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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下爭鳴 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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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未褪,臨淄城還沉浸在黎明前最深的寂靜裡。唯有內史府的值房,燈火通明,算盤珠子的劈啪聲與竹簡展開的摩擦聲交織,透出一種不同尋常的緊迫。

季無咎坐在案前,眼中帶著一絲疲憊,但目光依舊銳利。他麵前攤開的,不再是抽象的策論或盟約章程,而是厚厚幾摞來自關市、大府(掌管府庫)、乃至各國商社的賬冊與貨單。淳於髡昨夜關於“經濟之戰”的警示,言猶在耳。他必須儘快摸清四國互市,尤其是齊國,最容易被攻擊的命脈所在。

石礪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值房角落的陰影裡,氣息與黑暗融為一體。有他在,季無咎方能在這殺機四伏的環境中,勉強集中精神。

“季大夫,”

內史府一位擅長計核的老吏,指著賬冊上的一行數字,眉頭緊鎖,“這是去歲乃至今年上半年,從齊國輸往魏、趙的官營鹽鐵總量,以及經由私商、世族流出的份額估算。官營部分,賬目清晰,有據可查。但這私商部分……尤其是鐵器,流向頗為蹊蹺。”

“仔細說。”

季無咎傾身向前。

“按常理,私商販運鐵器,多為農具、日用鐵鍋等。但近幾個月,有幾家大商社,特彆是與田氏、鮑氏往來密切的‘通源商號’,申報出關的鐵料數量激增,且多以‘鐵坯’、‘粗鐵’名義,而非成品。這些鐵坯若落入能工巧匠之手,加以淬鍊,打造兵器,並非難事。”

老吏壓低了聲音,“更可疑的是,這些鐵坯的最終去向,賬麵上是銷往魏國大梁,但我們在魏國的暗樁回報,大梁市麵上並未見到相應數量的此類鐵坯流通。”

季無咎的心沉了下去。鐵,是戰爭的骨骼。齊國以魚鹽之利和鐵官營聞名,若大量鐵料,尤其是可以轉化為兵器的鐵料,通過非官方渠道,經由世族控製的商隊,最終流入……他不敢細想,但一個名字幾乎要脫口而出——秦國。

“鹽呢?”

他強迫自己冷靜,繼續追問。

“鹽的情況稍好,但亦不容樂觀。”

另一名吏員介麵,“海鹽之利,向來由官府專營,世族難以大規模插手。但近來,西部邊境,與趙、魏接壤的幾處關市,發現了一批質地略次、但價格低廉的池鹽和岩鹽,來源不明,衝擊了我們的官鹽銷售。雖總量不大,但此風一開,若背後有人持續供應,恐會擾亂我方鹽政,影響官府收入,進而動搖互市根基。”

“來源不明?”

季無咎追問。

“包裝粗糙,販夫走卒皆言來自‘西邊’。但具體是魏是趙,還是……更西邊,難以查證。”

就在這時,值房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田駢推門而入,臉上帶著風霜與焦慮。

“無咎!果然在此處尋你!”

田駢也顧不上客套,抓起案上的水壺灌了幾口,喘著氣道,“剛收到的邊境急報,不止是鹽鐵!我們在平陸的互市市場,昨日發生了騷亂!”

“騷亂?”

季無咎猛地站起身。

“不是兵禍,是商賈間的衝突。”

田駢解釋道,“幾家來自趙國,主要販賣皮革、馬匹的大商賈,與我們的齊商,因為度量衡和兌換比率的問題,發生了激烈爭執,繼而演變為鬥毆,毀壞了不少貨物。趙商指責我們的新銅鬥‘短斤少兩’,齊商則反訴趙商的皮尺‘自行其是’。雙方僵持不下,市場被迫關閉半日。訊息傳開,已在周邊幾國商賈中引起疑慮。”

季無咎緩緩坐了回去,手指用力按著太陽穴。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刺殺是明刀明槍的警告,而鹽鐵的異常流向、劣質鹽的滲透、乃至市場最基礎的度量衡信任危機,則是無聲無息卻更為致命的侵蝕。對手的進攻,是多點開花,虛實結合。

“田大人,平陸之事,你如何處置?”

他沉聲問。

“我已快馬加鞭,調派了內史府最精通度量校準的工師,攜帶三套標準器,前往平陸。同時責令當地關市大夫,當著所有商賈的麵,重新公開校準所有度量衡器具,無論是齊國的還是趙國的,有爭議的當場檢驗,有誤差的當場修正或冇收。並向雙方申明,若再有無端挑釁、破壞互市秩序者,無論齊趙,一律驅逐,永不允入市。”

田駢的回答乾脆利落,顯露出豐富的經驗。

“處理得當。”

季無咎讚許地點點頭,“此事必須快速、公開、公正,方能挽回信譽。但,這僅僅是治標。”

他站起身,在值房內踱步。“鹽鐵之事,纔是心腹大患。鐵料流向不明,恐資敵國;劣鹽衝擊市場,動搖我財政根本。這兩者,背後定然有人操控。世族……在其中扮演了什麼角色?”

田駢恨聲道:“除了他們,還有誰有這般能量和膽量?田氏、鮑氏,根深蒂固,其封地、門客、商隊遍佈齊國,甚至延伸至境外。他們利用互市之便,行資敵亂國之實,中飽私囊,可恨至極!”

“光恨無用,需有實證。”

季無咎停下腳步,目光掃過田駢和老吏,“田大人,請你動用關市大夫府所有明暗力量,嚴密監控‘通源商號’及其他有嫌疑的世族商隊,特彆是他們的貨物出關路線、交接對象。必要時,可請申不害大人動用內史府乃至司寇(掌管刑獄)的力量,予以配合。”

“好!”

田駢應下。

“至於鹽務,”

季無咎轉向那名吏員,“立刻行文西部邊境所有關市,嚴查私鹽流入,提高對不明來源鹽貨的抽檢比例。同時,奏請王上,可否由大府撥專款,在西部邊境設立幾處‘官鹽平價點’,以略低於市場的價格銷售官鹽,擠壓私鹽生存空間,穩定民心。要讓百姓知道,官鹽不僅質優,而且價公。”

吏員連忙記錄。

安排完這些,天色已矇矇亮。季無咎感到一陣深深的疲憊,不是身體的,而是精神的。他麵對的,不再是一個具體的敵人,而是一張無形的大網,網羅著貪婪、陰謀與龐大的利益鏈條。

“先生,”

他看向一直沉默的石礪,“看來,我們得主動去會一會這些‘網’中的人了。”

石礪隻是點了點頭,手按在了腰間的劍柄上。

要查世族,尤其是像田氏、鮑氏這樣的龐然大物,絕非易事。他們樹大根深,盤根錯節,在朝堂、地方、軍隊、商界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力。直接上門質問,無異於以卵擊石。

季無咎決定從外圍入手,那個被多次提及的“通源商號”成為了首要目標。此商號明麵上的主人是一個名叫弦高的商人,據說祖上曾是鄭國商人,以機智聞名,但如今的弦高,更多是田氏在白手套。

通過內史府的貨籍和關市記錄,季無咎發現“通源商號”近期有一批重要的鐵坯,即將從臨淄以西的甾(zi)川工坊起運,目的地報關是“魏國陶邑”。這是一個機會。

甾川城,以冶鐵聞名,城內爐火日夜不熄,黑煙繚繞,空氣中瀰漫著硫磺和金屬的氣息。季無咎與石礪扮作收購鐵器的行商,混入了這座工匠與商賈聚集的城池。

“通源商號”在甾川的貨棧規模頗大,守衛森嚴。他們觀察了兩日,發現貨棧出貨入貨頻繁,但管理似乎井井有條,難以找到明顯的破綻。

第三天傍晚,轉機出現。一個穿著“通源商號”工服的中年男子,醉醺醺地從一家酒肆出來,嘴裡罵罵咧咧,似乎對工錢或待遇極為不滿。

石礪無聲無息地跟了上去,在一個僻靜的巷口,攔住了他。

那工匠起初十分驚慌,但在石礪出示了內史府的令牌(非公開身份),並許諾重金酬謝和資訊保密後,他猶豫了。在酒精和利益的雙重作用下,他透露了一個關鍵資訊:

“那批要運去陶邑的鐵坯……根本就不是最好的料!最好的‘百鍊鋼坯’,都被東家……哦,就是弦高掌櫃,私下吩咐另外裝箱,打上了……打上了‘丹砂’的標記,說是要運去……運去‘安邑’!”

安邑!那是魏國的舊都,如今仍是重要城邑,但更重要的是,它更靠近秦國!而“丹砂”標記,顯然是為了掩人耳目。

季無咎心中劇震。果然!世族不僅走私鐵料,還將最優質的、可以打造精良兵器的鋼坯,偷偷運往靠近秦國的方向!這幾乎坐實了資敵的嫌疑!

“可知接貨的是誰?”

季無咎追問。

“不……不清楚,”

工匠搖頭,“隻聽押運的護衛頭子喝醉後提過一嘴,說是什麼‘猗(yi)氏’的人,厲害得很,連掌櫃的都客客氣氣。”

猗氏?季無咎迅速在腦海中搜尋。這個名字他似乎在一些雜家的地理誌上見過,並非著名的世族或商號。但在這個語境下出現,顯得格外詭異。

拿到了這個關鍵資訊,季無咎知道必須立刻行動,必須在“丹砂”標記的鐵坯離開齊國國境之前截住它!否則,一旦出了國境,再想追查就難如登天。

他立刻讓石礪動用墨家的特殊渠道,以最快速度向甾城所在的地方官府和關隘發出密令,嚴密監控所有標記“丹砂”的貨物,暫緩放行。同時,他親自修書,將情況緊急稟報給齊威王和申不害,請求授權徹查“通源商號”甾川貨棧。

然而,就在信使派出後不到兩個時辰,壞訊息傳來。

甾川貨棧昨夜突發大火,火勢凶猛,幾乎將整個貨棧燒成了白地。據稱,起火原因是工坊爐火管理不慎引發。而在火災中,不僅那批標記“丹砂”的鐵坯不知所蹤,連那個透露訊息的醉酒工匠,也離奇地淹死在了城外的淄水支流中。

一切線索,戛然而止。

季無咎站在甾川城頭,望著遠處貨棧的廢墟冒著的縷縷青煙,拳頭緊緊握起。對手的反應太快,手段太狠辣了!不僅迅速轉移了贓物,還乾淨利落地清除了可能的隱患。這把火,燒掉的不僅僅是貨物,更是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證據。

“好一招釜底抽薪。”

石礪在他身邊,聲音低沉,“對方在官府內部,定然也有眼線。我們的動作,他們一清二楚。”

季無咎沉默良久,才緩緩道:“他們越是這樣遮掩,越是證明我們找對了方向。‘猗氏’……‘猗氏’……”

他反覆咀嚼著這個名字,“石礪師兄,墨家弟子遊曆天下,可曾聽過‘猗氏’?”

石礪思索片刻,搖了搖頭:“未曾。但天下之大,隱姓埋名的豪商巨賈,或是某些勢力培植的白手套,數不勝數。”

帶著挫敗感和更深的疑慮,季無咎返回了臨淄。他直接求見了申不害。

申不害聽完他的彙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田氏、鮑氏……他們真是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他冷哼一聲,“但無咎,你可知道,僅憑一個已死工匠的醉話,我們動不了田氏分毫。他們完全可以推說那是工匠誣陷,或是弦高個人行為。那把火,更是死無對證。”

“難道就任由他們如此禍國?”

季無咎心中湧起一股無力感。

“當然不。”

申不害眼中閃過寒光,“法家行事,講究證據,也講究時機。動不了根基,就先剪其羽翼。那個弦高,以及‘通源商號’,就是可以下刀的地方。”

他頓了頓,道:“我已收到王上密令,授權你我查辦此事。既然鐵坯的線索暫時斷了,我們就從彆處入手。‘通源商號’生意做得這麼大,偷漏關稅、欺行霸市、以次充好……總能找到罪名。先以商業犯罪的由頭,查封商號在臨淄的總部,拘押弦高,切斷他們的中樞。同時,我會讓慎到配合,嚴格審計所有與世族有關聯的商號賬目,特彆是與邊境貿易相關的部分。隻要找到一處破綻,就能順藤摸瓜!”

申不害的策略,是典型的“術”治。避開與世族正麵衝突,從法律層麵,尋找其代理人或外圍組織的漏洞,逐步收緊絞索。

季無咎明白,這是目前最現實的做法。他點了點頭:“我立刻去準備。”

然而,就在季無咎與申不害準備對“通源商號”動手的前夜,一個意想不到的訪客,深夜敲響了論道軒的門。

來的竟是鮑息,鮑氏家族年輕一代的佼佼者,目前在齊國朝堂擔任大夫閒職,平日以風雅示人,與季無咎在學宮也有過幾麵之緣,彼此還算客氣。

此時的鮑息,冇有了往日的從容,臉上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憂慮與誠懇。

“季大夫,深夜打擾,還望海涵。”

鮑息拱手行禮,姿態放得很低。

“鮑大夫何事如此急切?”

季無咎不動聲色地請他入內,石礪則隱在屏風之後,氣息全無。

鮑息歎了口氣,道:“實不相瞞,是為那‘通源商號’弦高之事而來。”

季無咎心中一動,麵上卻故作疑惑:“哦?弦高一個商賈,何以勞動鮑大夫大駕?”

“季大夫有所不知,”

鮑息一臉痛心,“這弦高,與我鮑家確有些遠親關係,家中有長輩念舊,平日對他頗為照拂。誰知此人利慾薰心,竟膽大包天,可能做下了一些……不妥之事。我們也是近日風聞,深感震驚與不安。”

他這話,明顯是搶先一步,試圖與弦高進行切割。

“不妥之事?鮑大夫指的是?”

“唉,無非是些商賈慣用的伎倆,虛報貨值、偷漏關稅之類。”

鮑息輕描淡寫,絕口不提鐵坯資敵,“家父聞知,極為震怒,已決定不再庇護此等小人。隻是……”

他話鋒一轉,“弦高畢竟經營多年,與朝中不少官員,乃至……其他一些世家,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往來。若此事鬨大,恐怕會牽連甚廣,引起朝局動盪,於國於民,皆非幸事。”

這是軟中帶硬的威脅,暗示季無咎如果深究,會拔出蘿蔔帶出泥,甚至可能引發世家之間的混戰,不利於齊國穩定。

鮑息繼續道:“家父的意思,是請季大夫高抬貴手。我們鮑氏願意主動補繳弦高偷漏的所有稅款,並加倍罰金,上繳國庫。同時,我們會勒令弦高關閉‘通源商號’,其人……也會讓他從此在臨淄消失,永不歸來。如此,既維護了法度,又保全了朝廷體麵,更免去了一場不必要的風波。不知季大夫意下如何?”

季無咎看著鮑息那看似誠懇,實則隱含傲慢的臉,心中冷笑。棄車保帥,斷尾求生。世家大族慣用的把戲。他們願意捨棄一個弦高和一個商號,來保全自身更大的利益。而那批可能已經資敵的優質鐵坯,以及背後更深的勾結,就想這樣輕飄飄地掩蓋過去。

“鮑大夫,”

季無咎緩緩開口,語氣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法者,國之公器,非私相授受之物。弦高所犯之事,若果真如大夫所言,隻是偷漏關稅,自有《關市律》裁斷。若另有隱情……則更需查明,以正國法,以安民心。至於是否會引發風波……”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鮑息:“無咎以為,維護國法之尊嚴,清除蠹蟲之危害,纔是真正的穩定之道。若因懼怕風波而縱容奸惡,纔是動搖國本,取禍之道。鮑氏深明大義,主動補稅罰金,無咎感佩。但弦高及其商號所涉罪責,仍需依法查辦,給天下一個交代。此非針對鮑氏,實為維護齊國‘信義’之根本,望大夫體諒。”

鮑息的臉色漸漸難看起來。他冇想到季無咎如此強硬,絲毫不給世家麵子。

“季大夫,”

他語氣轉冷,“年輕人有銳氣是好事,但過剛易折。這臨淄城的水,深得很。有些事,非黑即白,未必看得清楚。”

“水再深,也淹不冇日月之光。”

季無咎淡然道,“無咎行事,但求問心無愧,依法依理。至於前程安危……既然選擇了這條路,便早有準備。”

話不投機半句多。鮑息知道再談下去也是無用,冷哼一聲,拂袖而去。

送走鮑息,石礪從屏風後轉出。

“他這是警告,也是最後的試探。”

石礪道。

“我知道。”

季無咎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他們越是這樣,我越是要查下去。不僅是為了那批鐵坯,更是為了證明,在這齊國,法度與信義,應該高於世家的權勢與私利!”

他知道,與世家真正的較量,此刻才正式開始。而這場較量,將比在朝堂上應對姚賈,比在邊境說服趙奢,更加凶險,更加考驗他的智慧與定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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