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207章 侯亮平的平靜
北京的春天,與漢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意味。漢東的春,總帶著幾分南方濕漉漉的糾纏和試探,暖意裡裹著寒氣,像個精於算計的政客,每一步都走得曖昧不明。而北京的春,則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北伐。凜冽的北風一旦勢弱,陽光便毫不吝嗇地潑灑下來,乾燥、明亮、帶著某種不容置疑的坦蕩。街邊的楊樹、槐樹,彷彿一夜之間就抽出了嫩綠的新芽,有一種北方特有的、爽利而蓬勃的生命力。
侯亮平提著一個普通的公文包,隨著下班的人流,走出了那棟莊嚴肅穆的機關大樓。他穿著合身但算不上昂貴的夾克,深色西褲,頭發梳理得整齊,臉上沒什麼表情,與周圍那些或步履匆匆、或三倆交談的同事們並無二致。隻有極細心的人,或許能從他比實際年齡略顯深沉的眼角,以及偶爾掠過一絲銳利隨後又迅速隱去的目光中,窺見幾分不同尋常的過往。
他被調回北京,安排在最高檢的一個研究室,擔任副職。這個職位,聽起來體麵,工作環境優越,接觸的也都是宏觀的政策法規研究,遠離了一線辦案的緊張和壓力。對於很多追求安穩的機關乾部來說,這或許是求之不得的閒差。但對於侯亮平,這位曾經在漢東反貪風暴中衝鋒陷陣、意圖力挽狂瀾的“孤膽英雄”,這種“平靜”,無異於一種溫柔的流放。
他的辦公室不大,但窗明幾淨,窗外是院子裡一棵老榆樹,枝丫遒勁。桌麵上,堆滿了各種法律期刊、政策檔案和內部簡報,需要他審核、簽閱,或者組織討論。工作內容從具體的案件偵查,變成了抽象的理論研究;從與狡猾的對手短兵相接,變成了與晦澀的文字和複雜的程式規定打交道。
一開始,這種巨大的落差幾乎讓他窒息。他習慣了大開大合,習慣了在迷霧中尋找線索、在壓力下突破僵局。現在,一切都被按下了慢放鍵,甚至可以說是靜止鍵。他感覺自己像一頭被關進精緻籠子的獵豹,空有利爪和銳齒,卻隻能麵對一堆不會動彈的文書。
鐘小艾對他的狀態,從最初的擔憂,漸漸變成了無奈的理解。她嘗試過帶他參加一些圈內的聚會,希望能幫他重新建立人脈,散散心。但侯亮平總是顯得格格不入。當彆人高談闊論著政策動向、人事變遷時,他多半是沉默地坐在一邊,偶爾插一兩句話,也往往因為過於直接或者還帶著漢東那種“辦案式”的較真,而讓氣氛瞬間冷卻。幾次之後,鐘小艾也不再勉強他。
家,成了他最主要的棲息地。一套位於單位附近、不算寬敞但佈置溫馨的單元房。鐘小艾把家裡打理得井井有條,陽台上種滿了綠植,試圖用這些鮮活的生命力驅散丈夫心頭的陰霾。晚飯後,兩人有時會一起看看新聞,或者各自看書。交流不多,但有一種曆經風波後的、疲憊的默契。
侯亮平發現自己開始失眠。夜深人靜時,漢東的一幕幕會不受控製地浮現:陳海倒在醫院裡蒼白的麵孔,祁同偉那深不見底、時而熱情時而冰冷的眼神,高育良看似溫和卻暗藏機鋒的話語,還有大風廠那衝天的火光和工人們絕望而又期盼的目光……那些驚心動魄的較量,那些功敗垂成的遺憾,像默片一樣在他腦海裡迴圈播放。
他起身,走到書房,從書櫃底層翻出幾本蒙塵的書籍——不是法律條文,而是大學時看過的哲學、曆史,甚至還有幾本人物傳記。他試圖從更廣闊的時空維度,來審視自己在漢東的經曆。自己錯了嗎?堅持原則、依法辦案、挑戰盤根錯節的勢力,難道有錯嗎?為什麼最終離開的是他,而祁同偉和高育良卻能笑到最後?
他讀《史記》,讀《資治通鑒》,在古往今來的權力更迭和人世浮沉中,尋找答案,或者說,尋找一種安慰。他漸漸明白,個體的力量在某種龐大的、由利益、規則和慣性編織而成的網路麵前,往往是渺小的。絕對的正義或許隻存在於理想國,現實世界充滿的是妥協、平衡和不得已而為之。這種認知,並不能消除他內心的不甘,但至少,讓他能夠以一種更冷靜、也更悲涼的眼光,來回望那段歲月。
週六的早晨,陽光很好。侯亮平換上一身輕便的運動服,對正在準備早餐的鐘小艾說:“我出去走走,中午可能不回來吃了。”
鐘小艾看了他一眼,眼神裡有關切,但沒多問,隻是點點頭:“好,路上小心。”
他們之間,已經很少像普通夫妻那樣詳細報備行程了。一種無形的隔閡,因漢東的挫敗而生,雖然誰也不去捅破,但卻真實存在。
侯亮平的目的地是西郊的一個公園。他不是去閒逛,而是有一個固定的“約會”——去見陳海的兒子,陳東。
陳東已經上中學了,個子躥得很高,眉眼間有他父親的影子,但氣質更顯沉靜,甚至有些少年老成。陳海去世後,侯亮平幾乎成了陳東在北京最親近的長輩。每隔一段時間,隻要侯亮平有空,就會約陳東出來,有時是爬山,有時是找個地方吃飯,更多的是像今天這樣,在公園裡邊走邊聊。
侯亮平到的時候,陳東已經等在約定好的長椅旁,手裡還拿著一本英語單詞書。
“侯叔叔。”看到侯亮平,陳東臉上露出笑容,收起書走了過來。
“等久了了吧?”侯亮平拍拍他的肩膀,手感比以前厚實了不少,“又用功呢?週末也不放鬆一下。”
“沒有,剛看了一會兒。”陳東笑笑。
兩人沿著公園的湖岸慢慢走著。陽光灑在湖麵上,波光粼粼。岸邊的柳樹已經綠意盎然。侯亮平問了些陳東學習上的事,學校裡的趣聞。陳東一一回答,條理清晰,不像一般中學生那樣跳脫。失去父親的經曆,讓他比同齡人成熟得更快。
走著走著,話題不知不覺又繞回了漢東。這幾乎是他們每次見麵都無法避免的內容。對於陳東來說,侯亮平是連線他與父親、與那個他出生和成長、卻已變得模糊而遙遠的漢東的唯一橋梁。
“侯叔叔,我前幾天……夢到我爸了。”陳東的聲音低了一些。
侯亮平的心像是被什麼東西揪了一下,他放慢腳步,儘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哦?夢到什麼了?”
“也沒什麼具體的,就是夢到他還穿著那身檢察製服,在辦公室裡忙,好像還在查什麼案子……”陳東望著湖麵,眼神有些飄忽,“我好像就在旁邊看著他,但他沒看見我。”
侯亮平沉默了一會兒。陳海的意外,始終是他心中最深的痛和最大的遺憾。如果陳海沒有出事,漢東的局麵會不會有所不同?他們兄弟聯手,是不是就能撬動那塊堅硬的鐵板?可惜,曆史沒有如果。
“你爸爸……是個好檢察官,正直,勇敢。”侯亮平的聲音有些沙啞,他很少這樣直接地評價陳海,尤其是在他兒子麵前,“他這輩子,對得起那身製服。”
陳東轉過頭,看著侯亮平:“侯叔叔,那你呢?你後悔去漢東嗎?後悔……跟我爸爸一樣,去碰那些難辦的事嗎?”
少年的問題直接而犀利,像一把手術刀,精準地剖開了侯亮平試圖用平靜生活掩蓋的傷疤。
後悔嗎?侯亮平在心裡問自己。他想起了自己初到漢東時的意氣風發,想起了與祁同偉、高育良一次次或明或暗的交鋒,想起了最終離開時的黯然與不甘。
他停下腳步,看著陳東那雙酷似陳海、帶著探究和信任的眼睛,緩緩說道:“東東,有些事,不是用後不後悔來衡量的。我和你爸爸,我們選擇了我們認為對的路。這條路可能很難走,可能會摔倒,甚至可能看不到終點。但如果我們因為怕摔倒就不去走,那我們就不是我們了。”
他頓了頓,整理了一下思緒,繼續說道:“漢東的事情很複雜,不是簡單的對錯能說清的。我現在的工作,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在一線衝鋒陷陣,但也是在為完善法治建設出力,隻是方式不同而已。重要的是,無論在哪裡,做什麼,心裡那桿秤不能歪,對法律、對正義的信仰,不能丟。”
這番話,既是對陳東說的,也是對他自己說的。他是在試圖給這個失去父親的少年一個交代,也是在為自己尋找一個繼續前行的理由。
陳東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他或許還不能完全理解成人世界複雜的博弈和無奈,但他能從侯亮平的眼神和語氣中,感受到一種未曾熄滅的、堅實的東西。
“我知道了,侯叔叔。”陳東認真地說,“我會好好學習的。以後……我也想像你和我爸一樣。”
侯亮平心中一震,他抬起手,想摸摸陳東的頭,像陳海可能做的那樣,但手在空中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落在了少年的肩膀上,用力按了按。
“好小子,有誌氣。不過,未來的路還長,先腳踏實地把書讀好。”他的語氣裡,帶著不易察覺的複雜情感,有欣慰,有懷念,也有一絲擔憂。他不希望陳東再捲入父輩那樣凶險的漩渦,但他也明白,每個人都有權選擇自己的道路。
和陳東分開後,侯亮平沒有立刻回家,而是獨自一人在公園裡又坐了很久。夕陽的餘暉將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湖麵也變得寧靜下來。他的心情,不像剛來時那樣壓抑了。與陳東的交談,像是一次傾訴,也是一次自我療愈。他意識到,自己或許永遠無法完全釋懷漢東的挫敗,但他可以嘗試著與這份遺憾和解,將它轉化為一種更深沉的力量。
他不再執著於“扳回一城”的念頭,那是不切實際的。祁同偉和高育良在漢東的地位已經穩固,沙瑞金也離開了,過去的棋局已然終了。他現在要麵對的,是自己的人生棋盤。在最高檢的研究崗位,看似邊緣,但如果沉下心來,未必不能有所作為。法治的進步,不僅需要衝鋒陷陣的猛士,也需要默默耕耘的思考者和建設者。
他想起了不久前看到的那份出自沙瑞金之手的政策研究報告,那份報告對他和鐘小艾家族的某些做法提出了含蓄的批評。當時他心中隻有憤懣。但現在,換個角度想,沙瑞金即使在新的崗位上,也依然在堅持他的思考和批判,這何嘗不是另一種形式的堅守?
回到家裡,已是華燈初上。鐘小艾已經做好了飯,簡單的三菜一湯,冒著熱氣。看到他回來,她什麼也沒問,隻是說:“洗手吃飯吧。”
飯桌上,氣氛不像以前那麼沉悶。侯亮平主動提起了白天和陳東的見麵,說了說陳東的成長和懂事。鐘小艾靜靜地聽著,偶爾插幾句話。
吃完飯,侯亮平沒有像往常一樣立刻鑽進書房,而是幫鐘小艾收拾了碗筷,然後兩人一起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新聞裡正在報道某個地方推進司法體製改革的成效。侯亮平看得很認真。
鐘小艾看著他專注的側臉,猶豫了一下,輕聲說:“亮平,我們單位下個月有個去外地調研的任務,關於未成年人檢察工作的,要去一個星期左右。你要是……要是覺得家裡悶,要不要一起出去散散心?就當是陪我了。”
若是以前,侯亮平大概率會以“工作忙”或者“沒興趣”為由拒絕。但這一次,他轉過頭,看著妻子眼中那絲小心翼翼的期待,沉默了幾秒鐘,然後點了點頭。
“好。你們那邊……方便嗎?”
鐘小艾的眼中瞬間閃過一絲驚喜,連忙說:“方便,我跟帶隊領導說一聲就行,算是家屬隨行,不參與工作。”
“嗯。”侯亮平應了一聲,目光又回到了電視螢幕上。
房間裡,隻剩下新聞主播字正腔圓的聲音。但一種微妙的變化,正在這平靜的日常之下,悄然發生。侯亮平知道,徹底放下過去或許很難,但生活總要繼續。這種“平靜”,或許不是他曾經渴望的波瀾壯闊,但若能在這平靜中,守住內心一點不滅的火種,找到新的支點和意義,也未嘗不是一種歸宿。
窗外的北京,夜色深沉,燈火闌珊。屬於侯亮平的戰場,已經改變了。他需要時間,來熟悉和適應這片新的、沒有硝煙的陣地。而第一步,或許是先真正接受眼前的這份“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