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217章 最後的對話
附一院高乾病房特有的寧靜,彷彿一道無形的屏障,將世間的喧囂與紛擾隔絕在外。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消毒水氣味,混合著鮮花和營養品的清香,形成一種獨特而略顯沉悶的氣息。陽光透過擦拭得一塵不染的寬大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溫暖的光斑,卻驅不散房間裡那種與生命脆弱相關的沉鬱。
高育良半躺在搖起了床頭的病床上,身上蓋著柔軟的白色薄被。僅僅幾天時間,他彷彿蒼老了許多,往日梳理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顯得有些蓬鬆灰白,臉色是病態的蒼白,眼窩深陷,嘴唇缺乏血色。手背上貼著留置針,透明的藥液通過細細的軟管,一滴一滴緩慢地流入他的血管。心電監護儀在床頭發出規律而輕微的“嘀嗒”聲,螢幕上跳動的曲線,是他生命仍在延續的證明,也無聲地提醒著房間裡的每一個人,躺在這裡的是一位剛從鬼門關被拉回來的病人。
吳惠芬坐在床邊的椅子上,正用小刀仔細地削著一個蘋果,果皮連成長長的一條,垂落下來。她的動作輕柔而專注,彷彿這是眼下最重要的事情。但她偶爾投向丈夫的目光裡,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憂慮和心疼。
病房的門被輕輕敲響,然後推開。祁同偉走了進來。他今天穿得比平時略顯休閒,深色的夾克代替了常穿的西裝,但依舊挺拔、沉穩。他手裡沒有像其他探病者那樣捧著鮮花或果籃,隻是空著手,但身後跟著的秘書手中提著一個公文包,暗示著他公務的繁忙。
“老師,”祁同偉走到床前,聲音放得很低,帶著恰到好處的關切,“感覺好些了嗎?”他的目光快速而專業地掃過監護儀螢幕上的資料,然後才落到高育良臉上。
高育良微微動了動,想要坐直一些,吳惠芬連忙放下蘋果,起身幫他調整了一下靠枕。“同偉來了,”他的聲音有些虛弱,帶著大病初癒的沙啞,“好多了,就是渾身沒力氣。坐吧。”
吳惠芬給祁同偉搬了把椅子放在床邊合適的位置,又用眼神示意秘書可以暫時在外麵等候,然後她輕聲對高育良說:“你們聊,我出去看看藥配好了沒有。”她是個極有分寸的女人,知道丈夫和學生之間,必然有重要的話要說,她留在這裡並不合適。她輕輕帶上了病房的門,將空間留給了這對關係複雜、即將完成權力最終交接的師生。
房間裡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監護儀的“嘀嗒”聲和窗外隱約傳來的城市背景音。
“這幾天,辛苦你了。”高育良率先打破了沉默,他看著祁同偉,眼神複雜,有關切,有感慨,或許還有一絲更深層、難以言喻的情緒,“省委那邊,千頭萬緒,都壓在你一個人身上。”
“老師您千萬彆這麼說,”祁同偉身體微微前傾,語氣誠懇,“您現在唯一的任務就是安心養病,把身體徹底養好。省委那邊一切都好,同誌們都很團結,工作也在按部就班地推進,沒出什麼亂子。幾個重大專案的進度,我都盯著,您放心。”他簡要地彙報了幾項關鍵工作的進展,言簡意賅,條理清晰,顯示出絕對的掌控力。
高育良靜靜地聽著,偶爾點一下頭,臉上露出一絲似是欣慰,又似是悵惘的表情。“嗯,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他輕輕歎了口氣,目光轉向窗外明晃晃的天空,彷彿在回憶什麼,“時間過得真快啊……想起你剛分配到政法係,第一次到我辦公室報到時的樣子,好像還是昨天的事情。”
祁同偉的嘴角也牽起一絲淡淡的、帶著追憶的笑意:“是啊,那時候懵懵懂懂,多虧了老師您一路的提點和教誨。”
“提點……教誨……”高育良喃喃地重複著這兩個詞,目光重新聚焦在祁同偉臉上,變得深邃起來,“同偉啊,你是我最得意的學生,也是我傾注心血最多的學生。看到你今天能夠獨當一麵,撐起漢東這片天,我……很欣慰。”
他的語氣很真誠,但隨即,話鋒悄然一轉,帶上了一種語重心長的、彷彿臨終托付般的沉重。
“但是,”高育良的聲音更低了一些,卻更加清晰,“位子越高,權力越大,腳下的路就越要踩穩,每一步都要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啊。”
“深淵”兩個字,他咬得略微重了一些,那雙因疾病而略顯渾濁的眼睛裡,驟然閃過一絲屬於昔日那位精明政客的銳利光芒,彷彿要穿透祁同偉沉穩的外表,直視他內心深處。
祁同偉迎著他的目光,沒有任何閃躲,臉上的表情是慣有的沉穩和堅定:“老師的教誨,我時刻銘記在心。權力是黨和人民賦予的責任,不是私器。我一定會慎獨慎微,依法依規辦事,絕不辜負老師的期望,也絕不敢有負漢東的百姓。”
這番話滴水不漏,是標準且正確的表態。
高育良靜靜地看了他幾秒鐘,那銳利的光芒漸漸隱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更深的、混合著疲憊、洞察與一絲無可奈何的落寞。他緩緩地搖了搖頭,彷彿不是在否定祁同偉的話,而是在否定某種更深層次的、無法言說的東西。
“我們走的這條路……”高育良的聲音變得更加飄忽,帶著一種哲學式的叩問與迷茫,“從書齋到江湖,從理論到實踐……充滿了算計、權衡,甚至……不得已而為之。有時候我在想,當年如果我隻是一個純粹的學者,留在大學裡教書育人,會不會是另一種人生?另一種心境?”
這是他極少流露出的、關於人生選擇的懷疑和脆弱。或許隻有在病榻之上,卸下了所有政治偽裝後,他才會在最為親近和複雜的學生麵前,流露出這樣一絲真實的迷茫。
祁同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假設性的問題,他隻是伸出手,輕輕握住了高育良放在被子外麵、那隻略顯冰涼的手。他的手掌溫暖而有力。
“老師,”祁同偉的聲音低沉而充滿一種不容置疑的決心,彷彿要將他從這種虛無的思緒中拉回現實,“您為漢東付出的心血,開創的局麵,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您現在什麼都不要想,唯一要做的,就是養好身體。漢東的一切,都會在正確的軌道上執行。我向您保證。”
他的保證,鏗鏘有力,更像是一種宣告。
高育良感受著手背上傳來的溫度,看著學生眼中那熟悉而又陌生的、充滿了權力自信和意誌力的光芒,他最終隻是幾不可聞地又歎了口氣,閉上了眼睛,喃喃道:“好,好……你辦事,我放心……放心……”
這重複的“放心”裡,蘊含了太多的含義,是托付,是認可,或許,也有一絲終於可以卸下千斤重擔的解脫,以及對於那條他親自參與開辟、卻無法看到終點的道路的、最後的審慎。
祁同偉又坐了一會兒,低聲說了一些讓高育良好好休息、不要掛念工作之類的話,然後才輕輕起身,替他掖了掖被角,腳步輕緩地退出了病房。
房門悄無聲息地關上。
病房裡,再次隻剩下高育良一個人,和那永不疲倦的“嘀嗒”聲。他依舊閉著眼,眼角似乎有一點極其微弱的濕潤痕跡,迅速消失在枕頭上。一場跨越了師生、盟友、權力傳承的漫長對話,就此落幕。一個時代,也在這一問一答、一言一歎之間,悄然畫上了句號。窗外,漢東的天空,依舊廣闊,但已然換了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