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下爭鳴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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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息的深夜來訪,如同一塊投入平靜湖麵的石頭,在臨淄的權貴圈層中漾開了層層漣漪。雖然明麵上依舊風平浪靜,但暗地裡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季無咎和內史府的一舉一動上。
“通源商號”被迅速查封,掌櫃弦高在試圖潛逃時被申不害派出的司寇屬吏抓獲,投入大牢。申不害親自坐鎮審訊,然而弦高異常油滑,對所有關於鐵坯去向、尤其是“猗氏”的訊問,要麼一問三不知,要麼就將責任推給已死的工匠和那場“意外”的大火,咬定隻是普通的商業違規。對於鮑氏,他更是聲稱隻是“仰仗其名”,並無更深瓜葛。
案件一時陷入了僵局。缺乏直接證據,便無法動其根本。
季無咎深知,不能將所有希望寄托在弦高的口供上。他必須另辟蹊徑。那個神秘的“猗氏”,成為了他心中最大的疑團。
他將自己關在稷下學宮的藏書樓中,幾乎翻遍了所有關於地理、民俗、商道乃至神話傳說的竹簡帛書。墨家弟子石礪也動用了自身的江湖關係網絡,四處打探。
幾日過去,收穫寥寥。“猗氏”這個名字,在官方記載和主流學說中,幾乎不見蹤影。
就在季無咎幾乎要放棄這條線索時,轉機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了。
這日,他正對著一卷泛黃的《山海經·海外西經》殘卷出神,上麵記載著一些西方古國的傳說。學宮博士領著一位鬚髮皆白、穿著樸素葛袍的老者走了過來。
“無咎,這位是南郭先生。”
學宮博士介紹道,“先生並非學宮常駐先生,乃燕國方士,雲遊至此,對上古地理、四方異物頗有研究。我聽聞你在查考‘西邊’之事,或可向先生請教。”
季無咎連忙起身行禮。他聽說過南郭先生的名聲,此人雖為方士,但學識淵博,尤精於一些旁門左道的考據,常能提供獨特的視角。
南郭先生目光炯炯,打量著季無咎,笑道:“可是近來名動臨淄的季大夫?老朽山野之人,能助季大夫一臂之力,榮幸之至。”
寒暄過後,季無咎屏退左右,隻留石礪在旁,向南郭先生請教“猗氏”之名。
南郭先生撚著鬍鬚,沉吟良久,眼中閃過一絲追憶的光芒。“猗氏……這個名字,老朽年輕時雲遊四方,似乎……在河西之地,聽一些老牧人和行商提起過。”
“河西?”
季無咎精神一振。河西之地,原屬魏國,後被秦國奪取,是秦與山東六國交鋒的前沿,情況複雜。
“不錯。”
南郭先生緩緩道,“那並非一個具體的氏族或城邑,更像是一個……古老的稱號,或者說,一個隱秘的傳承。據那些零碎的傳說所言,‘猗氏’與一個極為古老的部落有關,此部落擅長畜牧、貿易,尤其精通與‘西戎’各部的交往。據說他們掌握著一條通往極西之地的秘密商路,能帶來中原罕見的珍寶異物。”
“秘密商路?”
季無咎心中一動,這與“通源商號”走私鐵坯的行為似乎能對上。
“然也。”
南郭先生點頭,“但傳說過於久遠,真假難辨。有說‘猗氏’早已融入中原,有說他們遷徙到了更西的崑崙之墟,也有說……他們其實一直存在,隻是隱於幕後,通過扶植代理人,操控著某些不為人知的貿易。因其行事詭秘,蹤跡難尋,故鮮為人知。”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道:“老朽還曾聽聞,近幾十年來,河西乃至關中之地,崛起了一些背景神秘的巨賈,資本雄厚,行蹤不定,其貿易網絡深入戎狄,甚至能影響到一些部落首領的決策。有人猜測,這些巨賈的背後,或許就有著‘猗氏’的影子。他們不顯山露水,卻可能掌握著巨大的財富和影響力。”
季無咎與石礪對視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震驚。如果南郭先生所言非虛,那麼這個“猗氏”就絕不是一個簡單的商號,而可能是一個橫跨多國、隱藏極深的龐大地下經濟網絡!田氏、鮑氏與之勾結,走私的恐怕不僅僅是鐵坯,還可能涉及到更廣泛、更危險的交易。
“先生可知,如何能找到與‘猗氏’相關的代理人?或者他們常用的標記、聯絡方式?”
季無咎急切地問。
南郭先生搖了搖頭:“此等隱秘之事,老朽亦不知其詳。不過……”
他思索片刻,“既與貿易相關,或可從一些稀有的、非中原產的貨物入手追查。比如,來自極西之地的寶石、藥材,或者……某種特殊的貨幣。”
“特殊的貨幣?”
“老朽曾在一卷殘破的楚地巫覡筆記中看到過一種說法,稱‘猗氏’交易,有時不喜用各國刀布,而用一種源自西北、成色極佳、形製古怪的‘爰(yuán)金’或玉幣。但這隻是孤證,難以采信。”
“爰金?玉幣?”
季無咎牢牢記住。這或許是一個突破口。
送走南郭先生,季無咎心潮起伏。南郭先生提供的線索,雖然依舊模糊,卻將一個更宏大、更詭異的陰謀圖景,展現在了他的麵前。對手不僅僅是齊國的世族,還可能牽扯到一個國際性的、隱秘的經濟勢力。這場“止戰”之路,竟然引出瞭如此深不見底的暗流。
“石礪師兄,”
他沉聲道,“看來,我們需要去一趟大梁了。”
“去魏國?”
石礪問。
“嗯。”
季無咎點頭,“安邑靠近秦國,是魏國舊都,商業繁盛,三教九流彙聚,訊息靈通。那批鐵坯的目的地是‘陶邑’,但弦高工匠透露的最終方向是‘安邑’。無論哪個,都在魏國。而且,魏國身處四戰之地,與秦國接壤,對於‘猗氏’和河西的隱秘貿易,瞭解可能比我們更深。或許在那裡,我們能找到新的線索。”
就在季無咎準備動身前往魏國之際,臨淄城內,關於他的流言開始悄然蔓延。
起初隻是些竊竊私語,說他“年輕氣盛,得罪世家,恐難長久”;繼而演變為對他“止戰三策”的質疑,說他“以虛言惑眾,實則擾亂國政,引得秦國警惕,邊境不寧”;更有甚者,開始散佈惡毒的謠言,說他與墨家“勾結”,意圖在齊國推行“墨家之法”,廢除君臣之彆,引得一些保守的貴族和官員側目。
這些流言傳播的速度極快,顯然背後有組織地在推動。不用想,也知道是世族在發動輿論反擊,試圖從名聲上搞臭季無咎,動搖齊威王對他的信任。
這一日朝會,氣氛明顯不對。幾名平日裡與田氏、鮑氏交往密切的官員,相繼出列,言辭閃爍地奏報各地“民情”,暗示新政推行過急,引起一些“不便”,又或提及邊境商路“摩擦”增多,恐生事端。雖未直接點名季無咎,但矛頭所指,昭然若揭。
申不害麵色冰冷,幾次出言駁斥,強調法度與秩序。慎到則保持沉默,他主管內史,更注重實務,對輿論之爭不甚感興趣,但也顯然感受到了壓力。
齊威王高坐其上,麵無表情地聽著,偶爾問一兩句細節,讓人摸不清他的真實想法。
就在朝會即將在一種詭異的氛圍中結束時,一位名叫轅固的老儒生,顫巍巍地出列了。他是稷下學宮中年紀頗長的博士,以恪守古禮、性情耿直著稱,雖不掌實權,但德高望重。
“陛下,老臣有本奏。”
轅固聲音蒼老,卻清晰無比,“老臣近日,聞聽市井多有流言,詆譭稷下學子季無咎,言其策誤國,其行可疑。老臣以為,此風不可長!”
殿內頓時安靜下來。誰都冇想到,這位平日不太過問具體政務的老先生,會在此刻站出來。
“季無咎之‘止戰三策’,老臣初聞,亦覺其理想空疏。”
轅固繼續道,毫不避諱,“然,觀其行:‘正度量’,使民交易公允;‘通商路’,使貨物流通,民得實惠;‘立誓儀’,雖古之未有,亦是勸君向善,非為惡也。其赴魏趙,化解兵戈於無形,更顯其才其誌。此等實乾之才,縱有疏漏,亦當勉之導之,何以讒言詆譭,欲置之死地而後快?”
他目光掃過那幾個之前發言的官員,語氣轉為嚴厲:“老臣愚見,詆譭實乾者,無非兩種:一為庸碌之輩,嫉賢妒能;二為奸惡之徒,恐其壞己私利!望陛下明察,勿使忠臣義士寒心,勿令讒佞小人得誌!”
轅固這一番擲地有聲的話語,如同驚雷,在殿中炸響。他站在道德和傳統的製高點上,為季無咎辯護,其分量遠勝申不害的法理駁斥。
那幾個官員臉色漲紅,訥訥不敢再言。
齊威王深邃的目光在轅固和季無咎身上停留片刻,終於緩緩開口:“轅固先生所言,老成謀國。流言止於智者。季大夫所為,朕心中有數。諸臣工當以國事為重,同心協力,莫要徒逞口舌之利,壞了朝綱和氣。”
他冇有明確懲罰誰,但態度已然鮮明。這一回合,世族的輿論攻勢,被轅固的意外介入,暫時壓製了下去。
散朝後,季無咎特意追上轅固,深深一揖:“多謝先生今日仗義執言。”
轅固看著他,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老夫非為你一人,乃為‘公道’二字。汝之所為,雖有離經叛道之處,然心繫百姓,行之有物,勝卻無數空談之輩。望汝勿忘初心,砥礪前行。前路艱險,好自為之。”
看著老者蹣跚而去的背影,季無咎心中湧起一股暖流。在這複雜的朝堂與世族傾軋中,終究還有堅持公道的人。
得到了齊威王的默許和轅固先生的支援,季無咎不再遲疑,與石礪悄然離開了臨淄,再次踏上前往魏國的道路。
這一次,他的心情與上次作為使者時截然不同。少了些使命在身的莊重,多了些深入虎穴的決絕與探尋真相的急切。
他們冇有直接去安邑,而是先到了魏國新都大梁。大梁城比臨淄更顯繁華喧囂,但也更多了幾分四戰之地的緊張與浮躁。
季無咎首先拜訪了在此駐留的墨家據點負責人,一位名叫孟勝的墨者。墨家組織嚴密,在各國有自己的資訊網絡。孟勝聽聞季無咎(雖非墨家正式弟子,但與禽滑厘關係匪淺)來意,特彆是關於“猗氏”和神秘貿易的線索後,神色也變得凝重。
“季先生所疑,並非空穴來風。”
孟勝沉聲道,“我墨家弟子遊俠四方,近年來,確在河西、乃至義渠、朐衍等戎狄之地,發現一些中原罕見的貨物流動,其組織嚴密,背後似有龐大的勢力操控。我們也曾懷疑過,是否與秦國官方有關,但仔細探查,又覺其行事風格與秦法之下的官商迥異,更加詭秘和靈活。”
“可有關於‘爰金’或特殊玉幣的線索?”
季無咎問。
孟勝思索片刻,道:“特殊的玉幣未曾聽聞。但‘爰金’,河西之地,尤其是與戎狄交接的市集,確實流通著一種成色極佳、形製與楚爰金略有不同金餅,當地人稱之為‘戎金’或‘鬼金’,因其來源神秘而得名。據說,隻有一些背景深厚的大商賈才持有並使用這種金餅進行大宗交易。”
“鬼金……”
季無咎默唸著這個名字,感覺離真相又近了一步。“可知哪些商賈常用此金?”
孟勝搖了搖頭:“此等交易,多在暗處進行,難以查證。不過……”
他壓低聲音,“我們在大梁的弟子,曾注意到一個名叫烏氏倮的商人,此人據說是烏氏戎人後裔,但常年活躍於大梁、安邑等地,生意做得極大,尤其擅長與西邊做生意。此人背景複雜,與魏國權貴、乃至……秦國的某些貴人,似乎都有交往。他或許知道些什麼。”
烏氏倮!又一個陌生的名字。季無咎將其牢記。
離開墨家據點,季無咎和石礪決定前往安邑。他們扮作收購河東池鹽和皮革的行商,混入了這座古老的都城。
安邑比大梁更多了幾分曆史的厚重與滄桑,城牆斑駁,市井卻同樣熱鬨。他們按照孟勝的提示,暗中打聽烏氏倮的訊息。
幾天下來,收穫有限。烏氏倮行蹤不定,很少公開露麵,其生意也多由手下打理。此人極其謹慎,難以接近。
就在季無咎感到一籌莫展之時,石礪通過江湖朋友,聯絡上了一個曾在烏氏倮手下做過事,後因故離開的落魄商人。
在一家嘈雜的酒肆後院,這個名叫陶朱的落魄商人,在收下一筆不菲的酬金後,透露了一個關鍵資訊:
“烏氏倮……他背後肯定有人!很大的靠山!”
陶朱灌了一口酒,神秘兮兮地說,“我給他跑腿的時候,有一次偶然聽到他和一個心腹談話,提到什麼……‘猗池之金,可通鬼神’……還說什麼‘西邊的貴人’,對一批‘齊魯之鐵’非常滿意,願意用雙倍的‘池金’交易……”
猗池之金!齊魯之鐵!
季無咎的心臟狂跳起來!對上了!“猗池”很可能就是“猗氏”相關的代稱!而那“齊魯之鐵”,無疑就是指通過“通源商號”走私的那批優質鐵坯!
“可知那‘西邊的貴人’是誰?交易地點在何處?”
季無咎強壓激動,追問。
陶朱搖了搖頭:“這我就不清楚了。烏氏倮嘴嚴得很,這種核心交易,從不假手他人。不過……”
他想了想,“我記得那次他們談話後不久,烏氏倮就親自帶了一支精乾的隊伍,押送著大批貨物,往……往‘汾陰’方向去了。那是通往河西的重要渡口。”
汾陰!季無咎目光一凝。那裡是黃河重要渡口,過了河,就是秦國控製的河西之地!
所有的線索,似乎都指向了河西,指向了那個神秘的“猗氏”網絡,以及其最終的可能受益者——秦國!
“我們必須去汾陰!”
季無咎對石礪道。他感覺到,真相就在眼前。
然而,就在他們準備動身前往汾陰的前夜,季無咎居住的客舍房間窗欞上,被人用匕首釘上了一封冇有署名的帛書。
上麵隻有一句用硃砂寫下的話,殷紅如血:
“知止不殆,可以長久。”
警告,再一次如影隨形地跟來了。對方顯然已經察覺到了他們的調查,並且準確地找到了他們的位置。
季無咎看著那帛書,嘴角卻泛起一絲冷峻的笑意。
“他們怕了。”
他輕聲道,“這說明,我們真的找對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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