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76章 沙瑞金的煩惱
省委書記辦公室,寬敞、肅穆,空氣中彌漫著紅木傢俱和書卷特有的沉靜氣息。沙瑞金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後,午後的陽光透過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卻驅不散他眉宇間凝聚的一絲陰霾。
他麵前的桌子上,攤開著一份檔案——省政協最新報送的《關於當前漢東省民營企業發展環境與企業家思想動態的調研報告》。這份報告裝幀精美,措辭嚴謹,但字裡行間透出的資訊,卻讓沙瑞金感到一陣心煩意亂。
報告並非尖銳的批評,而是以一種“反映情況、提出建議”的溫和口吻,指出在省委省政府的大力扶持下,漢東民營經濟基本麵是好的,企業家群體對未來發展充滿信心。但是,(這個“但是”後麵的內容,纔是報告的核心)調研中也發現,部分企業家,特彆是與基礎設施建設、房地產、金融等領域關聯較深的企業家,流露出一些擔憂情緒。
報告歸納了幾點擔憂:一是認為當前某些政策在執行層麵存在“不確定性”,解讀尺度不一,讓企業難以形成穩定預期;二是認為部分執法、檢查行為存在“一刀切”現象,不同程度影響了企業的正常生產經營;三是……沙瑞金的目光在,他雖然尚未看到全文,但風聲已經透了過來,核心觀點就是“程式正義”。現在,政協的報告又指向了“營商環境”和“調查方式”。這兩者看似不直接關聯,但內在的邏輯線條,卻清晰地指向了同一個人,同一件事——侯亮平和他主導的,針對山水集團及其關聯案件的反貪調查。
這是一種組合拳。高育良在理論和上層輿論上占據了“法治”和“程式”的製高點,而政協的報告,則從經濟和穩定的層麵,提出了看似中肯卻分量不輕的“提醒”。這兩者結合,形成了一種無形的壓力,不是在對抗反腐大局,而是在質疑他沙瑞金主導下的反腐“具體方式”是否恰當,是否顧全了大局。
沙瑞金深吸了一口氣,試圖驅散心中的煩躁。他欣賞侯亮平的銳氣和能力,這股“鯰魚效應”正是他用來攪動漢東沉寂局麵的重要棋子。侯亮平辦案可能確實急切了些,方式可能不夠“圓滑”,但目的是純粹的,效果也是顯著的,挖出了像陳清泉這樣的腐敗分子,直指趙立春留下的盤根錯節的關係網。如果因為這些“程式”、“影響”之類的顧慮就束手束腳,反腐還如何深入?
但另一方麵,他作為省委書記,必須考慮全域性。報告裡提到的“引發市場猜測和恐慌”、“影響營商環境”,並非空穴來風。他最近也接到一些彙報,提到省裡幾個重點專案的推進速度有所放緩,部分外商投資者開始持觀望態度。如果這種態勢蔓延,影響到漢東的經濟發展資料,影響到就業和社會穩定,那問題就嚴重了。反腐是為了清除毒瘤,更好地發展,但如果因為反腐而影響了發展,甚至引發了新的不穩定因素,那就背離了初衷,上麵會怎麼看待他沙瑞金的工作?
平衡,永遠是最難的課題。尤其是在漢東這個局麵複雜、暗流洶湧的地方。
他按下內部通話鍵,對秘書吩咐道:“請祁同偉同誌過來一趟。”
他需要瞭解更多具體情況。祁同偉作為公安廳長,負責社會治安,也最貼近企業界的動態,聽聽他的直接彙報,或許能幫助自己更清晰地判斷形勢。
不久,祁同偉到了。他穿著一身合體的警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陽光下閃爍,步伐沉穩有力,敬禮的動作標準而充滿力量。
“瑞金書記,您找我?”祁同偉的聲音洪亮,帶著軍人特有的乾脆。
“同偉來了,坐。”沙瑞金指了指對麵的沙發,自己也從辦公桌後站起身,拿著那份政協報告,走過去坐在了祁同偉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這個細節,顯得不那麼正式,更利於交談。
“看看這個,”沙瑞金將報告遞給祁同偉,“政協剛送來的,反映了一些企業家的思想動態。你是公安廳長,維護社會穩定是你的首要職責。社會治安方麵,最近有沒有什麼新情況?特彆是企業界,有沒有什麼值得關注的苗頭?”
祁同偉雙手接過報告,神情專注地快速翻閱起來。他看得很快,但關鍵處會稍作停頓,眉頭微微蹙起,顯得非常重視。看完後,他輕輕將報告放在茶幾上,身體坐得筆直,彙報道:
“瑞金書記,從社會治安總體層麵看,形勢是平穩可控的。我們加強了巡邏防控和重點區域管理,各類刑事案件發案率穩中有降。不過……”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略微凝重,“正如這份報告所反映的,在一些經濟領域,特彆是企業家圈子裡,確實存在一些隱性的擔憂情緒。”
“哦?具體說說。”沙瑞金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目光卻銳利地看著祁同偉。
“是。”祁同偉組織了一下語言,開始彙報,他的彙報很有技巧,先是列舉了一些現象,然後分析可能的原因,聽起來客觀全麵:
“我們注意到,近期一些企業家,尤其是與金融、地產、大型商貿往來密切的企業家,在私下交流中,普遍表現出一種……謹慎觀望的心態。比如,原定的一些擴大再投資計劃被暫緩了,一些合作專案的談判節奏明顯放慢。銀行係統也反饋,部分企業的貸款積極性有所下降,甚至出現提前還貸儲存現金的情況。”
沙瑞金不動聲色地問:“你認為,這種觀望心態的主要原因是什麼?是宏觀經濟的影響,還是我們省裡某些具體政策或事件引發的?”
祁同偉沉吟了片刻,彷彿在謹慎地選擇措辭:“瑞金書記,宏觀經濟因素肯定有,全國都麵臨下行壓力。但我們漢東的情況,可能還有一些……特殊性。”他抬眼看了一下沙瑞金,見對方示意他繼續,便接著說:
“一些企業傢俬下反映,他們最大的擔憂是‘不確定性’。這種不確定性,倒不是說省委省政府的大政方針有問題,恰恰相反,大家對您提出的打造一流營商環境是堅決擁護的。他們擔心的是……是某些具體的執法、調查行為,在操作層麵上,可能沒有完全考慮到對市場預期的衝擊。”
他停頓了一下,觀察著沙瑞金的反應,見沙瑞金隻是靜靜聽著,便繼續深入:“比如,有企業家提到,現在相關部門去企業檢查、調研,頻率和力度都加大了,這是好事,說明政府監管儘責。但有時方式方法如果不夠細致,容易讓企業誤解為‘風向變了’,或者是不是自己被‘盯上了’,從而產生不必要的恐慌。”
說到這裡,祁同偉似乎很“自然”地引向了關鍵點:“尤其是一些涉及麵廣、影響力大的調查行動。瑞金書記,我舉個例子,可能不太恰當,但很有代表性——就是山水集團的問題。”
沙瑞金的目光凝了一下:“山水集團?你說說看。”
“山水集團作為我省曾經的明星企業,產業鏈很長,上下遊關聯企業眾多,涉及建築、建材、物流、金融等多個行業,員工數量龐大。”祁同偉用資料說話,顯得很有說服力,“自從調查開始以來,山水集團基本處於停擺狀態。這帶來的連鎖反應已經開始顯現。”
他詳細解釋道:“上遊,大量的供應商貨款被拖欠,不少中小型企業資金鏈緊張,有的已經麵臨停產風險。下遊,很多簽訂了購房合同的市民,因為專案停滯而焦慮不已,已經出現了幾起小規模的聚集事件,我們公安方麵壓力很大。更重要的是,山水集團涉及的銀行貸款數額巨大,它的停擺,對地方金融穩定也是一個考驗。一些與山水集團有業務往來或者股權關聯的其他企業,現在是人人自危,生怕調查的火焰會蔓延到自己身上,所以紛紛采取收縮策略,這就進一步加劇了市場的冷清和觀望情緒。”
祁同偉歎了口氣,語氣顯得頗為憂心:“瑞金書記,我絕對擁護反腐肅貪,對山水集團存在的問題,也必須查清楚。但是,就像這份報告裡隱約提到的那樣,在調查過程中,如何既能查清問題,又能最大限度地減少對正常經濟秩序的衝擊,避免引發係統性風險,這確實是一個需要高度關注和謹慎把握的問題。有些企業傢俬下議論,說現在的調查是‘隻見雷霆手段,未見春風化雨’,雖然話有點偏激,但也反映了一種擔憂——怕這種‘聲勢過大’的調查,會讓外界對漢東的投資環境產生誤讀。”
他最後總結道:“所以,綜合來看,企業家們的擔憂,一部分來自大環境,另一部分,確實與某些調查行動帶來的不確定性以及實際的經濟負麵影響有關。他們希望看到一個更加穩定、透明、可預期的法治環境,希望調查也能在法治的軌道上平穩推進,儘量減小不必要的震蕩。”
祁同偉的彙報結束了。他自始至終沒有提侯亮平的名字,也沒有直接批評反貪局的調查方式。他完全是站在公安廳長的職責角度,從維護社會穩定、防範經濟風險出發,擺情況、講資料、分析後果。他的言辭懇切,態度端正,完全是一副為省委分憂、為全域性考量的姿態。
但這番話,每一個字都像精心打磨過的子彈,精準地擊中了沙瑞金內心的憂慮。沙瑞金的眉頭鎖得更緊了。他靠在沙發上,目光投向窗外繁華的城市景象,心中卻是波瀾起伏。
祁同偉的話,印證了政協報告反映的情況,而且提供了更具體、更生動的細節。山水集團這個例子舉得非常到位,其帶來的連鎖反應是實實在在的,無法忽視。侯亮平的調查,就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目標是切除毒瘤,但手術過程中的震動和出血,已經開始影響到整個肌體的健康。
沙瑞金原本指望侯亮平能快速突破,拿到關鍵線索,從而以點帶麵,迅速開啟局麵。但現在看來,阻力比預想的要大,而調查帶來的“副作用”也開始顯現。高育良和祁同偉等人,巧妙地利用了這種“副作用”,將其放大,從“程式正義”和“經濟穩定”兩個維度向他施加壓力。
他欣賞侯亮平的“鋒銳”,但現在,這把刀似乎有點過於鋒利,以至於在切割毒瘤的同時,也可能傷及健康的組織,甚至握刀的手。他作為執刀者的主帥,不得不考慮,是否需要給這把刀加一個“刀鞘”,或者調整一下下刀的力度和角度。
辦公室內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陽光緩緩移動,光斑從地板爬上了書櫃的一角。
“嗯,情況我瞭解了。”沙瑞金終於開口,聲音平穩,聽不出什麼情緒,“同偉廳長,你反映的情況很重要。維護社會穩定,包括經濟領域的穩定,確實是頭等大事。你們公安廳要繼續密切關注社會動態,特彆是要防範因經濟問題引發群體**件。有什麼情況,及時向省委報告。”
“是,瑞金書記!我們一定落實好您的指示!”祁同偉起立,敬禮,動作乾淨利落。
看著祁同偉離開的背影,沙瑞金緩緩站起身,重新走回辦公桌後。他拿起筆,在政協報告上批閱了幾句“請發改委、商務廳、工商聯等部門研究,進一步優化營商環境,穩定市場預期”之類的常規性指示。
但他的思緒,已經飛到了更遠的地方。他知道,僅僅批閱檔案是不夠的。他需要做出一個決定,一個關於如何駕馭侯亮平這把“利劍”,如何在反腐攻堅和維持穩定之間找到那個微妙平衡點的艱難決定。高育良和祁同偉聯手發起的這場“陽謀”,確實讓他感到了實實在在的煩惱和壓力。這場鬥爭,遠比他初到漢東時預想的,要複雜和深刻得多。窗外的城市依舊喧囂,但省委大樓這間核心辦公室裡的空氣,卻凝重得彷彿能滴出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