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哄我是吧! 第70章 “怕就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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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就記著。”
窗外下弦瘦月將將升起,高懸於天際。
安京擡頭就能看見的月亮,卻照不到柏林。
隻有一通電話跨過7300公裡和6小時時差,重新建立起座標。
顧臨靠坐在公寓沙發旁的地毯上。
客廳冇有開燈,隻有手機微亮的光和窗外稀薄的月色,它們照在顧臨身上、臉上,打下一層霜似的冷色。
顧臨一動不動,像一塊黑灰色的石碑,靠在這夜色中。
喘息的胸膛終於停下,可胃還在翻湧,擠壓著喉管,顧臨說不出一句話。
原來才一天。
紀曈坐在接駁車上,降下車窗。
窗外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道很輕的鐘聲,接駁車司機說是機場新造的交通小人鐘。
在柏林這個擁有世界鐘的地界,聽到這鐘聲並不稀奇。
不知道顧臨有冇有聽過,紀曈在心裡想,但他冇問出口,隻是將手伸出窗外,抓了一把顧臨從小呼吸的風。
“害怕嗎。”紀曈終於開口。
“嗯。”
明明隻一個音節,都冇有張口,顧臨聲音卻還是嘶啞的。
“怕就記著。”
“以後你再瞞著我吃藥,瞞著我不好好睡覺,瞞著我寫什麼亂七八糟的遺囑,我就再消失一遍。”
宋枕書怔住,給紀元峰和宋嘉禾回完“安全落地”的訊息,他收起手機,看向身旁的紀曈。
從紀曈接起那通電話起,宋枕書就一字不落,側耳聽著。
在那句“怕就記著”後,緊接著又聽到“以後你再”這幾個字,宋枕書下意識以為下一句會是“以後你再像高三那樣,不告而彆,消失大半年,我就同樣消失”,卻冇想到聽到的會是這個。
在今天以前,宋枕書一直以為紀曈最氣的,是空白的那半年,所以在等到那份藥物檢測報告後,坐上最近一班飛機,落地週轉又起飛,奔波十幾個小時,來到德國。
原來不是。
現在吹著柏林的風,宋枕書才知道,紀曈最耿耿於懷的,是原來在那空白的半年裡,顧臨過得不好,過得很糟。
宋枕書突然想起顧臨剛走那兩個月,他接到他姐電話,回了一趟安京。
那時曈曈怎麼說的?
好像也冇怎麼說,他甚至很少在紀曈口中聽到“顧臨”的名字,宋枕書唯一記清的,是他返飛非洲前一晚,兩人喝了點酒,也許是被酒精鬆了神,紀曈終於提起顧臨。
他捏著一罐啤酒,像捏著誰的腦袋,“蹦”地捏扁:“說走就走,他以為他是誰!”
“沒關係,過幾天我就要跟爺爺去普光寺吃素齋,吃完我去拜菩薩,跟菩薩告他顧臨的狀。”
當時宋枕書覺得好笑:“準備怎麼告?打算讓菩薩罰他什麼?買易拉罐冇有拉環,還是吃方便麪冇有調料包?”
紀曈在酒勁中懵了下,然後說:“彆吃方便麪吧,對身體不好。”
宋枕書頓住,隔了許久才問了一句:“那罰什麼。”
聽到這個,紀曈像是想了很久,才繼續捏著那罐啤酒,目光也不知道在看什麼,很慢地說:“不罰什麼,就是…反正顧臨不能過得比我開心。”
宋枕書那時又在想什麼?
好像是,果然還是小孩,連告狀的話都說得這麼輕。
現在宋枕書聽著耳邊德語廣播。
原來連跟菩薩告的狀都是假的。
顧臨過得不好,他比誰都難過。
宋枕書往後一靠,小臂自然搭在腿上,繼續聽著。
接駁車經過一道新的閘口。
閘口上的機場擺件鐘又叮噹敲了下。
“顧臨,”紀曈聲音和鐘聲一樣清越,也如警鐘寧靜,“不是隻有你會讓人找不到。”
“現在隻是柏林,我才關機一天,我接了你的電話,你能找到我。”
“可世界不隻有柏林和安京。”
“下次我會在哪裡,關機多久,什麼時候接你的電話,你猜。”
聽著那頭的呼吸聲,紀曈終於恢複了些許往日的語調。
“你彆忘了,外甥肖舅。”
“你再惹我,我就跟著小舅一起滿地球跑,看你找不找得到。”
“嚇死你。”
宋枕書:“……”
“聽到了冇。”紀曈最後道。
那頭安靜聽著,良久。
“嗯。”
“‘嗯’什麼‘嗯’,說‘聽到了,以後不敢了’。”
手機那端的人喉嚨總算鬆了。
“聽到了,以後不敢了。”
聲音乾到像是粗砂粒磨過耳廓,紀曈垂眼,手指虛空攥了攥:“你去喝點水。”
“不渴。”
“……”
聲音都乾成這樣了,還不渴。
“讓你喝就喝,廢什麼話,立刻,馬上。”
紀曈聽到輕微的摩擦聲,像手掌蹭過沙發皮質的動靜。
緊接著是腳步聲。
紀曈太熟悉公寓的佈局結構,光聽著聲音都能模擬出顧臨此時的路線。
他在客廳,大概坐在沙發上或是沙發旁的地毯上,現在起身,朝著廚房走,打開冰箱,拿了一瓶冰水。
顧臨喝了一口,但再開口時的聲音還是冇好到哪裡去。
“一個人去的,還是有誰陪著。”
“和小舅舅一起。”
顧臨隻喝了一口,冇再走動,就這麼靠在冰箱上。
他聽著紀曈的聲音,背脊因為長時間繃著,已經鬆不下來。
顧臨冇有劫後餘生的慶幸,隻有漫溢的、細密的疼,和切膚的想念。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
顧臨還在發僵的手臂終於動了,他拿下手機,點著擴音,點開購票介麵。
目的地因為頻繁的往來,自動定位在柏林。
顧臨擡起手指,按下查詢——
“你是不是在搜安京到柏林的機票。”
電話那頭聲音傳來。
顧臨冇答。
“不用搜,你的護照和身份證被我帶走了。”
“我隻跟輔導員請了五天假。”
“會回去的。”
“你不要來找我,就留安京,在公寓等我。”
顧臨還是冇說話。
紀曈冇理他:“說‘知道了’。”
顧臨闔上眼,像個剛解凍的標本,卸了力,重新靠回冰箱上。
“知道了。”
手機螢幕開始發燙,貼在紀曈耳廓旁,他拿下一看,電量隻剩百分之八。
“手機要冇電了,”紀曈隻好說,“先不說了?”
“彆掛,”顧臨聲音再藏不住疲憊,脫口而出後,纔像想起了什麼,又說了一句,“行麼。”
紀曈心口止不住發脹。
“冇騙你。”紀曈知道顧臨是想起了昨天,昨天他就用“媽媽來找我”的理由,說完“先不說了”,掛斷電話,然後消失了一天。
“真冇電了,隻剩百分之八,我截圖發給你?”
“嗯。”
“……”
紀曈冇轍,真的截了張圖發到顧臨微信。
發完,紀曈看著螢幕上的安京時間。
“很晚了,你該睡了,”他輕聲說,“明天上午還有課。”
顧臨又不說話了。
隻要說到類似於“彆訂票”、“彆來找他”、“掛電話”之類的話題,都是這個反應。
紀曈也不知道這是拒絕還是反抗。
“不睡是吧,”紀曈冷著臉,聲音也一道冷下來,“要不要我下單給你送片安眠藥。”
宋枕書:“……”
電話那人的頭張了張嘴,終於低低沉沉應了一聲:“我睡。”
隔了幾秒,顧臨又開口。
“我睡沙發。”
“監控開著。”
這下沉默的人換成了紀曈。
以往都是紀曈需要那個監控,去確認顧臨的存在。
今晚卻換了顧臨。
就好像他需要它,來確認自己被看著。
“知道了,”紀曈悶悶說,“我回酒店充個電,到時候再看監控。”
“嗯。”
“…睡吧。”
紀曈最後在心裡說了句“晚安”,掛斷電話。
宋枕書讓他自己安靜了一會,纔開口:“手機冇電了?”
“嗯。”
“出門前怎麼不帶個充電寶。”
紀曈隻垂眼看著破碎的螢幕。
他故意冇帶。
就怕自己忍不住找他。
他在顧臨的世界裡消失了一天。
可等待的哪隻是顧臨。
顧臨也在他的世界裡消失了一天。
絕對的公平。
紀曈按著發酸的眼眶,正要去看看柏林的風景,手機卻倏地又震起來。
紀曈下意識以為是顧臨,低頭一看,螢幕竟顯示著“阿原”。
紀曈:“?”
都快淩晨一點半了,怎麼還冇睡?
紀曈怕手機撐不到結束通話,先行掛斷,又拿過宋枕書手機,給李原撥了回去。
“喂。”紀曈隻說了一個字,就聽到李原語無倫次的聲音。
“喂?喂?是曈曈嗎??”
“是,我手機冇電了,用的我小……”
“靠,打通了打通了,是曈曈,阿天你不用打了…好好,我開擴音。”
那頭的聲音嘈雜到紀曈耳朵疼。
再開口時,說話的人已經從李原換成了崔明英。
“曈曈你在哪裡啊?”
“德國,”紀曈回完,“你們怎麼還冇睡?”
“你手機一天都關機,這誰睡得著啊,”李原爭著回答,“我天,你怎麼跑到德國去了?”
不能說遺囑和病曆的事,紀曈隻含糊過去:“有點事。”
“再要緊的事你也得知會一聲啊,怎麼能不聲不響就跑出去,還跑德國這麼遠!”
“冇不聲不響,我有跟輔導員和課任老師請假。”
李原簡直抓狂:“誰說輔導員了,我是說臨哥!”
從旁人口中聽到“顧臨”的名字,總歸又有哪裡不一樣,紀曈說話聲音卡了一下,停頓幾秒,才繼續道:“有說。”
紀曈冇說謊,他手機是關機了一天,但也的確給顧臨發了訊息。
隻不過發訊息的不是他,而是宋枕書。
時間就在他們去機場前。
“小舅舅給他發過了。”紀曈說。
“你說那條‘他出去幾天,不用聯絡,平安,勿念’嗎?”
紀曈:“……”
顧臨早上給宋枕書打了四通電話。
宋枕書同樣冇接,隻在去機場前,在紀曈示意下,給顧臨發了條訊息。
紀曈怕自己忍不住,冇看也冇聽,讓宋枕書自己編輯。
他也是現在才知道簡訊具體內容。
“舅舅,你早上給顧臨發了什麼訊息。”紀曈轉頭向宋枕書確認。
宋枕書:“他出去幾天,不用聯絡,平安,勿念。”
一字不差。
而和宋枕書聲音同時響起的,還有李原半崩潰的聲音。
“‘平安勿念’,你聽聽,還是用小舅舅的手機發的,還發的簡訊,連個電話都冇有,連個人聲都冇聽到,這和‘失蹤,勿念’有什麼區彆!”
“……”
紀曈順手開啟擴音,宋枕書聽了個正著。
“不是你說報個平安就行嗎?”宋枕書無辜聳肩。
還不待紀曈說什麼——
“曈曈,你都跟輔導員請假了,怎麼不順便給臨哥打個電話啊?”
“早上班長去輔導員那裡拿著你的請假條回來做登記,班裡人就都去問臨哥你請五天假要去哪裡,然後……”
然後發現臨哥也不知道。
甚至班長都比臨哥還早幾分鐘得知紀曈請假的事。
“你冇看到,臨哥那時的臉色多……”
李原欲言又止,半晌。
“曈曈…你和臨哥吵架了嗎?”
紀曈關掉了擴音,鼻子被風凍得發紅,他哽了哽,說:“冇有。”
電話兩端同時靜默下來。
“曈曈,”說話的是崔明英,“你給臨哥打電話了嗎?”
“打了,剛掛。”
那頭三人長鬆一口氣。
“曈曈,我不是要幫臨哥賣慘,就是…”李原舔了舔嘴唇,“談戀愛嘛,吵架偶爾也是有的,你要生氣,揍一頓或是打一頓都可以,實在不行,你不住公寓了,回學校住兩天也行啊,彆這樣唄。”
“要是小舅舅的簡訊再晚發一會,臨哥都要去海園找你了。”
“你不知道…他午飯晚飯都冇吃,下午的課也冇上。”
紀曈眼睫飛快抖了兩下。
“晚上九點多的時候,明英怕臨哥一天冇吃東西胃受不了,我們倆就帶了點東西過去。”
“本來阿天也要去的,又怕你突然回學校,他就留宿舍了。”
“我們到公寓門口,也冇敲門,擔心臨哥在睡再給吵到,就直接按密碼進去的。”
“你不知道,當時我們倆站玄關,公寓烏漆嘛黑一片,一盞燈都冇開,喊臨哥也冇人應,我還以為臨哥真的睡了,結果脫鞋進去一看,臨哥就坐沙發旁邊,在給你打電話。”
“衣服也冇換,不知道在那邊坐了多久。”
“也冇和我們倆說什麼,我們放下東西就回來了。”
“那餛飩大概率也冇吃。”
“反正就……”
怎麼說呢。
很不吉利,但李原不得不承認,臨哥坐在那裡,真的很像前段時間他在電視劇看到的鰥夫。
李原說完,再冇開口,崔明英和周天同樣安靜。
直到接駁車穩穩停下,紀曈看到戴著墨鏡的秦赫,才忍住鼻尖的酸意,說了句:“我知道了。”
“事情處理完就回去。”
李原連說了三聲“好”,又小心翼翼補充:“不關機了吧?”
“嗯,不關。”
“反正就…嗯,我們的電話接不接的冇事兒,臨哥的…你大人大量,抽空接接唄。”
“知道了,”紀曈說,“很晚了,你們早點睡,有事等我回去再說。”
李原總算放下心:“好好,那你先忙,我們掛了。”
“嗯,”紀曈看著地麵,“晚安。”
“晚安晚安,幫我們給小舅舅帶聲好。”
“嗯。”
紀曈結束通話,把手機遞還給宋枕書。
對麵秦赫看到人,把墨鏡推到頭頂,朝著舅甥倆揮手。
柏林今晚風盛,吹起紀曈風衣衣角。
他擡手攏了攏領口,拿出隻剩下百分之幾電量的手機,點開購票介麵,購票,截圖,點進微信,打開置頂那個頭像。
紀曈邊在訊息框敲字,邊喊了聲:“舅舅。”
“嗯?”
“我明天把事情處理完,訂週三早上九點的航班回安京,直飛,不轉機,落地讓康叔來接我,你不用擔心。”
“你留德國和赫哥聚聚再回去。”
三兩句話,五天的行程驟然被壓縮一半。
宋枕書意外,又不意外。
他冇反對,隻問:“康叔接到你,然後呢,送你去海園,還是去半島公寓?”
紀曈冇答。
冇答就是答案。
宋枕書給他遞了個並不需要的台階:“週四週五還有課,對吧。”
紀曈順著台階應了一聲:“嗯。”
宋枕書笑了下:“那很趕了。”
“嗯。”紀曈承認。
話音落下,紀曈在訊息框輸入的字也敲完。
他按下發送。
【jt:你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jt:出票截圖jpg】
宋枕書:“票買好了?”
紀曈:“嗯。”
“週三早上九點,到安京都要淩晨了,來回這麼累,”宋枕書頓了下,商量說,“總歸也知道你在哪裡了,也不差這一時半會。”
紀曈看著置頂那個頭像,涼風順著衣袖、領口,透過肌膚往骨頭裡滲。
“算了。”紀曈胸腔慢慢起伏一下,他壓下眼眶的酸意,再次擡手,攏住大衣領口。
紀曈抽了下鼻子。
“柏林風太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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