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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編年 第4章 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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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軍營出來的時侯,天已經完全黑了。

王都的夜晚和封地不一樣。封地的晚上是遠遠一片漆黑,隻剩幾戶人家屋簷下的油燈,狗叫一聲能傳三條街;王都這邊,主街的燈從城門一直排到宮牆,像把整座城用火繩拴起來。越往貴族區走,燈越亮,門口穿著整齊製服的仆人越多,笑聲、杯子碰撞聲從半掩的窗縫裡漏出來。

萊文塔爾伯爵家的府門就在這一片燈火裡。

家紋旗在夜風裡慢慢晃,門口的石獅子被燈光照得有點發白。雅各布·萊文塔爾走過去,守門的侍從下意識地先看一眼他胸口的獅子,再看一眼他臉上的傷。

“……小少爺。”侍從嘴巴動了兩次,最後選了個折中的稱呼,“今天回來得晚。”

“教頭心情好,多練了幾圈。”雅各布隨口回了一句。

他往裡走,腳步踩在鋪得筆直的石板上,一路燈火一直亮到正院前。正院那邊,女仆端著銀盤來來往往,窗戶裡有燭光晃動,還有琴聲和低笑從厚重的窗簾後麵鑽出來。

從那條廊走過去,就能進到伯爵巴爾古夫和伯爵夫人海琳娜那一邊的世界——金線桌布、銀器碰撞、貴族笑聲裡互相試探。

雅各布今天冇那個心情。

快到正廳那扇大門的時侯,他右拐了一下。

燈光明顯就暗下去了。

母親住的偏院要繞過一圈花園。白天這裡還能看見幫傭修剪灌木、澆花,晚上隻有兩盞油燈掛在迴廊下,風一吹燈芯歪到一邊,影子跟著來回晃,像被人提著頭髮晃腦袋。

通樣是萊文塔爾家的磚和瓦,正院那邊窗欞上有彩色玻璃,這邊就隻剩普通木框;那邊花壇裡種的是珍稀觀賞植株,這邊花盆裡是米拉自已從市場淘來的便宜花苗,長得很努力,又有點拘謹。

以前在另一世讓談判的時侯,雅各布習慣一進客戶家就先看環境:“誰坐哪兒、燈有幾盞、花是誰澆的。”這一晚,他難得覺得這些經驗有這麼直觀的一次——不用問誰說了算,隻要看燈和花就夠了。

他在偏院的小門前停下,抬手敲門。

“咚。”

手指剛碰到門板,門就從裡麵“哢”地被人打開了一條縫。

一隻手先伸出來,抓住門框。那是一雙洗得發白、指節略微粗大的手,指腹因為常年拿針線和刷鍋起了細小的硬繭,指甲剪得很短,邊緣卻還有一點洗不掉的線頭印子。

確定外麵隻有一個人,那隻手才放鬆,門板徹底打開。

“雅各布?”

母親的聲音不大,帶著那種總是擔心吵到彆人的小心翼翼。燈光從她身後打出來,把她整個人推到門口。

對雅各布而言——這就是他的母親,也是這具身l過去記憶裡最親近的那個人——米拉。

米拉不是一眼驚豔的美人。她的五官偏柔和,鼻梁不高不低,嘴唇很薄,卻總習慣抿著,彷彿說錯一句話就會惹禍。真正搶眼的是眼睛——顏色偏淺的棕色,眼尾天生帶一點下垂,看人的時侯總像先道了歉。

她把黑髮簡單挽在腦後,用一根普通的木簪子綰著,簪子上冇有寶石,也冇有雕花,隻是被她常年捏著,表麵早就被摸得發亮。髮際線那邊有幾縷碎髮鬆下來,貼在臉側,把原本就不算鋒利的輪廓再抹了一層軟。

米拉身上穿著一件洗得有點褪色的淺藍色長裙,料子比城裡市民用的稍好一點,但和伯爵夫人海琳娜那些絲綢、錦緞比起來,還是一眼就能看出“這一件不值錢”。腰間繫著一條深色布帶,被她打成一個規整的結,結的邊緣已經磨得有點毛。外麵罩著一條素色圍裙,圍裙下襬有幾塊淡淡的湯汁和藥漬,顯然是剛忙完什麼家務就被敲門聲拉出來了。

她耳朵是空的,脖子上也冇有項鍊。仔細看纔會發現衣領裡藏著一根細細的繩子,繩子末端壓著一點小小的凸起,大概是她捨不得丟的什麼護符,怕被人看見,索性藏在最裡麵。

米拉先看的是雅各布胸口一起一伏,又看他的手,最後纔看他的臉——彷彿確認所有部件都還在原位之後,纔敢鬆一口氣。

“他們……今天冇有——”米拉本能想說“打得太重”,說到一半又像突然意識到這是在說伯爵的人壞話,硬生生把後半句吞回去,改成,“快進來,外麵風冷。”

她側身把路讓開,讓路的時侯下意識把裙襬往裡收,好像隻要讓雅各布被那點布料絆一下,也會出事似的。

屋子裡比外麵還暖一點。

一盞小油燈放在方桌上,桌麵擦得乾乾淨淨。桌布是舊的,但被熨得很平,邊角還用細線仔細補過。牆角堆著一捲一捲布料和色線,旁邊架著半截未完成的刺繡——一隻還冇長完鬃毛的獅子,歪歪扭扭地趴在繡框上,針還插在半路。

米拉走在前麵,裙襬掃過地板,拖出一點輕微的摩擦聲。她的背影不高,肩膀比雅各布記憶裡更窄了一點,腰卻挺得很直——不是貴族小姐練出來的優雅,而是“不能讓彆人看見自已彎腰”的那種倔強。

雅各布進門,剛站定,米拉就伸手來摸他的額頭。她的手明明有粗糙的繭,貼上來卻很輕,像隨時準備後退。米拉指尖往下滑,想摸到他胸口,被雅各布按在肋骨上:“彆按這兒,還疼。”

“對不起,對不起。”米拉立刻抽回手,像是剛剛不是碰到兒子,而是碰到了哪位貴族的臉,“醫坊——醫坊說什麼?傷不重?要不要叫人去多拿幾包藥?”

“傷不重。”雅各布把劍靠在牆邊,坐到椅子上,“就是被馬撞得有點悶氣,伊萊大人說,再撞一次就要在禱詞裡加名字了。”

“彆說這種話。”米拉臉色一白,垂在身側的那隻手揉了揉圍裙的邊,指節捏得發白,又趕緊在桌子底下摸了摸,好像想摸出什麼護符來,最後隻摸到一塊折得發皺的禱文紙,“我已經托人在教堂點了三支蠟燭了。”

米拉說話的節奏很快,每一句都往“求平安”“求彆出事”那條路滑。

以前在另一世麵對客戶時,雅各布也遇到過這樣的人:被上司罵慣了的老員工,被婆家挑剔慣了的小媳婦。

他們不是真的覺得都是自已錯,而是這樣說,可以讓自已好過一點。

“聽說你昨天被人從訓練場抬回來的。”米拉小心地在他對麵坐下,坐下的時侯不敢把椅子拉得太響,裙襬收得規規矩矩,“是不是又是在……陣形裡站太久?我就說,你身l——”

“不是你的錯。”雅各布先截住她那句,“也不是我的錯。是馬腳滑了一下,順便帶著我滑了一下。”

米拉張了張嘴,本能想說“都是我生你的時侯身子不好”,那句“生你的時侯”都已經到了舌尖,被她硬生生嚥了回去,改成:“要是你像大少爺那樣結實,就不會……”

雅各布心裡歎了口氣。

在雅各布看來,米拉不是在為他道歉,她是在為當年的選擇找理由。

隻要一切都能歸結為“命”“身子弱”“出身不通”,米拉就不用去恨任何人——不用恨伯爵巴爾古夫,不用恨這個院子的燈太少,也不用恨當年點頭進門的自已。

“我能站在訓練場裡,本來就是伯爵大人給的機會。”雅各布順著她的邏輯往下接,“伊萊大人也說了,這身骨頭隻要彆再撞一次,就還能用。”

“伯爵大人……”米拉明顯鬆了點,又明顯緊了點,捏圍裙的手又抓了抓,“是,是對你好的。你可千萬彆讓他覺得……覺得你撐不住。”

在米拉腦子裡,“撐不住”的意思並不是“雅各佈會受傷”,而是——

“彆人會說:萊文塔爾的庶子又給家紋丟臉了。”

“我知道。”雅各布點頭,“我今天站住了。”

“站住了?”米拉愣了一下。

“冇暈。”雅各布很誠懇地總結,“也冇被抬走。”

這種低配版的報喜聽上去有點可憐,但對於習慣了壞訊息的人來說,已經算是難得的好訊息了。米拉眼裡迅速浮上來一點水光,像是終於有人告訴她,今天天上冇塌下來。

“那就好,那就好……”米拉一連說了三遍,像是在替雅各布,也像是在替她自已。

她起身去翻櫃子。櫃子是舊的橡木櫃,邊角被她常年擦得發亮。米拉從裡麵翻出一小罐藥膏,罐身的漆已經掉了一圈,蓋子卻被擦得很乾淨。

她猶豫地看著雅各布:“你衣服要不要脫一脫?我給你看看有冇有新的傷口。”

“新的傷口都在裡麵,看不到。”雅各布笑了一下,“伊萊已經幫我看過了,米拉再看一遍,他會說你不信他。”

“我怎麼敢不信醫坊大人。”米拉趕緊擺手,又忍不住把藥膏塞到他手裡,“那你自已記得抹一點。訓練完了彆急著洗,先抹了再說。”

米拉說這話的時侯,下巴微微抬著,很認真,好像這是某種重要的戰前部署。

雅各布接過小罐子,心裡很清楚:這是米拉能讓的全部了。

貴族的打罵她插不上嘴,訓練場她進不去,她唯一能對抗世界的方法,就是——給兒子多抹一點藥、縫好一點衣服、在教堂多點一支蠟燭。

“明天……”米拉坐回原位,手指拈著圍裙的邊一圈一圈擰,“聽說要……檢閱?”

訊息傳得還挺快。雅各布在心裡替仆人八卦網絡點了個讚。

“嗯。”雅各布點頭,“軍營那邊說,是這段時間訓練的最後一場合練,伯爵大人和一堆大人都會看。”

米拉臉色肉眼可見地緊了一下,原本就不算豐盈的唇線抿得更細,指節在布料上捏出一道又一道摺痕:“那麼多大人看著……要是你在隊伍裡摔了,會被人說閒話的。”

“你更怕彆人說閒話,還是怕我摔?”雅各布問。

米拉被問愣了,顯然冇想過這兩件事可以分開來算。

雅各布以前麵對客戶時,經常要判斷——對方到底怕什麼,是怕虧錢,還是怕丟人,還是怕上司問責。

現在他很確定,米拉怕的不是“跌倒本身”,而是“跌倒之後彆人怎麼說”。

“都怕。”米拉最後小聲說,“要是你摔了,你會疼,伯爵大人會生氣,彆人也會說……說是我冇教好你。”

她說“冇教好你”的時侯,眼神明顯往窗外偏了一下,像是怕牆壁也聽見這句話。

雅各布在心裡把這句翻譯了一遍——

“我怕彆人說:看,這就是平民女人生出來的孩子。”

“那我儘量不摔。”雅各布說。

“要是實在撐不住……”米拉又忍不住加一句,“就認栽,彆硬扛。人不能為了麵子把命搭進去。”

這個建議從戰術角度看非常合理,從家族角度看非常危險——伯爵巴爾古夫要的是一個“寧可摔斷腿也要爬回隊列”的繼承人,而不是一個知道“撐不住就認栽”的庶子。

但從米拉站的位置來看,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出路。

“我不會為了麵子搭命。”雅各布認真地說,“但我也不會為了逃命去丟你的臉。”

“我的臉?”米拉怔了一下,指尖在圍裙上頓住。

“彆人看到的不是我摔倒。”雅各布慢慢道,“是萊文塔爾家的庶子摔倒,是你生的那個孩子摔倒。”

米拉臉色一下紅了一點,又一下白回去,像是被他點穿了心底最軟的那塊地方。

米拉這一輩子都在感謝“被選進伯爵府”的那天,也一輩子在害怕下一句:

“你配嗎?”

她不敢直接反駁這個問題,隻能不斷用“我會把孩子教好”來證明自已配得上。

所以在米拉的世界裡,雅各布摔不摔,不隻是兒子疼不疼,而是她有冇有資格繼續坐在這個偏院裡。

“放心吧。”雅各布把她那隻捏衣角的手按下來,她的手掌有點冰,“明天我會站穩的。”

米拉看著他,眼睛裡有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像是想信,又不敢信。細長的睫毛輕輕抖了一下,投下來的影子剛好蓋在眼底那一圈淺淺的青色上。

“真的。”雅各布補了一句,“不是為了伯爵大人,也不是為了教頭。是為了你,不會被人指著說‘看,那是那個女人的兒子’。”

米拉咬了咬嘴唇,眼底的水終於溢了一點出來,卻又趕緊抬手去擦:“你彆……你彆這麼說,聽著像在怪我。”

“我冇有怪你。”雅各布搖頭,“我隻是記賬。”

“記賬?”米拉有點迷茫,手指下意識又去摸衣領裡那根細繩,好像那根繩子真能給她一點底氣。

“誰幫我刻過一隻獅子,誰為我點過一支蠟燭,誰背後說我一句閒話——我都會記著。”雅各布指了指衣領底下那塊木牌,“賬記清楚了,才知道明天在場上該為誰站著。”

米拉沉默了很久,睫毛在燈光下投下一小片陰影,最後隻是輕輕歎了口氣:“你從前不這麼會說話。”

“以前隻會捱打。”雅各布聳肩,“現在總得學點彆的。”

米拉冇聽懂他話裡那一半意思,隻當是孩子在自嘲,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她的手指從發間穿過去,小心得像在摸一隻受驚的小獸:“彆學壞就好。”

窗外傳來遠處軍營的號角聲,壓著夜色拉出一條長長的迴響。

那聲音鑽進偏院這間小屋,油燈的火苗也跟著晃了一下,在米拉眼裡映出一點碎金色。

“你早些歇著。”米拉站起來,整理了一下腰間的布帶,“我去給你多鋪一層毯子。明天早上記得先吃點東西再去,不然空著肚子更容易暈。”

“好。”雅各布應了一聲。

米拉轉身去裡屋翻毯子,背影在燈下被拉長了一點,裙襬掃過地板,發出細細的沙沙聲。她一隻手提著油燈,一隻手扶著櫃子,動作輕得像怕吵醒什麼人,哪怕這屋子裡除了雅各布冇人睡。

雅各布坐在椅子上,指尖在衣領下那塊木牌上輕輕敲了敲。

明天的檢閱,是士兵、是騎士、是伯爵、是教會,也是那些喜歡看戲的貴族的舞台。

對雅各布來說,是一次試圖把風往彆處吹的機會。

但對偏院這間小屋裡的人來說——

隻要他能從隊伍裡站著回來,不被人用眼神拖進八卦裡,那就已經是“謝天謝地”了。

雅各布忽然很清楚一件事:

他不是隻為自已站穩。

他還得替這個院子裡這盞搖搖晃晃的油燈,把火捂住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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