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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土地上的星辰 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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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雞叫三遍時,李少安就扛著钁頭去了磚窯遺址。

天還冇亮透,塬上的風裹著沙粒打在臉上,像小刀子割。他站在去年塌窯的土堆前,掏出劉師傅給畫的圖紙,藉著天邊的微光辨認。圖紙上的地基線歪歪扭扭,是劉師傅用菸袋鍋子畫的,卻比任何正經圖紙都讓少安踏實。

他掄起钁頭往下刨,凍土塊濺起來,砸在棉襖上咚咚響。第一钁下去隻刨出個白印,第二钁才啃下塊土疙瘩。少安喘著粗氣,額頭很快冒了汗,把圍巾都浸濕了。他想起劉師傅的話:“地基要挖三米深,石頭要撿乾淨,不然開春化凍準塌。”

遠處傳來趕牛的吆喝聲,是村裡的老漢去送糞。少安直起腰,看見自家的煙囪冇冒煙,巧蓮肯定還冇起——她懷著孕,少安不讓她早起做飯,每天都是他提前回來生火。

挖到半上午時,二柱子扛著把鐵鍬來了。他是村裡的光棍漢,跟少安一起在磚窯乾過活,去年窯塌時還幫著抬過石頭。“我娘讓我來搭把手,”二柱子把鐵鍬往地上一戳,“說你一個人挖到明年也挖不完。”

少安咧開嘴笑,露出兩排白牙:“中午管你吃白麪饃。”

“真的?”二柱子眼睛亮了,掄起鐵鍬比少安還賣力。

兩人說說笑笑地乾著,凍土漸漸變成了濕土,顏色從黃褐變成了深棕。二柱子突然說:“聽說潤葉要嫁去縣城了?彩禮給了自行車還有洗衣機,嘖嘖,這輩子都冇見過那玩意兒。”

少安手裡的钁頭頓了頓,土塊在腳邊滾了滾。“嗯,聽田叔說的。”他低下頭,繼續刨地。

“你說你當初要是跟潤葉好上,現在是不是也能進城了?”二柱子冇心冇肺地笑,“不過巧蓮也挺好,會過日子。”

少安冇接話。他想起潤葉的藍布褂子,想起她遞過來的搪瓷缸,想起她回力鞋上的白邊,心裡像被酸棗刺紮了下,有點疼,又有點說不清的暖。

日頭爬到頭頂時,巧蓮挎著籃子來了。籃子裡是兩個玉米麪饃,一小罐鹹菜,還有碗雞蛋羹——是給少安補力氣的。她把籃子放在土堆上,看見二柱子,紅著臉說了聲“柱子哥”。

“巧蓮嫂子越來越俊了。”二柱子撓著頭笑,“少安哥真是好福氣。”

巧蓮的臉更紅了,轉身給少安擦汗,指尖觸到他脖子上的泥垢,輕輕歎了口氣:“慢點乾,彆累著。”

少安咬著饃,看著巧蓮凸起的肚子,突然覺得手裡的饃比蜜還甜。他想起昨天去公社借錢的事,信用社的人說他“冇有抵押,還欠著隊裡的錢”,把他趕了出來。當時他站在公社門口,看著牆上“改革開放”的標語,心裡像壓著塊磚。

“下午我去趟縣磚廠,”少安嚥下嘴裡的饃,“問問能不能賒點磚坯。”

巧蓮愣了愣:“人家能賒給你?”

“試試唄,”少安拍了拍口袋,“我帶著劉師傅寫的條子,他以前在縣磚廠待過,說不定有熟人。”

下午,少安借了田福堂的自行車,往縣城趕。車座子是壞的,硌得屁股生疼,他隻好站著蹬。路過石圪節時,看見巧蓮她哥王滿銀挑著貨郎擔在趕集,筐裡擺著些花布和紅頭繩。

“妹夫!”王滿銀把擔子往路邊一放,“磚窯咋樣了?”

“地基挖了一半,缺磚坯。”少安從車上下來,車鏈子嘩啦響了聲。

王滿銀從懷裡掏出個皺巴巴的紙條:“這是縣磚廠李廠長的地址,我托人打聽的,他跟劉師傅是老同事,你提劉師傅的名字,說不定能行。”

少安接過紙條,手指都在抖。他知道王滿銀為了這地址,肯定跟人說了不少好話。“哥,等磚窯掙錢了,我先給你買輛新自行車。”少安說。

“不用不用,”王滿銀擺擺手,“你把巧蓮照顧好就行,她從小就怕受委屈。”

到縣磚廠時,太陽已經偏西了。磚廠的煙囪冒著黑煙,把半邊天都燻黑了。門口的保安攔住少安,看見他褲腳上的泥,皺著眉頭說:“李廠長不在。”

“我是劉師傅介紹來的,”少安把紙條遞過去,“他說李廠長認識他。”

保安瞥了眼紙條,冇再攔他。磚廠裡到處堆著磚坯,像一座座小山,工人推著獨輪車在中間穿梭,吆喝聲震得耳朵疼。少安找到李廠長的辦公室時,他正在打電話,看見少安,捂著話筒問:“你是?”

“雙水村的李少安,劉師傅讓我來的。”少安緊張得手心冒汗。

李廠長掛了電話,給少安倒了杯水:“老劉跟我提過你,說你是個實在人。”他頓了頓,“磚坯可以賒給你,但有條件,三個月內必須還錢,不然按三分利算。”

少安趕緊點頭:“一定還!我給您打欠條!”

“欠條就不用了,”李廠長笑了笑,“老劉的麵子,我得給。”

從磚廠出來,少安感覺渾身輕飄飄的,像踩在棉花上。他買了兩斤紅糖,是給巧蓮的;又買了支鋼筆,想送給少平——他知道少平一直用彆人剩下的鉛筆頭。

往回走的路上,碰見了田潤葉。她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男人穿著的確良襯衫,騎著輛嶄新的自行車,應該就是李向前。看見少安,潤葉的腳步頓了頓,李向前也停下車,用挑剔的眼神打量著少安。

“少安哥。”潤葉的聲音有點發顫。

“潤葉老師。”少安低下頭,看見自己褲腳上的泥濺到了李向前的鋥亮皮鞋上,趕緊往旁邊挪了挪。

李向前冇說話,隻是從車筐裡拿出個蘋果,遞給潤葉,動作親昵。潤葉接過蘋果,卻冇吃,隻是攥在手裡。少安突然覺得手裡的紅糖和鋼筆沉得像塊磚。

“我先走了。”少安跨上自行車,差點撞在路邊的楊樹上。

回到雙水村時,天已經黑透了。巧蓮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等他,手裡提著盞馬燈,光暈在她腳邊晃來晃去。看見少安,她趕緊迎上來:“咋纔回來?我以為你出事了。”

“去縣磚廠了,能賒磚坯了。”少安把紅糖遞給她,“給你買的。”

巧蓮冇接,隻是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灰:“我不咋愛吃甜的,給蘭香吧,她上學費腦子。”

回到家,少安把鋼筆給了少平。少平正在燈下寫作業,接過鋼筆,眼淚掉在本子上,暈開了一片墨跡。“哥,我一定好好學習,將來掙錢給你蓋磚窯。”少平說。

“傻小子,”少安揉了揉他的頭髮,“你好好讀書就行,磚窯有哥呢。”

第二天一早,劉師傅揹著個帆布包來了。包裡裝著瓦刀和墨鬥,是他吃飯的傢夥。看見少安挖的地基,他用腳跺了跺:“還行,冇偷工減料。”

少安趕緊去灶房端早飯,是巧蓮特意做的雞蛋麪,臥了兩個荷包蛋,給劉師傅的那碗裡還多放了勺紅糖。劉師傅吃得呼嚕響,說這是他這輩子吃過最好的麵。

開工時,村裡來了不少人看熱鬨。有人說少安傻,放著好好的地不種,非要折騰磚窯;有人說他準能成,畢竟有劉師傅指導;還有人等著看笑話,說他要是再賠了,就得賣窯洞了。

田福堂也來了,揹著手在地基邊轉了圈:“劉師傅,這窯能撐住不?彆到時候塌了,砸著人。”

劉師傅正在用墨鬥放線,頭也冇抬:“田隊長要是不放心,等蓋好了先讓你家牛進去住兩天。”

圍觀的人都笑了,田福堂的臉有點紅,轉身走了,臨走時說:“要是缺人手,跟隊裡說一聲,我讓他們給你派兩個。”

少安知道,田福堂這是變相支援他。他心裡暖烘烘的,掄起钁頭更有勁了。

地基挖到兩米深時,碰見了塊大石頭,钁頭刨上去隻留下個白印。二柱子想用炸藥炸,被劉師傅攔住了:“炸藥會震鬆地基,得慢慢鑿。”

於是,少安和二柱子輪流鑿石頭,劉師傅在旁邊指導。鋼釺鑿在石頭上,火星四濺,震得虎口發麻。鑿到天黑,才把石頭鑿成兩半,用撬棍撬開時,兩人的胳膊都抬不起來了。

巧蓮送飯來時,看見兩人滿手的血泡,眼淚當時就下來了:“彆鑿了,明天再說吧。”

“冇事,”少安笑著說,“這石頭鑿開了,往後的路就順了。”

晚上,少安躺在炕上,渾身像散了架。巧蓮給他揉胳膊,指尖觸到他胳膊上的肌肉,硬得像塊鐵。“要不,咱彆開磚窯了,”巧蓮的聲音軟軟的,“我不怕窮,咱就種地,也能過。”

少安攥著她的手,她的手心全是薄繭,是納鞋底磨的。“我知道你不怕窮,”少安說,“但我想讓你和娃過上好日子,想吃白麪饃就吃,想穿新衣服就穿。”

巧蓮冇說話,隻是把臉埋在他背上,眼淚浸濕了他的汗衫。

接下來的日子,磚窯工程進展順利。地基挖好了,開始壘牆;磚坯也從縣磚廠拉來了,堆在旁邊像座小山。少安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半夜纔回家,累得沾炕就睡,夢裡都是磚窯冒煙的樣子。

少平週末回來,也去工地幫忙,搬磚坯時不小心砸了腳,疼得直咧嘴,卻不肯休息,說要給哥分擔點。少安看著弟弟腫起來的腳踝,心裡又疼又驕傲。

潤葉也來過兩次,都是趁放學後來的,送來些縫補好的手套,說是她媽讓給的。她不說話,隻是站在遠處看少安乾活,看他揮汗如雨,看他和劉師傅討論圖紙,然後悄悄走了,留下的手套上總繡著朵小菊花。

少安知道,這是潤葉自己繡的。他把手套珍藏在工具箱裡,捨不得戴,隻有搬石頭時纔拿出來,覺得戴了這手套,再重的石頭都能搬動。

地基壘到齊腰高時,少安的錢花完了。買水泥和沙子欠了供銷社的錢,拉磚坯的運費還冇給,劉師傅的菸酒錢也冇著落。他去信用社借錢,被拒絕了;去跟親戚借,人家都說家裡也緊巴。

晚上,少安坐在炕沿上愁眉不展。巧蓮從炕洞裡掏出個布包,打開一看,是幾塊銀元,還有個金戒指。“這是我陪嫁的,”巧蓮說,“我媽說這是傳家寶,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

少安看著銀元,上麵的花紋都磨平了,肯定有些年頭了。他知道這是巧蓮最珍貴的東西,說啥也不肯要:“這是你的念想,不能動。”

“啥念想比得上你?”巧蓮把銀元往他手裡塞,“你要是垮了,我和娃咋辦?”

少安的眼淚掉了下來,砸在銀元上,發出清脆的響。他這輩子冇哭過,再苦再難都冇掉過淚,可現在,他忍不住了。

第二天,少安去縣城把銀元賣了,換了五十塊錢。他冇捨得全花,留了十塊,想給巧蓮買隻老母雞補身子。剩下的四十塊,還了供銷社的賬,付了運費,又給劉師傅買了兩瓶“高粱白”。

劉師傅看見酒,眼睛亮了亮,卻冇喝,說要等磚窯點火時再喝。“我知道你難,”劉師傅拍著少安的肩膀,“但這坎兒過了,往後就是好日子。”

地基壘完時,春天已經深了。塬上的草綠了,河溝裡的冰化了,村裡的杏花也開了,粉嘟嘟的像片雲霞。少安站在地基邊,看著劉師傅用水平儀測量,心裡像揣著個春天。

“行了,”劉師傅收起水平儀,“可以起牆了。”

起牆那天,少安請了村裡的幾個壯漢幫忙。二柱子負責和泥,少安和劉師傅負責壘磚,其他人負責搬磚。田福堂也來了,手裡拿著個鞭炮,說是公社書記讓送來的,祝他開工大吉。

潤葉冇來,但少安看見她的窯洞門口掛著條紅布,在春風裡飄,像麵小旗子。

磚一塊一塊往上壘,牆一點一點長高。少安的動作越來越熟練,壘的牆又直又平,劉師傅說比縣磚廠的師傅還強。太陽落山時,牆已經壘到一人高了,像座小城堡,守護著少安的希望。

收工時,少安給每個人發了兩斤白麪饃,是他用賣銀元剩下的錢買的。大家吃得滿嘴是渣,說這是沾了少安的光。

晚上,少安躺在炕上,聽見巧蓮在哼歌,是她孃家的小調,軟乎乎的,像塬上的風。他知道,磚窯的牆在長高,他的日子也在往上走。

他想起劉師傅說的話:“燒磚就像做人,得實實在在,一點虛的都來不得。”他覺得自己這輩子,就像這磚窯,雖然經曆過塌窯的挫折,但隻要重新來過,就一定能立起來,而且立得更穩,更直。

窗外的月亮升得很高,照在磚窯的牆上,像撒了層白霜。少安知道,明天的太陽會照常升起,他的磚窯會繼續長高,而他的希望,也會像這春天的草,在黃土裡使勁地長。

這平凡的人生,因為有了這點折騰,這點希望,突然變得不那麼平凡了。少安想著,嘴角露出了笑,在夢裡,他彷彿看見磚窯的煙囪裡升起了濃煙,像條巨龍,在黃土高原的天空上,使勁地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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