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錯世子妃 第57章
顧峪的傷勢在七日之後沒有惡化,
幾處表皮小傷已經癒合,唯有腰間一處深些的傷口還需小心護理,不過,
軍醫說,
傷口沒有化膿腐爛,而顧峪又無彆的不適,應當是在好轉。
薑行就沒那般幸運了。
他的傷並不比顧峪重,可惜傷口一直不癒合,療治七日,總時不時地發燒。
“夫人,大郎君又高熱不退,您快去看看吧!”
自從薑行受傷,薑姮便遣蕊珠過去照顧,
這日傍晚,蕊珠又急匆匆來報,
哭道:“大郎君好像不行了!”
因著顧峪在養傷,薑姮沒有告訴他,
獨自去看薑行。
短短七日沒見而已,薑姮差點沒有認出兄長,
怎麼瘦成這樣?
他是外傷,又不是脾胃出了問題吃不下飯,
怎麼如此消瘦?
負責照護薑行的軍醫看見薑姮紅了眼眶,怕人責難自己,
連忙解釋:“薑將軍之前就一直吃不慣這裡的東西,自從受傷,傷痛難忍,更吃不下飯了,
每日也就喝些稻米湯,一日瘦似一日。”
“我不能死,我還沒有立功,不能死!”
那廂榻上的薑行不住呢喃,垂下來的手緊緊攥住褥單,嶙峋枯瘦。
“大郎君這些日子總這樣說,高熱的時候說,清醒的時候為了逼自己吃飯,也這樣說。”
蕊珠幼時,見過薑家在前朝呼風喚雨的樣子,彼時的薑行作為青州第一世家的嫡長子,錦袍玉帶,顧盼風流,不知令多少世家女郎見之傾心。
誰能想到曾經那般風光的世家子,會落到如此田地。
“大哥,”薑姮在榻旁坐下,柔聲說道:“你不要著急,好好養傷,傷好了,有的是機會立功。”
薑行似從睡夢中驚醒,猛然睜開眼睛,怔怔望薑姮片刻,“阿姮,你來看我了?”
薑姮輕輕點頭。
這些日子忙著照護顧峪的傷,她一直無暇過來,早知兄長瘦成這般,她該早些來看看的。
“阿姮,你怪我麼?”
約是人之將死,心神都變得脆弱,又是背井離鄉遠在嶺南,身旁隻有薑姮一個骨肉至親,薑行少見地溫聲細語對她說話。
薑姮不答,隻勸他放寬心,好生養傷。
“你怪不怪我,騙你去寒水潭玩耍,騙你說衛國公溺了水,騙你去救他?”
薑行忽而對自己做過的往事記得一清二楚。
一切都是他有意為之,如果沒有那次,或許顧峪沒機會見到他的小妹,或許他不用棒打鴛鴦,不用重傷燕回,不會與燕回結仇……
薑姮並不想提這些舊事,沉默不語。
“阿姮,不要怪我,那時衛國公如日中天,我還曾得罪過他,我必須拉攏他。”
“彆說了,你歇著吧。”
薑姮站起身。
“阿姮,不要走!”
那隻瘦骨嶙峋的手抓住她的衣袖,“阿姮,大哥沒多少時日了,再求你一件事。”
“大哥死的窩囊,一個軍功都還沒有,日後回朝,實在沒有臉麵,你可否請衛國公,酌情,為我記個小功?”
薑姮微微歎了口氣,“大哥,彆想那些了,好好養傷。”
薑行拽著她的衣袖不放,“你答應我!答應我!”
薑姮遲遲不答。
薑行的喘息聲便越來越重,不甘心道:“橫豎是個死,與其死在這裡,不如讓我死在戰場,我現在就出城去找鎮南王,死在他們的手裡,總也算死於王事!”
死於王事,就算功勞。
薑行推開來勸阻的軍醫,下榻,奈何雙腿早就支撐不住身子,癱在地上挪動都費力。
“我不能死!不能死啊!”
他就那樣匍匐在地,額頭抵著地麵,雙拳捶地。
才捶了幾下,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大郎君!”軍醫和蕊珠趕忙把人扶起來,見他本就枯槁的眼睛此刻已入行將就木之態,一口氣都上不來似的。
“大哥,你彆這樣!”薑姮亦來扶他。
“阿姮”,他反手抓住女郎手腕,像抓住了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阿姮,給我報仇!殺了燕回!殺了燕回!”
“殺了燕回!”
“答應我,殺了燕回!”
他雙手都攥住女郎纖弱的手腕,瞪圓的眼睛牢牢釘在她身上,氣息忽如燈滅,眼睛卻依舊大大睜著,隻那瞳孔扛不住生命力的消失,一瞬渙散。
他的手還蜷曲著,但是沒有力量,抓不住東西了。
他的身子傾倒下去。
“大郎君!”
軍醫捉脈,探鼻息,又一番施救,終是無力迴天。
“夫人,薑將軍歿了。”
薑姮整個人亦是僵的,手臂下意識蜷縮在懷裡,躲避著兄長抓來的手。
那雙眼睛還望著她,死不瞑目,似在追著她囑咐,要為他報仇。
······
客死他鄉的將士都不辦喪禮,今日死,明日就裝入棺槨埋進了叢葬墓地。
葬畢兄長第七日,薑姮依舊沒有叨擾顧峪,獨自來墓地祭奠。
祭罷兄長,又在趙青墓前奠了一碗酒。
這裡是一處小山丘,山中常有婦人勞作,時而會唱著山歌。
月光光,照池塘,騎竹馬,過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過,娘子撐船來接郎。
問郎短,問郎長,
問郎此去何時返。
歌聲清脆,和在風裡,拂過一塊塊墓碑。
薑姮靜靜聽了會兒,起身離開,一回頭,見燕回就在身後。
自從顧峪傷勢好轉,因為戒嚴不許百姓進入山川林澤耕作漁獵的禁令就撤了,按說燕回應當早就有機會像從前一樣悄悄潛出城去。
為何他還沒有走?
燕回手裡握著一把短刀,他離她本就不遠,又向前逼來兩步,與她近在咫尺。
“阿久,殺了我吧。”
他扯過她的手,掰開,將明晃晃的短刀塞進去,複又握緊,引著她朝自己刺來。
薑姮用儘渾身的力氣對抗,不肯傷他分毫。
她怎麼下得去手啊?
六歲相識,十八歲被迫生離,十二載相伴相知,三載的思唸佛前發願,終於再見時,他安和無恙。
如今,他卻要叫她親手了結了他……
聽了她三年祈願,為她遂願的佛祖會笑話她的。
“阿久,殺了我,為你大哥報仇。”他抓著她的手腕,這樣說。
薑姮努力撤著手,把短刀橫在手中,不叫刀尖朝向他。
“你到底要做什麼?”薑姮的聲音帶著些酸楚,“要讓我大哥看著,我不肯殺他的仇人麼?”
“燕回,你與我大哥積怨已久,是我薑家對你不義在先,你要報仇雪恨,也是應當,我不怪你,但是,你一定要讓我如此為難麼?”
燕回眉心擰緊。
她竟冷冰冰地稱他的姓名?
“阿久,不要這樣對我說話,你可以殺了我,但是不要這樣對我。”
如果他死了,她能像從前一樣對他,他願意死。
他像隻彷徨失措的小獸,抓著她的手腕,渴盼著她殺了他也不要拋棄他。
薑姮閉眼,忍下自鼻尖衝上來的酸澀。
她怨過他,怨他在神都時失約,沒有去接應她,怨過他不肯放棄鎮南王和她一起遠走高飛,也怨過他隻顧著照應那位蕭家妹妹,而忽視了她。
但她知道,她從來不恨他。
便是他重傷了兄長,兄長死不瞑目哀求著她報仇,她對燕回,還是恨不起來。
十二載的情分,她與兄長都沒有這麼厚的情分,她怎麼恨得起來燕回?
“阿兄,好好做你的事情吧。”
燕回聽得出,她果真是決心,要和他相忘於江湖了。
上次在這裡,她還想方設法央勸著他和她一起離開。
這次,就已決定同他老死不相往來了。
“阿久,殺了我。”
明明阿久之前那般在意他,眼中唯有他,他們有十二年的情分,便是三載生離也從未忘記過彼此。甚至就在不久前,她還告訴他,她不遠千裡背井離鄉來到這裡,是為了他。
他們明明兩情相悅啊……
怎麼會走到這一步?
早知有今日,不如無當初。
······
“主君,蕭參軍又來了,在墓地攔下了夫人……”
具體的細節,近隨沒敢詳稟,畢竟顧峪的傷還未好透,若再氣著了人……
顧峪沉眸,眉宇亦重重壓低了幾分。
他對燕回不夠仁慈麼?
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他,明知他假意投誠,也未曾逼迫試探讓他去做兩難的事情,他殺了薑行和楊之鴻,重傷於他,他仍舊放他安然離開。
他對他仁至義儘,給足了他體麵。
他倒好,不知感恩也就罷了,還蹬鼻子上臉,在他的地盤來去自如,還敢……糾纏他的夫人!
真當他是隻沒脾氣的貓麼。
“把人拿下。”
左右薑姮說過,不必顧念她曾經的話,況且,他對燕回的縱容,她也是看在眼裡的,她總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為著護下人和他鬨得不可開交。
······
顧峪來了牢中,望見燕回坐在牢房內陰潮的地麵上,神色平靜,鎮定自若,倒像甘之如飴。
他來這裡就是為了坐牢麼?
近隨說,他把短刀遞給薑姮,讓她殺他報仇。
他果真求死,何必來這裡?哪棵樹上不能吊死,哪把刀不能自戕?
他就是不死心,不甘心,想來爭一爭搶一搶罷了。
他明知道,薑姮怎麼下得去手殺他?
他恐怕就是要讓他知道,哪怕是他殺了薑姮的親兄長,她都捨不得殺他。
“蕭參軍,彆來無恙。”
顧峪的傷還未好透,不能久站,在獄吏搬來的高凳上坐下,與牢房內的燕回隔著柵欄相望。
燕回低眸,不看顧峪。
顧峪也不惱,兀自平心靜氣地說著話。
“我本來不想抓你,因為阿姮曾經求過我,他日兵戈相見,留你一命。”
燕回神色一滯,擡目望了過來,眉宇動了動。
“但是,前幾日,阿姮又和我說,你們已是陌路,讓我不必再顧念曾經的承諾,若有必要……”
顧峪特意停頓了下,確保燕回清清楚楚地聽見,“儘可殺了你!”
話落,他瞧見燕回方纔有些動容的神色,此刻如墮冰窟。
他卻沒有給他喘息的機會,繼續補刀。
“你讓阿姮殺你,不是在為難她麼,你又不是不知她曾經多在意你……”
又刻意停頓一息,可惜道:“雖然她現在已經對你失望透頂,可是,她宅心仁厚,怎麼做得出殺人的事?”
“你果真生無可戀,有的是辦法。”
他敲敲牢房凹凸不平的石頭牆壁,意在告訴他,撞牆就是一個法子。
燕回望著顧峪,忽而挑釁地笑了下,“衛國公,你不是已經得到阿姮了麼?”
“這麼想我死,是怕我再搶走她麼?”
顧峪亦是輕蔑地笑了下,正要開口諷上幾句,聽到有人朝這邊來了。
“夫人,牢裡陰暗,小心腳下。”
是薑姮來了。
顧峪抿唇,收斂起輕蔑譏諷之色,做謙恭有禮狀,有意地微微提高了音量,說起另一番話。
“阿姮自幼多蒙你照護,她能如此寬厚仁義,我想,其中必少不了你循循善誘,我亦是十分感激你,此前承諾她不傷你性命,也是有這番思量。”
“良禽擇木而棲,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嶺南地狹物薄,終難對抗泱泱大齊,於公於私,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著。”
最後四字,格外語重心長,發自肺腑,字字真心實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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