去終南山上打獵。”杜路說:“怎麼不記得,你養了那麼多獵狗,彆人追兔子,你卻一直想獵一隻大老虎,那年追著追著找不到人了,嚇了你哥一跳。”他笑了,說:“我後來確實養了一隻,可惜你還沒見過它,我便把它放跑了。”

他抱著開著淡紫色小花的藥材走上樓,又在冬天連夜跑下樓,焦急萬分地拍開郎中的門,長發在冷風中亂飄。有一個青衣的背影沉默地跟蹤在他身後,六個月後,他泛舟沉睡在十裡荷花白霧濛濛的池塘上,黑暗中,那個青衣的身影躡手躡腳地靠近。

女孩們都說,老闆什麼節日都喜歡,隻是不愛過中秋節。那年金小山非要拉著老闆出門,花滿市,月侵衣,她逛著熙熙攘攘的集市,要買一朵鮮紅色的石榴花。夜燈千盞,人群喧鬨,她把石榴花彆在鬢上,抬眼問老闆怎麼樣。

他說:“很好看,你這樣年輕的女孩,戴什麼都好看。”

她說:“請不要再像對一個小孩那樣說話了。”

她說:“我想知道你年輕時的故事。”

她說:“雖然你已經三十多歲了,我才十八歲,你的人生有太多我沒有參與過的事情,可我真的喜歡你,你能不能答應我的真心呢?”

韋溫雪失神地望著她。

漫天放飛的紙燈下,她眼睛亮晶晶的,倔強地盯著他,帶著不爭氣的淚光也要盯著他,年輕的臉蛋戴著那朵鮮豔的石榴花,說我會一直問你的,雖然我隻是一個歌女,但我會勇敢地說出來我的心,我不怕羞,也不怕被瞧不起,我隻害怕你永遠離我這麼遠,遠得我好像永遠都不能觸到真實的你一樣。

遊人如織,在他們身邊緩緩歸去。

風聲也在他們身邊變冷。

當白雪飄下時——

離同根蠱滿十年,隻差最後一年了。

“當年妃子刺殺時,你們都是身在軍帳中的賓客。”秘密暗室中,高大蒼白的皇帝趙琰特彆召見了宋有杏、王念、沈持重等九個人,“如今是第九個年頭,同根蠱即將滿十年,朕唯恐當年叛賊留有餘孽,特派爾等八位重臣以巡撫之名鎮守天下八方,專門負責同根蠱的秘案。若有變故,及時以金字牌和苗藥催馬術溝通聯絡,確保絕密。”

“臣等領命。”

“王念老將軍,你就跟著朕,鎮守長安,有備無患。”

九位賓客走出暗室。

“潐潐。”趙琰凝望著他們的背影,呼喊出黃衣內侍的名字,“朕記得,九年前,朕把清剿江湖聯盟後的三千餘孽子弟全部投入訓練營中。如今朕急需用人,他們何時決戰?”

那兩眼皮上各有一紅斑的美麗內侍從暗處現身,執著一柄碧玉拂塵,輕聲道:“正是今日下午,兩位少年將決鬥出唯一的倖存者。”

“那下午你便隨朕去觀看吧。”突然一道雷聲中,趙琰撫了撫自己有點脹痛的額頭,“另外,你去看看張蝶城,他是不是又發燒頭疼了?”

大雨中,遍體鱗傷的少年以劍撐地,一步步走出血泊,拜倒在陛下麵前。

“你身材瘦小,麵容看起來也稚嫩,卻沒想到有著最強烈的意誌。”趙琰望著他,“可你在決賽上,為什麼放下了劍?”

少年喘著氣,捂住胸口的血傷,濕淋淋的碎發矇住眼睛:“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你為何殺死了他?”

“因為在我放下劍的時候,他把劍刺向了我。”

“你傷心嗎?”

“不。”暴雨中漫天木葉搖顫,少年更加用力地喘氣,咬著牙說道,“我永遠不會再相信感情。”

“很好。”高大蒼白的帝王帶著滿意的神情打量著他,“你以後就是我的近親侍衛了。潐潐,把那樣東西給他。”

黃衣內侍捧出一個木匣。

少年叩謝,雙手接過木匣,開啟之後,所有人卻都愣在雨中。

那是一把潔白如羽的軟劍,像長長的絲帶安靜地疊放在木匣中。是那把被眾人諱莫如深的白羽劍,當年陳寧淨在帳中曾用它行刺陛下,它沾滿了濕漉漉的死亡鮮血。

“似劍似甲,為天為澤,不愧是天下名劍。”趙琰卻不顧眾人的詫異,將這把不吉之劍賞賜給了少年,“這把劍叫白羽,以後也就是你的名字。”

少年低頭,眸子顫抖地捧起盒中軟劍。

“謝陛下。”

他將軟劍佩在腰間,從此成了深宮裡被眾人尊敬的白侍衛。無解的毒藥永生伴隨著他,用這種方式,他成了陛下最忠誠的死士,有資格知曉同根蠱秘密,日夜巡邏著關押張蝶城的深宮。

在深宮裡看著綠色的枝葉變成深紅,雁鳥在青空下南飛,他拾起一片葉子,夾在書中,合上點名冊繼續巡邏,與十二個宮女擦身而過,一隊又一隊擁來的侍衛向他行禮致敬,一切平安無事。

直到今年冬月十九日,那夜下了大雪。

他兩邊奔波不已,已經數日沒有閤眼。陛下特允他休息,不許推辭。他和衣躺下,心想就睡一會兒,馬上去看張蝶城……

“你們……終於來了。”

冬月二十日,清晨,兩個殺手闖進皇宮,殺死了十一位宮女。

他們帶走了地下宮殿中的張蝶城,隻留下了一張字條:

二十日內,令小杜入蜀。見到小杜,歸還張蝶城,二十日後未見小杜,立誅殺張蝶城,使趙琰血濺金鑾。亡國之怨必報,以償西蜀綿綿十五年之長恨。

在看清文字的那一刹,少年驚得聲音發顫:“小杜?他不是十年前就……死了嗎?”

“白羽,你在現場看出了什麼?”

“是兩個人,都是蜀人,一個善劍,一個善彎刀。此二人輕功絕世,謀略嚴密,兩人恐非江湖散俠,而乃幕下之臣。”

“蜀人。”皇帝輕輕籲了口氣。

“我知道小杜在哪裡。”

冬月二十一日,黃昏,揚州。青衣書生翁明水突然到訪宋府,他對急得雙眼通紅的宋有杏再拜起身,輕輕指了指銅雀樓的方向。

是夜。

銅雀樓前來了一個奇怪的書生,青衫窘迫,卻固執地喊道:

“翁某求見韋二少爺。”

“噗。”

話音剛落,三樓暖閣裡,小窗旁的紫檀木椅上,看藥書的溫老闆嗆了一口酒。

無數官兵踏拱橋衝入銅雀樓,刀光粼粼,尖叫四起。溫八仍陷在軟榻裡,任官兵舉著長戟包圍自己。

官府的人,到了。

他窩藏已久的那天下皆誅的罪人,被發現了。

“長安宮中潛入賊人,隻留下字條。陛下命令罪臣杜路緊急入蜀,救出張蝶城……”

長安,他都離開那裡十三年了。為什麼命運的絲線,還纏著他緊緊不放?

他累了,他隻想在無數妙齡少女的簇擁中虛度餘生,縱情聲色、高歌痛飲地死去。唯一的奢望是養活一位童年的舊友,可以偶爾聊聊快樂往事。

為什麼總有人,可以輕易摧毀他想做的一切?

陰暗的地牢房中,他憤怒地打翻瞭解藥瓶,在渾身劇痛中轉身,直視著木製輪椅上捧著一盞小油燈的杜路:“我要你活著,活下去,不許求死,不許還命,不許入蜀。”

“我這一生什麼都沒做成,但這件事我一定要做成。”

他寒眸認真地直視著震驚的眾人,清絕端莊的麵容暴露在明光之下,神情生動。他的手指卻在暗處濕冷的稻草叢中,悄悄拾起了兩粒解藥,藏進袖底。

冬月二十三日黃昏。

他乘著金小山聲東擊西的馬車,帶著杜路,在最後一刻逃出了揚州城門。

隨後,他們與駕著瘋馬趕路三千裡而來的白侍衛,狹路相逢。

夜半。即將分彆的瓜洲渡。

杜路說:“韋二,你彆難過。”

他說:“我不難過。我都耽誤你十年了,不能再耽誤你尋死了。”

他又說:“你死了我不會為你落一滴淚。”

他還說:“可你最好活著回來。”

可直到杜路走下馬車,直到真正的離彆發生時,他都沒有得到一個好字。杜路盼望死在這路上,盼望不要死在他眼前,盼望早點擺脫這失望疲倦的世界。

他沉默著,拿出車底的藥材包,交給了那個名叫白羽的少年,囑托他照看好杜路。

隨後,他便被宋有杏連夜押回了揚州城的地牢,十三道鎖鏈上身,雕著狴犴的麵具矇住臉,矇住一片無聲無光、寂靜黑暗的世界。

“你也不必因見我而悲鳴,因為我,從來不是你鏡中苦悶的同類。”

當麵具再次掀開時,他又看見了那青衣紅唇的黑眸書生,翁明水望著他,手起如刀,向著他的後頸狠狠劈落。

“備車!”

迷濛的黃昏,宋有杏抱臂靠著禿柳,望著翁明水駕著一輛黑色的矮小馬車,綁著昏迷的韋溫雪離開。大概是郊野中一刀抹脖子,找個荒塚胡亂埋了,白衣與一片臟臭醃臢同化。

那天是冬月二十四日,宋有杏以為這是自己見韋溫雪的最後一麵。

他卻怎麼都不會想到——

僅僅六天後,他就會在杜路沉船後百口莫辯的冤獄死罪中,在翁明水的草廬外,與老將軍王念一起,目睹白衣公子被直接暴棄於野的屍體。

宋府中搜查出一大箱冰塊和屍體上的另一隻鞋子。

而那時,翁明水早已拂衣而去,遠走高飛。

“船要沉了!所有人到甲板上去,準備棄船——”

“我們門外有鎖!”

十瓶烈酒潑向天花板,冷水熄滅大火,杜路用力砸開了甲板。

他自己卻被木箱猛地砸進湖水中。

“杜路!杜路!”

泡在冰冷的鄱陽湖上,麵對著瀕臨死亡的杜路,白侍衛在焦急之中沒有辦法,隻好開啟隨身的小藥瓶,把那顆陛下囑咐過一定要喂給張蝶城的金丹喂給了杜路。

他們終於漂到了岸邊,撿回了兩條命。

等他們一路避開搜查的眼線,靠著驢車和雙腳,終於從潯陽快要走到夏口時,已經是臘月一日的夜晚了。

夜色與星空落下。

他們離夏口城門隻剩兩裡路了。

白羽長長地鬆了一口氣,打算先讓杜路吃點東西,再拿著玉牌開城門,直接去找夏口城中的湖北巡撫沈持重。

往後隻剩九天時間,要快點趕路了。

白羽這樣想著,拉著杜路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小吃攤位上坐了下來。

“黑衣的小子,你說,做人是不是要知恩圖報?”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白侍衛即使在意識殘留的昏睡中,也不願意再回憶了。那父親善良的笑容,那迅疾地劃過夜空的箭和那盞血泊中熊熊燃燒的紅燈籠。他一想到那父親還坐在火爐旁的光芒中等待著兒子回家,就恨不得夏口所有的鐘表都不要再往前走了。

可時間不肯為他而停,他自己的性命也在這場劇痛毒發之後,向著死亡嘀嗒嘀嗒地走近。

“大人,您丟失的解藥瓶,下官已經派人向東邊那條路上去尋了。”那個紅臉跛腳的監門官跑前跑後,帶著滿額熱汗焦急地說。他們隨後與一輛嘶吼的馬車相遇,據說是沈巡撫派來的馬車,兩個郎中從車中探出頭來。

白羽坐上了這輛車。

當士兵們終於找到那個白色的小藥瓶,狂奔著送向沈巡撫的府邸時——

他們看見了沈巡撫怒火中通紅的眼睛。

就在湖北巡撫府一條街外——

那輛馬車在眾目睽睽之下狂奔而去,劫持著毒發的白侍衛和人命危淺的杜路,就這麼失蹤在了夏口城中。

一片顛簸的黑暗中,白侍衛努力想睜開眼睛,卻虛弱得抬不起眼皮。

但從身下不斷狂奔的馬蹄聲中,他深刻地意識到了一件事:

他要死了。

生命正在爭分奪秒地消逝,而這場膽大包天的綁架與逃亡,使他永遠錯過了他的解藥瓶。一天一夜之後,他必將毒發身亡。

意識彌留的痛苦中,白羽突然聽見耳旁有一個劫持犯的聲音:

“等你醒來時,你就已經身在……反賊們的老巢了。”

虛脫的乏力中,白羽的耳朵抽動了一下。

這是他最後的機會。

從長安趕來時,他的發帶中藏著兩枚小小的煙花炮頭,是皇城中報信用的。它們一旦被擰緊在一起,就會自行燃燒,發射特殊的圖案到夜空中,百裡之外都可清晰看見。

一天一夜之後,若他必死無疑,那他也要在臨死之前,把報信的煙花扔進反賊們的老巢裡。

隻是它們已經在湖水裡泡過那麼久了。

到時候,白侍衛真的能成功嗎?

一頁燃燒的史稿,在冬風中向下墜落。

十四年在一刹燃儘。

冬夜中颳起大風,吹得夏口城外逃亡的高大馬車愈發加速,吹得驛道上宋有杏的頭發刺入通紅的眼睛,吹得草原上南下的北漠馬鬃毛飛揚,吹得青山中萬葉簌簌,而鐵麵人獨坐在風樓上,而他手中捏著僅剩的幾張史稿,也在撲簌撲簌地響。

“所以,在讀完真正的曆史後,你猜出什麼了嗎?”

他一人坐在那兒,冰冷的鐵麵砭骨,卻在心中看見了一位瘦小的女孩,正側身微笑著問他。

“沒有人能保證這是真正的曆史。”

鐵麵人笑了,他在她的注視中,看完了最後的史稿。那裡記載著邊俊弼登上長安城樓,在春晨金光中,對杜路屍體說出的每一句話。

“這家夥總是糊裡糊塗。”鐵麵人點評道,“他總以為自己燒掉那些紙稿就萬事大吉了,卻不曾想到探子們的眼睛正在日日夜夜地盯著他,記下他說的每句話,再呈給趙琰。”

女孩也笑了:“真有趣,他明明不在那十五個賓客中,卻享受了和那十五個賓客一樣的監視待遇。”

“他本該是那第十六個,卻幸運地躲過了。”鐵麵人每看完一頁,就在風聲中點燃後扔下樓去,甩著手道,“我真嫉妒這家夥,如今全天下都在為張蝶城的綁架案提心吊膽,隻有這家夥渾然不知,還在長安城裡稀裡糊塗地活著呢,每天隻知道照看他那昏迷的朋友,卻不知道整個天空隨時就要塌下來。”

“或許不會塌下來。”女孩說,“這個案子至此,似乎已經很清晰了。”

“哦?”

“從蜀地開始,從蜀地結束。”她望著又一頁火光紙稿從他手中飄下去,“刺殺下蠱是江湖人的做派,綁架劫持也是江湖人的做派。趙琰當年血洗了江湖聯盟,江湖聯盟知道他身上有同根蠱的死穴,你從宮女屍體痕跡上也發現了劫持張蝶城的二人功夫出自蜀地。如今每一條線索都合上了,冤冤相報,辦出這樣驚天大案的人,就是當年趙琰血洗武林後的漏網之魚。”

“是嗎?”鐵麵人不置可否,“那他們應該去報複趙琰,為什麼卻要挾杜路入蜀?”

“痛恨而已。當年江湖聯盟因為杜路的號召而家破人亡,十年後,卻突然發現英雄的跳火自殺是假的,杜路隻是在江南風月中安安穩穩躺了十年。”女孩側臉,用黑白分明的眸子望著他,輕聲問,“你不恨嗎?”

鐵麵人垂眼,從懷中掏出一個白色的小瓶,從中取出一顆紅色藥丸,吃下。

裡麵還有八顆。

他望著瓶中的紅藥丸說:“恨不恨的問題,對於此時這樣的我,已經不重要了。”

“但我可以理解。”他收起藥瓶,“若真有訓練營之外的漏網之魚,他一定是犧牲很多東西,才能在那樣惡劣的時境中活下去。複仇,或許就是他支撐自己的東西。”

“可若他真正的目的就是殺死趙琰,那他還會放了張蝶城嗎?”

鐵麵人陷入沉思:“那你是說,即使白羽把杜路送到了四川,也根本不可能換回張蝶城?這張字條從一開始就是個障眼法?”

“不。”女孩輕輕搖了搖頭,“為何不能是魚與熊掌兼得呢?”

“什麼?”

“趙琰他要殺,杜路他也要殺。”女孩的身體在黑暗中時淡時濃,“當白羽把杜路送往反賊的老巢時,應該就是杜路的死期了。”

黑暗中,鐵麵人捏著最後一頁史稿,嘴角露出了一絲淡淡的微笑。

“你會去救杜路嗎?”女孩問他。

“我雖然說過不恨他,但在必要的時候,也可以落井下石吧。”鐵麵人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濃,“或者至少……袖手旁觀?”

女孩在冬風中笑了。

“那我覺得,杜路他死定了。”女孩笑著說,“如果說最開始,你隻是因為杜路這個名字能夠激怒趙琰而感到興奮好奇而已;那麼如今,在看完邊俊弼的那段話後,你便恨不得立刻殺了杜路,把他的頭顱端到趙琰麵前,去欣賞趙琰的表情了。”

鐵麵人也笑了:“我有這麼腹黑嗎?”

“當然。”

最後一頁燃燒的史稿,從他手中下墜,穿過漸淡的黑夜。

天亮了起來。

第九卷
雪夜

“你為什麼在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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