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200章 高育良的疑慮
省委大樓頂層,省委書記辦公室的燈光,通常要比樓下公安廳指揮中心的燈光熄滅得更晚一些。但這光亮,與樓下那種充滿技術感和行動力的氛圍截然不同。它是一種沉靜的、帶著書卷氣的光,從厚重的窗簾縫隙中流淌出來,融進沉沉的夜色裡。
高育良剛剛送走最後一撥彙報工作的乾部。他有些疲憊地揉了揉眉心,卻沒有立刻離開的意思。寬大的紅木辦公桌上,左邊摞著待批的檔案,右邊則整齊地擺放著幾份剛剛送來的省內日報和理論刊物。最上麵一份的頭版頭條,赫然是對他倡導的“德治法治相結合”經驗的又一篇深度報道,旁邊配發的照片上,他正微笑著向考察團成員闡述著什麼,神態從容,氣度雍容。
他的目光掠過那篇報道,卻沒有停留,而是落在了桌角一份不那麼起眼的內部簡報上。那是省委政法委報送的《近期社會麵管控效能評估及典型案例分析》。他伸出手,將簡報拿到麵前,翻開。
簡報用的是最客觀冷靜的文字,羅列著資料:通過“天網工程”預警並化解群體**件苗頭xx起,輿情熱點及時處置率xx,重點人員動態管控率xx……後麵附了幾個典型案例,其中就包括昨晚經開區那起勞務糾紛的處置過程描述,從係統預警到現場化解,時間、人員、措施,記錄得清清楚楚,效率高得令人驚歎。
高育良的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麵。效率,他當然欣賞效率。沒有一個主政者會不喜歡看到政令暢通、問題速解。這套由祁同偉一手打造起來的體係,其執行之精密、反應之迅速、效果之顯著,確實是維護漢東眼下這種“繁花著錦”局麵的重要保障。沒有這個“穩”字作為基石,他那些關於“德治”的理論建構,無異於沙上築塔。
但是……
他合上簡報,身體向後靠在寬大的皮質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從這個高度望出去,大半個省城的夜景儘收眼底,燈火璀璨,流光溢彩,一片太平盛世的景象。這景象,有他高育良的心血,也離不開祁同偉的“鐵腕”。
可是,那份簡報裡透出的氣息,那種將一切社會現象都化為可監控、可分析、可處置的“資料流”的冷靜,甚至可說是冷漠,總讓他心裡隱隱有些不適。這和他理想中的治理境界,似乎隔著一層說不清道不明的薄膜。
他想起了白天的常委會。會上,祁同偉彙報政法係統工作時,提到要進一步加強“智慧政法”建設,推動公安、檢察、法院的資料深度共享與業務協同,構建“全流程、閉環式”的監督管理機製。祁同偉講得條分縷析,邏輯嚴密,贏得了不少常委的讚同。但高育良卻注意到,祁同偉在描述這套機製時,用的詞彙多是“精準”、“高效”、“可控”,而很少提及“公平”、“正義”、“溫情”這些更帶有價值色彩的詞語。
這並非說祁同偉的做法不對。恰恰相反,從工具理性的角度,祁同偉的路徑無比正確。但高育良總覺著,治理一個如此龐大的省份,尤其是有著深厚文化底蘊的漢東,不能僅僅依靠工具理性。法律和製度是骨架,是底線,但一個健康的社會肌體,還需要血脈和神經,需要那種基於道德認同和文化浸潤而生發出來的內在秩序感。這就像烹飪,高壓鍋能快速把食物弄熟,但小火慢燉出來的湯,滋味終究是不同的。
“同偉他……是不是過於依賴這些技術手段了?”高育良喃喃自語。他欣賞祁同偉的能力和魄力,也感激他在穩定大局上不可替代的作用。但他擔心,這種對“術”的過度追求,會不知不覺地侵蝕掉對“道”的敬畏和持守。當一切都可以被資料量化、被模型預測、被流程處置時,治理會不會變成一種冷冰冰的技術操作,而失去了其本該有的人文溫度和價值引領?
這種疑慮,他無法在常委會上公開表達,那會顯得不合時宜,甚至會被誤解為對祁同偉工作的否定。他隻能將這些思緒埋在心裡,偶爾在與極親近的人交談時,才會流露出一絲半點。
書房的門被輕輕推開,吳惠芬端著一杯熱牛奶走了進來。她看到丈夫對著窗外沉思的背影,將牛奶放在桌上,柔聲問:“還在想工作?時間不早了,喝了牛奶早點休息吧。”
高育良轉過身,接過牛奶,溫度正好。他歎了口氣,指指桌上那份政法委的簡報:“惠芬,你看看這個。同偉他們現在的工作,真是……滴水不漏。”
吳惠芬拿起簡報快速瀏覽了一下,她是聰明的女人,立刻明白了丈夫的症結所在。“效率很高,不是嗎?現在漢東能這麼平靜,同偉確實是下了大力氣的。”
“效率是沒錯。”高育良喝了一口牛奶,語氣帶著一絲困惑,“可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你說,我們追求的‘治’,最終的目標是什麼?是讓每個人都變成資料流裡一個安分守己的符號,還是激發每個人內心的善念,讓他們自覺地向著善的方向努力?前者立竿見影,後者潤物無聲,但後者,纔是根基啊。”
吳惠芬在他對麵的椅子上坐下,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姿態優雅。她沉吟片刻,說:“育良,你的理想是好的。但現實是,芸芸眾生,覺悟有高有低。用道德去感化,需要時間,甚至可能收效甚微。而同偉用的方法,雖然直接,甚至可能顯得有些……生硬,但它能最快地見到效果,穩住大局。沒有這個‘穩’,你的那些道德教化,恐怕連實施的空間都沒有。”
“這個道理我何嘗不懂。”高育良放下杯子,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麵,“一管就死,一放就亂。這個度,太難把握了。我隻是擔心,當我們過於習慣、甚至依賴這種高效的‘管’時,會不會漸漸忘記了‘教’的初心?會不會把手段當成了目的?同偉現在位高權重,他手握的這套係統,力量太強大了。力量本身並無善惡,但執掌力量的人,若心中沒有更高的準則製約,我擔心……”
他沒有把話說完,但吳惠芬已經明白。她輕聲說:“你是擔心同偉在權力的道路上走得太快、太遠,最終會迷失?”
高育良沒有直接承認,而是換了個角度:“惠芬,你看過那些古典小說嗎?那些輔佐君王打天下的能臣猛將,開國之時,個個都是棟梁。可天下太平之後,其中一些人,往往不得善終。為什麼?有時候,未必是君王猜忌,而是他們自己功高震主,或者……他們習慣了征伐的思維,已經無法適應治世的邏輯了。打天下需要猛藥,治天下卻需文火。我現在對同偉,就有這種隱隱的擔憂。他現在做的,很多還是‘破’的工作,是消除不穩定因素。但‘立’的工作,建設性的工作,尤其是人心層麵的建設,他似乎……興趣不大。”
吳惠芬沉默了一會兒。丈夫的憂慮,並非空穴來風。祁同偉的成長軌跡、性格特質,決定了他更相信看得見、摸得著的權力和效果。而高育良是學者出身,內心深處總懷著一份對文化和道德的信仰。這種底色上的差異,在共同的敵人消失後,是否會逐漸顯現出來,成為新的裂痕?
“同偉畢竟還年輕,又在那個位置上,行事風格直接一些,也可以理解。”吳惠芬斟酌著詞句,她既要點破問題,又不能激化矛盾,“或許,你可以找個機會,和他更深入地談一談?不是以省委書記對政法委書記的身份,而是像以前那樣,以老師的身份,引導他去看一看那些‘術’之上的‘道’?比如,和他聊聊曆史,聊聊哲學?讓他明白,真正的長治久安,根基在人心,而不隻在技術。”
高育良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但隨即又黯淡下去:“談何容易。他現在事務繁忙,心思也未必在這些上麵。而且,今時不同往日,有些話,說得太直白,反而不好。”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再次望向樓下的萬家燈火。那些燈火,每一盞背後都是一個家庭,都有著各自的悲歡離合。他追求的“德治”,是希望這些燈火能因為內心的溫暖和良善而發光,而不是僅僅因為外部的強光照射而顯得明亮。
“也許是我多慮了。”高育良像是在對吳惠芬說,又像是在安慰自己,“眼下局麵來之不易,首先還是要維護好這個大局。同偉的工作,成效是主要的。其他的……慢慢來吧。或許,等我的書出版了,能引起更多的討論和共鳴,到時候,風氣或許會有所改變。”
吳惠芬走到他身邊,輕輕挽住他的胳膊:“彆想太多了。身體要緊。你那個書稿,出版社又催了?”
“嗯,最後校對一遍,就可以付印了。”高育良拍了拍妻子的手,感受到一絲慰藉,“書名我最後定了,就叫《大道之行:德法兼濟與現代治理秩序》。”
“大道之行……”吳惠芬輕聲重複了一遍,“好名字。但願你這番心血,能真的為漢東,乃至為更大範圍,找到一條可行的‘大道’。”
夫妻二人並肩站在窗前,窗外是他們治下的“錦繡江山”,一片祥和。但在這祥和的深處,高育良心中的那一縷疑慮,如同遠處天際線邊緣一抹難以察覺的陰雲,並未完全散去。他知道,他和祁同偉共同駕駛的這艘大船,正行駛在看似平靜的海麵上,但航向的細微偏差,或許會在遙遠的未來,導致截然不同的彼岸。他現在能做的,隻能是一邊把握好眼前的舵,一邊時不時地,抬起頭,眺望一下那顆或許已被迷霧遮擋的北極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