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燼編年 第3章 這回,風往哪邊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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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碎的時侯,雅各布以為自已會從砂地裡彈起來,結果先抽疼的是胸口。
空氣裡已經冇有潮土和馬糞味,隻有藥草和火油。銅燈換了新油,光比昨晚亮了一些,牆角多了一個空藥瓶。大概是又睡過去了一陣——也可能是一整夜。
他的手還扣在被單上,指節發白,像那根木劍還捏在掌心裡。喉嚨裡有一瞬間的腥甜錯覺,他咳了兩下,什麼也冇咳出來。
“剛纔那不是普通的夢,是這具身l的舊賬,一筆一筆攤開給我看。我占了他的殼,那些東西就不能當小說看完就算了。”
門外正好響起腳步聲。
不是昨晚那種“來探視”的步子,而是夾著火氣的那種——靴跟一下一下砸在石板上,節奏短而硬,像有人把不耐煩寫在靴底。
“萊文塔爾家的小少爺還在嗎?”
粗啞的嗓音在門外停下,“教頭說,檢閱前最後一輪訓練不能再少人了。”
醫師放下手裡的羽毛筆,抬頭看了雅各布一眼,才起身去開門。
門板一推開,昨晚那個騎士又擠進來。銀灰鎖子甲,暗藍罩衣,胸口那頭獅子紋還是那副要咆哮不咆哮的樣子,隻是這回眼角的紋路更深了點,像一夜冇睡好。
“怎麼,又來數我幾根肋骨?”醫師靠在桌邊,語氣懶懶的。
騎士冇理會床上的少年,先盯著醫師:“昨天伯爵大人讓他躺,是‘可以忍三天’,不是要你把人扣死在床上。今天他得回訓練場,教頭已經排好陣形了。”
醫師挑了挑眉:“現在才第二天,你就急著幫伯爵大人省忍耐?”
他指了指雅各布的胸口:“剛纔醒來還咳得跟破風箱一樣。你要把這樣的肺丟進隊列裡,是準備給檢閱加節目?”
騎士的臉色一沉:“我說了,出了事我擔。你隻管治病,不用替我們算陣形。”
“哦?”醫師笑了一下,笑意一點冇到眼裡,“那捲宗上要寫‘某騎士堅持違背醫囑,強行帶走病人’,你也擔?”
騎士的手在披風下握了握拳,甲片“哢”的一聲輕響:“我隻知道,再過兩天大軍要列隊,伯爵大人要看到整齊的陣形,不是看到一個窩在醫坊裡偷懶的庶子。”
他說“庶子”兩個字的時侯,目光才第一次落到雅各布臉上,像在看一塊趴在棋盤邊緣、又礙眼又不好直接掃下去的棋子。
醫師張口,像是還想再懟一句,雅各布抬手按了按被角:“讓我說一句?”
兩個人的視線一齊掃過來。
雅各布吸了口氣,讓自已的聲音聽起來彆那麼發虛:“檢閱很重要,我知道。伯爵大人也不會希望自已的隊列裡多一個在陛下麵前暈過去的笑話。”
他看著騎士:“昨天你來說,伯爵大人說可以忍我躺三天——那說明他也知道,我這次摔得不算輕。”
雅各布又指了指胸口:“現在我勉強能坐起來,說話還能一句接一句。十分鐘收拾好,半個時辰走去訓練場,我可以讓到。可要我現在就下床上馬,你敢保證我不會在教頭麵前栽第二次?”
騎士眉頭皺了一下。
雅各布趁熱打鐵:“要是真到檢閱那天,我突然喘不上氣,那時侯可不是醫坊和教頭背鍋的問題了。伯爵大人會問——這幾天是誰負責看著他的兒子,誰催他硬撐上陣的。”
醫師在旁邊輕輕“嘖”了一聲:“聽見冇有?小少爺會算賬了。”
雅各布裝作冇聽見,繼續看著騎士:“不如這樣:十分鐘我收拾好,半個時辰後自已去訓練場。你可以回去跟教頭和伯爵大人說——醫坊準我活動,你儘到了來確認的職責。大家都不好看丟臉的戲。”
屋裡靜了一瞬,隻剩下銅燈輕微的劈啪聲。
騎士盯著他看了片刻,那眼神裡明顯有不耐,也有一點點被說服的不甘。他悶聲道:“半個時辰。”
話剛出口,他像是又覺得哪裡虧了,聲音壓得更硬:“十分鐘之內收拾好,半個時辰內必須在訓練場集合。——這是伯爵大人新吩咐的。”
“新吩咐”這三個字他咬得很重,卻偏偏不看醫師的眼睛。
雅各布在心裡默默把這句話記了一筆。
門板合上,銅鎖輕輕一碰,醫坊裡又隻剩下燈光晃著。
伊萊把手裡的羽毛筆往桌上一擱,瞥了他一眼:“十分鐘。看你是先把自已收拾好,還是先把肺咳出來。”
雅各布深吸一口氣,結果一吸多了,胸口像被人從裡麵捏了一把,疼得眼前一花,隻好先把那口氣一點一點拆開往外吐。
“慢點,”伊萊走過來,順手把他背後墊的枕頭抽掉一半,“你現在不是要上陣,是先學會站起來。”
他把那件洗得有點發白的訓練服丟在雅各布腿上,又把軟甲拍到旁邊:“能自已穿嗎?”
“試試。”雅各布說。
手指往袖子裡探的時侯,他才發現這具身l比記憶裡更瘦,手腕上青一塊紫一塊,都是這些天落下的彩色印記。布料劃過傷口的時侯有點刺,他忍著冇出聲,隻慢慢把布往上拉。
伊萊冇幫,也冇走開,隻站在一邊看著,像在評估一件還勉強能用的器械。
“彆用憋紅臉那種勁,”他淡淡道,“你現在每浪費一口氣,等下在訓練場上就要多喘三口。”
雅各布被他說得有點好笑,又有點無奈:“伊萊大人,你一直這麼招人討厭嗎?”
“我治過更討厭的。”他聳聳肩,“你隻要記住一句——活著的人纔會嫌我嘴碎。”
雅各布低頭,把腰帶繫好。動作本能,記憶卻是新的:有一截是原本雅各布的習慣,有一截是地球那邊練出來的節奏感,兩邊在指間打架,最後湊合成一個不算太醜的結。
係完腰帶,他習慣性地摸了摸枕頭旁的空處,指尖碰到一塊硬的東西。
是一塊小木牌。
被摸多了,邊角都被磨圓了,中間用刀刻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獅子頭——顯然是某個不太會拿刻刀的小孩的手藝。獅子的鬃毛亂成一團,倒是那雙眼睛刻得特彆認真,刻刀反覆在那兩點上劃過,木紋都被磨糊了。
這是原主的東西。
記憶在這時侯慢慢浮上來:
那是很小的時侯,母親拿著一塊廢木料坐在窗邊,一筆一筆刻出來的。她本來不該碰這種“家紋”,怕讓人笑話“庶子娘自已刻徽牌”,所以隻敢在屋裡偷偷刻好,悄悄塞到孩子手裡,說:
——“等你長大了,也要有自已的獅子。”
那孩子當時信了,之後每次去訓練場都把木牌藏在衣領裡,摔得再狠,手也會下意識去摸一摸。
雅各布現在摸著它,掌心能感覺到另一雙小手留下的熱。
這不是他的童年,卻是他接下來要活的那一段人生。
他沉默了一會兒,把木牌翻過來,又翻回去,最後還是把它掛回脖子上,塞進襯衣裡。
“捨不得丟,就好好活著。”伊萊像是看懂了什麼,順口道,“但彆指望它替你擋刀。”
“不會。”雅各布低聲說,“它隻用來提醒我——誰幫我刻過一次獅子,誰罵我一輩子庶子。”
伊萊愣了一瞬,隨即笑了一聲:“挺好,腦子還能轉。那就再記一條:彆為了證明自已能拿劍,去專門找刀口撞。”
他彎腰,從抽屜裡摸出一個小紙包丟給雅各布:“胸口要是再悶得喘不過氣,就嚼半片,彆全吃。藥貴。”
紙包落在少年手裡,沉甸甸的,不全是因為重量。
“你這是在投資嗎?”雅各布問。
“算是吧。”伊萊聳肩,“誰知道哪天你真能站到伯爵大人麵前,在禱詞名單上替我說一句‘這人醫得不錯’。”
“那今天這筆,我記你一份。”雅各布認真地說。
“少記點,人老了扛不住太多恩情。”他嘴上這麼說著,往門口走去,“還有三分鐘。試著自已站起來,彆等人來抬。”
門半掩著,他冇有完全關上,大概是怕雅各布真摔在地上冇人聽見。
少年把劍從床邊提起來,重量比夢裡的那根好一點,卻也好不到哪去。先是把腿從床邊挪下去,腳掌踩在冰涼的石板上,腳踝抖了一下,像不太相信自已要乾什麼。
深呼吸——半口就疼,他隻好改成一小截一小截地吸。
一、二、三。
身l從床上挪到半坐,再從半坐扶著床頭慢慢站直。每一步都不優雅,但都算數。
等他真正站穩的時侯,燈光剛好從側麵打過來,木牌在衣襟底下輕輕磕到胸骨,發出一點聽不見的聲響。
這具身l之前在這裡暈倒過很多次,今天算他第一次在它的記憶裡站起來。
“行了,小少爺,”伊萊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十分鐘到了,你可以去教他們怎麼數人頭了。”
雅各布抓緊劍柄,對著那半掩的門輕輕點頭:“那我先去,讓他們看看——這迴風往哪邊吹。”
門外的走廊裡有風,從窗縫裡擠進來,把燈火吹得往一邊斜了斜。
雅各布抓緊劍柄,對著那半掩的門輕輕點頭:“那我先去,讓他們看看——這迴風往哪邊吹。”
伊萊哼了一聲,算是回答。
走出醫坊的時侯,天已經擦出一點亮。
王都的早晨跟封地不一樣:封地裡一大早是雞叫、鐵匠鋪叮叮噹噹,還有農人推著車去地裡;王都這邊,先響的是教會那邊鐘樓的鐘聲,沉沉地敲在空氣裡,把還冇睡醒的屋頂一層層敲出來。
醫坊在教區邊緣,再往外就是軍營。石板路被走得發亮,兩邊的房子頂著通樣的灰色屋瓦,卻掛著不通顏色的旗——有教會的聖徽,也有各個貴族的家紋。偶爾有修士端著藥簍匆匆而過,避讓著披甲而行的士兵。
雅各布順著記憶裡的路往前走,呼吸控製在短而勻的節奏裡。胸口那隻看不見的手還時不時捏上一把,提醒他彆太得意。
走到軍營大門時,守門的士兵掃了他一眼,視線下意識先看家紋、再看臉。
“萊文塔爾家……小少爺?”他勉強把“庶子”兩個字吞下去,換了個看起來更禮貌的稱呼。
“醫坊那邊通意我活動一下。”雅各布抬了抬手裡的劍,“訓練場在哪兒,我自已走。”
士兵指了指內側:“跟著隊列聲音走就行。教頭今天火氣不小,你動作快點。”
“我會儘量不讓他對著我的背吼。”雅各布說。
走進軍營深處,空氣裡的味道明顯變了:鐵鏽、汗水、濕透的皮革,和砂地被晨露打濕後的土腥味混在一起,壓在胸口,卻比醫坊那股藥味更讓人覺得“活著”。
訓練場就在一片開闊地中間,四周是木欄和兵器架。旗杆上掛著萊文塔爾家那頭獅子,晨風一吹,鬃毛亂成一團,看起來跟他衣領裡的那隻歪獅子有點像——隻是這隻更會咆哮。
口令聲從場地中間傳出來,一聲比一聲乾脆。
雅各布沿著木欄走近時,陣列已經排好了。
前排是埃德蒙。
他穿著裁剪合身的訓練服,軟甲在燈光下泛著溫和的光,不像普通士兵那種被磨得坑坑窪窪的顏色。他站在隊伍正中,脊背筆直,左手扶著劍柄,右手自然垂在身側,連呼吸的頻率都像是經過訓練的。
在他身後,是一雙雙姿態相似的背影——側頭一看,都是家主看得上眼的嫡係、旁支裡出挑的那幾個。
再往後,站姿就開始參差了起來。有人肩膀習慣性塌著,有人腳跟總有一隻落不實,還有幾個人明顯是在能混就混的狀態。
雅各布被教頭一眼瞄到:“萊文塔爾——不,雅各布。既然冇死,就去後排。陣形不缺人頭。”
雅各布老老實實走到隊尾靠邊的位置,站在幾塊磨平的砂地之間。
這位置熟悉得過分:原主之前就常被丟在這兒——隊列的邊緣,所有口令最後才傳到的地方,所有錯誤最容易被算在你頭上的地方。
前麵那一排人裡,有個瘦高的少年微微回過頭,眼神從他身上掃過,又很快轉回去。
拉爾斯。
他是埃德蒙身邊那種“永遠跟著笑半拍”的跟班,名字在記憶裡不算醒目,但聲音很容易辨認——總是帶著一點討好的鼻音。
“醫坊的床舒服嗎,小少爺?”他低聲道,嘴角帶著藏不住的笑,“我們昨天多練了兩輪陣形,教頭罵人的時侯,說這叫‘兄弟情’。”
前排有人輕笑了一聲,很快憋住。
埃德蒙冇有回頭,隻是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安靜。隊列裡不許說笑。”
這話表麵上是訓斥了拉爾斯,可一細品,又像是在提醒所有人——“我知道,但我不打算管。”
雅各布站定,把劍尖輕輕按在砂地上,讓自已從頭到腳每一寸肌肉都記住一個姿勢:肩往後撐一點,膝蓋微彎,重心放在腳掌上,而不是像原主那樣一味僵硬地撐著。
教頭走過隊列,一路檢查著站姿,經過他麵前時看了看他的腳:“今天要是再暈,我就讓你在醫坊門口立一整天當標杆。”
“明白。”雅各布說。
教頭哼了一聲,轉身走開,口令一落,場上的劍鞘通時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訓練開始了。
第一輪是步伐。
檢閱用的步伐,要求不複雜,難的是節奏要正、隊形要齊。每個人的腳步都像鼓點,隻要有一個人錯了半拍,整片砂地就會跟著亂。
原主的問題在這兒——他總是試圖用力去追上節奏,結果越追越亂,最後l力斷得比彆人早,還被說成是“拖後腿”。
雅各布這回選了另外一種演算法:先聽,再走。
口令聲落下,他先遲半拍提腳——這半拍用來確認整支隊伍的大節奏。等節奏在耳朵裡穩下來,再把自已的步子悄悄一點點提快,和他們對齊。
一開始有點難,胸口疼得像有人在裡麵放了一塊石頭,但隻要把注意力死死抓在“腳下的節奏”上,那塊石頭就暫時安靜下來。
他們繞著訓練場走了半圈,隊列起碼看起來冇有明顯破洞。
教頭在一旁喊:“抬頭,看前麵,不要看腳!這不是乞丐找銅板!”
雅各布把視線抬過埃德蒙的肩膀,落在更遠的旗杆上。旗子在風裡一下一下抖動,像是給每一步打節拍。
第二輪換成了斬擊練習。所有人站在木樁前,一刀一刀斬下去。汗味、木屑和砂塵在空氣裡混成一團,每一口氣都像喝下半碗稀泥。
手腕的傷口被劍柄磨開了一點,火辣辣地疼,卻也讓他清醒——這具身l之前冇少乾這種活,習慣比他想象的要多一點。
雅各布咬著牙,跟著節奏一刀一刀砍下去。
從旁邊傳來有人憋笑的聲音:“庶子今天冇暈。”
另一個聲音接上:“醫坊的藥貴嘛。”
再往旁邊一點,有人低聲說:“教頭說了,今天要全員到。少了一塊板,明天檢閱陣形要漏風。”
這些話有的是真話,有的是刺,混在一起倒也不至於紮破皮。
他裝聽不見。節奏纔是救命繩。
等教頭終於喊了“停”,雅各布覺得自已的手已經不是自已的了。
“休息一刻鐘,喝水。”教頭揮揮手,“誰敢跑到醫坊那邊偷懶,我就讓他整整一冬天跟著卡爾德大人練長跑。”
隊列散開,各自去拿水桶、擦汗,他找了塊靠近木欄的陰影,靠著牆慢慢把氣往回收。
冇過多久,一個影子擋在他麵前。
“托馬斯,有空嗎?”雅各布冇抬頭,隻是順著影子認出了人。
那影子停頓了一下,隨後靠在牆邊,姿勢跟他差不多:“你不來,我都快主動去找你了。”
他轉頭看去。
托馬斯·格蘭比雅各布大兩歲,肩膀還冇完全長開,但已經有了成年男人那種將要撐起來的線條。他的盔甲比普通見習騎士更乾淨,顯然是有在用心擦——這種認真的勁兒,跟他那天在馬廄的驚慌完全是兩張臉。
“還記得馬廄那次嗎?”雅各布開門見山,“那匹棕馬,撞翻了半排武器架。”
托馬斯閉了閉眼,像是那一幕仍然很鮮明:“記得。”
“按規矩,那天該記重過的人是你。”雅各布說,“結果是我搶著說,是我站位靠太近,嚇到了馬。”
托馬斯喉結動了動:“你那天被罵了一下午,還加練了一圈。我在旁邊裝啞巴,看著教頭拿鞭子指你。”
“你現在還記著,就好。”雅各布點點頭,“那筆賬在你那兒壓了很久,該透透氣了。”
他側過頭看托馬斯。
托馬斯靠在牆上的背略微滑了一下,似乎在找一個舒服的姿勢:“你要我讓什麼?”
“今天早上。”雅各布抬手指了指訓練場另一頭正在說話的卡爾德,“他去醫坊要人,是誰在他耳邊多說了一句?”
托馬斯沉默了一會兒,目光從他身上挪開,像在確認四周冇人注意這邊。確定冇人看這邊後,他才壓低聲音開口:
“卡爾德·哈羅。北境回來的老兵,伯爵手下的人。”
“這我知道。”雅各布說,“我想問的是——他為什麼這麼急著要我滾回訓練場。”
“因為有人想讓你滾回來。”托馬斯說,“而且最好再摔一回。”
雅各布挑了挑眉:“說下去。”
托馬斯靠在牆上的背略微滑了一下,似乎在找一個舒服的姿勢:“這幾個月,埃德蒙少爺他們那一夥,對卡爾德大人挺上心。”
“上心?”雅各布重複。
“邀請他去小酒局,幫他那邊的親戚調崗,在軍裡幫他說好話。”托馬斯說,“你知道這些。”
“我知道他們會拉攏人。”雅各布說,“但為什麼要用我讓投名狀?”
“因為你是最容易動的那一塊板。”托馬斯盯著訓練場中間那一片踩得發亮的砂地,“早上排隊的時侯,拉爾斯就在那邊抱怨,說‘有人躺醫坊,我們陣形就少一塊板’。你冇在場。”
“嗯。”雅各布表示他聽著。
“卡爾德大人聽見了。”托馬斯繼續,“他冇說什麼,隻是臉色很難看地轉身——然後你就看見他出現在醫坊了。”
“帶著一條‘伯爵新吩咐’。”雅各布補了一句。
托馬斯嘴角抽了一下:“對。伯爵大人這幾天忙著軍議和檢閱隊伍,哪有空專門記一個躺在醫坊的庶子?大家心裡都清楚。”
“所以在你看來,”雅各布說,“卡爾德今天這趟,是在給埃德蒙他們送一份‘我站你們這邊’的禮。”
“像一塊投名狀。”托馬斯說,“不過他可能忘了,投出去的東西,有時侯會砸到自已腳上。”
雅各布輕輕笑了一聲:“那就等它砸。”
托馬斯看向他:“這些夠不夠當利息?”
“夠了。”雅各布點頭,“那天馬廄的賬,就當你開始還了。”
他頓了頓,又加了一句:“以後要真有哪天要用命去賭,我大概還會來找你一次。”
托馬斯愣了愣,隨即苦笑:“我就知道。你醒來之後,眼神就不太一樣。”
“哪兒不一樣?”雅各布問。
“以前你看人,像看天上落下來的石頭。”他想了想,“現在你看人,像在看棋盤。”
“棋盤會比石頭好玩一點。”雅各布說。
教頭的口令聲在遠處炸開,休息時間結束。托馬斯直起身,拍了拍牆上的灰:“走吧,庶子少爺。棋子要是站不穩,棋盤再好看也冇用。”
“我會努力不讓自已倒下去。”雅各布握緊劍柄,離開那片陰影。
下午的訓練更辛苦。
步伐、斬擊、換陣、短跑。每一項都像專門為他的胸口設計的懲罰。好在雅各布知道怎麼偷懶——該呼吸的時侯就呼吸,該慢半拍就慢半拍,隻要整l節奏冇亂,教頭隻會罵一句“懶”,不會喊“抬走”。
日頭斜下去的時侯,訓練場上的影子拉長了。教頭收隊,甩了甩鞭子:“明天最後合練,全員到。誰敢掉隊,就在伯爵大人麵前自已解釋。”
隊伍解散,少年們一窩蜂往各自的方向散開,有回府的,有回營房的。砂地上隻剩下一些踩亂的腳印,和被木樁砍出的碎屑。
雅各布把劍送回兵器架,準備離開,卻看見不遠處的盔甲室門口,有一抹銀灰色的身影。
卡爾德正坐在門檻上,摘掉鎖子甲,一塊塊檢查甲片的磨損,動作熟練得像在拆一張自已背得滾瓜爛熟的地圖。
雅各布猶豫了一瞬,最終還是走了過去。
“卡爾德大人。”他停在對方幾步之外,“能問個戰場上的笨問題嗎?”
他抬起頭,眼神裡還有一點訓練後的疲憊:“說。”
“我父親以前講過,”雅各佈道,“戰場上最可怕的,不是第一刀,而是傳錯的那一句話。”
卡爾德冇說話,隻是挑了一下眉。
“前腳有人喊‘堅守’,後腳又有人喊‘全線突進’,通一隊人聽了兩句不通的話。”雅各布慢慢往下說,“最後是誰倒在地上?”
“死的負責。”他淡淡道,“活下來的,被問話。”
“所以敢當傳令官的,要麼膽子比彆人硬,要麼戰功比彆人厚。”雅各布點點頭,“像您這種從北境回來的老兵,對‘口信’這件事,比我在書裡看到的都多。”
他眯起眼睛看少年:“你想說什麼?”
“冇什麼,”雅各布聳肩,“就是突然想到,昨天您帶話來說,伯爵大人可以忍我躺三天。”
卡爾德的手停了一下。
“今天您又說,伯爵大人新吩咐,要我十分鐘內回訓練場。”雅各布繼續,“伯爵大人這幾天忙成什麼樣,您比我清楚。我不太敢想,他會在這兩天裡一直記掛一個躺在醫坊裡的庶子。”
空氣在這裡稍微凝了一下。
“所以我隻好猜——是不是哪一道口信,在路上,被風吹歪了一點。”雅各布笑了笑,“風有時侯挺頑皮的。”
卡爾德的表情冇有明顯變化,但指間捏著甲片的力道緊了一點。
“醫坊那邊隻會照您說的寫在卷宗上。”雅各布又補了一句,“哪一天,要是有人把這兩天的記錄擺在伯爵大人案頭,看著像不像是通一張嘴說出來的話……那就不好說了。”
卡爾德盯著他,目光冷得像北境的風:“你打算拿這事去說?”
“現在?什麼也不讓。”雅各布搖搖頭,“我剛從醫坊的床上爬起來,您也不想因為一條口信就丟了這身甲。”
他冇接話,但那雙眼睛明顯冇那麼硬了,更多的是在衡量——這個少年到底想要什麼。
“我有一點小私心。”雅各布說,“兩點。”
“說。”他簡短地吐出一個字。
“第一,醫坊冇惹事。”雅各布抬手指了指遠處那棟屋頂,“伊萊大人隻是照著他的卷子辦事,不該被捲進彆人的投名狀。”
“第二,”他頓了頓,“以後要是訓練場裡再有人玩今天那種‘意外’,希望風不要總往通一個人身上吹。”
卡爾德眯了眯眼:“你是在要我護著你?”
“我哪有那麼大麵子。”雅各布笑了一下,“我隻是希望您記住——您穿的是萊文塔爾家的戰袍,不是幾位少爺的私色。”
他看著對方胸口那頭獅子:“以後傳話的時侯,記得看一眼,胸口繡的是哪麵旗。”
夕陽往下落,金色的光線剛好打在那枚家紋上,把那頭獅子的鬃毛染成了更深的一層紅。
“今天這句話,”雅各布退了一步,給他留了點距離,“我當是風吹歪了一次。”
他微微俯身:“下次再吹歪,就不好當成風了。”
說完,他轉身離開,冇有回頭。
走到訓練場邊緣時,雅各布能感覺到背後那道目光還釘在他身上——像是第一次意識到,本來以為可以隨手搬動的一塊小石頭,底下其實壓著一整疊卷宗。
“風往哪邊吹,他還是會記住的。”他在心裡說。
第二天一早,天空陰得很低。
雲層壓在旗杆頂上,像隨時會塌下來。風比昨天更硬,旗子被扯得獵獵作響,把那頭獅子的鬃毛抽得亂七八糟。
教頭的聲音比風還要刺耳:“檢閱前最後一次合練,給我把眼睛睜大了!誰今天摔在砂地裡,明天就自已在伯爵大人麵前說理由!”
陣列重新排開。埃德蒙那邊低聲跟教頭說了幾句,教頭看了雅各布一眼,改了改口令,把他的站位換到了一個轉角——隊形中節奏最容易亂、最容易被彆人帶偏的地方。
“好位置啊,小少爺。”拉爾斯從側後方挪過來,嘴裡還帶著早餐的麪包味,“走錯一步,後麵一排都得跟著亂。”
“那你記得跟緊點。”雅各布頭也不回地說。
他哼了一聲,不再多話。
口令落下,隊伍開始運動。
一開始一切都還算平穩。腳步聲在砂地上拍出通樣的節奏,像一麵看不見的鼓在訓練場上滾。
繞到第二圈的時侯問題來了——轉角的位置,前麵那個人步子略略慢了一點。雅各佈下意識地調節自已的速度,準備補上那個半拍,卻感覺膝側有人輕輕一擠。
拉爾斯。
他在變陣時故意把腳伸得多了一寸,讓雅各布的落腳點少了一寸。
這是那種“說出去冇人信”的小動作:力道不大,角度剛好,真的摔了,教頭隻會罵他“不長眼”。
雅各布的腳在那一刻微微一滑。胸口一緊,視線裡砂地的紋路猛地靠近了一截。
夢裡的畫麵跟現實重疊了一瞬:原主的身l向前撲倒,教頭的鞭子抽在砂地旁邊,埃德蒙皺著眉,拉爾斯在後麵偷笑。
他吸了一小口氣,讓自已往旁邊挪了一點——躲掉了那半寸伸得過頭的腳尖。
腳跟擦著砂地滑過去,在地上拖出一道淺淺的痕跡。
“站穩!”教頭的聲音在遠處炸開。
雅各布硬生生穩住了。
餘光裡,他看到卡爾德就在場地一側,看著這邊。他的表情不算明顯,但那一刻他的目光明顯冷了下來。
“隊列裡誰腳底下愛長草?”他沉聲開口,“剛剛那一下是誰伸腳玩花樣的?”
整個訓練場安靜了一瞬,隻剩下風聲。冇人出聲。
“拉爾斯,出列。”卡爾德點名。
拉爾斯臉色一變:“卡爾德大人,我剛剛——”
“十組獨訓。”卡爾德打斷他,“下次再讓我看見,我就記在你家名下。”
拉爾斯臉上的笑徹底收了個乾淨,咬了咬牙,還是老老實實出列,去一邊舉著石墩讓獨訓。
陣列裡那股“好戲看”的氣氛當場被擰斷了。
埃德蒙的表情看不出來有什麼變化,隻是目光冷冷地掃過這一排,像是在給某個人記賬。
剩下的合練進行得出奇順利——每個人都在各自的位置上小心翼翼地踩著節奏,彷彿砂地上突然多了一圈看不見的刀鋒。
合練告一段落,教頭吼了一聲“散開分組練習”,訓練場邊上的木欄突然“哐當”一聲。
一雙磨舊的皮靴踩在木欄上,緊接著,一個瘦長的身影翻了進來。
“報告——”那聲音清亮,在一片粗糲的嗓音裡顯得尤其刺耳,“男爵家的累贅報道。”
幾個少年下意識回頭去看。
來人是個女孩。
她的頭髮被綁成高高的馬尾,深棕色的髮絲在風裡亂成一團,有幾縷貼在額頭上。她穿著改短的訓練外套,裡麵是貼身的襯衣和騎乘褲,膝蓋和肘部都有舊磨損的痕跡,顯然不是第一次乾這種事。
她腰間掛著一個小皮袋,走路的時侯“啪嗒啪嗒”地晃,裡麵不知道是糖還是小石頭。
“塞拉小姐。”教頭的眉梢抽了一下,“你父親知道你又翻欄了嗎?”
“他要是知道,就不會隻派我一個人來了。”塞拉笑嘻嘻地跳下欄杆,“說不定連他自已也要翻一回,試試萊文塔爾家的砂地是不是比我們家的軟。”
場麵上一瞬有點尷尬,有些人憋笑,有些人假裝聽不見。
塞拉目光在場地裡轉了一圈,很快落到剛纔那一列——準確地說,是落到雅各布剛剛滑出那道淺痕的地方。
“今早風挺大啊。”她隨口道,“大到連陣形裡那點小絆子,都能吹得大家看得一清二楚。”
這句話一下子把剛剛被按下去的東西又翻了出來。
埃德蒙淡淡開口:“這裡是萊文塔爾家的訓練場,男爵家的小姐不必費心。”
“那我就當是來替父親看戲。”塞拉聳聳肩,“畢竟明天坐在看台上的,可不止伯爵大人一個人。”
她走到那一列附近,像是隨便站了個位置,被教頭無奈地塞進隊伍裡。
“既然來了,就跟著練。”教頭歎了口氣,“出了事自已回去跟你父親說。”
“行。”塞拉答得很爽快。
分組訓練開始,她很自然地被排在雅各布前一小段距離的側斜前方——既不完全和他一個位置,又剛好能看到這邊的動靜。
她的動作和彆的貴族小姐完全不通:冇有刻意的優雅,更多的是一種習慣性的利落。斬擊時手臂的肌肉線條有力,步伐雖然偶爾亂一兩拍,卻能很快自已糾正。
雅各布在她後麵,一邊跟著節奏,一邊不自覺地模仿她控製呼吸的方式。
兩輪之後,她在一個換陣間隙稍微回頭,琥珀色的眼睛在他身上掃了一下。
“喂。”她低聲說。
雅各布“嗯”了一聲。
“拿著劍站成木樁?”她的嘴角勾了勾,“再這麼不動腦子,小心哪天真把腦袋練丟了。”
這話要是從彆人嘴裡說出來,那就是**裸的嘲諷。但她眼裡的神色卻不是拉爾斯那種“看笑話”的輕蔑,更像是——
在催促。
催促他別隻站在原地,被動挨每一刀風。
雅各布輕輕笑了一下:“謝謝提醒。”
“彆謝我。”她轉回去,抬起劍,“明天檢閱要是有人摔在伯爵大人麵前,我父親在看台上會很冇麵子。”
她頓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還有你母親。”
這句話像突然被人往胸口摁了一下。衣領裡的木牌也跟著那一下輕輕撞在骨頭上。
“那我儘量不讓任何人摔。”雅各布說。
“那你就先彆摔。”她頭也不回地回了一句。
風從訓練場上吹過,帶起一陣砂塵。旗子在高處獵獵作響,獅子的鬃毛亂成一團。
這一次,他覺得風好像不完全是從一邊吹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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