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191章 侯亮平的消沉與轉機
北京。最高人民檢察院某部門辦公室。
時近黃昏,夕陽的餘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斜斜地灑在辦公桌上,將堆積如山的卷宗封麵染上一層暖橙色的光暈,卻絲毫無法驅散彌漫在房間裡的那種沉悶氣息。侯亮平坐在辦公桌後,手裡拿著一份檔案,目光卻似乎沒有焦點,遊離在窗外鱗次櫛比的樓宇之間。
這是一間寬敞的辦公室,但與他當年在漢東省檢察院那間雖然不大卻充滿生氣的辦公室相比,這裡缺少了一種稱之為“精氣神”的東西。辦公室裡有沙發,有茶幾,有綠植,配置標準很高,但一切都顯得過於規整和冷清,彷彿缺少了人氣的長期浸潤。
侯亮平現在的職務,是某專項工作辦公室的副主任,聽起來級彆不低,但實則是標準的“閒職”。這個辦公室負責的大多是宏觀的政策研究、規範性檔案的起草協調,或者是一些跨部門聯席會議的會務組織工作。與他過去在反貪一線那種刀光劍影、分秒必爭的工作節奏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彆。
桌上的檔案,是關於某個行業領域法治建設情況的綜合報告,需要他“研提意見”。他已經對著這份充滿了官話套話、四平八穩的報告看了整整一個下午,卻遲遲無法落筆。不是報告有多難,而是他內心深處有一種強烈的排斥感和無力感。這種文字遊戲,這種隔靴搔癢式的“研究”,讓他覺得自己一身辦案的本領和敏銳的直覺,正在這日複一日的文山會海中慢慢生鏽、腐爛。
他端起已經涼透的茶,喝了一口,苦澀的味道從舌尖蔓延到心裡。
調來京城已經有一段不短的時間了。最初,他還抱有一絲幻想,認為這或許是新的,是組織上要他在更廣闊的平台上發揮作用。鐘小艾也勸他,離開漢東那個是非之地,未必是壞事,至少家庭團聚了,生活安穩了。
可是,這種“安穩”,對侯亮平而言,不啻於一種溫柔的淩遲。
他懷念在漢東的日子,懷念和季昌明檢察長一起分析案情的深夜,懷念帶著陸亦可、林華華他們在外奔波調查的緊張,甚至懷念和祁同偉、和蔡成功那些各色人等在訊問室裡鬥智鬥勇的激烈交鋒。那些日子,雖然壓力巨大,甚至險象環生,但每一天都充滿了目標感,每一次突破都帶來巨大的成就感。他覺得自己是有用的,是在為心中的公平正義實實在在做著事情。
而在這裡,他更像是一個符號,一個曾經的反貪英雄被“妥善安置”的象征。同事們對他客氣而疏遠,領導對他的使用謹慎而保守。他參與的各種會議,大多時候他隻是個聽眾,提出的帶有實戰色彩的尖銳意見,往往會被一句“亮平同誌想法很好,不過這個事情還需要從長計議,穩妥推進”輕輕帶過。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頭被拔掉了利齒、圈養在精緻籠子裡的猛虎,空有撲食的本能,卻隻能對著無形的牆壁徒勞地踱步。這種巨大的落差感,讓他日漸消沉。下班回家後,話也變少了,有時會一個人坐在書房裡發呆,連鐘小艾刻意找來的輕鬆話題,也常常隻能換來他心不在焉的“嗯”、“啊”回應。
鐘小艾將他的變化看在眼裡,疼在心裡。她知道丈夫的鬱悶,也試圖用各種方式開解他,帶他參加朋友聚會,鼓勵他培養新的愛好。但侯亮平似乎對什麼都提不起太大的興趣。他骨子裡就是個為挑戰而生的行動派,這種波瀾不驚的“好日子”,對他是一種折磨。
“亮平,要不然,我們換個環境?出國待一段時間?或者,你乾脆辭職,做點你想做的事情?”鐘小艾有一次忍不住提議。
侯亮平搖了搖頭,眼神裡有著固執:“辭職?那不成逃兵了?我侯亮平還沒到那一步。再說,我能去做什麼?除了辦案,我還會什麼?”
他無法接受以這種看似體麵實則窩囊的方式離開他熱愛的檢察事業。他心中有團火,還沒有熄滅,隻是被厚厚的灰燼掩蓋著,等待著一陣可能永遠不會來的風。
轉機,發生在一個看似尋常的下午。
部門領導交給他一項任務,協助經濟犯罪檢察廳,對一樁涉及多省的非法集資、洗錢大案進行案情梳理和證據關聯性分析。這本身也是一個協調性大於實戰性的工作,主要是確保各地上報的案件材料格式規範、要素齊全,便於上級機關掌握全域性。
若是放在以前,侯亮平可能會覺得這種“打雜”的活兒意義不大。但這一次,或許是太久沒有接觸到一線案捲了,他竟然生出一點久違的興奮感。他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裡,花了整整兩天時間,埋頭在浩如煙海的電子卷宗和資金流水記錄裡。
多年的反貪經驗,讓他對資金流向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敏感。他像一頭重新嗅到獵物氣味的獵犬,暫時忘卻了身處“閒職”的煩惱,全身心地投入到對海量資料的分析中。
這起案件本身錯綜複雜,涉案金額巨大,牽扯到十幾個省市的數百個空殼公司和數以萬計的受害人。主辦單位已經梳理出了主要的犯罪脈絡和核心嫌疑人。侯亮平的任務,是在現有框架下進行“完善”。
然而,就在他按照既定思路,核對一筆從東南某省流向境外某個離岸金融中心的巨額資金時,一個極其微小的細節引起了他的注意。
這筆資金的流轉路徑清晰,表麵上是為了支付一家註冊在開曼群島的“科技諮詢公司”的服務費,合同、發票等形式要件一應俱全,在主辦案卷中,這已經被標注為“虛開發票,資金流出”的典型洗錢手段。
但侯亮平注意到,在資金最終彙往開曼群島之前,曾經在一個境內賬戶有過一個非常短暫的停留。這個賬戶的持有者,是一家註冊地在西部某省、名不見經傳的小型建材貿易公司。這筆數千萬的資金,在這家建材公司的賬戶裡隻停留了不到二十四小時,然後幾乎原封不動地轉了出去。
按照常規洗錢路徑,資金通常會通過多個空殼公司快速倒手,以模糊來源。但這家建材公司,在龐大的資金鏈條中,顯得格格不入。它並非純粹的空殼公司,有少量的真實貿易記錄,而且,它與這筆巨額資金所偽裝的“科技諮詢”業務毫無關聯。
為什麼要把錢繞到這麼一個看似無關的實體裡轉一圈?多此一舉,反而增加了暴露的風險?職業的本能讓侯亮平覺得,這不合邏輯的背後,可能隱藏著彆的目的。
他立刻調取了這家建材公司的全部工商資訊和有限的稅務記錄。公司法人代表是一個他從未聽過的名字,註冊資本不高,經營狀況平平。看起來,這就像是中國成千上萬個小微企業中的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但侯亮平沒有放棄。他利用自己還能調閱的內部資訊係統,嘗試查詢與這家公司相關的更深入的資訊。許可權有限,能查到的東西不多。然而,在一個關聯企業查詢的次級頁麵上,他有了一個意外的發現。
這家建材公司的一個隱名股東(通過股權代持協議體現),名字叫“杜伯仲”。
杜伯仲?
侯亮平的瞳孔猛地一縮。這個名字,他有印象!在漢東調查歐陽菁案件、牽扯出劉新建和趙瑞龍的時候,這個杜伯仲的名字曾經在背景資訊中出現過!他是趙瑞龍早年在商場上的一個合作夥伴,或者說“白手套”之一,主要從事一些見不得光的勾當,後來似乎因為利益分配問題,與趙家哄掰了,之後就銷聲匿跡了。
一個與漢東趙家有過瓜葛的人,其關聯的公司,竟然出現在一樁看似與漢東毫無關係的跨省特大洗錢案的資金鏈條中,扮演了一個看似多餘卻可能至關重要的“中轉站”角色?
這難道是巧合?
侯亮平的心臟開始不受控製地加速跳動。那股久違的、發現關鍵線索時的戰栗感,瞬間傳遍全身。連日來的消沉和鬱悶,在這一刻被一種極度興奮和專注所取代。
他意識到,這絕不僅僅是巧合那麼簡單。這筆繞道建材公司的資金,其真正目的,可能不是為了“洗出去”,而是為了“洗進來”或者“標記”?這個杜伯仲,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他現在在哪裡?這家建材公司,除了這個詭異的資金流轉,還乾了什麼?
無數個問號在他腦海中炸開。他敏銳地感覺到,自己可能無意中觸碰到了一個隱藏在龐大冰山之下的一角。這起跨省洗錢案,其背後可能牽扯到更複雜、更隱秘的利益網路,而這個網路,或許與漢東那個他始終無法釋懷的旋渦,有著某種若隱若現的聯係!
他立刻行動起來,想要深入追查下去。但他很快發現,自己的許可權不夠了。想要調取杜伯仲更詳細的個人資訊、調查那家建材公司更深層次的資金往來和實際控製人,已經超出了他目前這個“協查”崗位的授權範圍。係統提示“許可權不足”。
一股無力感再次襲來,但這一次,與之前的消沉不同,這股無力感中夾雜著強烈的不甘和鬥誌。他知道,如果按照正規流程,將自己這個“不成熟”的發現層層上報,很可能石沉大海,或者被主辦單位以“與主案關聯性不強”為由擱置。畢竟,在彆人已經梳理清晰的案件框架裡,他這一個基於直覺的“微小異常”,實在太微不足道了。
不能上報!至少現在不能!
侯亮平迅速做出了決定。他關掉了查詢係統,清理了瀏覽記錄。他坐在椅子上,深吸了幾口氣,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夕陽已經完全沉入地平線,辦公室內一片昏暗,隻有電腦螢幕發出的微光,映照著他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
消沉的日子,結束了。
他找到了新的目標,一個可能危險,但足以讓他血脈賁張的目標。他要靠自己的力量,悄悄地,追查下去。這條看似偶然發現的細微線索,或許就是刺破重重迷霧的那一根針。
侯亮平拿起筆,在一張便簽紙上,寫下了“杜伯仲”和那家建材公司的名字,然後將紙條小心翼翼地摺好,放進了貼身的衣袋裡。
窗外,京城的夜景璀璨奪目。侯亮平知道,一場屬於他一個人的、秘密的調查,即將開始。他不再是那個無所事事的“侯主任”,他重新變回了那個嗅覺敏銳、不屈不撓的檢察官侯亮平。
隻是這一次,他沒有了組織的後盾,沒有了同事的支援,他必須獨自一人,在這座龐大而複雜的城市裡,循著那一絲幾乎微不可察的線索,走向一個未知的,可能充滿危險的深處。
他的臉上,露出了久違的、帶著一絲決絕和興奮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