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34章 沙瑞金的判斷

    祁同偉離開後，辦公室內重歸寂靜，隻有中央空調係統發出幾不可聞的低頻嗡鳴。沙瑞金沒有立刻回到堆積如山的檔案後麵，他依舊站在剛才與祁同偉交談的位置，目光落在那個樸素的牛皮紙檔案袋上，手指無意識地在桌沿輕輕敲擊著。

這份報告，與其說是一疊紙，不如說是一塊被祁同偉親手投入漢東政壇靜湖的石頭。漣漪已然蕩開，而投石問路者，正屏息觀察著岸上人的反應。

沙瑞金重新坐回寬大的座椅，身體微微後仰，閉上眼睛，指節抵著眉心。他的大腦像一部高速運轉的精密儀器，將祁同偉自病癒複出後的所有言行舉止，切割成無數片段，進行比對、分析、溯源。

第一次聽說“祁同偉”這個名字，是來自各種渠道的資訊碎片拚接而成的形象：能力出眾卻急功近利，善於鑽營，與趙立春家族關係密切，甚至有些不堪的傳聞，比如“哭墳”、“刨地”，以及與原配梁璐那樁眾所周知的畸形婚姻。這是一個典型的、在某些特定政治生態下如魚得水，卻又隱患重重的“政治明星”畫像。沙瑞金初來乍到，對這類乾部，本能地帶著審慎甚至些許保留的態度。

然而，第一次正麵接觸，是在全省乾部大會上。那個坐在台下、身著警服、神情專注的公安廳長，與他聽聞的形象似乎有所出入。那份關於公安工作資訊化的報告，觀點前瞻，資料紮實，絕非不學無術之輩所能為。這引起了沙瑞金的初步好奇。

昨天的公安廳之行，則是一次更深入的麵對麵考察。祁同偉的表現，幾乎可以稱得上“驚豔”。彙報工作條理清晰，資料信手拈來，對現代警務的理解遠超同儕。應對提問時，反應敏捷，思路開闊，尤其是關於“嚴格執法與優化營商環境”的辯證論述，顯示出相當的政治悟性和理論功底。整個過程中展現出的沉穩、乾練和專業，與傳聞中那個諂上驕下、吃相難看的祁同偉，判若兩人。

而今天，這份主動遞交的報告，則將這種“反差”推向了極致。敢於主動觸碰“違規經商辦企業”這個係統內最敏感、最容易得罪人、甚至可能引火燒身的問題，這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更是一種極其敏銳的政治嗅覺和強烈的擔當精神。他選擇這個時機，這個切入點，精準得可怕。

“轉變太大……太突然了……”沙瑞金喃喃自語，重複著田國富剛才的話。這確實是問題的核心。一個人的行為模式、思維方式，真的能在短時間內發生如此脫胎換骨的變化嗎？

他睜開眼，再次拿起那份報告，這一次，他看得更慢，更仔細。目光掠過那些經過謹慎處理的案例描述、邏輯嚴密的危害分析、以及頗具操作性的規範建議。文字是思維的載體，這份報告的嚴謹、克製和內在張力，絕非秘書代筆或臨時拚湊所能為，必然浸透著彙報者大量的思考和心血。

“懲前毖後，治病救人……”沙瑞金腦海中閃過黨的乾部政策的核心原則。我們不能因為一個乾部過去有瑕疵，就一棍子打死，否定其一切，甚至不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祁同偉的轉變是真實的，是源於某種深刻的反思和覺悟，那麼，這樣一位有能力、有思路、且願意去觸碰棘手問題的乾部，無疑是漢東眼下亟需的。穩定公安戰線，進而撬動漢東沉屙積弊，祁同偉若能真心歸附，無疑是一柄利器。

但反之，如果這一切隻是一場精心策劃的表演，一種更高階、更隱蔽的投機呢？沙瑞金的眉頭微微蹙起。這種可能性同樣存在，而且危險性更大。主動遞交這份報告，可能有多重目的：一是“丟車保帥”，犧牲掉一些不重要的小卒，保全自己和核心利益集團；二是“以攻為守”，通過主動揭露一些表層問題，展示“決心”，從而麻痹自己，掩蓋更深層次的罪惡；三是“借刀殺人”，想利用省委的力量，去清除異己或打擊對手。

哪種可能性更大？沙瑞金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他拿起內線電話：“國富，你再來一下。”

田國富很快敲門進來，手裡拿著筆記本。

“坐。”沙瑞金指了指對麵的椅子，將報告輕輕推過去些許，“祁同偉的這份東西，你怎麼看？拋開那些套話，說說你最真實的顧慮。”

田國富知道這是沙瑞金需要他扮演好“諍友”和“鏡子”的角色。他沉吟了一下，組織語言道：“書記，這份報告本身，質量很高，指出的問題也確實存在，建議也很有價值。這說明祁同偉同誌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我的顧慮，主要還是在於……動機和可持續性。”

他頓了頓，繼續道：“第一，轉變的契機是什麼？他病了一場，就能洗心革麵？這聽起來有些……戲劇性。背後是否有我們不瞭解的壓力或交易？第二，他與趙家，與山水集團高小琴的關係，盤根錯節，人儘皆知。這份報告看似指向係統內共性問題，但能否真正觸及他自身的核心利益圈？他有沒有壯士斷腕的決心？還是僅僅停留在紙麵上？第三，他的身邊人，比如那個程度，風評一直不佳。他用這樣的人，是真不知情，還是另有所圖？這些，都需要時間和具體事件來檢驗。”

田國富的質疑冷靜而客觀，句句點在關鍵處。

沙瑞金靜靜聽著，不時點頭。等田國富說完，他緩緩道：“你的顧慮，很有道理。懷疑一切，是我們這個崗位必須具備的警惕性。但是，國富啊，”他話鋒一轉，“我們也不能陷入‘疑人偷斧’的困境。判斷一個乾部，最終還是要看他的實踐，看他在具體工作中的表現，看他為誰說話，為誰辦事，最終對誰負責。”

他站起身，踱步到窗前，望著樓下院子裡蔥鬱的樹木：“祁同偉過去的某些行為，或許有其特定的曆史環境和迫不得已的原因。當然，這絕不能成為開脫的理由。但如果他現在確實想做事，想做正事，而且有能力做事，我們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機會，同時也給漢東一個機會呢？”

他轉過身，目光炯炯地看著田國富：“如果他是在演戲，那就總有露出馬腳的一天。在省委的掌控下，在乾部群眾的監督下，一場戲能演多久？反過來，如果他是真心轉變，而我們因為過去的印象和毫無實據的懷疑，就將其拒之門外，甚至推回到原來的軌道上去，那豈不是我們工作的失職？豈不是漢東事業的損失？”

田國富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書記，您的意思是……控製使用，在實踐中考察？”

“不錯。”沙瑞金走回辦公桌後，手指點著那份報告，“這份報告，就是一個很好的試金石。我們可以明確支援他在這方麵進行探索和規範。把他放在解決這個問題的一線，讓他去推動，去執行。在這個過程中，他是真心還是假意，是騾子是馬，自然一目瞭然。”

他的思路越來越清晰：“如果他真能衝破阻力，哪怕隻是取得階段性、區域性的成果，都證明瞭他的價值和誠意。如果他隻是虛與委蛇，或者暗中阻撓，那也正好讓我們看清他的真麵目。主動權，始終掌握在我們手裡。”

沙瑞金的臉上露出了決策者特有的、沉穩而自信的神情：“對於祁同偉，省委的態度應該是：一，充分肯定他近期的工作表現和主動揭示問題的勇氣；二，明確支援他在公安係統內部開展規範化建設和問題糾治工作，省委做他的後盾；三，在實踐中繼續觀察，既看工作成效，也看個人操守。簡單說，就是‘觀察、使用、考驗’相結合。”

他看向田國富：“國富，你負責跟進一下。對於祁同偉同誌接下來在這方麵提出的合理工作請求，隻要符合程式，有利於問題解決，辦公廳要給予積極支援。同時，相關的情況，也要及時彙總報告。”

“明白了，書記。”田國富鄭重地記下。他知道，沙瑞金已經做出了決斷。這個決斷，充滿了政治智慧和駕馭局麵的自信，既給了祁同偉機會，也設下了考驗的擂台。

“至於那些傳聞和過去……”沙瑞金拿起茶杯，輕輕呷了一口，語氣平淡卻蘊含著力量，“我們要看現在，看將來。**人講究實事求是，也講究給犯過錯誤的同誌改正錯誤的機會。即便他是在演戲——”

沙瑞金停頓了一下，目光投向窗外遼遠的天空，說出了一句讓田國富印象深刻的話：

“能把這出利國利民的戲，認認真真、持之以恒地演一輩子，那演到最後，假的也成了真的，演的也成了真的。對漢東百姓而言，又有什麼分彆呢？”

田國富微微一怔，隨即深深點頭。他明白了沙瑞金的深層考量：無論祁同偉初心為何，隻要他引導其行為最終導向有利於漢東大局、有利於人民群眾的結果，那麼，這個過程本身就是成功的駕馭和使用。

沙瑞金重新坐定，將那份報告歸攏好，放在待處理檔案筐的顯眼位置。一場關於一位關鍵乾部如何使用的腦力風暴暫告段落，但漢東這盤大棋上，一顆重要的棋子，已經被賦予了新的動能和使命。棋手已然落子，下一步，就看棋子的表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