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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妖異錄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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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月為毒月,五日乃惡日。

傳聞,該日邪祟當道,五毒並出。

端午日,百姓多采菖蒲、艾子插門旁或懸戶上,以禳不祥。

當然,江城的一些考究人家,常以艾為虎形,置於家中。或是剪綵做小虎,並粘以艾葉。

一早,蘇府彆院。

蘇浩月便盤腿坐在廊下,撚艾,搓草,悠然紮著各色小物。

淡淡苦澀的味道,在空氣裡慢慢散開。

花奴聞不慣艾的味道,遠遠躲在一邊,隻拿眼睛瞅著。

她家公子的手,白如玉,窄而薄,但極為靈巧。

眨眼,草編紮的蚱蜢、蜻蜓、小虎、兔子……一應排開。

其中甚至還有個小人兒。

花奴順著那雙手,往上看,是公子淡淡的眉眼,如櫻瓣般的唇隱隱含笑。

片刻。

隻見蘇浩月俯身,對著紮好的小物吹了一口氣。

隨即,搖頭,探腿,晃須,擺尾……個個活了過來。

花奴驚奇,“咦”了一聲。

“驅邪除汙,散。”蘇浩月輕語。

窸窸窣窣,細細碎碎。

幾隻小物,眨眼,奔走在廊上,而後潛入進屋內、花下、傢俱的陰暗處。

而那隻草小人,則揮舞著手臂,搖頭晃腦的朝花奴奔來。

“公子。”花奴驚得躲閃。

蘇浩月看她,眉眼笑意漸濃。

和煦如陽,又淡似清風。

花奴鮮少在彆人臉上看到這樣的笑,不由禪了禪。

晃神的功夫,那小人便攀著花奴的裙襬,颼颼如風,一路到了她的肩上。

“花奴,花奴”小人附在她的耳邊,聲如蚊蠅。

花奴呆愕。

聲音熟悉如公子之聲耳。

而遠處坐著的蘇浩月正捏著酒杯慢慢品嚐,眼神悠然望著遠方的天。

天淡藍淡藍,淡的如水。

“花奴,今日我們去西山遊玩吧。”小人如是細語。

花奴忐忑,不敢應答。

“西山的和尚、曇花、鬼火……隻有今天才能看到哦。”小人絮叨不停。

花奴眨眨眼,忍不住問:“公子,是你嗎?”

“唔。可不正是。”小人笑答,耳語溫和。

“那……那為何……”花奴奇怪。

蘇浩月坐在遠處,端著酒杯,衝她一笑,“不拘形態,方能自我自若。興致使然,我隻是想換個樣子與花奴說說話罷了。這是我,那也是我。”

隔半刻。又補一句,“剛纔花奴的驚慌模樣,煞是可愛。”

花奴心中嘀咕,今日,公子的興致看上去,的確不錯。

“西山,可願陪我一道去?”

蘇浩月在說,同時那小人正用細草揉成的手,在花奴的脖子上輕輕的撓。

微癢,卻不惱人。

花奴側首,垂眉,看著小草人,婉然輕笑,“自是隨同。”

西山不遠,但也不近。

與蘇府彆院隔幾座山村,一片湖泊,過去便是。

阡陌之上,紫薔薇一簇一簇,枝枝蔓蔓,似乎茂盛的要將路掩隱了去。

初夏,蘇浩月穿一件質地輕盈的長袍,顯然是他慣穿的淡青色。

一對寬大的雙袖,隨風飄飄,像兩隻大蝴蝶。

花奴不緊不慢的跟在後麵。

遠山如黛,白鷺展翅。四野田疇,禾苗豐茂。

自是夏色怡然,又無酷暑曝曬。

暮春,初夏,多是人間好時光。

走了幾許。

蘇浩月驀然頓足,嘀咕一聲,“唔。怎生剛出門就被纏上了呢。”

花奴茫然不解,“公子,何物相纏?”

“看你的衣裙。”

蘇浩月指了指花奴的衣裳,裙襬上不知何時沾了一些不知名的絨絮。

白細纖柔。

“咦”花奴彎腰,伸手要去拍打。

卻被蘇浩月一把拉住,“花奴,這些可不能用手碰哦。”

花奴頓了頓。不由認真端詳起來。

哎!

花奴頹然,看的兩眼痠澀,依然是絮。

“這些是夏之塵。”蘇浩月微微蹙眉。

“夏之塵?”

“一種夏天纔有的灰塵,附著自然萬物,日月風雨佐之,而後成靈。”蘇浩月淡淡的說,“其形之微,其態之輕,常常讓人疏忽。”

風微微拂來,裙襬,青絲,飛揚。

花奴止不住抖了一下,“公子,這可是有害?”

“唔。其實世界諸物大多都可算是一種靈,如人、鬼、妖、神等等。道者常言,道生性,性生心,心生覺,覺生靈,靈生識,識生妄。一旦有妄,便生了好歹。遂,這夏之塵,亦是有好有壞的。”蘇浩月眉目舒展,“由此,花奴還是當心些。”

“公子,我……我這是如何是好?”

“花奴,不急。”蘇浩月隨手從路邊采一掬穀莠子,還未生穗的那種。

而後於手中再三揉之。

青色的汁,洇暈了他白玉般的手。

似乎要揉爛之際,他手一揚。

那草之末,悉成小小飛牤,隨風而起。

“花奴快快轉幾圈。”

“嗯。”

風起,裙襬如傘般展開,趟到旁邊的薔薇花,又揚起飛花輕露無數。

隻是半晌。

裙上細絮,洋洋飄然,追隨著那一排直上青天的飛牤,緩緩離去。

“啊,飛走了。”花奴詫異的叫起來。

“嗯。夏之塵被我的飛牤所騙,以為是同伴呢。”蘇浩月仰頭,歎然。

而後似乎想起什麼,又道:“曾經,有人大意,被夏之塵入了眼,一隻瞳孔被其生生侵蝕之。唉,有害的東西,哪怕小到一粒塵,也會傷人性命。往後遇到此類之物,小心為妙哉。”

花奴默了默,點頭。

太陽漸升。

大片的金紗,披散四野。

他們從田壟上走過去,就到了湖蕩邊。

潮濕的空氣裡,有水、青草、泥土混合的味道,深深嗅一口。

緩緩吐出,有一種怡然舒暢。

花奴正吐納呼吸,密密匝匝的蘆竹叢裡,嘩啦啦一串響。

起初被驚嚇的是幾隻悠然鳧水的野鴨,它們撲騰短翅,快速從水麵驚然掠過,一頭匿入對岸的蒲葦中。

蘆動,船出。

原是一葉小舟。

“月公子。”舟頭有人聲傳來。

隨聲望去。

舟頭,有一團綠色。

隱隱約約是個人行。

但又不是人。

此物頭頂一蓬寬大的荷葉,身無衣物,皮膚是淡綠色,上下肢有大鷹勾般的利爪。胸前背後,為堅硬的綠色盔殼。

哦,是個妖吧。

有點像綠……烏龜。

花奴這樣想著,小舟已靠了過來。

“目童,煩擾。”蘇浩月抬腳踏上小舟。

那被稱為目童的妖,一抬頭,道:“能載公子一程,乃是榮幸。”

花奴詫然吸口涼氣,原是那妖從荷葉下露出的臉上,無鼻無嘴,俱是一隻隻滴溜滴溜轉的眼睛。

一、二、三……

呼!有八隻眼。

“這位小女子,請上舟。”目童用竹篙,輕輕磕了磕舟沿。

無嘴,話語不知從何而出。

而骨碌碌的八隻眼,齊刷刷朝花奴看過來。

讓人驚得一身冷汗。

“花奴,形乃虛相。目童雖是皮相不善,然溫柔和善。莫怕。”蘇浩月立在舟上,說。

花奴赧然。

目童似乎一呆,連忙垂首,將臉躲回了荷葉之下,喃喃嘀咕:“莽撞,莽撞。”

湖麵的風,帶著一絲涼意。

花奴麵色微紅,覺得自己實在小氣。連忙垂首,抬腳,也上了舟。

目童動作嫻熟,篙起篙落,小舟飛快地劃進了蘆竹蕩中。

夏的蘆竹長勢極好,高高的蘆端,正抽出一線新穗,是嫩灰色,軟軟的,如一簇絲線般。

水麵上,青浮萍,紫浮萍,隨波盪漾。

孑孓、水蚊子、長腳細蜘蛛、紅娘華,在浮萍水波間,自由來去,不驚不擾。

物微命促,倒也是絢爛鮮活。

花奴彎腰,手指從水中滑過,激起水花點點。

頭頂的陽光,影射水中。

清澈的水琉璃絢麗,能見水底遊曳的魚兒,還有隨之搖擺的水草。

咦?

驀然,花奴輕輕驚一聲。

然後把身子往前探了探,一張臉,似乎要貼上水麵。

水麵倒影,是她自個一張錯愕的臉。

而同時,遠處水底,婆娑水草間,徐徐嫋嫋,有一年輕女子潛來。

紅裳雙袒,髻發紛亂,麵上帶著微然笑意,她雙目慈愛垂斂,看著懷裡正被餵乳的東西。

近了。

纔看清,她懷裡是個肥大的紅色鯉魚,如剛出生的嬰孩,正伏在女子懷裡吮吸不止。

呃。

花奴麵色煞白,整個人一驚,險些栽到水裡去。

“小女子,當心。”正撐篙的目童連忙出手,鷹鉤般的爪子,勾住花奴的肩膀,將她拉回舟上。

“水……水裡有……”花奴瑟瑟指了指水。

“閒事莫管。”目童繼續行舟。

“公……公子……”花奴轉頭看立於舟頭的蘇浩月,他麵色淡然,目色依然看遠處的蘆葦,菖蒲。

不曾應答。

花奴不甘心,伸手去拉他的衣服,“公子,水裡有妖怪。”

“花奴,那不是妖怪,是個人。”蘇浩月回頭與她寬慰一笑。

他都不曾看水下一眼,怎知是人是妖?

花奴抑鬱。

“好了。此等閒事,我們不能管。”蘇浩月見花奴意誌沉沉,眉不自覺的蹙了蹙,隨口又道:“煩請目童,快些。”

“哎。月公子站好。”目童竹篙一擺,本於水上的扁舟,化作一條綠練,似布非布,似氣非氣。

載著他們,在水上飄然滑逝。

花奴隻覺周遭景緻,化作團團朦朧綠意,快速閃過。

不過,她的眼尖。

還是瞥見,剛纔他們的行舟之處。

那紅裳女子,從水下探出頭來,濕漉漉的,如詭異妖冶的紅蓮。

她懷裡的紅鯉。

“噗噗”拍幾下尾。

而後竟然發出清脆且尖銳的……小兒啼哭之聲。

那聲音如芒針刺耳,讓人腦仁突突的疼。

花奴背脊發涼,簌簌一抖。

蘇浩月歎氣,將手輕輕按在花奴的肩上道:“可能我今天……真不該帶你來西山。”

啊?

花奴傻著眼看他。

目童不經意的,又將臉從荷葉下探了出來,詫異道:“日落西山本無山,月公子怎不與小女子講個清楚,就將她帶來了。”

就關照女孩子這一事而言,月公子可真不如那些個凡人男子體貼呢。

目童的八隻眼,骨碌骨碌,流轉間帶了些對花奴的垂憐。

“臨時起意。來時匆忙,她不曾問,我……倒也不曾講。”蘇浩月語氣平和,但眼中有些無辜。

日落西山本無山?

花奴低喃這幾個字。

心絃一蹦,險些跳出來。

她想起來了。

曾經老榕樹說過,江南有西山,不因有山,而是幻影成山成障。

此間,乃是修羅居住之所。

而老榕樹再三交待,她……畢生對此地能避則避,能躲則躲,否則災禍將至。

而早晨,公子詢問她時,她隻顧著驚詫那小草人,竟冇上心,當然她也早是把老榕樹的囑托忘得一乾二淨了。

花奴麵色一苦,央求道:“公子,我……我想回去。”

蘇浩月頭一歪,沉吟許久,才道:“花奴,已晚”。

那目童也歎口氣,幽幽道:“小女子,我們已入西山之境。這裡的回頭路,切切不可走。”

花奴隻覺整個人旋了旋。

此時才注意,目童的綠練已離了原本那片湖麵,似乎在扶搖直上。

但顯然,他們的腳下依舊是涓涓水流。

隻是這水似乎從天際緩緩流淌而下。

謔。

這……竟然是一條垂直於天地間的河。

他們在逆河而上。

環望四周,隻有下方不斷漸漸遠去的碧色湖泊,蒼翠大地之外,其餘都是白茫茫的水。

唔。完了。

花奴氣餒。

蘇浩月不言不語,隻是用眼淡淡看花奴,似乎並無寬慰安撫之意。

“月公子,休怪目童多言。你啊,雖是身卷人間煙火,洞察世人世情。可惜,骨子裡真個是淡漠情冷的男子啊。”目童似乎生出幾許不平,忿忿而言。

可憐這小女子如此驚惶。

聞言,蘇浩月揚眉含笑,“目童,你這是在拿通天眼,窺我內心嗎?你可知,我現下的這個身子是借來的他人之身,早是被掏了心的。我蜷縮其中,隻不過還其主人一個恩情。”

“月公子。錯,錯。”目童驟然湊上前,幾隻眼,嗖嗖迅轉,“目童之目,不僅窺人,也能窺仙。當年,公子雖自廢仙根,捨棄仙身,但爾之龍心,尚在。我一樣可窺之。”

一顆龍心,平靜無波。

佳人相伴,卻無過多關念之情。

此般不是淡薄,又何謂淡薄。

“哦!那你可是窺出什麼來了?”蘇浩月下巴微抬,嘴角雖有著笑,但目色冷冽。

花奴駭然,不自覺的後退一步,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公子。

他周身的氣息,給人一種無形壓迫和震懾。

目童也呆了呆,連忙垂首躬身,“莽撞,莽撞。目童口無遮攔,還請月公子莫怪。”

“唉!目童隻是在說實話罷了,我又何來責怪。”

蘇浩月淡淡說,眼眸如冬雪初融,是熟悉的溫文淡和。

花奴張嘴本還想說點什麼。

但是又發覺什麼也說不出來。

或者說什麼都不合適。

她隻能拿眼看蘇浩月,看他眼眸深遠,眉目如畫。

恍然,花奴發現,他們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涯。

她不瞭解公子,似乎公子也冇什興致瞭解她。

她的憂懼,她的歡樂,她的喜好,她的種種,似乎隻有那個叫了悟的和尚,才熟稔且記掛在心。

可和尚哥哥說,他是人,他不能陪她永永遠遠。

但隻有人這種生靈,才天生具備那般細膩之心,善於從一個動作,一個眼神捕捉對方的喜怒哀樂。

人最善觀察,也最懂人心。

即便是眼前的目童,雖說有通天眼,它窺探的也僅僅是心之一角罷了。

遂,這般小心翼翼的問心問情之事,對月公子而言,著實有些強求了。

綠練再行幾許。

水之巔,便是岸邊。

“月公子,目童隻能送你們到此,請登岸。”目童恭敬說。

岸上,陽光明媚,夏風徐徐。

滿眼蒼翠,野草,花香,飛鳥……與人間一般無二。

甚至在遠處,稻田整齊,禾苗新綠。

“謝謝目童。”蘇浩月攜著花奴的手,下舟,登岸。

目童答:“吾之榮幸。告辭。”

話畢。一陣風來。

目童的身子在風裡,開始化作無數綠點,如夏夜的螢火般盈盈飄逝。

不過,仔細看,那些綠點,其實都是一隻隻細小,卻又鮮活的眼眸。

風裡,有目童的聲音傳來,“月公子,我之目,雖是冇法看穿你身邊小女子的原形,但是她的心……剛剛有一刹,對此地很是懼怕呢啊……”

“多謝目童提醒。”蘇浩月握著花奴的手,緊了緊。

所謂目童者,是為綠妖也。

春夏日,草木碧意盎然,蒼翠漫野,碧、翠皆是綠,由顏之色,滋生而出的妖便是目童。

相傳,此妖善窺人心,遂成形之後,麵有八目。

摘一片綠葉,折之,綠汁肆意,正是目童之淚也。

蘇浩月低頭,看掌心,那裡還有驅趕夏之塵時,揉穀莠子留下的洇染綠意。

愛流淚的妖怪,怕也是多情之物。

而盤桓人間,淡漠清冷未必不是好事。

蘇浩月嘴角輕揚,笑意擴散,炫目如夏花。

不過,話說回來,他的龍心,怎會輕易被一隻目童窺探了去。

他轉頭,看花奴許久。

而後俯身,與她麵前,定定道:“花奴,隻要我在,無論何時何地,定會護你周全。”

花奴看這人如波如澈的眼神,怔怔無言。

“所以,不要驚慌,也勿要再為心中之事困擾了。”蘇浩月陌然淺笑,拽起她的手,道:“走吧,我們去找和尚。”

西山之野,白鴛飛翔,阡陌縱橫。

自是風光無限好。

小橋水淺雲天碧,

淡霧薄靄鬆竹青。

蘇浩月與花奴停在一扇半掩的柴扉前。

門扉上,歪掛著一片竹牌,上書“曇花廟”。

兩邊石製的提燈小沙彌,落落拓拓,被塵灰蛛網覆蓋。

門扉後的院落裡,一株青鬆,華蓋如傘,遮天蔽日。

蘇浩月隻是頓了頓足,便徑直推門而入。

庭院裡,光線幽晦,透過鬆枝的碎陽,斑斑點點的落了一地。

空氣溫潤清涼,並無初夏的燥意。

腳下是厚厚的鬆針,那番鬆軟似乎許久都不曾有人打掃過。

循著小路,一直走到禪房前。

四麵幽靜,隻聞藏於鬆樹中的鳥雀啁啾。

“公子,無人?”

花奴往敞著門的禪房內探了探頭,極小的空間裡,有一條掉漆香案,一鼎冷清的香爐,一扇蒲團,四壁蒙塵。

靜靜寂寂,竟然是個無僧無佛的空廟。

怪哉,怪哉!

蘇浩月不曾接話。

倒是有一粗曠之聲傳來:“和尚在此,施主請往此處來。”

此處?何處?

這聲音似乎冇有方向,又似乎來自四麵八方。

似近在耳邊,又似遠在天邊。

“這和尚。”蘇浩月仰頭歎氣。

而後捲起花奴,一陣風般,就上了那株青鬆之頂。

其態若行雲,其輕似飛燕。

飄然落下時,腳底是塊極大的竹蓆。

席鋪展於樹冠,一如平地。

席上盤腿坐著一胖頭和尚,滿頭滿腦長了些黃褐色的癩皮。

看著讓人直冒雞皮疙瘩。

“和尚,叨擾。”蘇浩月揖禮一拜。

和尚笑吟吟,合掌道一聲:“阿彌陀佛。月公子。”

和尚眼眸微轉,看向了花奴。

他的眼神並不鋒利逼人,但有著看穿所有虛妄與汙穢的澄澈與機敏。

花奴被和尚看的大為不自在,學著公子剛纔模樣,也道:“小女子……花奴,見過和尚。”

“花,奴。”和尚將這二字在口齒間咀嚼一番,手上數唸的禪珠一頓,搖了搖頭,“非也,非也。東瀛人,認為名是為短咒,束縛也。而我等認為,名通命也。奴,卑微之稱,怎好用在如此妙齡女子身上。雖然老衲瞧不出你的真身,但爾之命格……”

“和尚,鍋中燉著何物?”蘇浩月出言,突然打斷了和尚的話。

原來,和尚的麵前,有石爐,爐火正旺,火上有一石鍋。

鍋中正“嘟嘟”沸騰。

“哈。”和尚眉眼一展,自是理會。

原來人家月公子,不願他多言呢。

“罷了,罷了。老衲多嘴了。”和尚低喃。

熟料,蘇浩月倒是話鋒一轉,說:“花奴之名,正是我取。古人有飛奴,鴿子也,視為親信。有竹奴,竹夫人也,常於榻上摟之抱之,極為親昵。有荔枝奴,龍眼也,甜潤汁多,美人口舌。而我這花奴,花也,美人也,貌若芙蓉,舉世無雙。又有何錯?”

和尚一聽,不如怔住,有些啞口無言。

這月公子看似柔和親切,怎生小氣起來,口舌如此厲害。

“還有……”蘇浩月嘴角狡黠一笑,湊到和尚麵前,輕聲道:“鄙人當下正好姓花,花奴,正是我之奴。是為吾之物也。”

嘖嘖。

和尚直接被噎的半晌冇緩過神來。

“唔,鍋中原是清水野菌豆腐湯呀。”蘇浩月兀自盤腿坐下,眉目依然是淡淡笑容。

哈哈——

和尚猛然爽朗的笑起來,聲如洪鐘,“月公子之言。妙,妙哉。”

說罷,唱一聲“阿彌陀佛。”

花奴立在一旁,倒聽得幾許清楚幾許模糊,有些無所適從。

那和尚開始招呼,“來來,女施主也請落座。”

花奴欠了欠身,從善如流。

樹冠上的風,帶著四野之氣,怡然舒暢。

石鍋裡,黑菌,清水,雪白豆腐。

簡單,無雜,卻清香四溢。

花奴抱著盛好湯的小瓷碗,輕輕的喝一口,感覺鮮的眉毛都要掉下來。

和尚突然一揚手,隨風招來一壺酒。

“今日風景不錯,少了此物可不行。”和尚說著,又憑空招來三隻杯盞。

花奴呆了呆,小聲嘀咕,“和尚也能喝酒嗎?”

蘇浩月笑,“他這和尚,不但喝酒,還娶有一妻呢。”

“美好的東西,不光眾生要嘗,和尚要嘗,其實佛祖也該嘗之。”和尚斟滿酒,與蘇浩月,花奴各遞一杯。

他們也不推卻,謝罷,接了過來。

“和尚,還有……夫人?”花奴止不住張望四方,似乎冇有見到其人呀。

莫不是出門了?

“哈哈。勿用找啦。”和尚似乎瞧出花奴的意思,用手拍了拍左胸,“她在我的心房裡。”

聽罷,花奴抑鬱,出家人不打誑語,可這和尚倒是會胡說的很。

不過,他的手拍在胸上,是“咚咚”的空曠之聲。

似乎是空心的,感覺又像敲在門上。

花奴頓時又覺得怪異。

“時辰未到,和尚的夫人還不能露麵。我等且安心候著,自然會見。”蘇浩月在一旁道。

“來吧,嚐嚐我夫人親手做的花釀。”和尚招呼起來。

一麵品酒,一麵居高眺望。

風軟陽和,遠景如畫。

就算用儘天下最美的詞,也無以表達其中之境。

花奴不由看得癡了,胸中豁朗起來。

清風拂起她的髮絲,夭夭然,倒是與身側月公子的青絲,有幾許相擾相纏。

酒微酣,日偏西。

花奴隻覺麵頰騰然似火,熏熏然,有些暈眩。

“唉,太過貪杯了。”蘇浩月無奈,一手將花奴依然攥手裡的酒盞奪了過來。

“酒……裡麵還有。”花奴搖搖頭,嘟囔。

蘇浩月一舉杯,將她酒盞裡的殘酒喝了精光,隨後衝她揚了揚,“現在已冇了。”

“哦!”花奴無奈吐口氣。

片刻,她突然揚起頭,指著遠處道,“公……公子,那裡……有好多美人,還有好多好多……高堂大殿。”

蘇浩月一詫,順著她的手看遠處,夕陽淡淡,暮靄四起。

何來美人?何來大殿?

“真是醉了。”蘇浩月歎然。

那和尚卻渾身一顫,驚然喚,“月公子……”

蘇浩月看和尚,暮色照著他的癩皮臉,有些驚惶。

“如何?”

“她之所見……莫不是修羅殿也。”

蘇浩月麵色一沉,冷了聲音,“休得胡說。她是醉了,幻覺而已。”

“西山之西,修羅幻境。非修羅殿上人,窮儘方法不得其見。她被封印了原形,可不要是修羅殿上人。”和尚如此道。

“其原本之相,為江城一花魄。這個我比誰都清楚。和尚不要妄自揣測。”蘇浩月輕笑起來,“和尚既然敢藏身於修羅之西山。難道還怕修羅殿上人?”

“呃。阿修羅之惡名,連佛祖都怕,老衲豈能不怕。我若非犯戒,想與夫人長相廝守,以避懲罰,怎生也不會躲藏到此處來的。”和尚說。

“公子,那……那裡有美人……衝我笑。”驀然,花奴拽住蘇浩月的衣服,望著遠天說。

“胡鬨。”蘇浩月於她麵上手一揮,道“先睡會。”

花奴身子一軟,歪倒於席,蘇浩月的腿,正好做了她的枕。

“唉。月公子,休怪老衲多言,日後你還是小心為妙。”和尚搖頭晃腦,繼續喝酒。

蘇浩月垂首,看腿上之人。

夕陽的最後一縷紅光,映照其麵,雖說稚氣未脫,但已是美人之相。

夜,有露。

花奴醒來時,覺得樹頂的濕氣有些重。

月公子與和尚停了酒,正閒閒對弈。

旁邊空氣中,忽悠悠飄著幾串幻火,照耀一片。

一子落下,和尚開了口,“時辰幾何,夫人可出否?”

“戌時。可出也。”有女子之聲,應答。

和尚歡喜,連忙將身上的單衣褪至肚臍下。

謔喲!

花奴震了震。

隻見和尚左邊半麵胸膛琉璃透明。

裡麵有棱有格,似乎是個窗戶。

棱裡有薄透軟皮垂蓋,而且皮後似乎有光,影影綽綽,能見有窈窕身子走動。

“夫人,怎生還不出?”和尚著急。

“哎呦,休急。今日有客,好讓妾身裝扮裝扮,莫要唐突了去。”裡麵的女子嬌嗔。

“哦”和尚咧著嘴笑。

而後對著月公子道:“愛美之人,難免要拾掇一番。月公子莫要見怪。”

蘇浩月抿嘴淺笑,擺了擺手。

花奴心想,身體窈窕,音如黃鸝,又愛妝容,這該是美婦人也。

不由一下來了興致,瞪著眼睛,坐等。

半刻。

一聲矯喚,“妾身出也。”

隨即,皮簾一掀,一個身影從裡麵飛騰而出。

出了和尚的胸膛,那身影愈變愈大,最後落地時,乃……乃……

花奴目色呆滯,張著嘴,隻感覺天靈蓋,似乎被人拍了一掌。

“花奴。曇蘇夫人雖美,切切不可露出如此模樣。”蘇浩月小聲提醒。

美,的確美。

可是……可是……這夫人為何冇有臉,原本是五官的麵上,則是一朵正盛開的……曇花。

蕊細,花白。

清香四溢,光彩奪目。

可是……與那髮髻,玉脖,豐韻十足的身子,長在一起,倒是詭美的嚇人。

“唔,此番月公子前來,是為和尚,還是為曇花?”曇蘇夫人倚著和尚妖冶的坐了下來。

蘇浩月不答,嘴角帶著若有若無的笑意。

曇蘇夫人提起酒壺,為眾人麵前的酒盞斟滿,動作輕盈熟稔。而後徐徐道:“依妾身看,月公子這回似乎既不為和尚,也不為曇花呢。”

“哦?曇蘇夫人何以這般斷定?”蘇浩月似乎來了興致,問。

“因為啊”曇蘇夫人頭微側,那朵曇花臉,緩緩一張一翕,而後幽森森道:“我聞到公子你身上……濃鬱的花蜜味道。”

花蜜?

花奴嗅嗅鼻子,似乎她並無從公子身上聞到花蜜味。

蘇浩月笑意不減,但花奴看到他淡和的眼眸,閃過一絲亮。

如璀璨流星。

“花蜜?”和尚摸摸腦袋,有些迷糊,湊著鼻子到蘇浩月身邊,“老衲怎生冇聞到?”

“哈?爾等當然聞不出,這花蜜為花妖之液髓。非同類難以嗅察。”曇蘇夫人似乎大為得意,“此蜜又名合歡蜜,乃花妖專門用以索歡求愛之物。對方一但沾惹上,便會為此香所縈繞,自然日日浸淫其中,直至……

“夫人,直至如何?”

花奴聽得雲山霧罩,不由驚了一下。

曇蘇夫人笑歎,“直至自投羅網,甘願為其所虜。人間一些貪念之徒,多生擒此類花妖,以非常法提煉其蜜,做成春藥。據說,隻一滴,便能叫人至極樂之境。”

呼!

花奴深深吸口氣,心裡莫名悶沉起。

“月公子身上的蜜香這般濃鬱,想必這妖怪對你是……垂涎三尺啊!”曇蘇夫人閒閒靠在和尚身上,如此說。

這可真是糟糕!

花奴憂慮的看向自家公子。

蘇浩月迎風淺笑,似乎並不以為然。

“月公子,你怎生如此大意,竟被這等妖物纏上了。唉!”和尚大為忿忿然,自是帶了些惋惜之情。

“哈?以月公子之修為,怎會輕意被纏。莫不是……情投意合,自墜其網。”曇蘇夫人戲謔的說。

“嘖嘖,動念即乖,起心即災。阿彌陀佛。”和尚慈悲。

蘇浩月眉色輕揚,這纔開口道:“情之一字,發乎於心。心不動,萬物不動。若是守不住心,再高的修為……也是枉然。韋陀和尚,你說是也不是?”

和尚一頓。

許久……不曾有人喚他韋陀了。

曾幾何時,菩提殿上有韋陀菩薩,寶相莊嚴,佛法高深。

奈何,禪音嫋嫋終究敵不過曇花一笑。

“月公子,言之有理。”和尚垂首附和。

“嗬。月公子……難不成真是凡心已動!”曇蘇夫人似乎來了興趣,“善用此等手段的花妖……多是魅惑放蕩之輩。公子您這眼光……實在令吾輩堪憂。”

花奴心事重重,腦袋一暈,在旁邊也跟了句:“堪憂。”

蘇浩月不禁“噗嗤”一笑,這一笑如煙塵繚繞,少了淡然多了些人味兒。

動心動念,哪裡是容易的隨便事。

曇蘇夫人真是說笑話了。

而蘇浩月並未做過多的解釋,隻是淡淡說:“曇蘇夫人,我身上有花蜜不假,而我還知這花妖有名喚……夜南。”

夜南?

花奴猛然一聽,險些聽成了南夜。

南夜,夜南。

字眼顛倒,難怪容易聽岔了去。

“哦,她呀?”
曇蘇夫人似乎驚了驚,“看來,月公子您這可不是眼光的問題,而是攤上麻煩了呀!”

“是嗬。的確是個棘手的麻煩。”蘇浩月將手中酒慢慢喝下,若有若無的歎息一聲。

“夜南?此名有些耳熟。”和尚低低嘟囔。

他垂眉,悟了悟。

隨即,陡然一掌拍腿,“啊呀,夫人,夜南可是當年被你封在神宮裡的那……那……女妖。”

“唉。想不到,她終究還是破了我的封印。”曇蘇夫人頗為感慨,嬌麗花麵現頹然之態,似乎真的如臉一般,神態自如。

原來,曇蘇夫人,曾是花神,司掌天下姹紫嫣紅,萬花芬芳。

夏夜,薰風。

他們似乎不約而同的都收了聲,陷入了靜默之中。

和尚與蘇浩月在無聲中對飲。

曇蘇夫人卻歪著頭,一副詭異的姿態。

她的花麵上冇有眼眸,但花奴似乎總能感覺到,她無形無狀又無處不在的眼神。

待到和尚他們一巡酒喝罷,曇蘇夫人才喃喃開口,“千年梔樹,一根養雙妖,並蒂相生又相纏。相較於月公子而言,蘇府彆院中的南夜君,此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

南夜。

花奴這回聽得真切,的的確確,說的是南夜。她打個激靈,不由一下子提神聆聽。

南夜君,居於蘇府彆院千年梔樹上,是個脾氣寡淡如白水般的妖怪。

平素,在一個院中,與月公子及花奴,有著不菲的交情。

現下,蘇浩月如黑曜石般澄亮的眸子,映著幻火的光芒,明明滅滅。

靜謐中,他開口歎道:“南夜,夜南,本為一體。這些年,其實南夜心裡總覺得自己,多多少少是虧欠了夜南的。”

“南夜沉靜,夜南火熱,當年……他們相恨相殺卻又不能分舍,我擅自將他們的元神劈開,封印了夜南。”曇蘇夫人垂首,皎然花麵微微翕張,有晶瑩水珠從花蕊間垂落,“若說虧欠,應是我欠了夜南那孩子的。她當年雖是恣意妄為,專橫自私了一些,但說到底,我是無權去替他們做了斷的,更不該擅自取此舍彼。”

“唉。天道有意刁難他們,這又能怪得了誰呢。”和尚心疼的撫慰曇蘇夫人,“當年,若非夫人出手阻攔,他們想必早已在鬥爭和怨恨中,相互搏殺的修為散儘了。”

“和尚啊,你說,人有怪胎,怎生修行的妖,倒也有怪胎呢。”曇花語氣迷茫,怔怔的問。

“夫人。萬物姿態,千奇百怪,自有其中玄妙。我等又怎能都一一參透呢。”和尚答。

“當年,我啊,隻是看著那樣的他們,覺得可憐可惜。那時,南夜常跟我說,他和夜南,是彼此的劫難。總有一天,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或者是……同歸於儘。”
曇蘇夫人悲憫不已。

花奴靜靜的聽著,心頭突突亂跳。

南夜,夜南,原來是一對冤家啊。

此怨之深,想不成……竟到了你死我亡的境地。

風裡,不知何時,開始瀰漫開一股幽幽淡香。

曇蘇夫人的花麵,舒展如盞,極儘綻放。

“今宵,酒將儘矣。”蘇浩月懶懶伸手,提起酒瓶搖了搖。

眉眼裡依然是那繾綣的笑意,帶著微微的醺。

聞言,和尚似乎一驚,“夫人,時辰可是要到了。”

曇蘇夫人靠在和尚肩上,答,“是啊。我的時光總是太短暫。”

曇花盛極而後頹敗,曇蘇夫人自是隨之香消而散。

原來,當初,曇蘇夫人為了與和尚的情緣,自跳誅仙台。

仙身早毀,一抹魂靈,被和尚養在心房裡。

隻有每歲端午,方能匆匆一現,好解相思。

而韋陀和尚因心腐氣敗,生了滿頭癩瘡,早已非佛非人,麵目醜陋。

其實,這世間,不光是人,萬物眾生,都是得一處,失一處,自古難以十全完滿。

蘇浩月放下手中的酒壺,徐徐起身。

天際,掛一輪彎月。

滿天星辰,鋪蓋夜空。

“花奴,來,我等走吧。”蘇浩月立在微微風裡,說,“留些時間,讓和尚與夫人,聚一聚。”

花奴朝和尚、夫人揖了揖,連忙起身。

和尚開口,“月公子,這便走了?”

“走了。”蘇浩月閒閒伸個懶腰,答。

“公子。你身上的花蜜……還有那喚夜南的女妖,怎麼辦?”花奴拽了拽他的衣角,小聲的問。

難道,公子來此,不是為了向和尚、夫人討教解決之法的嗎?

怎好就這樣回去。

“知因解果。夫人剛纔的話道了原委,我自是有瞭解決之法。花奴,勿憂。”蘇浩月這般說。

花奴看他一眼,又連忙垂下頭。

這人微醺的笑,讓她不敢直視。

唯有悶悶道一聲,“哦。”

臨走時,曇蘇夫人又道:“月公子,妾身還想多一嘴,南夜、夜南,若毀其一,另一個即使能活,也將承受同等苦痛。”

蘇浩月眉眼一挑,答一句:“知曉。謝謝夫人。”

風來,蘇浩月攜著花奴,已飄然而去。

青鬆之上,徒留,和尚陪著夫人,賞月閒絮。

西山的月,尤其的亮,也尤其的近。

近到似乎就掛在樹梢上。

瑩瑩月光,落了滿地。

蘇浩月攜著花奴,落地,在一條小溪邊。

小溪兩邊,都是木香。

清澈的溪水在各色光滑的鵝卵石上,蜿蜒流淌。

帶著愉悅的叮咚之聲。

這裡的木香長勢極好,比之彆處要繁茂許多。

木香長在溪邊,並冇有刻意修剪,而是隨著地形,繞著磐石隨意的滋生,蔓延。

細碎的密匝匝的綠葉間,分綴著無數,半開的亦或含苞欲放的白花。

綠白相雜,在銀色月光中,如雨梳洗過般潤澤。

花奴嗅了嗅,讚歎“好香”。

“西山青木香,一株五根,一莖五枝,一枝五葉,葉間五節,故又名五香,燒之,其香能上徹九天也。修羅殿謂此為五木,多采摘以為浴是矣。所以殿中女子多美豔妖嬈,不易衰老。”蘇浩月探手,摘取一朵花。然而,花一離枝,入了其手,便化作了塵灰,穿指而散。“可惜,非修羅殿中人,永遠無以保有此花。塵世間,無數追求長生不老者,想儘辦法,都求不得嗬。”

“果真神奇。”花奴也摘了一朵。

正巧是一朵半開花苞,還未極儘盛開。

拈花輕嗅,那花不但冇有化為灰塵……反而徐徐綻放。

“公子……快看。”花奴驚得大叫,連忙將花伸到蘇浩月眼前。

不想,蘇浩月眸色一變,冷然道:“扔了。”

“啊?”

“花奴。”蘇浩月語氣緩了緩,彎腰湊到她麵前,“快快將它扔了去。”

月光下,公子的眼波平靜,但又深不見底。

花奴呆怔半晌,還是順從的將花扔了。

“我們走。”蘇浩月拉住她的手,沿著溪岸,往前走。

月色中,走了許久。

花奴放眼一望,不由有些迷茫。

耳邊依然是溪水之聲,身側依然是木香環繞。

望遠處,這路似乎冇有儘頭。

一切景緻……如他們剛纔站立的地方一樣。甚至,她一撇頭,看到的……還有她剛纔扔的那朵花。

花保持著盛開的姿勢,冷悠悠的散著光華。

呃。

走了這麼久,他們……竟然還在原處。

或者是饒了個圈,又回到了原處。

花奴想回頭看,卻被蘇浩月製止,“花奴,不許回頭。西山之幻境,回了頭,便永遠走不出去了。跟著我,不要害怕。”

花奴點點頭,靠在公子身邊,亦步亦趨。

又走了許久。

身邊的空氣,少卻了夏日柔和。

突然,有些冷,但又不算太寒。

小溪對岸,瑩瑩然,似乎有亮光。

還有女子銀鈴般的嬉鬨之聲。

“公子,有人聲。”花奴壓著聲音講。

蘇浩月的腳步一頓。垂首看她。

“花奴,你確定?”他麵色深沉,眸光粲然如火。

花奴自知不妙,遲疑一番……

許久才確定道:“嗯。”

她之所以確定有人聲,是因為她已看到了對岸之人。

那裡,有許多妙齡宮裝女子,提著燈,如氣般輕盈穿梭往來。

飄來又蕩去,婀娜多姿。

她們挎著精巧的竹籃,正摘著木香花。

巧笑倩兮,眉目盼兮,俱是頂尖的美人。

“公子,她們……在對岸摘花。你能看到嗎?”花奴小心翼翼的說。

蘇浩月眼眸不動。

因為在他眼裡,對岸什麼也冇有。

“花奴,快走。”蘇浩月拉著她,禦氣而行,順便為彼此設了個隱身障。

然而,就在這時,對岸突有一龐然大物,從遠處,奔竄而來。

“啊!”花奴嚇得兩股瑟瑟,一把抱著蘇浩月,“公子,怪物。”

蘇浩月雖看不到花奴之所見,但麵色凜然,袖子一揮,禦行更快。

而對麵的巨物追隨著他們的方向,在那邊岸上奔的更快。

其速度之快之猛,連對岸的美人都受了擾。

紛紛責怪,“千璽,你又抽什麼瘋呀。”

“對麵,好像有龍氣”那巨物嗅了嗅鼻子,咆哮如雷。

花奴倒抽一口涼氣,此物……竟然是個麵相醜陋,身形高大,肌肉強壯的男子。

隻是這……塊頭,真是太過於高大了。

噗噠,噗噠,是那廝的大腳丫發出的聲音。

“哈呀。”對麵的巨型男子,跑著跑著,踩過溪水,就要朝這方而來。

“公子,他……他來了。”花奴驚然乍起。

“不要怕。”蘇浩月撫了撫她的手背,鎮定的說。

哐當……

那男子跑到一半,似乎太快,竟然一頭如撞在了牆上般,被彈了回去。

整個人以無比難堪的姿勢,砸在了對岸的木香花中。

眾女子,掩嘴歡笑。

“可惡,可惡……該死的幻牆。”那男子氣惱的握拳捶地。

花奴呆了呆。怔怔道:“真的……撞到牆了呀。”

蘇浩月放慢速度,雖然看不到發生了什麼。

但從花奴的語言中還是猜出了幾分。

他嘴一揚,冷冷道:“哼。莽撞東西,竟然連幻牆都想闖。”

傳聞,這溪流之中,有一幻牆。

無形無狀,但無論何物,用何方法,俱是無以穿過。

因為過了幻牆,那邊便是修羅殿之地界。

原來,傳說都是真的。

蘇浩月的嘴角滑過一絲笑,意味不明。

花奴緩緩鬆口氣,“哎,剛纔嚇死我了。”

“花奴。”蘇浩月的氣息,近在臉側,“可以放開我了。”

花奴一呆。

嗬。

她竟然手腳並用,扒在自家公子身上。

著實……不雅。

“嗬嗬。”花奴陪著笑臉,鬆開自己的手,往後退了退,“剛纔驚險。以防萬一。”

蘇浩月看她,笑的高深莫測,“看來,花奴與這西山還真是有緣呢。”

有緣?

花奴想到老榕樹的囑托,心不由沉了沉。

“誰知道呢?”她嘟囔。

“好了,就快出去了。”蘇浩月的龍氣,如祥雲,載著他們一路向前。

片刻。

一個晃盪,便如同從高山之巔般飛墜而下。

嗬喲。

花奴連忙捂住自己的嘴,把那到了嘴邊的驚叫,壓了回去。

風,呼嘯而過。

隻是晃眼。

他們便落了地。

空氣裡,是泥土草木的芳香。

天上有月,四野茫茫。

“這……這是回來了。”花奴抬腳跺了跺地,咧著嘴衝蘇浩月傻樂。

腳踏實地的感覺真是好呀。

“唔,此處已是江城之地。”蘇浩月為她撫了撫那一頭的亂髮。

而他自己卻紋絲不亂,從容淡定。

道行深,就是不一樣。花奴羨慕的想。

“花奴,往那邊看。”蘇浩月拍了拍她的肩,指著遠處,說。

花奴順著看過去。

隻見,夜色之下,草木之上。

有無數綠光飛來飛去。它們無拘無束的飛舞,帶著一道一道的碧綠弧線。

那些綠光飛得緩慢,似幽幽嗚咽。

忽而,風來,又飛快的旋轉起來,似乎帶著愉悅的歡樂。

隨之,風緩,它們慢慢聚在一處,而後又輕輕散了開去,如同在笑,在竊竊私語。

“花奴,那便是西山鬼火。”蘇浩月與她耳邊說,淡淡的輕輕的,就像一隻幽靈。

花奴心一涼,瞪著眼瞅他,“西山鬼火?公子……我們不是已回到江城了嗎?”

“唔,我們是在江城。但是那些鬼火聚合地,便是江城與西山的交彙處。你再看鬼火下方。”

花奴眯眼仔細看。

“啊呀,那裡不正是早晨,目童載我們上舟的湖蕩嘛。”花奴歎然不止。

“是。”蘇浩月對她讚許一笑。

隔了許久,蘇浩月又道:“花奴,假如你真是與西山有緣,有一日,想去西山了,我便到這裡送你。假如你想從西山歸來,我也會在這裡接你。因為了悟大師,把你送交與我,我對你不單單有責任有承諾,也是有了緣分的。除非,你我緣儘,了無牽掛。”

花奴微微側頭,看月光下,他白如玉的臉,禪了禪,才道:“除非公子不要花奴,花奴對你自是不會離棄的。”

蘇浩月笑意擴散,隻歎一句,“這世間的事,誰說的定呢?九薰當初還說陪我看儘日出日落,賞儘花開花謝呢。你瞧瞧,眼下的她,為菩提殿的一個小和尚,可不把我拋諸腦後了。唉。女子的心,總是捉摸不定的。”

九薰姐姐?

花奴不由惦念起那個不善笑,但很柔和的狐狸精來。

她真的在菩提殿,守著那小和尚了。

真傻。

和尚天天隻知唸經,多少無趣,哪有跟著公子這般的好玩。

“公子,我可不會為了和尚,離你而去的。”花奴信誓旦旦的說。

“是嗎?”蘇浩月輕揚戲笑,“那若是你的和尚哥哥要來帶你走呢?”

“他不會的。”花奴定定的說,“因為他是守信用的人。他說把我送你,便是送你了。”

“哈哈……與你這小女子,真是講不清。”蘇浩月無奈搖頭,“走吧,回家了。”

“好。”花奴爽快的應答。

遠處,鬼火的綠光,忽而飛高,忽而飛低,縱橫交錯,百變成網。

唔,好美!

今晚,江城的夜色,總是有一股淡淡的神秘。

側耳傾聽,似乎從夜風裡聽到四麵八方,傳來的無數聲音。

或細微,或遙遠,或輕吟,或絮叨……

穿過田埂,走到路上。

月色中,路兩側楊柳輕拂。

花奴跟著公子,不疾不徐的走著。

過了山村,到了拐彎的路口時,突然被嚇了一跳。

旁邊草木濃密處,一個人影走了出來,急匆匆的。

險些與走得慢的花奴撞個滿懷。

唔,對方,也是個女子。

她手上抱著一個繈褓,裡麪包裹的東西,被遮擋的嚴實。

她似乎冇想到會撞上人,神色有些慌張。

花奴正想抱歉。

不想那女子隻是狠狠瞪她一眼,隨即轉身急忙離去。

那種莫名無狀,卻又陰狠的眼眸,讓花奴不覺心驚。

而那女子在月色下妖冶飄揚的紅裳,有幾分熟悉的臉龐,以及她身上潮濕的水腥味,讓花奴更是毛骨悚然。

對,冇錯。

這正是早晨花奴瞧到的,那個在水底以乳喂鯉魚的女子。

“公子……那個女子。”花奴指著那個遠去的女子,看蘇浩月。

誰知,蘇浩月卻定定的看那女子剛竄出的草木深處。

那裡昏暗隱蔽……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吸引著他。

他淺淡的眸子裡,閃著幽幽的光。

“公子……”花奴自覺背後涼氣森森,走上前去,拽蘇浩月的袖子。

驀然,“咯吱”一聲響。

花奴驚得一跳。

定定神,才發現這聲音竟是自家公子的磨牙聲。

“花……奴,趕緊走。”

許久,蘇浩月的聲音低沉的似乎來自深穀幽潭。

花奴還想多問。

不料,蘇浩月已腳不著地的拖著她,快速離去。

背後,有風一卷,帶來一股奇怪的……味道。

花奴被這味道,攪得一陣眩暈。

似乎蘇浩月也聞到了,他的嘴裡,又是“咯吱咯吱”的幾聲磨牙。

“公子,公子,你怎麼了?”花奴焦急的問。

“……被吃了。”
蘇浩月的聲音輕如夢囈。

“什麼被吃,被誰吃了。”

“不許問,不許管。”蘇浩月打斷了花奴的詢問,語氣中儘是寒徹。

花奴隻覺得,他們相握的手掌間,公子的力道很大,似乎要將她的手捏碎了一般。

公子,在生氣。

哦,不,應是盛怒。

或者還有……害怕。

莫不是,與剛纔那女子有關。

花奴思緒萬千,但又不敢隨意詢問。

片刻,他們便入了蘇府彆院。

剛進了梔樹院,就見四下燈火通明。

蘇浩月一頓,深深吐納兩口氣息。

花奴也看看院內,一臉疑惑。

“花奴,我娘來了。”蘇浩月的聲音淡和了許多。臉上,溫潤如玉,平靜一片。

“哦,夫人來了。”花奴有些心不在焉的應和。

“月兒,可是你回來了?”蘇夫人的聲音傳來。

蘇浩月走進院子,喚:“娘。”

“月兒,我在這裡。”蘇夫人名叫吳晗兒,是個溫婉端莊的婦人。

此刻,她站在梔樹下,眉目慈愛。

可是,她不曾注意,頭頂的梔樹上,有一隻修長的手,尖甲鋒利,正探出樹葉,欲從頭頂偷襲於她。

“娘。”蘇浩月一叫,那手便無聲且快速的縮了回去。

樹葉悄然,竟未發出任何聲響。

蘇浩月疾步走過去,仰頭看那茂盛的梔子樹,眉頭不自覺的皺了皺,眸中閃過一絲寒。

跟在其後的花奴,也仰頭往上看,隻見繁繁複複的樹枝間,有一鬼祟白影,“嗖嗖”直上,竄入樹梢中。

是南夜君嗎?

花奴的心,一下提了起來。

“娘,你怎生站在這裡?”蘇浩月開口。

蘇夫人淺淺一笑,和平素蘇浩月不經意時的笑,有一些相似。

其實,他們母子二人,在眉目間,的確有幾分相像的。

“今日端午,我與你送些粽子和雄黃酒來。見你不在,就等了等。這不,順便來找找一位故人,我啊,許多年不曾見他了,也不知還在不在此處了呢。”蘇夫人說著,麵上帶了一絲悵然。

“娘說的故人,可是那位玄象大人。”蘇浩月問。

蘇夫人垂首一笑,冇有應答。

蘇浩月倒也不好多說了。

其實,他真想告訴她,玄象大人乃是螢蟲之妖,早在多年前便得到昇仙了。

想見一麵,可是要尋到九重天上去的。

“娘,我們進屋吧。”

“好。”

屋內的桌上,果真放著一些包裹玲瓏的粽子,及一罈未開封的酒。

與兒絮叨一番家常後,蘇夫人便坐著軟轎回木香巷了。

夜,靜謐。月,中天。

庭院裡的花草,散發著無數的清香。

蘇浩月懶懶的倚在廊柱上,似在吹風賞月,又似在等人。

院中高大的梔樹上,已然有白花初綻。

“怎麼?還不下來?”蘇浩月的聲音,帶著一種異常的淡漠。

夜月幽幽,並冇有應答。

蘇浩月嘴角輕揚,手一揮,捲起無數寒氣,朝那梔樹擊去。

“砰”一聲,樹身大顫,樹葉嘩啦嘩啦大作,更是有無數落花如雪,簌簌掉了一地。

“真不懂憐香惜玉。”樹上傳來一聲女子的嬌俏之音。

旋即,地上的落花,紛紛揚揚,似乎活了般。一股腦兒的卷騰而起,帶著狂風,朝蘇浩月撲來。

蘇浩月被這無數風花,吹的後退幾步。

而風花停息時,已然美人撲懷。

“月公子,想叫人家下來,可要溫柔點。”來者是個女子,她髮髻高束,繁複白紗遮體,修長的玉頸下,半露酥胸。

其目灼然如秋水之波,其腰溺然如春風之柳。

倒是人間好絕色。

而蘇浩月神色不動,隻冷冷問:“剛纔你可是要害我娘?”

“你娘?”女子眸眼含笑含媚,水霧繚繞,“人家又不知道?本是想嚇嚇她則個。”

蘇浩月眼眸一沉,“夜南,你若敢在這院子裡胡作非為,便休怪我不客氣。”

哦,原來這女子正是夜南。

“唔。”夜南小巧的嘴角微微翹起,妖嬈的很,“若是公子肯成全了人家,我便自是不會胡鬨的。”

成全?

蘇浩月抬手,一掌將越貼越緊的夜南震了開去。“即便是妖,也該自重。就算不為自己,也為南夜想想。這身子不光是你的,有一半也是他的。”

夜南似乎被說到了痛處,俏臉一垂,收了剛纔的笑意。

“夜南,他是個懦夫。他不配支配這個身子。哼。你瞧瞧,現在連他自己都已甘願拱手相讓於我了。”

夜南旋過身子。

謔。

她的背後。

應該是後腦的地方,也是一張臉,同樣有著修長的脖頸。

當下,那張臉,一片蒼白。雙目緊閉,似乎冇了生機。

而對蘇浩月而言,這張臉,曾有許多次,與他在這廊上談笑風生,把酒言歡。

哦,原來這個身子冇有後背。

一麵夜南,一麵南夜。

一麵女子,一麵男子。

卻共享著兩隻手,兩隻腳。

如是以手腳的方向,正兒八經的說,男子南夜的那麵纔是正麵,而這女子夜南的這一麵該是後背。

難怪,南夜君一直都是穿件寬衣,長髮不髻不束,原是為了遮擋夜南的這張臉。

那時,女子夜南的元神一直被封印,算是在沉睡中的。

唉!果真是造化弄人啊!

蘇浩月歎然不已。

而躲藏在暗處的花奴,卻再也控製不住,怒然衝出,喝道:“你把南夜怎麼樣了?”

“哼。小奴婢,我的事情毋須你管。滾遠一點。”夜南黛眉一橫,自是毫不示弱。

真是個壞脾氣的妖怪。

花奴心想。

“花奴,進屋去。”蘇浩月眉色動了動,說。

“不回。”花奴盯著夜南,如是答。

她纔不會讓這女妖怪獨占了南夜君的身體。

“哼。掃興。”夜南長袖一擺,款款欲走。

“休走。”花奴腳下一點,人如飛鳥,伸手拽住那女子的白裳,倒是不依不饒。

“多管閒事。”夜南一個旋轉,一腳踹了過來。

花奴眉色一沉,連忙鬆手,讓了開去。她的速度倒也是快,“今日不把話說清楚,休想離開。”

“好生狂妄的小丫頭。”夜南氣極,手一揮,無數飛花化作寒冰利刃,若飛刀般,齊齊朝花奴紮來。

旁觀的蘇浩月一驚,連忙伸手設界,想替花奴擋回去。

誰想。

那嬌小之軀,卻如黑煙飄逸,鬼魅而迅速。

幾個閃身,便幽靈般的到了夜南的身後。

那些冰刀“嚓嚓”打在了牆上,廊上,碎了一地。

“可惡。”夜南一張粉臉氣惱不已。似乎還冇意識到已到了她身後的花奴。

“哼,也不過如此。”花奴頭微側,嘴角含著一絲笑。

一雙眸子裡,青光冷豔,嗜血而又邪氣。

夜南連忙回身。

卻隻覺渾身一寒。

就見那不起眼的小婢,手化作長刀,從其之頂,劈裂而下。

“花奴,不可。”蘇浩月看得發怵,這纔回過神來。

花奴頓了頓,淺淺一笑,詭異道:“有何不可?既然分不開,那便用刀劈開呀。”

說這話的時候,花奴的眸子,清亮不在,而是黑氣瀰漫。

蘇浩月暗道“壞了”。

隨即捲起一股龍氣,朝花奴彈去。

花奴不曾料到這般,臉色大變,哀然叫道:“公子,你竟為這女子,傷……我。”

可惡。

花奴隻覺心氣一頂,手臂一揮,毅然決然的將手作的刀刃,朝夜南的頭中劈去。

啊——

夜南的驚叫,撕碎了一夜的寧靜。

葫蘆開瓢,一刀兩半。

從此往後。

南夜是南夜。

夜南是夜南。

冇有血花四濺,也冇有肚腸滿地。

花奴的一刀……劈中了。

可惜,不是劈的夜南。

而是……劈在了從蘇浩月體內竄出的銀龍身上,龍甲破碎,入肉三分。

那夜南卻躲在銀龍背後,瑟瑟顫抖。

“花奴,不可妄造殺業。”銀龍蜿蜒盤踞,須目皆張,帶著痛楚。

他的聲音比公子的要低沉厚重許多。

猛然聽著,花奴覺得有些陌生。

“你……”

“花奴,是我。快快收了你的刀。”銀龍湊過頭,與她耳邊輕吟。

怔了許久,一滴淚滑過花奴的眼眶,墜落而下,“公子。”

刀身細軟,已然變成了花奴的手。

她垂目,撫了撫那豁然開著的傷。

銀龍的血……也是紅的。

殷殷然,洇暈開來。

看著直讓人心驚。

“你先走吧。”銀龍一歎。

藏於他身後的女子夜南,便化作一股白氣,逃之夭夭。

花奴呆呆望著那股白氣,潛入梔樹。心裡空落落的,有股說不出的情緒。

天空中,夜月明如晝,煙景空濛。

端午日,五毒並出,邪祟當道。

哈哈。

公子啊,公子,你可知。

她花奴,其實也是個邪祟呀。

封印被破一層便如此。

若是何日破了十層,這天下,誰還能收製她呀。

到那時,豈是公子你能以身阻擋之?

花奴環手抱住銀龍,隻是低低嘟囔,“公子,對不起。”

銀龍垂首,歎,“無礙。”

初夏的薰風,暖暖的,帶著花香。

若是日子一直這般平淡如水,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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