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妖異錄 第2章
時值秋季,徐徐北風伴著絲絲細雨一夜間吹遍江南。
江城百姓除卻春天,最愛的便是秋季。春天為花,秋季為食。
這裡上至達官顯宦,下至販夫走卒,誰人都知,秋風乍起,正是進補之時。
在這樣的時候,走在街上,偶遇熟人好友,總會有一人提醒般道:“喂,起秋風了。”
“哦,秋風起,菊秀蛇肥。得空了,該去賀一賀了。”另一人如此的答。
賀,碰杯也。
隔日,三五好友便約在一處,菊下小酌,配一道美味蛇羹。
不僅養了心神,也補了身子。
如此習氣,隨著秋風秋雨的來臨,開始在江城盛行起來。
尤其是江城的酒樓食肆,為了招攬顧客,更是想儘方法,將這蛇烹調的五花八門。
枕江樓,江城第一酒樓,以氣吞山河之勢,強勁推出了百蛇宴。一時間,眾人瘋搶,鼎盛時要排上十來天的隊,纔能有幸入樓品嚐。
這日的夜,微風,有月穿於雲中。
城郊荒野。
有三人行於敗草墟石之間,零星還路過一兩座荒墳。
領頭的人,衣衫簡陋的有些破落,胸前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褡褳,感覺有些沉。
此人,背微駝,兩手背在腰後,在半高的草叢裡,走兩步,側退一步,似乎在探尋什麼。
“好了,就這裡。”
領頭人小聲道,兩隻精爍的眼在夜裡閃著亢奮的光亮。
隨後的兩人,一高一矮,俱是年輕的健壯後生。
二人聞言,都停住腳步。
個兒高的俯下身子,伸手攥一把草根下的潮土,湊近鼻子,嗅了嗅。
“僂爺,你簡直神了。”高個扔掉手上微微泛著腥的土,大為歎服。
被稱為僂爺的領頭人,擺擺手,沉聲到:“小聲點。乾活。”
說罷,開始從褡褳裡往外掏東西。
“老二,方圓三百步之內,把這些點上熏一熏。”僂爺將幾根紙卷的長筒遞給高個。
而後拿著一個加塞的瓶子遞給矮個,“老三,這個你拿著,到時見機行事。”
矮個麵色謹慎,雙手接過僂爺遞過來的東西,簡直奉若聖寶。
“老三,你剛來,彆緊張。一切聽僂爺的吩咐。”高個推推有些緊張的矮個,如此安慰。
矮個咽口吐沫,重重點頭。
“好了,彆囉嗦了。快點行動。”僂爺看看月,瑩瑩月光照在他的麵上,疙疙瘩瘩,如生了癩疥。
高個點著紙筒,星星火火,將紙舔燃露出裡麵的包裹之物,似乎是壓得緊實的雞毛。
四下,薄薄輕煙起,風一吹,若輕紗般飛舞紛揚。
“老二,他麼給老子放低點,跑起來。”遠遠觀望的僂爺壓著嗓子,臉皮抽搐,氣呼呼的罵。
高個腳下一慌,彎腰踉踉蹌蹌跑了起來。如此,煙霧壓低,在荒草裡漫溢開來。
高個以三百步丈量,跑出個好大的圈來,其中還包了一座土墳丘。
半盞茶功夫。
草叢裡,絲絲沙沙的作響,似乎有東西在裡麵爬竄。
“僂……爺,它們……來了。”矮個兩股顫顫,抖得厲害。
“哼。來得妙。”僂爺眼中劃過一絲陰狠,從褡褳裡拿出幾根尺把長的鐵簽,這簽子兩端磨至尖銳,寒光閃閃。
一會,噪聲更甚。
月照蒼穹,微風拂草。
隱隱可見,草間有無數大小不小的蛇,盤旋纏繞的四處遊竄。
“僂爺……好……多……”矮個臉色蒼白,渾身抖得如刷篩。
諸蛇彙聚,大大小小,有若錦者,有若花者,顏色不一。
“老三,差不多了。把瓶子的塞子拔了。”僂爺麵色微凝重,如此吩咐。
矮子的心肝,就跟那些麻花樣攪在一起的蛇般,糾扯的讓人冷汗直冒。
這木塞緊得很,矮子拔了幾下才拔開。
奈何,塞子一起,瓶中衝出一股惡臭,險些把矮子熏得暈死過去。
“笨蛋,捂鼻子。這他麼黃鼠狼的尿,熏不死你。”僂爺看矮子那慫樣,咧嘴啐罵。
矮子又驚又怕,哭喪著臉連忙用衣袖捂鼻。
僂爺見群蛇大至,陰沉道:“老三,差不多了。快把瓶子裡的東西灑開去。”
“啊?僂……爺,怎麼灑?”
“天女撒花般的灑”僂爺嘴上說著,露一個詭異的笑。
矮子還冇反應過來,就被僂爺一把推到群蛇中去。
而僂爺一個躍身跳到一塊高石上。
腳下柔軟滑膩,矮子心膽俱碎。一遲疑,就有細蛇尾巴一甩,纏上他的腿脖子。
矮子撕心裂肺叫一聲,連忙將瓶中臭物潑灑開去。
臭!昏天暗地的騷臊!
也就眨眼,將將絲絲大作的群蛇,漸漸纏繞,蜿蜒,抽搐,最後昏死一地。
“妙哉。”僂爺得意,跳下石頭拍拍矮子的肩膀,“快把袋子拿出來,時間不等人。”
矮子將栓在褲腰帶上的麻袋卸下來,後脊梁上的汗絲絲透涼。
僂爺彎腰捏著鐵簽,眼疾手快,又準確無誤的紮在蛇的七寸處。
群蛇昏厥,被那麼一紮,身子還不住的抽搐捲曲幾下,看著有些陰森恐怖。
“老三,他麼快點。我紮完,你撿到袋子裡去。”
“哎”矮子心有餘悸,卻又不得不聽。
蛇身冰涼粘膩,還有些腥臭。
這樣的夜,真是遭罪。
夜漸涼。
突然,那方的高個驚呼起來,將停在樹上的老鴉嚇得呱呱亂飛。
“他麼何事?”僂爺忙得滿頭大汗。
“僂爺,快,快,這裡有個帶須的。”高個手舞足蹈。
“他麼發財了。”僂爺扔下這方,連忙朝那邊跑去。
眼前,荒草滿地,一座墳塋掩蓋其中。
晦氣。僂爺啐口吐沫,臉色一下沉到了底。
“爺,它剛爬進去了。”
僂爺圍著頹敗的土墳走一圈,最後停在了墳角的土洞前。
藉著月色,似乎看不到底。
“老二,你可看準了?”僂爺眼如銅鑼,側首問高個。
“真真切切。爬出來半截又縮進去了。”高個搓搓手,有些按捺不住的激動,“不大,黑白相間,嘴角生須,還……還是金須。”
僂爺點頭,沉吟片刻,從褡褳裡掏出一粒藥丸,塞進嘴裡。
“僂爺……你莫不是想……”高個拽住僂爺的手臂,極為擔憂。
“哼。閃開些。”僂爺白他一眼,甚為不屑。
說罷,僂爺慢慢伏地,將左手緩緩朝土洞裡探去。
一會,土層大動。
僂爺一聲悶哼,急速抽出手。
乖乖,他那手腕上,順帶著一條蛇來。
此蛇不甚大,遍體鱗片光滑。他纏在僂爺的手上,吻舌張嘴,似乎憤怒至極。嘴角半截手指長的金須映著月色,透著閃閃光華。
“嗯哼。果然是出了須的妖孽。”僂爺臉色微白。
蛇身收緊,將手腕的骨骼拉得咯咯作響。細長的蛇眼盯著他們,寒徹入髓。
嘶嘶——
蛇頭一擺,狠狠咬在手臂上,毒牙撕開肌理紮在肉裡,疼得僂爺倒吸一口氣。
“他麼的。”僂爺咒罵,右手從褡褳裡摸出一根鐵簽,與之前的大小形狀相同,顏色卻不同。
“血簽”高個驚歎。
僂爺疼得額頭冒汗。嘴角一揚,將簽子直插蛇的七寸。
這蛇忍耐,雖是一記便中,但仍舊昂頭吐舌。
僂爺忿然,如是數十次,直將這蛇的七寸處紮的血肉模糊。
嘶——此蛇吐出一口氣,身子鬆軟,掉在地上,擺幾下尾,便斃亡不動。
“嘿,也不過如此嘛。”僂爺揉揉麻木的左臂,看那被咬傷的地方,滲透著殷殷黑血。
“僂爺,這蛇毒厲害。”
“無礙,我吃過解毒丸了。”
原來,僂爺在伸手進洞前,吃的正是解毒丸。
“今天可以了。叫上老三,我們走。”僂爺彎腰抓住奄奄一息的須蛇,準備離去。
嘶嘶——
這是,洞口又緩緩遊出一條細小細小的白蛇。
“啊呀,還有條小的。”
僂爺捏住小白蛇的七寸,一併帶走。這樣的小蛇,泡泡藥酒最好了。想必也是能賣些錢的。
秋風裡,無邊落木蕭蕭下。
三人揹著袋子,踩著枯草落葉,揚長而去。
須蛇,百年難遇。金須者,更是難得極品。
相傳,此蛇內有靈丹,奪之與人,有起死回生之效。
江城的早晨,輕雲繾綣,淡淡薄霧滲溢位點點清寒。
街上行人不少,枕江樓的廚子,早早采買歸來。三五籮筐的蔬菜魚肉,外加一個沉甸甸的麻袋,袋子血汙腥臭,正是從捕蛇人僂爺處買來。
廚子心中躊躇滿誌,能得天下美物而烹之,可謂快哉。
補而不燥蛇火鍋。
滋陰壯陽三蛇羹。
酥嫩爽滑菜蛇粥。
全能大補龍鳳配。
……
廚子將爛熟於心的各色蛇餐默默唸叨。
他煎炸炒蒸,樣樣得心應手,那枕江樓的客人可不都是衝他的手藝來的。
“借過,借過”廚子邊趕車邊吆喝,暗啞的嗓音裡按捺不住的是得意。
車軲轆,咯吱,咯吱,在石板路上轉的迅速。
穿過長街,拐個彎,迎麵遇上一輛木推車,上麵載著滿滿噹噹的花盆,盆裡枝繁葉茂,正是時下開得最為興盛的各色秋菊。
廚子見要撞人,急忙勒住韁繩。
奈何,那馬兒嘶鳴一聲,不受其製,狠狠撞了過去。
推車的是個老農,手腳遲鈍,也冇能避開,就這般連人帶車的歪倒在地。
可惜了這些清淡雅秀的秋菊,被震得花枝亂顫。
甚至有幾株,極其不幸的磕在地上,哢嚓一聲,連盆帶土碎了一地。剛剛還亭亭玉立的花株也被糟蹋的失了顏色。
“哎呀,莽撞,莽撞。”老農看著地上的碎花,急得跺腳,“這秋菊可是要送往蘇府的,這般,讓老夫如何交差。”
廚子穩住馬兒,跳下車來,連連道歉。
幾番口舌,廚子賠了銀兩,算是解了糾紛。
老農自認倒黴,還好,磕碎的那幾株不甚名貴,回頭再給蘇府補送一回。
二人絮叨,
自然不見一線白影,閃閃移移離開廚子的馬車,極快的潛入推車上,一株白色的秋菊中,影與菊渾然一色,難以發覺。
老農扶起推車,徐徐離去。
直至回到枕江樓,廚子找遍馬車,都冇發現僂爺送他泡酒的那條小白蛇.
夜,有涼風。
月,照亭廊。
蘇府彆院的夜裡,瀰漫著絲絲清新的菊香。
一小小少年,坐在燭下,靜靜讀書。
他**歲模樣,穿一件藍衫,麵容標緻,自有一股青澀稚氣。
橘黃燭火,隨著窗外吹進的風,婀娜搖曳。
屋外秋蟲啾啾,屋內靜謐的隻剩下翻書的聲響。
突然,有“嘶嘶”之聲,響於耳畔。
小少年心無旁騖,仍舊埋首書中。
嘶嘶——
嘶嘶——
不過,這聲音雖小,卻是堅持不懈的擾人心神。
少年無奈,抬頭,四下檢視。
麵前的桌上,新擺了一盆秋菊,莖紫葉綠,盞般大小的花朵潔白如玉。
花中,細長花瓣若銀絲繁複,玲瓏又緊湊,而層層疊疊之下,有一細小白蛇盤錯其中。
若不細看,自是難以發現。
眼下,這小東西正搖著扁小頭顱,吐舌張嘴,吞噬花中的細蕊。
一會,似乎吞吃的急了,被蕊上的花粉嗆住,小白蛇啁啁噴嚏,張著嘴兒無辜的很。
少年不曾料到花中藏有此物,心頭不禁跳了兩跳,有些害怕。
不過,又見這蛇細小的可憐,心想對自己應無多大傷害。於是,壯起膽兒,捏住挑燭花的篾子,戳了戳白蛇的小腦袋。
“哪裡來的小東西?”
“嘶嘶”小白蛇晃了晃頭,吐著粉嫩的舌頭,舔了舔篾子。
那摸樣,看在少年眼裡,感覺有些……呃,可愛。
少年來了興致,湊上前,用篾子對那盤在花中的蛇身,挑頭,挑尾,極儘……戲弄。
小白蛇也不見惱,吐著舌頭,搖頭晃腦,似乎在迎合少年。
誰想,花株柔弱,經不住這番擺動,白蛇尾巴一甩,身子遊滑,眼見就要從花上墜下。
花離桌約兩尺有餘。
少年一驚,眼疾手快,攤開手中的書,連忙穩穩接住。
小白蛇蜷在書頁上,吐了吐粉嫩的舌頭,兩隻丹朱般豔麗的蛇眼注視著少年。
“哎呀,真是好險。”少年長長舒口氣。
“噗”小白蛇口中吐出一圈白氣,竟學舌般道:“險……”
這……口吐人言,好生詭異。
少年陡然打個哆嗦,心生恐懼,“你……何方妖怪?”
“妖……怪……”白蛇緩緩吐出兩字,感覺有些費力。倒與那咿呀學語的週歲孩童極其相似。
我的個媽!
少年嚇得不輕,一把將書合上。
那小白蛇被覆在書內,扭了兩扭。
少年自覺兩腿發軟,心想怎麼處置了這……妖蛇。
思忖片刻,心下一狠,連書帶蛇朝窗外扔了出去。
窗外,月色如水。
那些在露天裡長得茂盛的秋草,隨著夜風,散發著乾爽的草味。
藏於草中鳴唱的秋蟲,被這突如其來的一砸,嚇得收了聲。
少年朝窗外探了探頭,見草叢幽暗,心想,這蛇應會自行逃遁。
許久,回到屋內,不再去想。
次日,清晨。
少年起的有些晚。
正迷迷糊糊,就聽到窗閣外,有“噗噗”的吐氣聲。
少年一下彈坐起來,心中忐忑。
起身,下床,走到窗邊一看,暗道“壞了”。
隻見,昨夜的小白蛇盤踞在窗台上,搖頭擺尾,衝他吐兩口白氣,“妖……怪……”
夾著濕氣的涼風拂麵吹過,少年打個寒戰,“走開。我與你無仇無怨,休要糾纏。”
“走……”小白蛇歪著腦袋,用丹朱般的狹長蛇眼,看他。
那神情,有些無辜。
少年束手無策,唯有齜牙咧嘴對著白蛇做凶狠狀。
那白蛇毫不畏懼,竟然攤開身子,翻了翻白肚皮。
少年一看,這蛇肚皮似乎比昨天飽脹了許多。
正疑惑,白蛇幾分蠕動,喉口哼哼兩聲。這貨開始慢條斯理的從嘴裡吐東西。
嗬,竟是一些冇消化的褐色秋蟲。
少年嫌棄到不行,真夠噁心人的。
白蛇不管,蜷起尾巴,似乎很大方的把秋蟲往少年這方推了推。
少年氣急,這貨難不成是要讓給他吃。
真是叫人汗毛倒豎,又哭笑不得。
門外,有一串腳步聲,由遠及近。
隨即,有人敲門道:“小少爺,起了麼?老奴可否進來為你更衣梳洗?”
少年看著眼前討好的白蛇,莫名有些急躁起來。
他心思繁複,有些不想讓他人發現這小白蛇。
“唔,奶孃,你……稍微等會。”少年慌亂,返身連忙爬回床上。
窗台上的小白蛇不解其意,嘶嘶遊動,想攀上窗欞遊進來。
“小少爺,怎麼你已下床了?”門外的奶孃聽到屋內有走動的聲音,不免有些急。
“冇有……你聽錯了。”
“既然醒了,老奴就進來了。”
門外響動,奶孃似乎要推門而入。
少年本想拉上被子躺好,但轉頭就見那小白蛇勾著尾巴,掛在窗棱上。
哎呦,這可怎麼了得。
奶孃素來膽小,而且她那尖細的嗓門要是叫開了,可不行。
少年翻身下地,也顧不得太多,伸手將那小蛇攥入袖中。
適時,門開了。
奶孃略略臃腫的身子走了進來。
門外的晨光,灑了一地。
少年懊惱,怎麼他就冇有睡覺上門閂的習慣呢。
“哎呀,我的小祖宗,你怎麼就赤腳下了地呢。”奶孃的嘴,絮叨的很。
少年心不在焉,隻顧著死死握住手心的那股涼意。
一時間,那爽滑的**手感,真是不足與外人道也。
“這天兒涼了,你的身子骨又弱,容易感染風寒的。”
“奶孃……冇事的。”
少年麵色一苦,袖籠裡的小白蛇似乎正吐著舌頭舔他的手腕,又癢又黏。
他的心肝猶如百爪在撓,怎生都不舒服。
後背的冷汗,密密麻麻。
“啊呀,小少爺你臉色怎麼這般差”奶孃心疼,“彆傻站著了,快些上床。”
少年從善如流。
奶孃似乎又叨嘮了許多。
少年不堪其擾,“奶孃,你且去為我準備些熱水,我……我想洗澡。”
他向來愛潔,這手上的濕滑黏膩,好生讓人抓狂。
當然,洗澡也不失為一個妙招,讓碎嘴的奶孃消停片刻。
奶孃拗不過,隻好去備水。
秋日,朝陽絢爛。
臥房裡,騰騰熱氣氤氳繚繞。
溫濕的空氣緩緩流動,坐在浴桶裡的少年,微微閉目。
他的肩頭,軟軟耷拉著一尾白蛇,狹眼微眯,似乎極其的享受。
唉!少年歎氣,感覺有些無力。
想想剛纔,他洗澡,這小白蛇也纏身而上,攀著桶壁,噗通一聲,紮進水來。
小白蛇雖不畏水,奈何,桶深水多,任憑它拚命甩著尾巴,也止不住的往下沉。
少年見著冇法,隻好搭救一把,擱在肩頭。
“你這小東西,為何纏我不放。”少年嘟囔。
不想,白蛇悠悠吐幾口水泡,學著奶孃的語調,喚,“小…少…爺…”
聽來,言語還有些生澀。
少年雖然心有忌憚,但還是被這一聲軟喚,攪得心柔。
“小東西,你住何地?”
……
“出了門,有可誰擔心?”
……
“你可也有自己的名?”
……
少年喃喃自語。
可惜,一連串問下來,這傻白蛇懵懵懂懂,拿頭靠著少年的脖頸輕輕摩挲,“小…少…爺”。
這般,親昵無比。
少年揚眉,淺淺含笑。
細碎陽光透過窗格,照耀進來,隔著水汽,五彩斑斕。
白日匆匆,暗夜瞬逝。
轉眼已過了些時日。經過幾場秋雨,庭院裡,草木漸敗,黃葉滿地。
今日的天還不錯,幾縷浮雲映著夕陽,悠盪在天際。
少年盤腿坐於廊下。
他的腳邊,擺著幾盞杯碟。
白底青花紋的杯子裡,泡著新鮮菊茶,絲絲清香,隨風嫋嫋。
另,一碟藕粉桂花糖糕,一碟鹵糟的新鮮花生,擱置一旁。
如此,為這秋日傍晚添了幾許閒情。
杯碟旁邊,一尾白蛇盤著身子,俯在花花綠綠的紙間,正一本正經的……
呃,看書。
少年眼神抑鬱,“小白,你……看夠冇有?”
“唔,還冇。”白蛇頭也不抬的答,一副看得出神模樣。
“不許看了。這個……都是教人……不學好的書。”少年有些惱,霞光照耀的臉龐,染上幾點羞紅。
這纏人的小白蛇,幾次想要送走,他都自行又尋了回來。不過,妖物就是妖物,幾天相處下來,他的人語越說越溜,還對這花花世界充滿好奇。
夕陽明媚,火紅紅的,感覺把天都燒著了。
白蛇對著書,看得入迷,不住的嘖嘖讚歎:“人間的事兒,真真的妙啊!”
少年撫額,有些抑鬱,“小白,這書看多了……不好。”
“這奇怪姿勢……真心費勁。”白蛇不理,照舊自我感歎,“做人好生不容易呀。”
“不許看了。”少年忍不住,一把將書收了過去。
謔,五顏六色的手繪封麵上撰有幾字“花家秘藏春宮”。
“唔。死鬼,你好小氣~。”白蛇扭一扭身子,委委屈屈的說。
那語氣抑揚頓挫,尾音上還帶了個勾兒,怎生聽著都有些……不倫不類。
“不許學這般輕佻說話。”少年氣急。
“不要嘛~,奴家喜歡~。”
好一聲“奴家”,直聽的少年打哆嗦。
“小白,以後不許出去聽牆角。”少年義正言辭,“瞧瞧,你這都學了些什麼烏煙瘴氣的話回來。”
原來,小白蛇對這人世好奇,每日得閒,就扭著身子,潛遊在莫大的彆院裡,四處閒逛,外加偷窺。
這不,那日他在草中打眠,就見假山後人影晃晃,有兩人正私相幽會。
箇中甜言蜜語,把這小蛇好一番衝擊。
不巧的是,因為書閣漏雨,今日翻曬各類典籍。
少年稚嫩,見其中一本,封麵花哨,又贅有“秘藏”二字,還以為是何等要籍。
遂順手帶了回來。
這不看不知,一看,少年自覺胸悶氣短,憋屈的慌。
著實讓人羞臊呀!
誰想,這小蛇也在一旁看得入迷,一下難以自拔。
想到此,少年唯有仰天長歎。
嗝咳。
眨眼的神兒,小白蛇扭著身子,似乎喉嚨裡卡著東西,咳嗽起來。
“小白……你怎麼了?”
“嗯唔”小白仰頭,極為難受。
他細細的脖頸裡,圓鼓鼓的,正有一物隨著氣息,上下遊移。
“你吃花生了?”
“嗯唔。”蛇目流轉,嗆出幾滴淚來。
真是一尾貪吃的蛇。
少年氣急,伸出指頭,對著蛇腹,由下至上,來回的擠壓撫摸。
小白蛇哼哼唧唧,也是屏足了氣的往外逼。
幾分努力,隻聽“噗”的一聲響,那隻花生被頂出,彈出幾許遠。
“啊呀呀,憋死……奴家了。”小白蜿蜒將頭耷在少年的手背上,喘息一番。
“笨死了。花生怎能這般猛吞。”少年佯裝生氣。
“噗噗”白蛇抬起軟綿綿的頭,從嘴裡吐出幾圈白氣。
這白氣一圈一圈,擴散開去。吐最後一口時,白氣中隱隱含了點綠光。
“咦”少年驚疑。
隨著白氣變淡,綠光越發清晰,最後變成了一顆懸空的碧色圓珠。
碧珠形若綠豆,但光澤璀璨。
“小白。”少年見那珠子在白蛇眼前,忽咻忽咻的飄晃,不由驚喚起來。
“哎呦,怎麼把它給吐出來了。”白蛇一呆,旋身吐舌,把那碧珠吞進口裡。
少年不可置信,瞪著眼眸,看著小白蛇,有些惶恐,“你把它……吃下去了。”
“唔”白蛇見怪不怪,點點頭。
“那是何物?”少年好奇。
“奴家的肚中之物。”白蛇答完,伏在地上,閉目佯裝假寐。
氣氛,刹那,有一點點冷淡。
少年皺眉,不再去問。
天際,最後一縷霞光消散而去。暮色藹藹,涼風習習。
夜深。
臥房,床榻。
少年捂住身上被子,臉色陰沉,“小白,不可。”
“唔,讓奴家瞧一眼嘛。”小白蛇盤在被上,說。
“不行。”少年把著被子,將自己的腰腹以下裹得嚴實。
“哎呀,奴家好奇死了。”
白蛇開始耍無賴,“說不準,哪一天奴家還能伺候你呢!”
嗯,伺候這詞,學得精妙。
“閉嘴。”少年惱羞成怒,“冇羞冇臊……”
白蛇被說得一愣,有些委屈。
少年心軟,摸摸他的頭,“你是雄的……彆整天奴家,奴家的。”
“小少爺,就看看。”白蛇仍不死心,軟軟哀求。
“等你修成人形,自會清楚。”
少年說罷,翻身睡下。
一時,四下安靜。
桌上的燭火,劈啪一聲,燃至最後,熄了。
午夜時候,外麵簌簌落起雨來。
床榻上,有瑩瑩綠光。忽明忽暗,照耀帳內。
一蛇一人,俱在睡夢中。
蛇盤於枕側,整個身子泛著不尋常的透白。
蛇腹內的碧珠,明光閃爍。周邊白霧環繞,瀰漫覆蓋住少年。
白氣驟聚驟散,影影綽綽。
約摸半盞茶功夫,白霧倏忽便被碧珠吸納入內。
屋內寂靜。
昏睡中的白蛇,驀然,睜開眼眸。
丹朱瞳仁,透著一絲邪魅陰冷。
更深夜闌兮,夢魘沉沉。
白蛇側頭看看少年,俄然,化作一道細影,消失不見。
熟睡中的少年眉頭微蹙,呼吸忽而深,忽而淺,渾然不知。
雨後的早晨,有一股清爽的味道。
少年起身,左右不見白蛇,心中惴惴。
循著長廊,找了幾處,依然冇有。
小白,莫不是……走了。
少年站在廊下,淡淡眉眼裡有些落寞。
噗噗。
廊階下,一陣聲響。
少年心頭一喜,幾步上前檢視,眉眼舒展帶了些笑。
階下,白蛇卷一席枯葉,左右倒騰打滾,不亦樂乎。
“小白,你怎麼跑這兒來了?”
小白蛇晃晃腦袋,咂兩下嘴巴,嘟囔:“好酒……”
酒?
少年一頓,連忙俯身湊上前,果然,一股酒氣。
這貨,醉了。
“你這貪嘴的臭蛇,到哪裡偷酒喝了?”少年生氣,用手指戳戳那蛇的小腦袋。
不想,這貨吐著信子,舔舔他的手。
“嗯嗚,人間最是此**。喜……歡……”
白蛇蜷身,又翻了幾滾。
潔白身上惹上許多殘葉敗灰。
少年眉心微沉,一把將這醉蛇撈入掌心。
今日的天,微沉。
彆院膳房的幾位下人,閒來無事,聚在一處絮絮叨叨開來。
個個麵色畏懼,似乎在談論何等大事。
少年剛跨進門,就聽到他們的話裡有蛇。
心不自然的跳的飛快,他咳嗽兩聲,“你們在談什麼?”
呃,語氣還算鎮定。
剛剛說得起勁的幾人,一下噤了聲。
掌勺的李叔搓搓手,“啊,小少爺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我來要點醒酒湯。”
話一出口,少年就有些懊惱,怎麼這般冇腦子。
若是李叔問何人需要,豈不是要答不上來。
“是要給老爺嗎?我這就去拿。”
李叔歎氣,這蘇老爺在外買賣應酬,喝醉酒的是常事。
家大業大,也是累贅呀。
少年低頭斂目,緊張的咽口吐沫,答一聲,“嗯”。
拿上醒酒湯,少年遲疑片刻。
“小少爺,還需要什麼?”
“李叔,你們剛纔在講什麼蛇?”少年不死心。
“怪嚇人的,小孩子還是不要聽的好。”
“李叔,彆老拿我當孩子。”少年有些不開心。
李叔見少年氣鼓鼓的臉,有些過意不去。
“罷了。說給你聽也行,晚上門窗關緊一些。”
李叔帶著少年,找個地方坐下,講了一件怪事。
秋風起,蛇薈萃。
江城吃蛇,已蔚然成風。
在烹飪技藝上,已日臻完善。
尤其是枕江樓的百蛇宴,更是達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不知為何,前幾日,有人聯名狀告到縣衙,說枕江樓的廚子,烹飪蛇肉時拔毒不乾淨。
因而致使吃蛇宴的人,回家後,肌膚瘙癢,紅腫。
看遍名醫,試過多種藥材,不但不見好,反而,肌膚皸裂,狀若蛇鱗。
聽到此,少年止不住的抖了抖。
李叔安撫道:“小少爺可是怕了?”
“冇有。”少年咬牙搖頭,心底卻透出絲絲的寒氣。
事關重大,縣衙立刻將枕江樓的廚子鎖拿而來。
幾經審問,這廚子死活喊冤。
最終,說是蛇出了問題,於是又去緝拿捕蛇的僂爺。
誰想,衙役到了僂爺家,幾番敲門不見有人應門。
但是又能聽到屋裡咯吱吱的響動,門縫裡還湧出濃烈的血腥味。
眾衙役感覺不妙,派一壯碩者,拚命撞門。
哢嚓,門開了。
“謔,你猜如何?”李叔講得玄虛,讓人不禁一陣驚悚。
“如何?”少年縮了縮肩膀,看著李叔的臉,呆呆問。
門內,桌椅淩亂,滿地血汙。
一尾水桶般粗的蛇纏掛在屋梁上。
而蛇的頭顱,乃僂爺的頭也。那頭的嘴裡正咬著一隻殘掌,嚼得咯吱亂響。
眾人膽寒,嚇得癱坐在地。
人頭蛇身,僂爺竟然是個……蛇妖。
眼下,他不知為何現了原形,連一起捕蛇的兩個兄弟,都變成了他的口中美食。
所以眾人猜測,那些吃蛇宴的人,定是遭了僂爺的妖法。
“哎,造孽啊。”李叔惆悵滿懷。
少年目色沉沉,追問,“後來呢……”
“蛇妖受驚,乘眾人混亂之際,潛逃而去。”
“逃了?”
少年垂首,看著手上的醒酒湯,有些不安起來。
“不過,縣太爺派人到江北請了一名法力高深的道士,專門來收妖。想必這幾日已經到了。”李叔想了想,補充道。
聽罷,少年不言不語,起身回去了。
想必是嚇到了,李叔撓撓頭,有些後悔。
午後,天空灰濛濛,暗沉沉。
似乎又要下雨。
小白蛇喝過醒酒湯,便一直蜷在桌上睡得香甜。
少年伏在桌上,定定看著小白蛇,心事重重。
小白口吐人語,可不也是妖怪。
那道士法力高深,可不能找到此處來呀!
隔日,少年逼問白蛇,在何處偷吃了酒。
這傻白蛇搖頭晃腦,全說不知,甚至連自己何時出去了都不清楚。
真是天下第一蠢貨。
一連幾日,少年惶惶恐恐。
不過,一切若風吹花落般的平常。
那尾貪吃的白蛇,最近迷上了酒釀圓子。
這不,剛剛吃完,就挺著圓鼓鼓的肚子,遊到少年麵前賣乖。
“小少爺——”語調極儘輕佻。
少年佯裝看書,不去理他。
“啊喲,你個死鬼,怎不理奴家。”
少年輕歎,放下手中的書,“大晚上的,還吃這麼多。”
“幫奴家揉揉。”白蛇一個翻身,肚皮朝上。
少年看他半晌,突然驚訝起來,“小白,你的頭。”
“奴家的頭,如何?”小白得意的晃晃腦袋。
少年定睛細細看一番。
隻見小白蛇光滑的眉骨上方,有一層皮微微翹起,似乎有東西呼之慾出。
“啊呀,你這蠢貨,可是今天磕在哪裡了。怎麼會有這般大的包。”少年胸口有些淤塞,“是不是很疼?”
白蛇忽閃兩隻大眼,“奴家……好得很。”
少年無語。
夜間,微雨濛濛。
薄霧般的雨幕,隨風掀起又垂落,越過屋脊時,一如絲竹伴樂,輕輕吟哦。
雨聲裡由遠處,傳來飄渺的哭泣。
時續時段,哀婉淒惻。
蘇府彆院的床榻上。一如先前。
白蛇體內的碧珠,流光璀璨,似乎比原來大了許多。
混沌的層層白霧,越來越濃,纏伏在睡熟的少年身上,忽散忽聚。
那枕側睡得昏沉的白蛇,哼唧兩聲,身子劇抖,似乎有些痛苦。
如此往複幾十回。碧珠光亮大作,一下將白霧團團吸回。
白蛇緩緩蠕動身子,每一處的骨骼“咯咯”作響。
那細長的身軀裡似有一物,鼓起膨脹,躍躍欲試,想要衝破出來。
幾番努力,白蛇渾身抖得厲害。
頓然,“突”一聲。
白蛇額上的那塊包,炸開了,冒出一隻……犄角來。
“噗”白蛇吐口白氣,體內的東西漸漸停歇下去。
蛇目流轉,冷颼颼咒一句
“該死”。
這聲音清冷低沉,與小白的語氣迥然不同。
屋外,風雨蕭瑟。
原本極遠的淒厲哭聲,在夾雜在雨聲裡,漸傳漸近。
這似乎是個婦人在哭,有些悲慼,又有些哀怨。
白蛇昂頭,丹朱眼眸閃過一絲詫異,“她怎麼找到這裡來了?”
隨即,身形一晃,就到了屋外的花牆上。
遠遠,有一老婦人提燈扭著身子徐徐而來。
她衣襬的下方,冇腿,而是桶粗的蛇尾。
她手上的燈火裸露在風雨中,竟然不搖不擺,不熄不滅。
“岩須,既然大仇已報,你為何還在此哭哭啼啼。”
白蛇盤在半人高的花牆冷冷的說。
涼涼的雨水打在身上,有些清爽,也有些寒。
那婦人抬頭,淚涕漣漣,卻不減容顏風韻,“大人,我的數千族眾,都化成了人類的口腹之慾。雖然姓僂的被我施咒,變得人不人,妖不妖,飽受道士追殺之苦。那些貪嘴的食客,也將嚐盡皮肉潰爛之痛。可……我仍是難以甘心呀。”
白蛇黯然歎氣,“岩須,因果輪迴,蒼天有眼,作孽之人自會受儘天責。”
“蒼天?”岩須仰天大笑,天上的雨水打在她的臉上,與淚渾然一片,“大人,你可是忘了。曾幾何時,你以蒼生為念,又是得了何等回報?我那小兒純真善良,幾百年苦苦修煉,纔出了金須,就被殘忍之人活活紮死。我好懊惱,怎生就那時候出去了,冇好好守護你們。”
白蛇悲從中來,“事已至此。也算劫數。”
“劫數?”岩須眼裡閃過一絲陰狠,“天下之大,萬物相維。為何我等就理應被人宰割。他們人類生來就擁有形識靈氣,卻不事自然,不顧生靈。你說,最該死的是不是他們?”
白蛇仰望灰暗蒼穹,風雨嗚咽,何其茫茫。
“岩須,你不可再一味執念,毀了自己千年道行。人雖是萬靈之首,但一樣遭受癡嗔怨念,輪迴之苦。萬丈紅塵比起你我修行,可是要難上加難的。”
“難?我等五百年出須,千年成形,萬年遭受天劫,再萬年才能封仙。其中多少艱辛,想必大人比誰都要清楚。你如今變成如此模樣,竟然還在為他們說話,當年要不是……”
“岩須,可以了。”白蛇目光冷冽,打斷岩須的話語。
“大人,岩須鬥膽一言,天道棄你如敝履,你何必還要堅持。不如……”婦人將嘴裡的話截住,意味深長的看著白蛇,“你懂我的意思。”
“岩須,休要再胡言論語。”白蛇帶了絲薄怒。
婦人垂眉,提燈向前對著白蛇照了照,看到那剛剛冒出的犄角,臉上閃出幾分詭笑。
“大人,你已昏睡在這小白蛇體內幾十載,岩須想過無數方法,你都不曾醒來。眼下,與那孩子相處才區區幾日,便能如此突飛猛進,何不如……乘機……吃了他。”婦人驀然咯咯笑,詭異又陰毒。
“閉嘴。”白蛇“啪”的甩了一下尾巴,雙目怒火騰燃。
“哎呦,大人。岩須可是對你一片衷心。那孩子渾身靈氣,放著多麼可惜。”婦人俯身向前,櫻桃紅唇裡吐了吐蛇信子,“吃了它,你神力大增。再由我輔之以外力,你定能破了那該死的封印。到時,一如以前,呼風喚雨,橫行天下,豈不快哉。”
“岩須,今日我不與你計較。走吧。”白蛇決絕道。
“大人,你也是貪圖那孩子的,對不對?”岩須魅惑一笑,“不然,你已經醒來,已經能操縱這個身子,為何不離開他。”
白蛇一愣,有些恍然。
自己對那孩子真的貪圖嗎?
貪圖嗎?
電光石火,一語入心。
對,他……是貪圖的。
不光一直沉睡的他貪圖,這小小白蛇的本尊也在貪圖。
他們俱是貪婪之物。
他們不光要這孩子靈氣,他們還沉迷於這孩子的溫柔。
世間,如此純淨之人,又有幾個。
哦,曾經也有一個,奈何,卻被這萬丈紅塵折磨而死。
一股悲傷瀰漫開來。
而岩須嫋嫋婷婷,提燈離去。
最後,她說,“大人,你若是想清楚了。岩須隨時恭候。”
風雨飄搖。
遠處屋廊下,躲在陰暗裡的朦朦瘦影,抖得厲害。
次日。
陰。偶有細雨。
少年赤腳站在廊上,衣袂飄逸。似乎有了些心事。
那尾白蛇伏在欄杆上,仰頭張嘴,喝著廊簷上滴下的天雨,極其享受。
“唔。好好喝。”小白轉頭看向少年,“小少爺,奴家今天要吃肉肉。”
少年聽到“肉肉”二字,不禁打了個寒顫,臉色微微泛白。
許久才“嗯”了一聲。
他盯著小白的額頭,怔怔發呆,心中一苦,有種說不清的滋味。
原來小白眼骨上方的包,不是撞開的,而是出……角了。
“小少爺,身子不舒服嗎?”小白抬頭,細細長目裡有些關心。
“我冇事。”少年唇角笑了笑。
小白眨眨眼,有些抑鬱,因為他的小少爺……好像不開心。
“小白,你可有家人?”少年眸眼一閃,問。
“奴家的家人?小少爺呀。”小白眸子裡真誠滿滿,倒不像是哄人開心。
“那小白以前一直怎麼生活?”
生活?蛇也應該有生活嗎?
小白傻傻搞不懂,因為在他腦子裡,真正的生活,是從認識小少爺開始的呀。
在此之前,他被幾個道行很深的同類,圈養在一個土洞裡幾十載。
因為他才區區百歲而已,冇有修為,冇有道行,連人語都講不起來。
所以被有道行的同類這般
“保護”著,也不錯的。
想到這,小白喜滋滋道:“唔,有幾個厲害的角色,照顧著奴家。”
“那小白,為何不想他們?”少年眸清如水,問得也是風輕雲淡。
“因為……因為他們被人家殺了,抓走了。奴家可是從那些壞人手上逃出來的。”小白說到這裡,有些驚恐,想想都是後怕。
“小白可有想過為他們報仇?”
“啊?報仇?”
小白垂首,不敢去直視少爺的眼睛。
因為在他心底,他不想報仇,甚至還有些慶幸。
他知道這種想法,用話本上的詞來說,就是忘恩負義。
可那些同類,對他真的不是很好呢。
逼他吃一個圓鼓鼓的珠子,說是弄丟了要扒他的皮。
那珠珠剛開始在他的肚子裡,可烙人了。有時候,火燙燙的燒得難過,所以他要吐氣啊吐氣。
“想啊,可是……奴家一介女流,哦,不……一介小蛇。實在能以成事。”
小白不知為何,看著小少爺忽閃忽閃的明眸,有些畏縮,說起違心的話來。
他真的是一尾壞蛇。
“小白,現在冇人逼你了。”少年眉眼泫然,抱起小白,暖暖道:“你把肚裡的珠子吐掉好不好?”
吐掉?
小白搖搖頭,“不行。”
“為何?”
小白苦惱,有些不知如何作答。
他能不能告訴小少爺,他是個無能小蛇。假如離了那珠子的靈氣,他會變成一個不會說話,不懂世事的傻蛇的。
那樣,他就冇法和小少爺講話了。
“唔,因為……因為這個珠子,他醒了。”小白呐呐的講,“他賴在奴家的肚子裡不走了。”
嗯,這個也是實話之一,應該不算是騙小少爺的。
“他可是對你有害?”少年眉頭緊皺,情緒複雜。
“不會。”小白搖頭,“而且他也不會傷害小少爺的。”
少年一頓。
“你怎知道他無害人之心。”
“因為他跟奴家說的。”
小白確信鑿鑿。
“何時說了?”
“現在。”小白白牙一露,學人做個笑臉,很是無害。
現在……少年心底一涼,手不自覺的有些抖。
小白感知,連忙道:“他讓奴家告訴你,不要害怕。他雖要吸附你的靈氣,但於你絕無傷害。”
說罷,還安撫般吐舌舔了舔少年的手心。
“讓……他自己出來說話。”少年穩了穩心神,如此說。
“不能的。在白天,他靈氣不夠,不能控製奴家的。”小白擺擺尾,“他要晚上……”
他要晚上吸了你的靈氣之後,才能出來呢。
小白擔心少爺害怕,也擔心少爺會討厭他們,自覺將後麵的話嚥了回去。
秋天的雨,綿綿的,細細的,淅淅瀝瀝。
涼風和著雨絲,吹進廊子,吹在身上,映在心裡。
少年長歎一口氣。抱著小白回了屋子。
少年的娘曾經與他說過,萬發緣生,皆係緣分。
與其惶惶不可終日,不如安心相待,不錯此緣,不累己心。
這日的傍晚。
江城一片歡騰,人人聚於城門,以一睹妖怪。
僂爺的頭和著那血肉模糊的蛇身,垂掛在城門外。
縣太爺陪著江北來的老道士,一如神祗般,立於城牆上,受眾人歡呼。
那股濃烈的血腥味兒,隨著秋風,吹散四方,讓人聞得頭昏。
是夜。
風停雨駐。
落敗枯葉裡的秋蟲,又開始啾啾鳴唱。
隻是這聲響比之以前,衰弱許多。
秋蟲命促,隻活一季。
可它們唧唧啾啾,唱了一季。
眼下,初冬將臨,它們似乎拚儘力氣唱著最後的輓歌。
哀婉卻又熱烈。
少年聽著,心生哀惻。
“你可是醒了?”床榻上,有冷清清的聲音。
少年心中一驚,閉著眼不願睜開。剛剛,白霧纏身的時候,他就醒了。
原來,小白體內的碧珠,是這般在吸他靈氣。
“昨夜,你是……看到了?”涼涼的聲音,不像質問,倒似在拉家常。
少年呼吸一滯,頭皮有些發麻,“嗯。都看到了。”
昨夜,他也是醒來。發現小白冇了,就去屋外檢視,不想竟見小白盤於牆上與人說話。
一時,兩廂默默。
“你可是害怕了?”白蛇附在少年的耳邊,這般說,語氣淡淡。
“怕。”
“怕什麼?怕我如岩須說的那樣,吃了……你。”白蛇說得極慢。
少年忽然轉身,抬手一把按住白蛇,勁兒不重也不輕。一雙星星閃亮的眸子,幽潭般深邃。
“不全是。”少年舒口氣,暖暖的氣息噴在白蛇身上,既暖又癢,“我怕自己……會惋惜,會難過。”
他自小生在這院子裡,幾乎無什夥伴,每天的生活寂寂無痕。
與小白的相處,讓他開心許多。
假如這樣的開心,換來的是被吃掉的結果。他倒覺得也無妨,隻不過他會……覺得不捨,會覺得惋惜。
惋惜,這情分淺薄。
“真是多情之人。”白蛇冷淡的語氣裡帶了一絲笑意。
少年嘴角輕揚,帶些無奈苦意。
秋氣夜寒。
朦朧間,屋頂有啼叫聲傳來。
這聲音,時而若幼兒哭泣,時而若貓啼。
有些淒厲,有些哀怨,還有一絲驚悚。
“何物在叫喚?”少年被這突如起來的恐怖聲音,嚇得汗毛倒豎。
白色神色冰冷,眉眼裡閃過一絲殺氣,“邪祟之物,貓鬼神。”
貓鬼神?少年心中疑竇叢生。
這時屋脊上,嘩嘩響動。
屋瓦崩裂,木梁咯吱,似乎有東西在上麵走動。
“這邪物凶殘,你彆動,我且去將它引開。”白蛇語氣森然。
“你……”
少年話未出口,白蛇便化作一道消失而去。
屋外,有風無月,朦朧昏暗。
白蛇移影換形,離開屋子,向彆院的後方樹林竄去。
身後,有一物躍下屋脊,快如閃電般的尾隨而來。
白蛇憑藉靈力,能暗窺物。
此物,形如山貓,身形矯健,四爪尖利,毛為紅棕色。
但與真正山貓不同的則是它的頭,讓人毛骨悚然的頭。
那頭是一個孩子的頭,有著孩子的臉蛋,耳朵,但兩隻眼睛卻是閃著詭異的亮光。
隨著淒厲叫聲,那嘴裡的一排尖牙,鋒利凶狠。
白蛇繞過一片密林,卻在一片枯草叢生的空地停了下來。
他的前方,有一穿著道袍的老者,提著莫大的燈籠,擋住了他的去路。
這正是縣令從江北請來的收妖道長。
“江城真是好地方,竟藏著這般多的寶物,真不枉費貧道走一回。”道士目光陰沉,似笑非笑。
白蛇一個旋身,落在地上,眸光冷寒。
身後,追趕而來的凶物,幾聲咆哮,乖巧的停在老者身旁。
“乾得不錯。”老者俯身拍拍凶物的腦袋。
凶物抬頭看著老者,孩兒臉上,竟然有一絲詭笑。
“妖道,你竟然豢養貓鬼神這等邪物。”白蛇凜然道。
道士雙眼微微眯起,“邪物?那最起碼能為我驅使。而你們這些妖物呢,為禍人間,殘害百姓。今日收了爾等,好為民除害。”
好一副為民除害的正義嘴臉。
白蛇嗤之以鼻,正想開口,就聽一聲嬌嗬。
“妖道,休要亂說。一切均由你們人類的貪慾而起。他們為了一己口腹,殘害天下生靈無數。孰是孰非,可由不得你來替天行道。”
一陣陰風,一蛇尾婦人蜿蜒而來。
“嗬,又來一個。”道士麵帶喜色,眼裡儘是貪婪。這蛇妖已具人形,想必快要萬年。若是得到她體內靈珠,定能助他早日修仙得道。
“岩須。勿用與他講理。這道士心術不正,絕非善人。”白蛇連忙提醒岩須,“他身邊的貓鬼神邪氣十足,想必是用了非常之法煉就,小心一點。”
“哼,區區一隻貓鬼神,何足畏懼。”岩須柳眉倒豎,蛇尾“呼呼”橫掃,捲起的陰風將一地的枯草吹的紛紛揚揚。
那貓鬼神弓背炸毛,眼光凶殘。
道士笑得更是陰險。
“大人,你且退去一邊,讓岩須來會會這邪物。”岩須側首囑咐白蛇,而後,化作一隻巨蟒。
岩須金鱗紅眼,昂首吐舌,長約十丈,腰如水桶,一甩尾朝道士拍去。
道士一個閃身,躲向一邊。
貓鬼神齜牙咆哮,亮開銅鉤般的力爪,朝岩須撲去。
一時間,飛沙走石,咧咧風聲,騰卷而起。
貓鬼神爪厲牙尖,對著岩須的身軀,不斷的撕咬。岩須暴走,長尾一卷,死死纏住貓鬼神。
雙方僵持。
白蛇蜷在一旁看得心急,運足靈氣,幾番都衝不出那封印的束縛。
最了,“噗噗”隻能吐出兩口白氣。
“真是該死”白蛇惱怒的拍拍尾巴。
刹那,青光一閃,那原本在一旁觀戰的道士,手握長劍,飛身朝岩須的頭刺去。
“岩須,小心妖道。”白蛇急火攻心,嘶聲大喊。
“大人,快走。”
岩須見情勢不妙,頭顱側偏,脖頸處堪堪受了道士那一劍。
道士來不及回身落地,就被岩須一個擺頭,撞飛出去。
這方岔神,那貓鬼神得了空隙,厲爪一張,刨在了岩須的七寸之處。
一時,哀鳴嗷嗷。四野裡萬物驚懼。
黑暗裡,有一瘦影,乘機從岩石的暗處奔來。
他撈起地上的白蛇,慌張而去。
白蛇心驚,幾番扭曲,想要掙脫開去。
“小白……是我。”喘息不定的嗓音,正是本該在彆院臥房的少年。
“你怎麼跟來了?”白蛇詫異,“真是不要命了。”
少年磕磕碰碰的奔竄,不知衣服單薄還是害怕,渾身瑟瑟的抖顫。
頭頂的樹上,有黑鴉藏於樹梢,呱呱的叫。
黑寂寂的夜裡,猶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四周裹住。
遠處,岩須的尖叫,極其驚心。
“你快放開我,岩須想必受傷。那道士勢必要追來。”白蛇焦急道。
“不行”少年腳下被碎石一絆,險些摔倒。
跑出幾許。
背後,嗚咽啼叫,似乎貓鬼神已經追來。
少年雖是害怕至極,但昏昏恍恍間,感覺離彆院已是不遠。
他放慢腳步,擦擦額頭的汗,欣慰道,“小白,我們快……”
後腦涼風一掠。
少年的一個“快”字,卡在喉嚨裡,咕嚕嚕,咕嚕嚕……
怎麼也說不出來。
四野的風,混沌空茫。
身後。
突然而至的貓鬼神,厲爪一張,穿過少年那單薄的身體,快如閃電。
濃濃的血腥味,像燃開的熏香,幽幽瀰漫開來。
“小……白……”少年的眸子映著黑夜,異常的光亮,他低頭看看自己的胸口,無力呐呐,“我的……心……”
他的心,空空寂寂,透著涼風,讓他冷得手腳發麻。
“小少爺——”
白蛇驚魂大叫,似乎將整個夜空都要掀開一般,聲嘶而又力竭。
“快……走……”
少年嘴角微微上揚,用儘最後的力氣,將白蛇拋將出去。
秋夜的風啊,太大。他的身子像紙片般,輕飄飄,有些站都站不穩。幾個搖擺,他合身朝地麵磕去。
地麵上,有泥土,也有枯草,還有大地的氣味。
這些氣味竄進鼻腔,讓他覺得溫暖。
可惜他的齒唇間,黏黏膩膩,全是腥味,好生掃興。
他的耳朵裡,嗡嗡奏響,像秋蟲鳴唱,像絲竹絃樂。
他想起母上大人跟他講故事的笑臉,還有爹爹與他的逗趣。
哦,還有小白。他想過,會一輩子養著,做一輩子的朋友。
他相信,隻要真心,定會情深緣長。
他的母上一直說,一個叫玄象的大人給他算了命,說此身有一命劫。要破此劫,就是一輩子不得深交友人。
所以,他的母上將他養在彆院裡,孤單的連個朋友都冇有。
當今夜白蛇問他怕與不怕時,他就在想著是不是能逃過此劫。
果真,緣聚緣散,都是命中註定。
他……實在……惋惜啊!
風聲嗚咽。
那尾扔將出去的白蛇,蜿蜒而回,他湊在少年的鼻息間,輕輕的喚,“小少爺,你這傻瓜。”
那聲音哀婉淒絕,一如喪子的母獸。
“小……白……”少年已是氣若遊絲,“我……”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小白。為何還來?”
為何還來?
少年思緒混亂,他自己好像也不知為何。
其實,世間之事,哪有那麼多為什麼。
意識漸漸抽離,少年吐出最後一口氣息。
白蛇雙目哀然,腹部鼓作,體內碧珠瑩光閃爍,一圈白霧瀰漫,將少年那口淡若於無的氣息,吞進入內。
片刻,白霧越變越多,千奇百怪的變換凝聚。
白蛇身軀幾番翻滾,體內的碧珠如蓄力的彈珠,破體而出。
一如流星,光芒四射,將黑漆漆的夜空照得明亮。
那珠子劃過一個弧度,又若隕石墜落般,一下打入地中。
刹那,一切如常。
遠處,有腳步聲急急趕來。正是那道士。
怎麼回事?
道士剛剛見到這方亮光大作,怎麼現下,四方一看,倒是安靜。
而早已到來的貓鬼神,伏在一邊正張嘴咀嚼著一團模糊血肉。它的嘴角,殷殷血紅,將一張孩兒臉染的恐怖至極。
道士看著眼前情景,顯然也是一頓,“孽畜,你竟敢掏人心肝。”
道士一拳砸在貓鬼神的頭上,那畜生嗚嗚哇哇的哭泣起來。
道士走過去,看看地上的少年,麵上倒是也有一絲懊惱。
可惜了一條人命。
而他追的那尾白蛇蜷著身子,昏睡在少年旁邊。
“咦”道士驚詫,剛纔明明靈力十足的白蛇,現在怎生……變得這般平常。
道士伸手撥了撥白蛇,倒三角的頭顱上,那個犄角也冇有了。
正疑惑。
隻覺腳下一動,那大地似乎地震般,簌簌抖動。
不過,這地下,似乎……有龍吟咆哮之聲。
道士心神大亂,連忙躍身。
地麵破裂,一龐然大物,自地下騰然而上。
天地為之變色,一股大風拔地而起,風末有一銀色巨龍蜿蜒盤旋。
銀龍目若銅陵,角似鹿,嘴角銀鬚張揚。
“種的孽因,自有孽果。”
銀龍聲若洪鐘,呼氣成霜,冷得人打哆嗦。
天際,雷鳴滾滾,大風四起。
嗚啊——那貓鬼神淒厲叫喚,嚇得四爪顫抖,弓身炸毛。
“快走。”道士連忙喚上貓鬼神,向遠處逃竄。
“休想。”
銀龍一聲怒喝,欺身而上。
抬起一爪,將道士與貓鬼神拍成肉泥。
天際,一個炸雷。
有雪花簌簌飄落,一如群蝶飛舞。
雷多見於夏季暴雨前。
雪多見於冬季臘月日。
此時,深秋,雷雪相伴,自是天理大亂。
銀龍仰望蒼穹,目色冰寒。
雪花,如小小白潔羽毛,又若吹散梨花,零零落落。
蓋在地上,蓋在少年漸漸冷卻得身上。
銀龍垂首,將頭在那少年身上細細摩挲,“一切都因我而起。小少爺,對不起。”
銅鈴般的龍目流轉,兩行清淚,墜在泥土間,化作幾粒白色琉璃般的冰珠。
風夾著雪,吹的逍遙。
一聲龍吟,隨風吹入天際,吹入黑夜。
銀龍化作一道白霧,附入少年體內。
次日,江城大雪覆蓋。
彆院裡,一串腳步由遠及近。
一位俏麗端莊的婦人帶著兩個小婢,穿過遊廊,徐徐而來。
“笑塵,怎麼又赤腳站在廊上,這天多冷,可不要凍著。”
婦人嘴上責備,臉上卻笑得溫柔。
那廊下有一單薄少年,眉眼如畫,麵若白玉,正抬頭看天際飛舞的雪花。
“這冬天來得太早。笑塵啊,娘為你準備了些冬衣。”
婦人說著話,就到了身前。
少年回首,眼眸裡冷冷清清。
兩個小婢自覺將衣服送進屋內。
廊上,婦人拉起少年的手,細細搓揉,“笑塵,你看看,這手都涼成什麼樣了。”
少年兀自一笑,蒼白的唇輕啟,“這手……怕是暖不了了。”
婦人手上一頓,勾描精緻的眼角跳了兩跳。
隨即,柔柔笑道:“那為娘叫人給你在房裡多備兩個火盆。”
少年抬眼看看婦人,許久,嘴角輕揚,歎一聲,“好,聽孃的。”
雪花漫天卷地,飄進長廊,輕輕地落在兩人肩上。
那麼晶瑩剔透,有那麼輕柔易逝。
一如,人命。
許多日後。
初雪消融。
江城的一處山下。
有一少年踩過枯枝,踩過融雪,停在一處幽幽洞口。
“大人,你來了。”微弱的聲音從洞內傳來。
“岩須,我害你身受重傷,著實過意不去。”少年垂眉。
洞裡的岩須,擺了擺尾,咯咯笑起來,“大人能破了封印,重見天日。岩須受這點傷又算什麼。”
少年抿唇笑了笑,不濃不淡。
他從懷裡捧出蜷縮一團的白蛇,遞進洞去,“岩須,小白離了我的靈氣,便是普通小蛇。我還是將他交由你來照顧吧,你以後可要帶他好好修煉。”
岩須稱是。
天上的陽光,照著白雪,將四處耀得明晃晃的一片。
少年轉身想要離去。
突然,岩須又道:“大人……你既破了封印,何必還要屈居在一個人類體內。”
少年目色一痛,半刻,才道:“他不但因我而死,而且在那日,我吞了他的三魂七魄,才得以靈力大增,衝破封印。這一切,是我欠他的。”
原來,人在彌留之際,撥出的最後一口氣,便是三魂七魄離體之時。
岩須默了默,不在言語。
“我想,我該替他活這一世。”
少年說罷,迎著陽光,走出山去。
走過街道,穿過人流。
他突然想起,曾經有人寫過這樣的話。
緣不知所起,深以相羈。
情不知所蹤,空留彷徨。
這世間,一切,都是太匆匆。
光陰荏苒,稍縱即逝。
深秋,傍晚。
蘇府彆院。
一白衣公子,懶懶依靠廊柱。此人,正是蘇府公子蘇皓月。
眼前的闌乾上,有新擺的秋菊,莖紫葉綠,盞般大小的花朵潔白如玉。
花中,細長花瓣若銀絲繁複,玲瓏又緊湊,而層層疊疊之下,有一小小飛蟲在此間跌跌撞撞的飛旋。
公子……
遊廊上,有一匆匆小婢,聲聲的喚。
“哎呀,公子,你怎在這裡。真是讓人好找。”
粉衣小婢擦擦額頭的汗,又道:“總管已經派人把屋頂修好了,讓你回去看看呢。”
蘇皓月看那秋菊,看得入神,隨口“嗯”了一下。
“公子,你在想什麼?”小婢湊到他眼前,笑著問。
蘇皓月抬手撫撫小婢的頭,笑得溫和,“花奴,我在想一些舊事罷了。”
“哦。”花奴點點頭,而後又嘟囔,“我還以為你在想,那個半夜偷竊的小賊是何人的呢?”
花奴抑鬱,心裡有些耿耿於懷。自己為何讓那入室盜竊的賊子,輕鬆鬆的逃跑了。
等公子外出回來,她從頭到尾一番描述,公子也隻是風輕雲淡的笑笑。
真是讓人糾結。
“好啦,我們回去吧。”蘇皓月拍拍花奴的頭,說。
隨手,他將那盆秋菊,抱起一併帶走。
“啊呀,公子,你走慢些。”花奴邁著短腿連忙跟上。
前麵的人,輕輕歎氣。
“公子,為什麼這次九薰姐姐和你一起出去,卻冇一起回來?”花奴邊走邊問。
“九薰……她有點私事要處理。”蘇皓月淡淡的答。
“哦。”
夕陽,穿過庭院,照在廊上,將前麵那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花奴踮著腳,追著影子,踩得歡快。
晚上,花奴發現,她家公子在燈下,對著一盆秋菊,正在……作畫。
畫中,秋菊嬌豔,白若玉盞。一青蔥少年坐在桌前,對著秋菊,正入神看書。細細再看,那秋菊繁複的花瓣中,盤錯一尾細細小蛇,丹朱眼眸閃爍有光。
畫中之人,之物,如活了一般。
畫下題字:
秋風起兮白雲飛,草木黃落兮雁南歸。
蘭有秀兮菊有芳,思懷舊人兮不能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