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潮聲 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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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榮的壽宴設在法租界的“共舞台”,紅綢裹著廊柱,燈籠照得如同白晝。杜月笙到的時候,大腿的傷還在滲血,他往長衫裡多墊了層紗布,走路時腰桿挺得筆直,彷彿昨晚在江灘流的不是他的血。
“杜先生來了!”門口的侍者扯著嗓子喊,聲音裡帶著刻意的諂媚。
杜月笙摘下禮帽,露出被硝煙燻得有些發焦的鬢角。他一眼就看見張嘯林坐在二樓包廂,正端著酒杯往樓下瞟,看見他時手猛地一抖,酒灑在綢緞馬褂上。
“月笙,你可算來了。”黃金榮從主位上站起來,一身團花錦袍,臉上堆著笑,眼角的皺紋裡卻藏著冰,“昨晚聽說十六鋪出事了?你冇事吧?”
“托黃老闆的福,命硬。”杜月笙拱手,聲音不高不低,剛好讓周圍的人都聽見,“一點小意外,不礙事。”
他故意往黃金榮身邊的空位走,那是張嘯林的位置。張嘯林在樓上看得真切,杯子“噹啷”一聲砸在地上,噔噔噔跑下來,攔在他麵前:“這是我的位子!”
周圍頓時安靜下來,英法領事端著香檳的手停在半空,戲班的鑼鼓也忘了敲。
杜月笙看著他,突然笑了:“嘯林哥,昨晚在倉庫,你可不是這麼跟我說話的。”
張嘯林的臉“唰”地白了。昨晚倉庫爆炸前,他被杜月笙按在煙土堆裡,哭著喊“月笙弟饒命”的樣子,估計早被顧家花園的人傳了出去。
“你……”張嘯林手往腰間摸,那裡藏著把短銃。
“怎麼?想在黃老闆的壽宴上動家火?”杜月笙往前半步,傷口被扯得生疼,額角滲出冷汗,臉上卻笑意更深,“還是說,你想讓英法領事看看,咱們青幫的‘義氣’?”
黃金榮乾咳一聲:“都是自家兄弟,坐。”他指了指張嘯林旁邊的位子,“月笙挨著我坐。”
這是明著給杜月笙抬舉,也是明著打張嘯林的臉。張嘯林捏著拳頭,指節發白,卻隻能悻悻地讓開。
剛坐下,身後就傳來個清冷的聲音:“杜先生,聽說您昨晚受傷了?”
杜月笙回頭,看見孟小冬站在那裡,一身素色旗袍,手裡提著個藥箱。她剛在後台唱完《搜孤救孤》,臉上的油彩還冇卸乾淨,眉梢的紅像抹了血。
“勞孟老闆掛心,皮外傷。”他想起沈月英,此刻她應該在去碼頭的路上,船票藏在她貼身處的錦囊裡,那錦囊還是孟小冬去年送的。
孟小冬冇說話,隻打開藥箱,拿出瓶止血粉:“這是我托人從北平帶來的,比西藥管用。”她遞過來的時候,指尖不經意碰到他的手,像冰塊落進滾水裡。
“多謝。”杜月笙接過藥瓶,塞進懷裡,那裡還揣著半塊從江灘撿的鵝卵石,被體溫焐得發燙。
戲開場了,唱的是《霸王彆姬》。黃金榮看得眯起眼,時不時跟身邊的法國領事說幾句笑話,眼角卻總往杜月笙這邊瞟。杜月笙端著茶杯,看似在看戲,耳朵卻捕捉著周圍的動靜——張嘯林在跟旁邊的人低語,手指不停地敲著桌子;幾個穿黑衫的漢子站在門口,腰間鼓鼓囊囊的,不是善茬。
果然,戲到**時,黃金榮突然拍了拍手:“諸位,有件事想跟大家說。”他聲音洪亮,蓋過了鑼鼓聲,“昨晚十六鋪倉庫爆炸,燒了不少煙土,那本是要捐給軍隊的。我查了查,是有人私吞煙土,怕被髮現才放的火。”
所有目光“唰”地集中在杜月笙身上。
張嘯林立刻站起來:“黃老闆說得對!我親眼看見杜月笙帶著賬本去倉庫,還說要把煙土運去閘北賣了!”
“哦?”杜月笙放下茶杯,杯蓋與杯身碰撞,發出清脆的響,“嘯林哥既然看見了,怎麼不攔著?反而跟我‘商量’,要分三成好處?”
張嘯林一愣:“你胡說!”
“我這裡有賬本。”杜月笙從懷裡掏出個藍布封皮的本子,扔在桌上,“上麵記著上個月煙土的去向,哪批給了法租界的安德森領事,哪批捐給了十九路軍,清清楚楚。至於嘯林哥說的‘私吞’,賬本上寫著,三月初五,你讓人從倉庫運走了二十箱,說是給你新納的姨太蓋洋樓。”
安德森領事猛地站起來,用法語問:“有我的名字?”
黃金榮的臉瞬間僵了。他冇想到杜月笙敢把租界領事扯進來——那些煙土根本不是捐給軍隊,是他和安德森勾結,走私到外地賺差價的。
“一派胡言!”黃金榮拍案而起,“這賬本是假的!來人,把他給我拿下!”
門口的黑衫漢子立刻衝過來,手裡的槍上了膛。
杜月笙卻坐著冇動,反而看向孟小冬:“孟老闆,剛纔那出《霸王彆姬》,虞姬自刎前說什麼來著?”
孟小冬握著戲本的手緊了緊,朗聲念道:“漢兵已略地,四麵楚歌聲。大王意氣儘,賤妾何聊生。”
“好一個‘大王意氣儘’。”杜月笙笑了,突然扯開長衫,露出纏著紗布的大腿,血跡已經浸透了紗布,“黃老闆,您要是覺得我礙眼,明著來就是,不用讓張嘯林拿我內人要挾。昨晚倉庫的火是我放的,煙土也是我燒的——那些害人的東西,留著也是禍根!”
他突然提高聲音,震得戲班的鑼鼓都停了:“在座的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人物,你們說說,是煙土重要,還是中國人的命重要?!”
這話像塊石頭扔進滾油裡,頓時炸了鍋。幾個商人模樣的人開始竊竊私語,十九路軍的代表更是皺起了眉——他們早就聽說黃金榮私吞軍餉,隻是冇證據。
黃金榮氣得渾身發抖,指著杜月笙說不出話。
就在這時,外麵突然傳來一陣喧嘩,一個門徒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老闆!不好了!巡捕房來了!說……說有人舉報這裡藏著軍火!”
黃金榮臉色大變。他確實在共舞台的地下室藏了一批軍火,是準備賣給軍閥的,這事連張嘯林都不知道。
“誰報的官?!”他吼道。
“是……是沈先生讓人送來的信!”門徒遞上一張字條。
杜月笙心裡咯噔一下,沈月英怎麼會……
他接過字條,上麵是沈月英的字跡,卻比平時潦草得多:“月笙,黃賊地下室有軍火,我已報巡捕房,速離。勿念。”
不對!沈月英是舊式女子,連殺雞都不敢看,怎麼會去報巡捕房?而且她此刻應該在碼頭,怎麼會出現在法租界?
“不好!”杜月笙猛地站起來,“調虎離山!”
他剛要往後台跑,就聽見“轟隆”一聲巨響,舞台中央的地板突然炸開,木屑紛飛中,竄出十幾個拿著砍刀的漢子,為首的正是黃金榮的貼身保鏢!
“杜月笙,你的死期到了!”保鏢獰笑著撲過來。
原來舉報軍火是假的,炸舞台纔是真的!黃金榮早就想好了,在壽宴上借亂殺人,再把賬算在“軍火販子火併”上。
杜月笙往旁邊一躲,砍刀擦著他的胳膊劈在柱子上,木屑濺了他一臉。他從懷裡摸出孟小冬給的那瓶止血粉,猛地砸向保鏢的臉。
“啊!”保鏢被粉末迷住眼,慘叫著後退。
“走!”杜月笙拉起孟小冬,往後台跑。張嘯林想攔,被他一腳踹在肚子上,疼得蜷在地上。
後台的戲服堆裡藏著顧家花園的人,早就備好了馬車。杜月笙剛把孟小冬推上車,就聽見黃金榮在後麵喊:“抓住他!死活不論!”
馬車在石板路上狂奔,孟小冬突然抓住他的手:“沈太太……會不會出事?”
杜月笙的心像被江水裡的冰錐刺了一下。他想起沈月英含淚點頭的樣子,想起她發間的平安符,突然明白那張字條是誰寫的——是黃金榮!他扣了沈月英,逼她寫了字條,就是為了引自己出來!
“掉頭!去碼頭!”他對車伕吼道。
“不行!”孟小冬拉住他,“現在去就是自投羅網!黃老闆肯定在碼頭設了埋伏!”
杜月笙看著窗外飛逝的街景,法租界的霓虹在他眼裡模糊成一片血色。他知道孟小冬說得對,可沈月英還在黃金榮手裡……
“那批軍火是真的。”孟小冬突然說,“我前幾天去後台化妝,聽見黃老闆跟人打電話,說在十六鋪碼頭的三號倉庫藏了軍火,今晚子時運走。”
杜月笙猛地轉頭看她。
孟小冬避開他的目光,聲音輕得像歎息:“我知道你要去救沈太太,但你得先活著。黃金榮最在乎的就是那批軍火,你去燒了它,他一定會亂。”
江風從車窗灌進來,吹得杜月笙的長衫獵獵作響。他摸出懷裡的鵝卵石,石頭上的裂痕彷彿更深了。
“去十六鋪。”他對車伕說,聲音裡帶著股決絕,“燒了他的軍火,再去跟他討回我的人。”
馬車轉了個彎,朝著黃浦江的方向駛去。遠處的共舞台還在傳來槍聲和爆炸聲,而十六鋪的江麵上,漲潮的浪頭已經開始拍打碼頭,像無數隻等待獵物的手。
杜月笙看著窗外,突然對孟小冬說:“你剛纔唸的《霸王彆姬》,唸錯了。”
孟小冬一愣。
“虞姬說的是‘願以君王劍,斷我相思腸’。”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股狠勁,“這一次,我不會做項羽。”
馬車碾過積水的路麵,濺起的水花裡,映著他眼底的火,那是要把整個上海灘燒起來的,複仇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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