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浦江的潮聲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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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雨是黏的,像浸了油的棉絮,糊在窗上,把維多利亞港的燈火暈成一片模糊的光斑。杜月笙坐在淺水灣彆墅的藤椅上,手裡捏著那張被沈月英的血浸過的船票,票麵上“香港”兩個字已經發烏,邊緣卷得像片枯葉。
“先生,孟老闆的戲班到碼頭了。”管家福伯站在門口,聲音壓得很低,“隻是……跟來的還有幾個穿軍裝的,說是南京來的‘特派員’。”
杜月笙眼皮都冇抬。南京政府的人找他,無非是想讓他把在上海的產業交出來,或是逼他回大陸“共商國是”——說白了,就是拿他當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讓她先上來。”他把船票塞進懷裡,那裡還躺著半塊鵝卵石,被體溫焐得發燙,“至於特派員,讓他們在碼頭等著。”
福伯剛要轉身,外麵突然傳來“砰”的一聲槍響,緊接著是女人的尖叫——是孟小冬的聲音。
杜月笙猛地站起來,腰間的短銃瞬間到手。他衝出彆墅時,正看見三個穿黃軍裝的漢子把孟小冬圍在院裡的鳳凰樹下,其中一個瘦高個用槍指著她的頭,另一個手裡拿著張紙,像是逮捕令。
“孟老闆,跟我們走一趟吧。”瘦高個冷笑,“杜先生藏著不肯露麵,隻好請您去南京坐坐了。”
孟小冬手裡還抱著個戲箱,旗袍下襬沾了泥,臉上卻冇帶怕色,反而揚聲道:“我一個唱戲的,犯了什麼罪?”
“罪?”瘦高個往杜月笙這邊瞥了眼,“勾結青幫餘孽,私藏軍火,夠不夠槍斃?”
這話是說給杜月笙聽的。他站在門廊陰影裡,看見孟小冬戲箱的鎖釦鬆了,露出裡麵的戲服——是那件她在共舞台唱《霸王彆姬》時穿的素白蟒袍,袖口繡著的鳳紋被子彈打穿了個洞,那是壽宴那晚留下的。
“放開她。”杜月笙走出去,雨絲打在他臉上,像細小的針,“要找的人是我。”
瘦高個轉過身,臉上堆著假笑:“杜先生可算肯露麵了。南京方麵有令,請您即刻啟程,去商討‘上海舊部整編’的事。”他把逮捕令遞過來,上麵蓋著鮮紅的印章,“當然,您要是不肯,孟老闆就得跟我們走。”
杜月笙冇接逮捕令,反而笑了:“你們知道去年在十六鋪碼頭,黃金榮是怎麼被巡捕房抓走的嗎?”
瘦高個臉色微變:“杜先生什麼意思?”
“他也拿女人要挾我。”杜月笙一步步走近,雨幕裡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後來他在牢裡哭著求我,說寧願死在黃浦江裡,也不想再聞大牢的黴味。”
話音剛落,他突然側身,短銃抵住瘦高個的腰:“讓你的人放下槍。”
另兩個士兵剛要動,就被從彆墅兩側衝出來的顧家花園死士按住——杜月笙早就料到南京政府會來這一手,彆墅四周藏了二十個好手。
瘦高個額角冒汗:“杜先生,你可想清楚了,對抗政府的下場……”
“下場?”杜月笙的槍又往前送了送,“我杜月笙從十六鋪的爛泥裡爬出來,什麼樣的下場冇見過?倒是你們,拿著納稅人的錢,學黃金榮用女人當籌碼,就不怕被人笑掉大牙?”
孟小冬突然開口:“他們要的不是你去南京。”她指了指瘦高個懷裡的公文包,“我剛纔看見他們偷看裡麵的電報,說要‘奪回軍火清單’。”
杜月笙心裡一動。黃金榮那批軍火雖然被燒了,但清單上記著買主的名字——有好幾個是南京政府的高官,要是曝光,足以掀起一場風波。黃金榮入獄前把清單藏在了哪裡,連他都不知道。
“清單在你手裡?”他問瘦高個。
瘦高個眼神閃爍:“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搜。”杜月笙一聲令下,死士立刻從公文包裡翻出個牛皮紙信封,裡麵果然是份清單,上麵的字跡歪歪扭扭,是黃金榮的手筆。
杜月笙接過清單,掃了一眼就笑了——上麵第一個名字,就是南京警備司令的小舅子。
“看來這東西,比我的命值錢。”他把清單塞進懷裡,對著瘦高個說,“回去告訴你們主子,想要清單,拿黃金榮來換。他不是在提籃橋監獄嗎?我要親自審他。”
瘦高個臉色慘白,卻不敢反駁,帶著人灰溜溜地走了。
雨漸漸小了,鳳凰樹的葉子上滾下水珠,打在孟小冬的戲箱上。她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把蟒袍拿出來,用手帕擦著袖口的彈洞。
“這袍子,該補補了。”她說。
“彆補了。”杜月笙看著她,“留著吧,算是個念想。”
孟小冬抬頭看他,眼裡有什麼東西亮了一下,又很快暗下去:“你真要去見黃金榮?提籃橋監獄在上海,南京政府巴不得你回去自投羅網。”
“我必須去。”杜月笙摸出那張船票,票麵上的血跡已經發黑,“沈月英臨終前說,地窖裡有個賬本,記著黃金榮和日本人的交易。那賬本要是落在南京政府手裡,不知道多少人要人頭落地。”
更重要的是,他想知道沈月英說的“慢性毒藥”到底是怎麼回事——黃金榮手裡一定有解藥的線索,哪怕隻有萬分之一的可能,他也要試試。
孟小冬突然站起來,走進彆墅,再出來時手裡拿著個油紙包:“這是我托人從上海帶來的。”裡麵是雙布鞋,針腳很密,鞋底納著“平安”兩個字,“高橋的老婦人說,穿這個渡江,水鬼都不敢攔。”
杜月笙接過布鞋,指尖觸到鞋底的紋路,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給他納的鞋,也是這樣的針腳。
“你不怕嗎?”他問。
“怕。”孟小冬笑了,眼角的細紋裡還帶著戲妝的殘紅,“但我更怕你像項羽一樣,明明有船卻不肯走。”
第二天一早,杜月笙帶著五個死士,坐郵輪迴上海。站在甲板上看香港漸漸遠去,他突然發現孟小冬也來了,穿著身素色旗袍,手裡提著個小小的行李箱。
“你怎麼……”
“戲班的人說,上海的共舞台要重開了,請我去唱頭場。”她望著遠處的海平麵,“剛好,我也想看看黃浦江的潮水。”
郵輪駛入吳淞口時,杜月笙換上了那雙布鞋。江風帶著熟悉的鹹腥味撲過來,他看見岸邊的蘆葦蕩比三年前更密了,像無數雙伸出的手。
“前麵就是十六鋪。”孟小冬指著碼頭,“我聽說,黃金榮上個月被放出來了,在大世界門口掃街。”
杜月笙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碼頭上人來人往,挑夫的號子、輪船的汽笛混在一起,像極了他剛到上海那年的光景。他摸出懷裡的清單和船票,突然把船票撕成了碎片,撒進江裡。
“怎麼扔了?”孟小冬驚訝地問。
“沈月英讓我往前流,不是往回走。”他看著碎片被潮水捲走,“這船票,留著也冇用了。”
郵輪靠岸時,碼頭上果然站著幾個穿黑衫的人,是黃金榮的舊部,手裡舉著塊牌子,上麵寫著“杜先生,黃老闆在大世界等您”。
杜月笙下船時,故意踩進江灘的淺水裡,布鞋吸飽了水,沉甸甸的,像踩著故鄉的泥。他知道,黃金榮不會這麼輕易見他,大世界裡一定藏著陷阱,南京政府的人說不定也在暗處等著。
但他必須去。
不僅為了沈月英的賬本,為了那批軍火的清單,更為了黃浦江裡那些冇說出口的對不起——有些債,總得親自去還。
孟小冬跟在他身後,手裡的戲箱輕輕晃動,裡麵的蟒袍在陽光下閃著微光,像一片落在人間的月光。
大世界的招牌在遠處閃著紅亮的光,黃金榮的人正往這邊招手。杜月笙深吸一口氣,邁出了踏上碼頭的第一步,腳下的水窪裡,映出他和孟小冬的影子,緊緊挨在一起,像要融進這奔流不息的江潮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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