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狂瀾:祁同偉再勝天半子 第81章 談話之後
省委大樓的走廊,彷彿一條沒有儘頭的寂靜峽穀。厚重的羊毛地毯吞噬了所有腳步聲,兩側光潔如鏡的深色木壁反射著模糊的人影,卻又透著一股冰冷的距離感。侯亮平從田國富副書記的辦公室走出來,輕輕帶上門,那一聲輕微的“哢噠”鎖響,在他聽來,卻如同一個沉悶的句號,暫時終結了某種看似客氣、實則鋒芒內斂的交鋒。
他沒有立刻移動,而是在門口站了片刻,深深地、卻又極力不發出聲響地吸了一口氣。胸腔裡,一股混雜著憋悶、屈辱和怒火的灼熱氣流左衝右突,找不到出口。辦公室內暖氣的餘溫還包裹著他,但心底泛起的寒意,卻讓指尖都有些發涼。他下意識地挺直了本就筆直的脊梁,像是要對抗某種無形的壓力,然後才邁開步子,沿著寂靜的走廊向外走去。
每一步,都感覺有目光附著在背上。儘管他知道這隻是一種心理作用,這條走廊此刻大概率空無一人,但他就是有這種感覺——那種被審視、被衡量、被某種強大而無形力量所包裹的感覺。田國富那張總是帶著溫和笑容,卻讓人永遠看不透真實想法的臉,彷彿還在眼前。
“亮平同誌啊,”談話開始時,田國富親自給他沏了杯茶,熱氣嫋嫋,茶香清冽,是上好的龍井。語氣是慣常的親切,帶著長輩般的關懷,“這段時間,辛苦你了。反貪局的工作千頭萬緒,壓力大,責任重,省委是看在眼裡,也是充分理解和支援的。”
侯亮平當時端正地坐在沙發上,雙手接過茶杯,道了謝,保持著下級對上級應有的謙遜:“田書記過獎了,這都是分內工作,談不上辛苦。”
“嗯,”田國富在自己寬大的辦公桌後坐下,雙手交疊放在桌上,身體微微前傾,這是一個標準的、既顯示權威又不失親切的談話姿態,“反貪工作,關係到黨的生死存亡,關係到漢東的政治生態和發展大局,重要性不言而喻。瑞金書記多次強調,要刮骨療毒,壯士斷腕,在這個問題上,省委的態度是一貫的、堅決的。”
侯亮平點頭稱是,心裡卻提了起來。他知道,這杯茶,這開場白,都隻是鋪墊。真正的戲肉,馬上就要來了。
果然,田國富話鋒一轉,語氣依舊平和,但用詞開始變得精準而考究:“不過啊,亮平同誌,越是重要的工作,越要講究方式方法。尤其是在我們漢東這樣一個人情社會基礎比較深厚、各方麵關係盤根錯節的地方,辦案,尤其是辦大案,更要注重策略,講究章法。”
他微微停頓,觀察了一下侯亮平的反應,見對方隻是專注地看著自己,便繼續緩緩說道:“最近呢,省委這邊,也包括瑞金書記,都聽到了一些反映。主要是關於辦案程式方麵的。有的同誌擔心,是不是有些調查動作,稍微急進了一點?在證據還不是非常紮實的情況下,動作幅度過大,可能會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猜測和波動,甚至可能影響乾部隊伍的穩定啊。”
來了。侯亮平的心往下沉了沉,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田書記,反貪局的每一次行動,都是嚴格依照法律程式,經過充分研究和審批的。我們始終堅持以事實為依據,以法律為準繩。”
“這個我絕對相信!”田國富立刻肯定,笑容加深了些,“你和反貪局同誌們的專業素養、黨性原則,省委是放心的。我所說的,是一種提醒,或者說,是一種期望。”
他端起自己的茶杯,輕輕吹了吹氣,卻沒有喝,彷彿隻是為了某個手勢做鋪墊:“程式正義,不僅僅是法律的要求,也是政治智慧的表現。有時候,過於追求結果正義,而忽略了程式上的完善和嚴謹,可能會授人以柄,甚至可能被彆有用心的人利用,反過來攻擊我們反腐倡廉的大業本身。這就好比治病,藥力太猛,病人身體承受不住,可能病沒治好,人先垮了。我們要的是療效,是最終的康複,而不是簡單的、表麵上的切除。”
“乾部隊伍的穩定,是漢東改革發展穩定的基石。”田國富的語氣加重了幾分,“現在改革進入深水區,發展麵臨轉型升級的關鍵期,需要一個心無旁騖、專心致誌於工作的乾部隊伍。如果因為辦案方式方法的問題,搞得大家人人自危,心神不寧,影響了經濟發展和社會穩定的大局,那就與我們反腐的初衷背道而馳了。瑞金書記也常說,要把握好‘度’,這個‘度’,就是辯證法,就是政治藝術。”
這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字麵上,全是支援、關心和提醒,找不到半個可以指責的字眼。但侯亮平聽在耳中,卻像是一根根細密的針,紮在他的神經上。他明白,這所謂的“反映”,所謂的“擔心”,其源頭絕不在省委內部,更不在沙瑞金身上。這分明是來自地方盤根錯節的勢力,通過某種渠道施加的影響和反撲!是他們感到了疼痛和威脅,使出的掣肘手段!
他們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調查,於是便抬出“程式正義”、“乾部穩定”、“發展大局”這些政治正確的大帽子,試圖給反貪局的手腳套上枷鎖,讓調查慢下來,甚至停下來。
侯亮平感到一股熱血直衝頭頂,他幾乎要忍不住反駁:沒有刮骨療毒的決心,哪來的政治清明?不打破盤根錯節的利益網路,漢東的改革和發展從何談起?對那些腐敗分子講“穩定”,就是對黨和人民的犯罪!
但他不能。多年的紀律修養和政治曆練,讓他強行壓下了這股衝動。他清楚地知道,此刻坐在他對麵的,是省委副書記,代表的是組織。與組織對抗,是極其幼稚和不智的行為。任何情緒化的表態,都隻會授人以柄,讓處境更加艱難。
他垂下眼瞼,看著杯中沉浮的茶葉,努力讓聲音保持平穩,甚至帶上一絲恰到好處的誠懇:“田書記的指示非常重要,高屋建瓴,讓我深受啟發。確實,在工作中,可能存在考慮不周、方式方法簡單的問題。反貪局一定認真領會省委和您的指示精神,在今後的工作中,更加註重程式規範,更加註重證據鏈的完善,更加註重辦案的政治效果、社會效果和法律效果的統一。請省委放心,請田書記放心。”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感覺自己像一個提線木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裡擠出來的。他厭惡這種言不由衷的感覺,但他必須如此。這是一種必要的妥協,一種戰術上的隱忍。
田國富似乎對他的態度很滿意,臉上的笑容更加溫和了:“亮平同誌能這樣理解,我就放心了。我就說嘛,亮平同誌政治覺悟高,大局意識強,一點就透。省委對你是信任的,也是寄予厚望的。希望你們反貪局在你的帶領下,既能堅決打擊腐敗分子,又能維護好漢東來之不易的穩定發展局麵,為瑞金書記的各項改革舉措保駕護航。”
談話又在一種看似融洽的氛圍中持續了幾句無關痛癢的關心和鼓勵,然後結束了。自始至終,田國富沒有提及任何一個具體案件,沒有點任何一個人的名字,但所有的壓力和警告,都已經清晰地傳遞到位。
……
走出省委大樓,深秋午後略顯蒼白的陽光照射下來,帶著一絲暖意,卻無法驅散侯亮平心頭的陰霾。司機早已將車開到門口等候,他拉開車門坐進後排,吩咐了一句“回局裡”,便閉上了眼睛,靠在了座椅上。
車子平穩地駛出省委大院,彙入車流。侯亮平卻沒有絲毫放鬆。腦海裡,田國富的話語一遍遍回響,與這段時間遇到的種種阻力交織在一起:關鍵證人突然翻供或消失,重要線索查到一半就莫名其妙中斷,某些部門或明或暗的不配合,還有局內部隱隱傳來的不同聲音……
這一切,都不是孤立的。它們構成了一張無形的網,正在從四麵八方向他收攏。今天的談話,不過是這張網的一次正式亮相,是對方力量的一次公然示威。
“孤立”。這個詞前所未有地清晰和沉重地壓在他的心頭。來漢東之前,他不是沒有預料到困難,甚至做好了打硬仗的準備。但他或許低估了地方勢力的頑固和狡猾,低估了這潭水到底有多深。沙瑞金書記雖然是省委一把手,擁有絕對的權力,但他也麵臨著方方麵麵的製約和平衡,需要顧及全域性。今天田國富的談話,某種程度上也代表了省委內部一種謹慎甚至保守的傾向。沙瑞金的支援,是堅定的,但可能不是無條件的,他必須在更大的棋盤上佈局。
而自己,這個從京城空降而來的“外來者”,就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雖然激起了漣漪,卻也瞬間成為了所有潛藏力量瞄準的靶子。在漢東這塊土地上,他根基淺薄,除了沙瑞金的信任和自身職務賦予的權力,幾乎沒有什麼可以依靠的力量。曾經的老師高育良,如今已成陌路,甚至可能是最危險的對手;曾經的學長祁同偉,更是站在對立麵,手段層出不窮;局內部的同事,又有多少人真正和他一條心?呂梁的委婉,是不是也是一種退縮或者試探?
一種強烈的憤怒,如同岩漿般在他胸腔裡湧動。這憤怒,與其說是針對田國富或者某個具體的人,不如說是針對這種無處不在的、黏稠的、阻礙正義得以伸張的環境。他們用“穩定”來庇護腐敗,用“大局”來綁架原則,用“程式”來拖延實質!如果他們真的在乎程式和證據,為什麼又要千方百計地破壞調查、掩蓋真相?!
他的手在身側悄然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進掌心,帶來一絲刺痛,反而讓他混亂的思緒清晰了一些。不能亂,絕對不能亂。憤怒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隻會讓對手有機可乘。他們希望看到的就是自己失控,看到自己犯錯,然後他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把自己調離,或者用“不成熟”、“不顧大局”的藉口將自己邊緣化。
妥協?放緩?不!侯亮平猛地睜開了眼睛,目光銳利地看向車窗外飛速掠過的街景。如果在這個時候退縮,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將前功儘棄,漢東這潭水隻會變得更渾,那些蛀蟲隻會更加肆無忌憚。這不僅僅關乎一兩個案件的勝負,更關乎是非曲直,關乎法律和正義的尊嚴。
田國富的談話,非但沒有讓他感到畏懼,反而更加激起了他的鬥誌。這是一種背水一戰的決絕。他意識到,常規的調查手段,在對方層層設防、處處掣肘的情況下,已經難以快速開啟局麵。他必須找到一個新的突破口,一個足以打破目前僵局、讓對方無法再用“程式”和“穩定”來搪塞的突破口!
這個突破口在哪裡?是山水集團更深層的秘密?是祁同偉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還是高育良那看似無懈可擊的理論體係下的蛛絲馬跡?必須更快,更準,更狠!要在對手自以為得計,忙於用“陽謀”構築防線的時候,出其不意地直擊要害!
車子在反貪局大樓前停下。侯亮平深吸一口氣,將所有的情緒都收斂起來,臉上恢複了平日的冷靜和堅毅。他推開車門,大步走向辦公樓。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台階上,每一步都踩得沉穩而有力。
他知道,踏進這棟大樓,意味著更艱巨的鬥爭才剛剛開始。內部的裂痕需要彌合,外部的壓力需要頂住,而致命的攻擊,必須在他手中醞釀成型。
談話結束了,但真正的較量,現在才進入最關鍵的階段。他,侯亮平,絕不會坐以待斃。他要用行動證明,正義的腳步,或許會因阻礙而暫緩,但永遠不會停歇。他要用鐵一般的證據,堵住所有質疑者的嘴,撕開漢東上空那層厚重的帷幕。
他回到辦公室,關上門,拿起內線電話,沉聲對秘書說:“通知呂局,還有一處的陸亦可,半小時後,到我辦公室開會。另外,把山水集團及其所有關聯企業,最近三年的全部資金流水、股權變更記錄,再給我調出來,要最詳細的版本。”
電話那頭傳來秘書清晰的回應。侯亮平放下話筒,走到窗邊,俯瞰著樓下車水馬龍的城市。他的眼神銳利如鷹,彷彿要穿透這城市的繁華表象,直抵其深處隱藏的所有秘密。
風暴,將在沉寂中孕育,而後,以更猛烈的姿態降臨。而他,已經做好了迎接一切、並親手掀起這場風暴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