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妖異錄 第9章
初冬的早晨,一層薄薄的霧輕盈的瀰漫在天地間。
蘇府彆院。
屋外長廊下,有一青衫公子隨意的盤腿坐著,他懶懶靠著廊柱,清冷的眼眸望向庭院。
院中,漸漸枯萎的車前草、毛苕子、草木犀、苜蓿……都被寒冷的夜覆上了一層白霜。
而那株梔子樹,高高的樹梢上,孤零零的飄蕩著一片欲墜不墜的黃葉。
公子將手上酒盞裡的殘酒一飲而儘,被酒水滋潤的薄唇散發著淡淡的酒香。
突然,他對著空氣懶懶道:“南夜,不下來喝一杯麼?”
周遭冇有人,他的聲音緩緩消散在輕紗似的霧氣裡。
公子兀自淺笑,拿著酒壺為空盞又滿上一杯。
許久,他又自言自語般歎,“天冷了。”
話落,有風吹來。
濕漉漉的空氣裡,繾綣著絲絲透骨的微寒。
“南夜,下來吧。陪我來喝喝這花前酒。”公子輕薄的衣袖一揮,青瓷酒盞隨之而起,像一隻青鳥般朝著梔樹之冠飛去。
但裡麵的酒水,一滴不灑。
樹冠上,淡淡霧氣裡,有人禦風而下。
他不束不髻的長髮曼曼飛揚,琉璃般的眼眸帶著一絲倦,“一大早,便攪人清夢。月公子,你這樣可真讓人惱火。”來人正是南夜,他手上捏著剛纔的酒盞,來到廊上,坐在那公子的麵前。
“唔,隻是想請你喝酒罷了。”月公子呷口酒,筆挺的鼻梁之上,一雙褐色的眼睛帶了些無辜。
南夜一笑,眼前這人啊,任性起來還真冇辦法。
兩人正自斟自飲,門從裡麵拉開了,小婢花奴端著兩個碟子,徐徐而來。
她見到南夜,不由甜甜一笑,“南夜來了,我與你們送些下酒菜。”
說著話,她半跪著身子,將碟子放在了他們之間。
一碟炒黃豆,一碟炒蠶豆,都是豆子。
南夜的眉隻是微微皺了皺,倒是冇有過多的驚訝。
因為一年四季,這月公子俱是以豆下酒。
“九熏暖姐姐不在,這豆子是我第一次炒,可能口感不好。請公子與南夜將就將就。”花奴說。
南夜伸手拍了拍她的頭,帶著寵溺,“無礙。”
月公子看著他們,淺淺道,“南夜再來幾回,怕是要把我這小婢拐了去呢。”
“哈哈”南夜笑起來,帶著無比的爽朗,“我想拐,也得月公子肯放才行。”
月公子抿一口酒,清香的酒液順喉而下,“前段時日,菩提殿的小和尚,隻在饕餮街唸了回經,便把我那九熏暖勾走了。你再拐走花奴,我豈不是落寞的很。”
“罷了,說笑而已。”南夜拈起幾粒黃豆,放在嘴裡咯嘣咯嘣的嚼起來。
花奴拿過酒盞,分彆為他們滿上。
接下來,三人並無多話,他們二人喝酒。
花奴便看天看庭院,心裡想著九熏暖。
九熏暖自那次與公子出去後,便再也冇回來。
一開始,公子說她有些私事要處置。後來公子又說,九熏暖的心魔未解,隻一眼,便被那菩提殿來的小和尚,給勾了心魂。
九熏暖離去時,與公子說,是苦是酸,是劫是難,她都不想放下。
公子歎,九熏暖是個癡情的傻瓜。
霧漸散,天將大明。
公子與南夜喝得七七八八,二人突發奇想,說要一道去找城隍,以慶賀城隍曆儘艱辛,終是抱得魚兒歸。
花奴則留在院裡,收拾屋舍。
今日的天,陰陰沉沉,風兒一陣緊過一陣。
花奴在廊上收拾酒具的時候,屋簷外有幾片巴掌大的枯葉,隨風繞著旋兒,落進廊裡,甚至有兩片還落在了她的裙襬上。
“唔,這風可真邪氣,怎麼把院外的葉子都吹來了。”花奴嘟囔,伸手將那兩片葉子拂了去。
眼一眨,那兩片葉子落地時,似乎動了動。
“咦”花奴揉揉眼再看。
正巧風過,葉子飄飄又落落,在廊上飛移了幾許。
“是風嗎?”花奴撓撓頭有些疑惑,不過剛纔她看到的似乎與風吹起的那種動有些不一樣呢。
奇怪,難不成是眼花了。
花奴不去多想,端著酒具進了屋子。
她的身後,那幾片枯葉乘著風,也盪漾進來。
一入屋,那些葉子……便振了振,一葉分成兩翅,若蝴蝶般飛舞起來。
它們快速敏捷,一下便飛旋盤桓在了花奴的頭頂。
花奴剛放下東西,便覺得身後似有涼風附骨,頭頂呼呼有撲翅之聲。
抬頭向上,來不及看清楚,便覺得一張淡淡的紅網衝她罩下來。
“壞了。”花奴驚呼,連忙閃身,想躲避開去。
奈何那張紅網隨著灰蝶的飛舞,像活物般尾隨而上,劈頭蓋臉的將她網入其中。
“何方妖孽,膽敢在此放肆?”花奴伸手去撕扯紅網。誰知,紅網看似薄細,卻極為強韌。
最糟糕的是,紅網隨著她的掙紮越收越緊,感覺要勒進她的血肉,將她撕碎般。
花奴心生恐懼,掙得更加厲害,那網絲鋒利如刀刃,漸漸割進她的手臂,後背,點點黑色液體從她破開的血肉裡滲透出來。
那滴滴黑血墜到地上,噝噝冒著煙,把地灼出幾個洞來。
那些灰蝶圍著她,飛得越發的快。
紅網在它們的震動下,紅光大作,變得更加凶狠。
花奴的黑血越滲越多,紅色的網絲被灼得繃斷了幾根。
突的,有女子聲音道:“快收,這丫頭的原形被加了無數封印,而且血毒無比。彤縷網是冇法逼她現形的。”
“輕水姐姐,那怎麼辦,她不現形我等便冇法取她內丹呀。”一聲音從旁焦急的答。
花奴一驚,說話的竟然是那些飛舞著的灰蝶。
“這可如何是好,我等找了這些天,才遇到一個靈力不錯的,可不能白白浪費了呀。”
“是啊,木郎可是在家等著呢。”
“這丫頭原形被封,似乎也冇法操縱靈力。我等先把她帶回去,再從長計議。否則,木郎熬不過幾日的。”
群蝶嘰嘰喳喳。
猛然,一蝶飛下貼近花奴的臉,兩翅蒲扇般朝她撲了撲,一股異香竄進鼻內。
香入四肢百骸,讓她渾身一軟,迷了過去。
待到再睜眼時,花奴已身處一間空闊的屋子裡。
屋子正中,半人高的雕花銅香爐裡正點著名貴的香料,絲絲縷縷的幽香淺淡的充盈了整個室內。
花奴一呼一吸間,將這些似有似無的香嗅進肺腑,有股說不出的沁人心脾。
除了香,屋內的裝飾華貴,點了許多琉璃宮燈。隱隱綽綽裡有女子婀娜搖曳。
花奴輕哼一聲,動了動僵硬的身子。她身上的紅網已被收去,那些被勒開的傷口,似乎也被塗了膏藥。
她俯臥在大理石的地上,透過衣物,能感覺到石頭的冰涼。
“啊呀,這丫頭醒了。”突的,有身影走到眼前,一雙精緻的繡花鞋在粉色的流紗裙襬裡若隱若現。
“醒了麼?”
“我看看。”
……
一群嬌滴滴的聲音,若美妙的絃樂在她頭頂響起。
花奴慢慢坐起身子,放眼一看,燈火明亮裡,華衫錦繡,一群衣著單薄,袒胸露乳的妙齡女子正千嬌百媚的對她指指點點。
“我在哪裡?你們……何人?”花奴呐呐的問。
“此處乃曼華小築。我們嘛,自是這小築裡的……人。”剛剛的粉衣女子,眉目清秀,姿色天然。
最最驚豔的是她的妝容,麵敷白粉,兩頰施以胭脂,黛眉細長,鼻梁上眉角間,綴了兩處朱點。加之兩唇正中輕點。讓本就俊俏的臉,多了一絲妖氣。
這時,一緋色裙衫的風韻女子排開眾人,走了過來,眾女子斂衣施禮,喚她一聲“輕水姐姐。”
呃……花奴心下大驚,這女子便是捉她的蝶怪之一。
輕水冷豔的眸子打量一番花奴,而後道:“木郎著我帶你過去。”
誰是木郎?
花奴不禁縮著身子往後退了兩步。
輕水麵色一沉,衣袖朝她麵上一揮,花奴便感覺有人束了她的手腳。
“掌嘴。”輕水冷冷的說。
而後“啪啪”兩聲,花奴便用著自己的手對著自己的臉蛋狠狠抽了兩下。
眾女子聽著這聲音都捂嘴咯咯笑起來。
花奴惱恨,“你這妖精竟對我的身子用法。”
“哼。不識抬舉的東西。”輕水斜瞪她一眼,扭頭命令道:“跟我走。”
花奴雖是百般不願意,但兩隻腳如不是自己的一般,跟著輕水後麵亦步亦趨。
其他女子嘻嘻笑笑,也知趣的散去。
這廝……不正是那夜到公子房裡偷東西的賊人麼。
“你……你……”花奴吞吐起來。
誰想,這可恨的賊子眯眼看她半晌,薄唇輕揚,悠悠道,“我們又見麵了。”
“厚顏無恥的竊賊。”花奴無法撲身上前以擒賊人,隻能拿眼瞪他。
“嘖嘖,不要叫我竊賊,叫我青欒,亦或……與她們一樣,喚我木郎吧。”
男子坐直身子,敞開的衣領,掩不住他白玉般光澤的胸膛。
花奴看得腦子迷霧叢生,不由想起那夜這賊子被破法時的袒露。
真是倒黴,怎生被逮到他這裡來了。花奴咬牙,啐他,“呸,竊賊就是竊賊。”
“過來,到我麵前來。”青欒衝她招招手,玉麵上雙眉斜飛,帶著慵懶的淺笑。
“不要。”花奴拒絕。
誰想,輕水一甩袖道:“公子叫你過去,便快些。”
當下,被施了法的手腳,像抽了瘋般,朝青欒麵前撲去。
甚至到了他身邊都冇法停止,直接撞開了原本靠在青欒肩上的女子,撲倒在他的胸懷裡。
她的鼻尖觸在他的胸上,敏銳的神經能感覺到他皮膚的溫熱和胸腔裡那顆心臟強有力的跳躍。
“投懷送抱。”頭頂,青欒噗嗤一笑,“我最是喜歡這般。”
手腳不聽使喚,花奴隻能這般僵硬的保持著姿勢,唯有勉強抬頭,雙目灼灼的咒一聲“混蛋”。
“生氣了?罵人可不乖哦。”青欒低頭,驀的,抬手用指腹在她唇上若蜻蜓點水般滑了一下。
而後,花奴再也發不出聲來,所有的氣憤全全卡在了喉嚨裡。
她鬱悶至極,唯有用額頭去撞這廝。
“小野貓。”青欒無奈一笑,用雙手鉗製住了眼前不聽話的腦袋。
四目相對,花奴的眼裡怒火騰燒,而青欒的雙眸裡映著燈光顯得有些幽詭。
二人僵持許久。
青欒冇來由的歎一句,“你這眼睛與我的一箇舊人可真相像。”說著,便冷不丁的湊上前。
花奴嚇得直閉眼。
彼此鼻息相錯,這廝溫熱的唇,在她的眼眉間……親了親。
天殺的壞蛋!
花奴羞憤急惱,在心裡啐罵。
“你心裡可是在罵我?”青欒回到原先的距離。
花奴恨然睜眼,就見他削挺的鼻梁下,薄唇微微翹起,笑裡帶了些戲謔。
不過他的笑冇能維持多久,便僵在了臉上。
他好看的眉眼,微微皺蹙,帶了一絲……糾扯。
因為距離較近,花奴能聽到他的背後似乎有東西在撕開肌理,沿著骨肉蠕蠕爬動的聲音。
呆愣間,那人目色一轉,連忙抬手將花奴推了開去。
花奴身子不受自控,被這一把猛推,摔了出去,撞在了蓮兒身上。
蓮兒嬌喚一聲,似乎被撞得疼了。
花奴身不由己,又口不能言,隻能眨巴眼睛無辜的看向蓮兒,誰知,那蓮兒眨眼的空隙,便化作一陣白煙,萎然頹頓下去,將將還眉目鮮活得美人瞬間變成了一張彩色的小紙人兒。
花奴咋舌,心想,她……這是又把人家的法給破了嗎?
而那青欒似乎冇有過多在意,俊臉陰沉對著輕水問:“幾個時辰了?”
輕水似乎也瞧出了他的不對勁,有些不可置通道,“纔不過兩個時辰。木郎……可是不舒服了?”
青欒臉上的痛楚越來越烈,好看的眸子帶了幾縷涼意,“它們……又醒了。”
“啊?”輕水嬌美的容顏大變,有些慌亂起來,“可它們……兩個時辰前不是剛吃過嗎?就算餵給的是個靈力微薄的花妖內丹,也不可能這般快呀。”
“我……也不知為何?剛剛還好好的。”青欒悶哼,額頭滲出微微薄汗,背上衣物下有活物在翕動遊竄。
“木郎,我看看。”輕水咬唇,狠狠心,伸手拽下青欒身上的衣物,背上原本白皙的肌膚變得青紫,脊梁骨周邊的皮肉破裂,有無數……
花奴瞄一眼,便覺胃中翻卷,有些作惡。
那是無數的……肉蚜蟲,細如紅絲,盤根錯節,纏在他的脊骨間,細小的頭顱從皮肉裡搖曳而出,卻又無法全身掙脫。
“輕水……如何?”青欒白皙的手指死死抓住榻上的軟緞,原本殷紅如血的唇變得詭異的蒼白,而痛苦的雙眸蒙著淡淡的水霧。
吲……吲……
那些蟲子微微作鳴,如生機勃勃的野草般,在他悠長的脊骨兩側節節長起。它們像受到什麼誘惑似的,糾扯搖擺,甚至有些纏繞撕咬在一起。還有一些欲要從青欒的身體裡掙開出去,開始咬噬他的皮肉。
“木郎,它們……”輕水從未見過這般的發作,渾身一抖有些不寒而栗。隨即徒手變出一把匕首,在自己纖細的手腕上一割,幾滴鮮豔妖紅的血對著那些蟲灑落下去。
蟲一沾血,“吲吲”歡快叫喚,吸納乾淨。旋即吃過血的絲蟲潛伏入肉,似乎平息下去。
輕水見奏效,眉眼舒展,揮匕意欲再割一刀,好多灑些血以減輕青欒的痛楚。
“輕水,不能的。”青欒回首抬臂拉住她的胳膊,“喂血雖是能暫撫它們,但這樣便會讓芍絲越來越貪婪。”
原來這些蟲子叫芍絲。花奴看的不免心驚肉跳。
“木郎……”輕水喃喃的喚,淚珠劃過眼簾吧嗒吧嗒往下落。眼中眸光一狠,看向花奴,“木郎,你也不要顧慮那個蘇浩月了。他的這個小奴婢,我們誤打誤撞,擒也是擒回來了。不如我等想法破了她的封印,好掏出她的內丹,來鎮養芍絲。”
花奴汗毛倒豎,嘴巴冇法發音,隻好轉眼可憐巴巴看向青欒。
他若畫般的容貌帶著幾分微白,桃花般燦爛的眼裡映著琉璃燈的光暈,明明滅滅。
最了,他嘴角微揚道,“好啊。有人說她非人非妖亦非鬼,我倒也……有些好奇她的真身是何物呢。以至於……能讓蘇浩月把她放在身邊。”
這方話剛落,花奴驚惶欲哭。那方珠簾一動,花奴醒來時見到的粉衣女子慌慌張張跑進來。
“木郎,輕水姐姐。那個羌淵主又來尋釁了。”
聞言,輕水麵色微凝,帶了一絲殺氣,“哼,羌淵主就為我們占他這般小的地方,多次糾纏。這妖怪的心胸忒小氣了。”
青欒調整氣息,痛楚裡帶著無奈道:“哎,他來的真不是時候,我現下多有不適。輕水你到外麵去支應一番,他若無禮便設好結界,把好大門,勿要與他衝突。”
“木郎”輕水站起身,惱的跺腳,“我上次與你說,對這羌淵主不能手軟,更不可輕信。看看,你多次放他生路,他回頭又來找事。”
“輕水,休要多說。”青欒懶懶的擺手,似乎身上的疼痛已讓他無法分心去考慮其他。
“木郎,你呀,明明知道那淵主……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整日裡胡說八道,妄言妄語,說那些個氣煞人的話,你能忍,我可不忍了。”說罷,輕水一個甩袖,帶著粉衣女子火氣騰騰的走了出去。
簾內,一時靜謐。
花奴見那輕水離去,心底不禁舒了口氣。
青欒倚在榻上,與她咫尺之遠。一垂首,她能看見他扇子般的睫毛與淺棕色瞳仁裡沉沉浮浮的霧氣。
因為彼此相對,她看不到他的背,當然也不敢再去想他的背。
對斯人,她雖是覺得可恨可惡,但心裡隱隱又多有幾分憐憫。
“你不要用眼睛這樣……看我。”突然,青欒這般開口,嘴角帶著一絲勉強的笑意。
這一笑,讓蒼白的臉若雪峰之巔的白蓮般……好看。
花奴撲閃兩下眼睛,繼續看著他,禪了半會。
“還看……”青欒伸手撫上她的眼簾,“剛纔嚇唬你的,等輕水回來,我便讓她送你回去。”
他的手掌溫熱,帶著點點濕濡。
適時,外間有喧鬨之聲。
似乎有人強行闖了進來,引起無數美嬌娥的驚呼。甚至有幾位花容失色的美人,倉惶間跑到簾子後麵來,嘴裡聲聲喚著“木郎,木郎。”
尾隨她們的是一條揮舞著的黑色鞭子,這鞭子觸及美人,那活生生的人兒就“嘣”的化作一陣白煙,變回一剪紙人。
“唔,真是惱人。”青欒抬手穿上袍子,眉眼裡帶了些薄寒。
那些五光十色的珠簾,被一眾攪得叮叮噹噹的亂響。
簾外有粗獷的聲音在喊:“青欒,你出來。你這般躲我,實在冇有良心。”
“我在裡麵。”青欒的聲音帶著一絲暗啞。
外麵的人“嘿嘿”兩聲笑,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藉著燈光,花奴見這人,個子頗高,臉龐算的上清秀,身上穿著黑色的袍子。
不過再細看,他的鼻子比常人略小且尖翹,半隱在發裡的耳朵亦非人耳,而是魚的鰭。
而他頭髮及身上濕漉漉的,散發著一股……河流的氣味。
呃,應該是個水生妖怪吧。花奴這樣想。
“羌淵主,你這是有何要事……光臨敝宅呀?”青欒仰頭,微微眯眼,問。
“無什大事。就是多日不見,想你了。”羌淵主麵上盪漾著濃濃的笑。
這種笑,粗野……而憨厚。
青欒眸光一閃,帶著一絲嫌惡,“當年承蒙你照顧,讓我在你的淵畔建了曼華小築。我也存心當你做兄長,可……你存有的齷齪心思,想都不要想。你一日不收心,我等便一日不相見。你為何還屢屢來尋我,煩不煩?”
青欒的一席話,讓花奴的小腦袋一下有些轉不過彎來。
羌淵主聳聳鼻子,似乎有些汗顏。
許久才嘟囔,“你不肯便不肯唄。我自己想想又不會把你怎樣。你為何還要這般決絕,連麵都不碰一個。”
“你……厚顏無恥。”青欒氣得臉色發青,若不是芍絲髮作,他真想把這妖怪踢出門去。
“無恥便無恥,我就與你無恥。”羌淵主倒也是個倔強脾氣,黑漆漆的眼睛盯著青欒,似乎要將他吞進肚子一般,“誰叫你生的漂亮,讓人想著寢食難安呢。”
呃……花奴一口氣頂到喉嚨口,有些想笑。可嘴巴被封了術,唯有憋在喉嚨裡咕咕的悶響。
“小野貓,笑什笑?”青欒羞怒,拿手拍她的頭。
從外麵趕來的輕水,手握一把青劍,飛身直指羌淵主的麵門。“粗鄙的妖怪,膽敢這般對木郎。竟然還想用你的那些蝦兵蟹將攔我,做夢。”
“啊呀,輕水姑娘,你彆動氣。我就是見青欒一麵,馬上便走。”羌淵主左躲右閃,一身
魁梧被輕水的劍逼得束手束腳。
“夠了。”青欒“謔”的怒起,一把拽住羌淵主,抬掌對著羌淵主錯愕的臉一拍。
那高大威猛的男人,“砰”一聲現了原形,重重摔在地上。
花奴看著地上不斷蹦躂的大頭黑鯉魚,驚得下巴險些掉下來。
鯉魚張張合合的嘴裡,罵罵咧咧,“冇良心的青欒,你又這般對老子。等老子得了機會,定要把你壓在身下……嗷~”
不待他說完,青欒一腳踩在他的魚尾,直讓他疼得暈厥了過去。
好狠,花奴默默吸口涼氣。
“輕水……將他扔到淵裡去。”青欒頹然坐到榻上,已然無力的很,“看著讓人糟心。”
輕水無比愉悅的應答,手指一劃,一股白氣捲起羌淵主,便由她帶了出去。
“你也走吧。”青欒眸眼頗寒,手一揮,解了花奴身上的術。
“你……”花奴站起身,指著他……驚悚的有些講不出話來。
“想罵我?”青欒懶懶靠在榻上,“下次吧。今日我冇心情。”
“不是……你……你的……額頭。”花奴的話裡帶著顫抖。
青欒白玉般的額頭像被擊破的瓷器,開始皴裂,晃眼的神兒,裂縫裡竄出無數芍絲,它們紅紅的身軀,如風裡的細草,妖冶的搖曳著。
青欒身子一顫,似乎也意識到了。
這……有些不妙。剛剛羌淵主在時還好好的。多年來,芍絲隻活在他的背上,從未出現在身體的其他部位。
這是為何?
“你……彆動。”
花奴湊到他的麵前,仔細看那些芍絲。
看半會,她覺得有些怪異,往左移兩步,再往右移兩步。
媽呀!
花奴咽口唾沫,有些肝膽俱裂。
因為那些芍絲隨著她的動作先是齊刷刷的往左,又齊刷刷的往右。
“吲吲”的鳴叫帶著無比的渴望和貪婪。
“你在乾什麼?”青欒頭痛欲裂,語氣帶了些不善,“我的事無需你管,快……走。”
花奴往後退兩步,那些芍絲若受了勾引般,拉直了身子,似乎要從青欒的額上掙開出來。
“啊……痛。”青欒受不住這般的皮開肉綻,感覺有人將自己的腦門掀開了一般。
不曾想,花奴一把按住他,道“我說讓你莫要動。”邊說她邊伸手探向那些芍絲。
“你想乾什麼?”青欒驚愕,忍痛連忙拽住她的手,“芍絲會因你的靈氣而噬咬……你的。”
“我不會那麼傻的。”花奴朝他安撫的笑笑,抽出手繼續探向芍絲,那些芍絲異常激動,個個昂著身子向她伸出的指尖聚來。
青欒嘴一撇,無奈道“你這樣引誘……它們,是想痛死我呀。”
花奴不語,手指微微晃了晃,輕輕對芍絲說:“乖,都回去,回去……”
她的話像咒語般,芍絲幾下搖擺,全全縮回身子,潛入肉裡。青欒額上的皴裂隨之也消失不見。
花奴咧嘴笑得歡快,有些不可置信的伸手拂了拂那恢複光滑的額頭,“它們……不見了。”
青欒自覺頭上疼痛轉瞬消弭,似乎剛纔的撕心之痛隻是幻覺。
“快,轉過身來。”花奴抑製不住興奮,一把扯下他身上的衣物,對著他背後的芍絲,重複之前的動作。
果然……將將還絞纏在一起的芍絲,統統潛歸肉裡。
一片美背,光滑白皙。
“你看……”花奴開心的正想說點什麼。
誰知那青欒賊人,一個翻身,將她死死壓住,狹長的雙眸裡寒星森然。
“你……到底是誰?”
恩將仇報。
花奴被他壓的氣竭,血脈賁張,將她的臉脹成醬紫色,“我叫花奴……快些起開。”
“你撒謊。”青欒美的妖冶的臉,帶著一絲狂然亢奮,“這世上能驅使芍絲者……隻有阿謠。”
“我……我不是,我……也不會什麼驅使。”花奴嚇得連忙搖頭。
她剛纔冥冥之中,對那些芍絲隻是有一種……呃,感覺。
冇來由的,她也有些搞不清自己為何會那般做。
這時,屋內的燈火微晃,有一股白氣穿窗而來,隨之有聲音道:“請青欒世子,放開她。”
“何人?”青欒喝到。
白氣忽閃,現出一個身影來。
他穿一件白衫,長髮不束不髻,琉璃般的眼裡少了一絲常見的和氣。
見著來人,青欒嘴角一揚,換個姿勢,長臂慵懶的環住花奴,“原來是南夜君。想不到……你對蘇浩月的小婢倒是很上心。”
上次在禪影樓,也是這人將花奴帶走的吧。
南夜眉微蹙,臉上倒是平淡,“世子隨意帶走彆人家的奴婢,實在無禮。”
“我想要的東西,從來都是不擇手段……也要得之。”青欒側過頭,在花奴措不及防的躲閃間,吻於她的眉角。
“哼”南夜麵帶鄙夷,一甩袖幾片翠葉狀的飛刀閃著寒光朝青欒打去。
青欒連忙躲閃,那快似流星的飛刀,擦過耳際斷去一縷髮絲,“嘖嘖,來真的呀。”
“花奴,我們走。”南夜拽住花奴,一股白氣團住彼此,忽咻消逝而去。
青欒倒是不追,兀自笑歎,“有趣。”
回到蘇府彆院時,已然晚上。
天上一輪彎月。
南夜帶著花奴剛落腳,就見蘇浩月坐在廊下,對月喝酒。
他遠遠的朝這邊看一眼,閒閒的歎,“今夜的月色真美。”眉眼間,淺淡的似乎冇有多餘的神情。
花奴的心沉了沉,本想朝他奔去的腳一頓。她垂首作揖,“公子,我回來了。”
“唔。”月公子喝罷杯中酒,道:“回來就好。”
庭院裡起風了,帶著秋末初冬的寒徹。
“花奴,你回房休息吧。”南夜在她耳邊輕聲囑咐。
花奴遲疑片刻,心想要不要將那賊人青欒與公子說道說道,畢竟他……偷了公子的東西呀。
“有何事明日再說。”南夜似乎看出她的糾結。
“嗯”花奴點頭,朝自己的臥房走去。
夜,靜謐。迷濛的空氣中散淡著寂寥的酒香。
南夜盤腿也坐了下來。他的麵前,一杯瓷盞早已盛滿了酒。
“你可真慢。酒味都被風吹淡了。”月公子靠在廊上,右腿微微曲起,似乎漫不經心的說。
南夜抿一口酒,冇有急於搭腔,而是從碟裡拿起最後一粒蠶豆,扔進嘴裡。
豆香摻和酒味,慢慢品嚐,從舌尖透出的是……一種做人的感覺。
自從認識了蘇浩月,他從這人身上可是沾染了許多習氣。
以前,在他樹下花草叢裡住著的玄象大人,總會說,凡人的食物吃多了,會變得與凡人一樣,易受七情六慾之熬心。
他素來是清減平和,卻不想今日竟動怒,對木青欒使了碎玉飛刀,自己可真是……變了許多呀。
莫名的,他對自個生出一絲忿忿來。
夜深,空氣裡的濕氣沾在衣上涼浸浸的。
掛在廊下的竹燈籠,搖搖曳曳,忽明忽暗。
不知何時從昏暗的夜裡旋來兩隻小飛蟲,繞著燈光,上上下下的舞,似乎想衝破竹籠,撲進燭火裡。
“咦,飛蛾呀。”月公子陶然若醉,而他的視線並冇有停留在飛蛾身上,而是微微上仰,透過屋簷,望向了茫茫月夜,眼神裡透出一種超然物外的淡然。
南夜放下杯子,也仰頭看半晌,許久才道:“它們也許飛不過今晚了。真是命促的讓人惋惜。”
月公子微微一笑,被酒水潤澤過的雙唇微紅,他收回視線,答:“四季變幻,萬物與之同生共氣,自而有生死枯榮。世間之美妙,莫不過如此。”
“是啊。可惜我等活得太久,久到失去了對自然靜美的欣悅。”南夜品完杯中的殘酒,放下杯子站起了身,“風寒,我回去了。”
月公子緩緩伸個懶腰,嘟囔:“真是無趣,我這酒興纔剛剛起來,你便要走。”
南夜無奈搖頭,眼前這人,看似溫文淡雅,其實骨子裡卻是個極為執著的傢夥。
自三日前,他便盤腿坐於廊下,夜霜伴清酒,隻為……等雪來。
“哎,南夜。”月公子嚥下嘴裡的酒,說道。
將要離去的南夜,迴轉頭來,“怎麼了?”
月公子麵上有淺淺笑意,“今夜謝謝你。”
“你我何須談謝。”南夜默一默,又道:“不過,聽聞你與青欒世子乃是故交,你二人何以避諱若斯我自是不想多問。但看得出來,他……是個孤單的人。”
月公子為自己滿上一杯酒,黑色的眸子微斂,“非我不願,而是他未放下。他寧願受芍絲噬骨之痛,也不肯回頭。”
南夜歎口氣,自覺再說下去便是多嘴。於是道聲辭,便化作一股白氣消散在黑夜裡。
廊上,月公子的酒,斷斷續續。
大多的時間裡,他半躺在廊下,微微眯眼,似乎望向昏暗的庭院,又似乎什麼也冇看隻是在冥思。
不知過了多久。有輕柔的腳步聲沿著廊緩緩而來。
近到身旁時,來人手上的碟子裡散發著炒豆的誘人香氣。
“公子。”
哦,來的是花奴,她換了身衣服,還冇有睡下。
她一手端著碟子,一手拎著新滿的酒瓶,跪坐在了月公子的身邊。
她背對著月,麵容掩在陰影裡。
廊上掛著的竹燈籠似乎將要燃儘,閃著無比微弱的光亮。
“這般晚了怎還不睡?”月公子坐起身,肘支在膝蓋上,手托著下巴,如此問。
“我猜原來瓶裡的酒該要喝完了,所以為公子再送些來。”花奴語氣平緩,將碟子與酒瓶放下,還順手給月公子的空杯斟滿酒水,“當然,一時裡我也是睡不著的。”
“哦。”月公子嘴角輕揚帶著笑,“青欒他將你擄去,可是嚇到你了?”
“不曾。想必把我擒過去……他事前是不知的吧,倒是無心之過。可是他那日偷你東西,卻是存心。”
“唔”月公子拿起酒杯,呷一口酒,“那些東西本就是他的。他拿回自己的物什,倒也談不上偷。”
花奴訝了訝,“既然是自己的東西為何要鬼祟竊之,何不堂而皇之來取。”
“哈,因為他呀,不肯見我。”月公子臉上的笑慢慢散開,直達眼底,映著月色朦朧的讓人覺得柔和。
公子這樣的笑是極少的。花奴呆呆的看著,不禁這樣想。
“呀!”月公子驚疑,臉忽地湊過來,似笑非笑道:“花奴,你這是在心有所思麼?”
他的呼吸裡有淡淡微涼的酒氣。
花奴下意識的往後側身,拉開了些距離,臉上騰起一股熱來。
“嘖嘖。”月公子收身坐回原來的姿勢,“漂亮的東西易惑人眼迷人心,花奴你可是要……當心哦。”
他說這些話時,臉上雖掛著淡笑,但眉眼裡卻靜若平波。
漂亮的東西?是指那個賊人青欒嗎?
“我冇有。”花奴垂首,語氣裡多了些沉悶,“我隻是在想問題而已。”
月公子溫和的看著她,道:“不妨說來聽聽。”
花奴抬眼迎上他的目光,囁嚅道:“我在想,我是誰?”
“噗嗤”月公子聞言,笑了起來,“你就是你呀。”
花奴被笑得窘迫,思忖半會,才繼續道:“萬物皆有相。物有物相,人有人相。就算成了精的妖怪,即使能千變萬化,總歸有其原相。而我呢?”
花奴伸出手對著月色,滿臉疑惑,“我的這個身子是假身。容爺爺以咒封了我的原形,但我卻是冇有本相的。我隻是縊死之人的氣積聚而成,連鬼都算不上,其實……我是虛無的。”
說到這裡,花奴的眼裡流露出一絲慌亂來。
“唔。花奴的問題很是深奧呢。”月公子拿起酒杯,喝口酒,繼續道:“不過,世間萬物本源都在於氣。人縊死前的癡嗔怨念之氣聚於榕花,最終形成了你。你的本相便就是氣,也可說成是魄。”
花奴沉默。
月公子瞧她發傻,伸手拍拍她的頭,“不要想那麼多。你現在是一個人,你就隻需做好這個人就行了。無論是物、人、妖、鬼……都是氣存在的形態而已。”
花奴抬手伸向頭頂,覆在月公子還留在她頭上的手背上,輕笑:“公子是想說,花奴就隻要做好花奴自己就可以,是嗎?”
“對。”
月公子反手握住花奴的手。
花奴能覺察到他的手很涼,涼的像一塊冰。
很晚時分。
花奴回屋前,為月公子添滿酒後,似乎無意道:“公子,那個青欒確實漂亮。”
月公子的眉揚了揚,眼眸微眯,神態不明。
“不過,他身上的……芍絲,讓他很可憐。”花奴又補一句。
月公子重新半躺下身子,歎,“天下的可憐人……都是作繭自縛罷了。”
花奴歪頭想了想,倒是無話可答。
那竹燈籠裡的燭終是燃儘,咻得滅了。
天地間,便剩下了朦朧的月色和一片安謐。
月公子在廊下,等了半個月,也喝了半個月的酒,終於把雪等來了。
時值陰曆十一月初,這場雪就來了,算不上早也算不上晚,剛剛好。
白絨花般的雪,輕柔的下。
因為冇有風,雪落得一點都不急。有些像從天而來的精靈,飛旋在天與地之間。
枯萎的草木上,青磚白瓦上,慢慢都積了雪。
月公子換了一身黑色的袍子,赤腳走在庭院裡,任由雪花拂了滿身。
他手上拎著一個布囊,裡麵是一些褐色的種子。
他走兩步,從囊裡拿出一粒種子,撒進積雪裡,隻一會,便從雪裡長出一朵紫色的花來。
等花奴從房裡拉開門時,庭院裡已是花香四溢。
一時,她驚訝的站在門邊傻了許久。
直到月公子衝她招手,“來,花奴,你過來。”
他臉上的笑,溫柔極了。
花奴慢慢走過去。
他拉住她,指著花興奮道:“你幫我瞧瞧,哪支最好?”
花奴認真的環顧,為難的答:“都好看。”
“啊呀呀,怎麼你們女子的眼光都這般不濟。岩須這樣,九熏暖這樣,你倒也是。”月公子跺腳,焦急的神態與他平素倒有幾分不相像,“已經百來年了,我帶到崑崙的雪鳶尾都是最次的,想來這回又是要錯過師晏仙君的戲了。”
花奴禪了禪,師晏仙君?
聽聞此君愛唱戲,且在人鬼神三界唱成了名。
他的戲園子搭在崑崙山,趨之若鶩者數不甚數,想入得其園,得為這仙君提供最上等的雪鳶尾,否則再能耐的人,也隻能吃閉門羹。
想不到……公子也是他的戲迷。
花奴為自家看似清冷的公子有這麼個喜好,吃驚的很。
當然,最終,蘇浩月冇能如願以償。
他帶著花奴,隻好學著那些偷聽者,立在崑崙的牆頭,把一曲唱腔,聽得支離破碎。
“……人不見,煙已昏,擊築彈鋏與誰論。黃塵變,紅日滾,一篇詩話易沉淪……梨花似雪草如煙,春在秦淮兩岸邊,一帶妝樓臨水蓋,家家粉影照嬋娟……”
聽罷,花奴不甚其解。
蘇浩月隻與她說,這唱的就是人世的悲歡離合,癡嗔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