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金會那些故事 第13章 藍色餘燼上
雨絲斜斜地織在玻璃窗上,將畫廊外的街景暈染成一片模糊的水色。伊恩·邁爾斯用指腹蹭過畫布邊緣未乾的油彩,畫布上那個女人的輪廓在暮色裡漸漸清晰——黑色短發蜷在耳後,鈷藍色的唇膏像凝固的火焰,最動人的是那雙眼睛,藍得像被暴雨浸透的午夜天空。
又在畫她?畫廊老闆敲了敲櫃台,玻璃罐裡的薄荷糖發出清脆的碰撞聲,這是這個月的第三十七幅了,伊恩。
伊恩轉過身時,指尖還殘留著普魯士藍顏料的冰涼。他的帆布包裡露出半截素描本,紙頁邊緣已經被反複翻閱磨出毛邊。隻是覺得很熟悉。他望著窗外一輛駛過的藍色電車,雨刷器來回擺動的頻率讓他想起某個被遺忘的午後,就像在夢裡見過千萬次。
畫廊打烊時,雨勢漸猛。伊恩抱著畫框穿過巷弄,潮濕的空氣裡飄來煙草混合著雨水的味道。轉角處的舊書報亭亮著一盞昏黃的燈,老闆正將淋濕的報紙塞進塑料袋。他的目光突然被角落裡一個褪色的鐵皮盒吸引,盒蓋上用金色字型印著藍調時光,旁邊散落著幾根煙,煙紙上用藍色墨水寫著娟秀的藍色女士。
這是
上週清理倉庫找到的,老闆往煙鬥裡塞著煙草,原主人是個女的,總穿著藍色裙子,說這煙是她愛人調的配方。
伊恩的指尖觸到煙紙的瞬間,彷彿有微弱的電流竄過。他買下那盒煙時,注意到盒底貼著一張泛黃的便簽,上麵用同一種藍色墨水寫著:最愛的味道,等你回來。
那個夜晚,伊恩坐在畫室的木地板上,看著窗外的雨簾點燃了第一根藍色女士。煙絲燃燒的聲音像春蠶啃食桑葉,薄荷與某種不知名花朵的香氣漫上來,他忽然看見鏡子裡的自己——黑色短發垂在額前,唇上似乎沾著冰涼的藍色,那雙眼睛正望著他,盛滿了潮水般的悲傷。
你是誰?他對著鏡子喃喃自語,指尖撫過自己的臉頰,卻觸到一片細膩的肌膚。
煙灰落在畫框上,燙出一個小小的焦痕。他翻開素描本,最新一頁的空白處不知何時多了一行字,筆跡和煙紙上的藍色女士如出一轍:在雨停之前,記得我。
第二天清晨,伊恩在畫室醒來時,發現自己蜷縮在地板上,懷裡抱著那幅未完成的肖像畫。畫布上的女人添了新的細節:耳垂上懸著一滴淚狀的藍寶石,頸間纏繞著銀色鏈條,鏈條末端墜著的小墜子,和他掛在鑰匙扣上的那枚一模一樣——那是去年在跳蚤市場偶然買下的古董,據說來自二十年代的巴黎。
他走進浴室洗臉,水珠從臉上滑落時,鏡中人的輪廓忽然晃動起來。黑色短發變得柔軟,下頜線柔和了許多,那雙眼睛裡的藍色正一點點加深。伊恩伸手去碰鏡麵,指尖與鏡中那雙藍色的眼睛相觸的刹那,腦海裡炸開一片細碎的記憶:午後陽光穿過百葉窗的紋路,留聲機裡播放著《玫瑰人生》,有人在他耳邊說薄荷煙要配藍調音樂纔好。
伊恩?畫廊老闆的電話打斷了他的恍惚,昨天那個穿藍色風衣的女士來問你的畫,說想聊聊創作靈感。
伊恩握著電話衝到窗邊,街對麵的咖啡館裡,一個穿寶藍色風衣的女人正望著畫廊的方向。黑色短發被風掀起,唇角的亮藍色在陽光下像跳動的火焰。他抓起帆布包衝出去,雨水打濕了襯衫也渾然不覺,可當他穿過馬路時,那抹藍色卻消失在人群裡,隻留下空氣中一縷熟悉的薄荷香氣。
接下來的日子,伊恩開始頻繁地在鏡中看見那個女人。有時是在清晨剃須時,泡沫下的臉頰變得光滑;有時是在係領帶時,手指會下意識地將絲巾打成蝴蝶結;有時深夜驚醒,發現自己正對著月光塗抹那支不知何時出現在化妝台上的藍色唇膏。
他的素描本漸漸被另一種筆跡填滿。藍色墨水寫滿了頁邊:街角的風鈴又響了今天的薄荷糖太甜他總在畫裡藏著我的項鏈。伊恩看著那些字跡,突然想起第一次遇見她的那天——也是這樣的雨天,她站在畫廊門口避雨,藍色裙擺沾著細碎的水珠,鑰匙扣上的藍寶石墜子在雨裡閃著光。
這幅畫,當時她指著一幅海景畫,聲音像浸過蜂蜜的薄荷茶,海的顏色不夠藍。
那該是什麼藍?
是她轉過頭時,雨珠從發梢滴落,是思唸的顏色。
煙草的香氣越來越濃。伊恩發現自己總會在黃昏時分走到那個舊書報亭,老闆說那個穿藍色裙子的女人每週三都會來買一包藍色女士,然後坐在街心公園的長椅上,對著湖麵抽一下午的煙。
她總說,老闆往伊恩手裡塞了張紙條,等煙抽完,愛人就回來了。
紙條上畫著一個簡單的樂譜,伊恩憑著模糊的記憶哼唱起來,竟是那天留聲機裡的《玫瑰人生》。他突然想起畫室抽屜裡那盒未拆封的藍色女士,煙盒底層壓著一張褪色的照片——年輕的自己站在塞納河畔,身邊的女人穿著藍色連衣裙,笑容比陽光還要明亮。
原來不是夢。
伊恩回到畫室時,夕陽正穿過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他點燃第二十四根藍色女士,看著鏡中的自己慢慢變成她的模樣。黑色短發,藍色唇膏,鑰匙扣上的藍寶石在暮色裡閃著光。
素描本最後一頁空白處,藍色墨水寫下新的句子:
雨停了。
我在畫裡等你。
帶著薄荷和玫瑰的味道。
煙灰落在照片上,年輕的伊恩和藍色女士的笑容漸漸被餘燼覆蓋。窗外的街燈亮了,有人看見畫廊視窗站著個穿藍色風衣的女人,指間夾著一支燃燒的香煙,煙紙上藍色女士四個字在夜色裡忽明忽暗。
第二天清晨,清潔工發現畫廊的門虛掩著。畫室中央的畫架上擺著一幅完成的肖像畫,畫中女人的眼睛裡盛著整片星空,唇上的藍色唇膏鮮豔得像未乾的血跡。畫框下的地板上,散落著二十四根煙蒂,每根煙紙上都用藍色墨水寫著同一個名字:
伊恩。
舊書報亭的老闆說,那天清晨看見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人走過街心公園,她的帆布包裡露出半截素描本,紙頁被風吹得嘩嘩作響,最後一頁上畫著兩隻交握的手,一隻戴著男士腕錶,一隻戴著藍寶石戒指,背景是塞納河畔的陽光。
煙盒裡還剩最後一根藍色女士。女人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著煙絲慢慢燃燒成灰燼。露水打濕了她的裙擺,遠處傳來留聲機的旋律,她輕聲跟著哼唱,藍色的唇膏在晨光裡泛著溫柔的光澤。
我回來了。她對著湖麵說,指尖的煙灰輕輕落在水麵,像一片融化的天空。
湖水倒映出兩個重疊的影子。黑色短發的男人和藍色長裙的女人並肩坐著,指間的香煙燃儘最後一點火星,在潮濕的空氣裡留下淡淡的薄荷香。遠處的畫廊裡,那幅肖像畫的眼睛忽然眨了一下,畫布上的藍色正一點點暈染開來,像一場永遠不會停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