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潮聲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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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鋪碼頭的三號倉庫像頭蹲在暗處的鐵獸,牆皮剝落處露出青磚,被潮水浸得發烏。子時的江風裹著鹹腥味撞在鐵皮門上,發出“嗚嗚”的哀鳴,像有無數人在裡麵哭。
杜月笙帶著七個顧家花園的死士摸到倉庫後牆時,褲腿還在往下滴水——他們是從江裡泅水過來的,避開了黃金榮設在碼頭的明哨。他摸了摸懷裡的火摺子,指尖能感覺到那半塊鵝卵石硌著肋骨,像母親墳前的土塊一樣涼。
“杜先生,鐵絲剪斷了。”一個精瘦的漢子低聲說,手裡的老虎鉗還在滴海水。
杜月笙點頭,示意眾人貼牆站好。倉庫裡隱約傳來說話聲,夾雜著鐵鏈拖地的響動,應該是看守軍火的人在換崗。他深吸一口氣,剛要推門,身後突然傳來“噗通”一聲——一個死士冇踩穩,掉進了江灘的泥坑裡。
“誰?!”倉庫裡的聲音戛然而止。
杜月笙眼疾手快,一把將那人從泥裡拽出來,同時從腰間抽出短銃,對著倉庫門鎖釦動扳機。
“砰!”
鐵鎖崩開的瞬間,他帶頭衝了進去,手電筒的光柱在黑暗裡劈開一條路。倉庫正中央堆著幾十口木箱,蓋著帆布,露出的邊角上能看見“德國製造”的燙金字樣——果然是黃金榮準備賣給軍閥的新式步槍。
“開槍!”有人喊了一聲,子彈擦著杜月笙的耳邊飛過,打在木箱上迸出火星。
顧家花園的人立刻還擊,槍聲在倉庫裡撞出迴音,震得梁上的灰塵簌簌往下掉。杜月笙貓著腰往倉庫深處挪,他記得孟小冬說過,倉庫儘頭有個地窖,黃金榮很可能把沈月英藏在那裡。
“月笙!”
突然聽見沈月英的聲音,從地窖方向傳來,帶著哭腔。杜月笙心裡一緊,加快了腳步,卻冇注意腳下的鐵鏈——那是看守故意佈置的絆索。
“嘩啦!”鐵鏈纏住他的腳踝,猛地一拽,他重重摔在地上,手電筒飛出去,光柱在牆上亂晃,照見十幾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他。
“抓住他了!”有人歡呼。
杜月笙掙紮著想爬起來,卻被人用槍托砸在背上,疼得眼前發黑。他被架起來的時候,看見地窖門開了,沈月英被兩個漢子推出來,頭髮散亂,臉上帶著巴掌印。
“月笙……”她哭得渾身發抖,“我對不起你,他們逼我……”
“我知道。”杜月笙看著她,突然笑了,“你能活著,比什麼都好。”
就在這時,倉庫門口傳來腳步聲,黃金榮披著件黑鬥篷走進來,身後跟著張嘯林。黃金榮的臉在手電筒光下忽明忽暗,像廟裡的瘟神。
“杜月笙,你倒是比我想的更蠢。”黃金榮踢了踢地上的軍火箱,“為了個女人,連命都不要了?”
“放了她,這批軍火我替你送出去。”杜月笙盯著他,後背的傷被汗水浸得發疼,“法國人那邊我去說,就說是我杜月笙劫的,與你無關。”
“替我送?”黃金榮突然大笑,“你當我傻嗎?燒了我的倉庫,攪了我的壽宴,現在想跟我談條件?”他從懷裡掏出個哨子,“今天我就讓你們夫妻倆,在這軍火堆裡做對亡命鴛鴦。”
張嘯林突然往前一步:“黃老闆,留他一命吧!畢竟……”
“閉嘴!”黃金榮瞪了他一眼,“當初要不是你貪那點菸土錢,能被他抓住把柄?等解決了他,下一個就是你!”
張嘯林的臉瞬間變得慘白,往後退了兩步,眼神裡藏著驚懼。
杜月笙心裡一動,突然對張嘯林喊:“嘯林哥,你忘了當年在水果攤,是誰把最後一個饅頭分你一半?是誰替你擋了巡捕的棍子?黃金榮把你當狗使,你還真搖尾巴?”
張嘯林的手抖了一下,看向黃金榮的眼神多了幾分猶豫。
“少廢話!”黃金榮舉起哨子就要吹——那是召集碼頭所有打手的信號。
“等等!”杜月笙突然喊,“你以為這批軍火真能運走?”他往倉庫角落努了努嘴,“你派人去看看,你藏在帆布底下的‘貨’,還在不在。”
黃金榮一愣,立刻讓兩個手下過去檢視。那兩人掀開帆布,突然發出慘叫——原本堆在那裡的幾箱鴉片不見了,隻剩下幾個紮得像人形的草人,身上貼著黃紙,寫著“黃金榮”的名字。
“杜月笙!你耍我!”黃金榮氣得臉都紫了。
“那些鴉片,我早就讓人運去閘北了。”杜月笙笑得更冷,“現在應該已經到了難民手裡——哦對了,我還留了一箱,讓安德森領事的人‘無意中’發現了,估計現在巡捕房正往這邊趕呢。”
這話像炸雷,黃金榮的手下頓時慌了。他們都知道,私藏鴉片在法租界是掉腦袋的罪,要是被巡捕房抓住,黃金榮絕對會把他們推出去頂罪。
“慌什麼!”黃金榮吼道,“先殺了他,我們從後門走!”
可冇人動。幾個離後門近的打手甚至悄悄往門口挪,顯然是想溜。
張嘯林突然掏出槍,對準黃金榮:“黃老闆,對不住了。”
黃金榮不敢置信地看著他:“你……”
“我兒子還在法租界讀書,我不能被你連累。”張嘯林的手在抖,“月笙說得對,你從來冇把我們當兄弟。”
就在這混亂的瞬間,杜月笙突然發力,掙脫架著他的人,同時從靴筒裡抽出一把短刀,割斷了沈月英身上的繩子。
“走!”他拉著沈月英往地窖跑,顧家花園的人立刻開槍掩護。
“攔住他們!”黃金榮氣急敗壞地喊,卻被張嘯林的槍指著不敢動。
地窖裡漆黑一片,瀰漫著黴味。杜月笙摸到牆壁上的開關,按下後,昏黃的燈泡亮了,照亮了裡麵的景象——這裡根本不是關押人的地方,而是個簡陋的密室,牆上掛著地圖,桌上放著電報機,還有一疊冇發出去的電文。
沈月英突然指著桌上的一張照片:“月笙,你看!”
照片上是黃金榮和一個穿軍裝的人握手,背景是日軍的太陽旗。電文上的字跡潦草,卻能看清“合作”“軍火”“清除杜月笙”幾個字。
“他勾結日本人!”杜月笙的血一下子衝到頭頂,手裡的短刀“噹啷”掉在地上。
外麵傳來密集的槍聲,夾雜著巡捕房的警笛聲。杜月笙知道,安德森的人來了,黃金榮這次插翅難飛。但他冇心思管這些,拉著沈月英就往地窖深處走——那裡有個通往後灘蘆葦蕩的暗道,是他早年做水果生意時就知道的秘密。
剛走到暗道門口,沈月英突然停住,甩開他的手。
“月笙,我不能跟你走。”她的聲音很平靜,眼淚卻像斷了線的珠子,“他們抓我的時候,我已經……已經被注射了藥,活不了多久了。”
杜月笙如遭雷擊,抓著她的肩膀:“你說什麼?!”
“是一種慢性毒藥,黃金榮說,讓我看著你死,他就給我解藥。”沈月英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但我冇聽話,我把地窖的地圖給了孟老闆,讓她轉告你軍火的事……我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就像當年在江灘救那個賣唱的小姑娘一樣。”
杜月笙這才明白,孟小冬知道的那些事,都是沈月英托人轉告的。他想起那個陪嫁丫鬟,想起沈月英發間的平安符,喉嚨像被堵住一樣發不出聲。
“你聽我說。”沈月英從懷裡掏出個錦囊,塞給他,“這是去香港的船票,還有……我攢的一些錢。你快走,彆管我。”她突然咳嗽起來,咳出的血染紅了月白旗袍,“告訴孟老闆,謝謝她……替我好好照顧你。”
外麵傳來黃金榮的慘叫聲,應該是被巡捕房抓住了。張嘯林的槍聲也停了,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帶你一起走!”杜月笙想把她背起來,卻被她推開。
“來不及了。”沈月英看著他,眼神溫柔得像當年剛嫁給他的時候,“月笙,彆忘了我……但也彆總想著我。好好活著,像黃浦江的水一樣,往前流。”
她突然用力把他推進暗道,然後扳動了牆邊的機關。沉重的石門“轟隆”一聲落下,隔斷了所有聲音。杜月笙趴在門上,聽見外麵傳來沈月英最後的聲音,輕得像歎息:
“娘等你……我也等你……”
石門徹底鎖死了。
杜月笙癱坐在暗道裡,錦囊被他攥得變形,船票的邊角割得手心生疼。他想起沈月英燉的冰糖雪梨,想起她編平安符時認真的樣子,想起她在倉庫裡哭著說“對不起”。
外麵的槍聲和警笛聲漸漸遠了,隻剩下暗道裡自己的呼吸聲,粗重得像要把心咳出來。他從懷裡摸出那半塊鵝卵石,貼在臉上,石頭的涼意在滾燙的淚水中慢慢化開。
不知過了多久,他站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錦囊裡的船票還在,沈月英的字跡娟秀,卻帶著股韌勁。
他朝著暗道儘頭的光亮走去,背影在昏黃的燈光裡拉得很長,像一條剛從血水裡爬出來的魚,帶著一身傷,卻硬是要逆著潮水,往更深處遊。
黃浦江的水還在漲,拍打著碼頭,像在替誰哭泣,又像在為誰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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