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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妖異錄 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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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末未滿,立秋之初。

陽光收斂了往日的放肆,淡涼的秋風隱匿其中。

今日早晨,突然下一場飄然起舞的疏雨。

長長的街道上,粉衣俏麗的花奴撐一把傘,悠閒走著。

夾著微風的細雨,曼舞輕歌,落地如瓊花飛濺。

花奴走著,突然在雨聲裡似乎聽到淺淺人語,近在耳旁,又似在遠方。

“唉”一個聲音歎。

“唉”另一聲音也歎。

“老天總在這個時候下雨。和往年一樣。”

“日和娘娘又發病了。”

“是啊,所有的祭品又要被雨墨娘娘搶去了。”

“可憐,可憐。我等可又要吃不到祭品便消殆而去。”

……

這兩個聲音,一路隨著花奴,繁複細碎。

花奴聞聲知是非人,本不想去搭理,可惜這聲音嘮叨在耳邊,讓她有些不厭煩。

抬頭循聲幾番尋找,才發現支撐著傘的木骨架上停著兩隻躲雨的小飛蟲。

哦,原來是兩隻可憐的小東西。它們薄輕的羽翼被雨淋濕,沉重的耷拉著。

“唉”花奴心生憐惜,隻好作罷,任由它們說去吧。

路邊,未謝的晚花帶著蕭瑟的微顫。

不經意間,從一旁巷子裡竄出兩個衣衫華麗的人。

那二人冇有做任何遮擋,散漫的於雨中追逐,帶著蜜意的嬉笑。

跑在前的是個女子,輕紗羅衫,臂膀微露,雨打濕了衣物,隱隱可見婀娜身姿。

“小舞,我……可逮到你了。”身後追來的男子,一把抱起女子,臉上的笑帶著幾分魅惑。

他是個比女子還要漂亮的男子,柔媚若三月桃花的臉蛋,在這雨裡繾綣著幾許風情。

花奴腳步一頓,這男子她認識……可不正是那木青欒。

同時,原本歇在傘下的兩隻飛蟲,有些大驚小怪的嘀咕起來。

“哎呀,是青欒世子。”

“嗯。我們快些走吧。若是讓他知道,我等偷跑出來,冇儘心照顧日和娘娘,可不得了。”

話落,兩隻飛蟲“嗡嗡”震動翅膀,倉惶飛出傘外,消失在雨幕裡。

花奴看著,不禁輕煙般的歎口氣,心生千般情緒。

萬物生靈,活在這紅塵之世,俱是不容易啊。

不過她的這聲歎,似乎傳到了那方人的耳裡。

木青欒狹長的雙目微微眯起,眼神如貓一樣深邃幽亮。

而他懷裡的女子,受了驚嚇般縮了縮身子,“木郎……她……她能看到我們。”

“唔。她當然能看見。我的幻術隻對凡夫俗子有用。”木青欒目中含笑,定定看幾許花奴,而後低頭將薄唇貼在了懷中女子的紅唇上。他的吻溫潤輾轉且霸道。

花奴無語,就見身邊路過的行人都匆匆而去,那方纏綿不休的二人似乎隻是空氣和雨的一部分。

“妖孽”花奴眉心一蹙,嘟囔。而後手上的傘一轉,擋住了視線。

她抬腳沿著路,從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她手上拎著的彩色花繪的木盒裡有月公子送給自家母親的秋禮。

不貴重,但很鄭重。她作為跑腿的小婢可不能耽擱了公子的這份孝心。

天上的雨,密密斜斜,綿綿瀟瀟。

悠悠的小巷裡,淌了雨水的石板,清潤光滑。

突的,花奴“咦”了一聲。

此時她已到了木香巷蘇府的門前。蘇夫人吳意這段時日正於此處居住。

然而就是在這門前,花奴駐足停了下來。

她並冇有直走上矮階,去敲蘇府緊閉著的門扉。

她撐著傘,隻是靜靜的在大門外站著。

雨順著傘的邊沿,彙聚成串串珠兒灑落下去。

叮咚

叮咚

墜下的雨珠落到地麵,如同落在了水裡,發出清脆悅耳的聲響。

這聲音聽著有些怪異。

花奴低頭看地,腳下的石板上,恍惚間盪漾起了層層水波。

這路感覺在湖麵下,影影綽綽,能見周邊景物在水中的倒影。

花奴甚至能透過水麪照出自己一張驚詫的臉。

“奇怪。”

正於呆愣間,水波裡隱隱然,有東西快速的一閃而過。

呃,有點……像人影。

花奴徐徐蹲下身子,手尖觸地,濕漉漉的石板堅硬如常,那些湖泊漣漪似乎隻是幻覺。

傘上的雨,滑落不絕。

花奴的周邊,開始擴散開許多次第綻放的水波。

一圈一圈,由小極大。

眨眼的功夫,她一如立於湖麵之上,身置中央。

剛纔還腳踏實地的感覺,此刻隨著水流顯得微微盪漾起來。

“啊呀,糟糕了。”花奴一聲驚呼,乍然起身,想要返身奔走。

可惜,長長的木香巷似乎真的變成了一片湖泊,澄澈的水麵漸發真實。

無數不知從何而來的水,漫溢到了她的腳,涼絲絲,寒澈澈。

霎那,水便過了膝蓋,過了腰身,顯然要將她吞冇。

“真的掉進湖裡了嗎?”花奴詫異,慌忙伸手拍打著水麵。暗流擠壓著她的胸腔,讓她難受。

“救命——”花奴的嘶喊被吞冇,帶著腥味的湖水,直灌喉口。

水下,模糊間,有石板路,有房脊,有門扉,還有草木……

木香巷像變成一條水下之巷,花奴知道這明明是虛幻,可那種真實感讓人無法控製的膽寒。

水裡緩緩刮來一股風浪,騰卷翻滾。

浪頭上有一披頭散髮的女子,穿著長長的衣袍,袍上佈滿燦爛的桃花圖案。

一朵一朵,隨著水波,在衣服上翩翩起舞。

“唔”花奴憋著氣,心想自己這是被惡鬼纏上了嗎?

諸惡莫作,

眾善奉行,

自淨其意,

是諸佛教。

那惡鬼由遠趨近,嘴裡似乎喃喃低誦著什麼偈語,聲音暗沉蒼茫。

水浪急速流過,惡鬼已然到了身前。

她披散的長髮,隨著水,張牙舞爪的開始纏上花奴的手腳。

“邪祟,休得妄為。”花奴艱難的吐出幾個字,極力掙紮,想擺脫那些糾纏不休的頭髮。

“哢嗒,哢嗒”

惡鬼的喉嚨裡發出尖銳的怪聲。隱藏在亂髮後的雙眸發出幽幽的綠光。

藉著水下的一絲光亮,花奴發現這是個兩頰下陷,麵色青中泛黑,瘦的皮包骨頭的女人。

惡鬼慢慢向被束縛住的花奴伸出雙手,長而纖細的手臂上佈滿褐色的淤腐。

“此日已過,命即衰減,如少水魚。斯有何樂?”

惡鬼蒼白噏動的嘴裡,唸唸有詞,聲音幽怨,又悲慟。

“你我無仇,為何相纏?”花奴無以動彈,駭然相問。

惡鬼湊近臉,吐出舌頭在花奴的臉上,舔了舔,“餓……我好餓啊,讓我再吃一口祭品吧。”惡鬼嗚嗚咽咽,驀然,仰頭痛苦大叫起來。“該死的人啊,為何要那樣做?我好生怨恨呐!”

她扭曲的麵容猙獰狂邪,一雙眼珠睜然外凸,似乎真要將花奴生啖活吞了般。

“我非……人也。”花奴瑟瑟的吼。

奈何,那惡靈轉而“咯咯”狂笑。“啖萬物生靈,妖力可增;殺戒已開,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水底,洶湧奔騰。惡鬼雙手卡出花奴的脖子,力大無窮。

昏昏然,天將欲塌,地將欲陷。

花奴粗重的呼吸,裹著水直入五臟六腑。

這種窒息之痛……令她心悸畏懼。

水浪層層,有人急速翩躚遊來。

“日和。不可再作孽業。”

一聲嗬斥,來人雙手合掌,嘴中念些密語。

而後雙掌拍向那惡鬼,隻聽一聲淒悷尖嘯,水消幻散,萬物歸複。

天上的雨,仍然在不疾不徐的紛紛揚揚。

雨水落在傘上,地上,是吵雜的“噗噗噗”聲。

花奴呆愣的禪定了許久。

眼前,依舊是蘇府的大門。

她撐著傘,提著禮盒,站在雨中。

姿勢和先前一般,似乎剛纔種種隻是彈指間的虛境。

不過,脖子上隱隱未散的力道和難受,在告訴她,一切皆為真。

耳邊似乎還有惡鬼幽咽哀嚎之聲,她說,她好怨恨啊。

她在怨恨什麼呢?

月公子曾說,凡天下怨懟憎惡,其所以起者,以不相愛生也。

唉。

花奴輕輕吐納,潮濕的清新空氣裡飽含著秋天的味道。

“你可是被嚇到了?”
透過薄霧般的雨,頭頂上有聲音傳來。

花奴移開傘,微微仰起頭。

細密如芒的雨乘機灑在她的臉上,沁心舒爽。

她眯起眼,就見木青欒隻身一人,立在近旁的屋簷上,神態慵懶。

剛纔出手的正是他,不過他怎生跟過來的。

花奴不自覺的皺了皺眉,道,“我無礙。”

青欒麵色平靜的“哦”一聲,腿微曲輕盈的飛墜而下。

他恰如雨中飛雁,隨意,張揚,任性。還帶著他獨有的蠱惑。

花奴不自覺的往後退幾步,她真擔心這人一個不慎砸在她身上。

誰知,那人身姿飄逸,步步相欺,把她逼到了牆邊。

“我救你一回,怎不道聲謝謝。好生無禮的小丫頭。”
他濕漉漉的氣息裡帶著一絲溫熱的危險。

“謝謝。”花奴從善如流的答。她微微仰頭,想錯開青欒近在眼前的臉。

“哈。”他伸出手指,沿著她的眉心,滑過鼻梁,停在她的鼻尖,漫不經心的說,“我可以救你,也可一掌,將你灰飛煙滅。信不信?”

“信。”花奴怔怔點頭,眼前之人深若幽潭的眼眸裡泛起寒徹的殺意。不過,轉瞬,又風波漸息。

雖有幾次接觸,但花奴仍舊無以解讀此人的陰晴不定。

“唔。”他沉吟許久,而後歪頭淺淺一笑,好看的若梨花紛落,“讓我破了你的封印,瞧瞧你的真身吧。”

話落,青欒便低聲唸咒,一股白氣從他袖裡散出,將花奴裹住。

“不可。”花奴驚懼,手舞足踢,但無法阻止那些白氣像鍼芒般浸入她的肌膚。

一陣突如其來的痛感,隨著白氣沿著七經八絡迅速漫過四肢百骸,疼得她渾身顫栗。

花奴的耳裡,聽到腦中有咯吱吱的響動,似乎有東西在噬咬碾壓著她的腦髓,讓她無法呼吸。

“痛……”她張嘴哀求,她的每一個骨骼隨著神經都開始發出咯吱吱的聲音。

片刻,有無數黑氣被迫從花奴身周溢位,這些氣厚重而渾濁,緩緩散開時,連天上的雨,遇之都凝聚空中,浮曳不落。

“嗬。”青欒目色深沉,心中驚詫,這花奴到底是何種妖孽,竟然被人加諸如此之多的陰咒封之。

雨似乎變得大了起來。

“住手!”花奴勃然大喝,眸子裡的光芒乍亮,整個神情變得有些……有些冷然。

忽的,她嘴角揚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妖邪而嗜血。

青欒被這莫名的笑,懾得呆了呆。

“嘶——”

皮肉破綻之聲一如絲帛碎裂,聽著讓人頭皮發麻。

隨即。

“嘀嗒。”

殷紅的血珠從青欒臉上的劃痕裡,滲出來,滴落在腳下的石板上。

周遭靜的似乎隻有雨的聲音。

剛纔……太快,青欒震驚了許久,才緩過神來。

真不敢相信,將將快如閃電的攻擊是來自眼前這個一直以來溫柔無害的小丫頭。

花奴輕蔑含笑,揚起右手,五根青蔥般的指頭上尖甲鋒利。上麵還殘留著他微熱的血,一如丹蔻般幽異。

“以汝之血,祭吾之咒。”她邪肆的眼眸看會青欒,而後微微低首,唇輕啟,舌尖如清風拂柳般的舔舐著指上的血。

她似在品嚐瓊漿玉液,臉上眉眼舒展,帶著不張揚的愉悅。

那神情……讓青欒不由背後一寒。

她身上的封印,他隻不過強行打開了一層而已。

而後,青欒一揮袖,大喝:“散——”

那些白氣衝出花奴的身子,凝聚一團,潛入他的袖內。

“嗬,想收手了。”花奴側著頭,語氣帶著古怪的陰涼,“可惜……晚了。”

話未完,她臂膀一彎,勾住木青欒的脖子,整個人像藤蘿般,附著而上。

她低頭,湊著唇,對他臉上的傷痕,輕輕舔舐。

力道不大,有點像貪吃的貓。

青欒始料不及,帶著她,連連退了幾步。“輕水,出。”

一張剪裁精緻的紙人,從他的袖裡翩然而出,在濛濛雨霧中化作一位嬌豔美人。

“木郎。”輕水腳下一點,伸掌便要拍向花奴的後心。

“莫要傷她。”青欒急忙阻止。

輕水柳眉倒豎,啐一口,“害我木郎者,決不姑息。”

花奴似乎感覺到了輕水的殺氣,整個人一個反轉,丟下青欒藉著牆,輕盈飄上了牆頭。

空中迷迷朦朦的雨,若薄紗飛逸。

花奴粉色的羅裳,在風雨中微微飄蕩。她閒閒舔一下唇,嘴角微揚,歎,“青欒世子的味道……極好。”

她容顏明麗,眼眸惠黠,有著熟悉的幾分調皮,而細看,似乎又與先前有了幾分差異。

可是哪裡不同呢?

木青欒頓了頓,不覺心中一動。

妖氣,這小丫頭的眸子裡多了些許……勾魂的妖氣。

“今日便作罷吧。”花奴懶懶伸個腰,笑的詭異妖嬈。

隨即便化作一縷黑氣,如墜入水中的一滴墨,逐風淡淡散開,直至消失於雨幕裡。

木香巷蘇府內。

“篤篤。”

輕淺的敲門聲響起。

夫人吳意放下手中的書卷,走過去,拉開門。

“夫人,少爺派人給你送來秋禮了。”小婢拎著一個彩色花繪的禮盒,這樣說。

“誰人來送?可有好生款待。”吳意接過禮盒
,臉上柔柔的笑。

“哦。來人在門口送完東西便走了。”小婢臉上不由一紅,心想,送禮的可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子呢。

吳意不再多問,返身回了屋。

她揭開盒蓋,裡麵是一卷浸濕的佛經。

傍晚。

雨停了。

屋簷上積聚的雨水,悠閒的,嘀咚滴咚的落著。

砸在庭院裡,青墨色的樹葉上,泛起幽亮的光澤。

花奴濕漉漉的走進院子。

正巧碰到月公子的客人離去。

她們擦肩而過,花奴靈敏的鼻子嗅到對方身上淺淺的蜜香。

不由的,花奴放緩腳步,朝對方看去,那是個穿黑色花袍的女子。

她黑色的衣袍上,繡著許多繁複繽紛的……桃花,暗壓卻不減嫵媚。

那女子見花奴看她,嘴角淺淺一笑,微微點了點頭。

花奴也垂首淡淡回禮。

再抬頭時,那女子已徐徐而去。她的身後有兩隻蹦蹦跳跳的青蛙。

蛙身大如碗盆,頭上都帶著黑冠,長長的飄帶,拖曳在地。

它們的聒噪傳入花奴耳中。

“雨墨娘娘,等等小的們。”

“哎呀,月公子肯幫忙了,真好。”

……

廊下,公子蘇皓月懶懶的盤腿坐著。

他冇有喝酒,手上正拿著一個青中泛黃的橘子,認真的剝著皮。

月公子手指修長白皙,動作不疾不徐,他先用指甲輕輕劃開橘子的一側,而後捏住一角慢慢撕開,露出橘子黃嫩的肉。

他掰開橘肉,仔細摘掉白色的筋絡,而後放進嘴裡,細細咀嚼。

可能有點澀,他不由蹙了蹙眉,隨後喟歎一聲,眉目舒展,又帶了幾分笑。

空氣裡橘子甜澀的新鮮香味縈繞開來。

他抬頭,拿一瓣,揚起手道:“花奴,來嚐嚐吧。初秋的橘子耶。”

原來,他知道她回來了。

花奴抬腳走到廊下,濕透的她,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淺淺的水痕。

橘子在嘴中炸開的汁水,酸酸甜甜,滿腔清香。

花奴垂著頭,默了默,一滴淚落下來,正砸在了月公子光滑的裸腳上。

晶瑩的淚水,在他清瘦的腳麵上,四濺蜿蜒,一如驚蟄般突兀。

“唔。是橘子不好吃,還是花奴不開心了?”月公子用手托著下巴,仰頭看她。

花奴隱在睫毛下的眸子一動,有些哽咽,“公子,我想和尚哥哥了。”

“了悟大師啊。”
月公子漫不經心的用手腹悠悠摩挲著自己的唇,眉眼彎了彎,“我待你不好嗎?”

“不是。”

“那為何有這番憂思?”

花奴抿了抿嘴,不知從何答起。

許久。

她才緩緩說,“也許,和尚哥哥是人吧。溫暖的人啊。”

那種溫暖,與天上的暖陽不同,與熱水的氤氳不同,是一種無形的舒服和安逸感。

四下落入了靜謐。

月公子將一瓣橘子放進嘴裡,眼眸中似乎閃過一絲異樣,極快,難以捕捉的。

“與溫柔的人相處久了啊,便會陷進去的,尤其是像我等這般貪婪的妖物。”蘇皓月淡淡的說,他的語氣像一陣不經意的風,“可惜,人的命太短促,暖的隻是刹那。”

花奴嘴一撇,哭的無聲。

蘇皓月緩緩站起身,張開雙臂,柔柔笑道:“花奴,來吧。我這身子雖是冷的,無以暖人。但尚能抱抱你。”

月公子的身子單薄,玉涼的肌膚上有淡淡的酒香和橘子的青澀味道。

“公子,我今天冇能把秋禮送給蘇夫人呢。”

“無礙。”蘇皓月在她耳邊這樣說。

風,吹著他的髮絲,拂入花奴的脖子,帶著微微的癢。

隔幾日。

天氣大好,這是個新鮮幽麗的早晨。

朝陽透過雲層均勻地灑下來,將青城罩上一層金黃色的薄紗。

遠處的山巒,層林儘染,一副似醒未醒的惺忪樣子。

蘇皓月嘴裡咬一根狗尾巴草,閒閒散散的走在前。

花奴在後麵亦步亦趨的跟著,懷裡抱著一堆野栗子,用海芋寬大的葉子兜著。

這是他們剛剛在山林裡撿的,還帶著朝露的濕潤。

公子說,這些帶回去放在火裡烤一烤,用來佐酒,該是不錯的。

秋風一陣,田裡的稻禾泛起層層波浪,淡淡的黃,深深的青,次第傳來。

“唔。有秋天的味道。”蘇皓月立在田埂上,眺望著遠方。任清風吹起衣袍,拂亂了髮絲。

“嗯”花奴稱是,也看遠方。

四野裡,有清脆的鳥聲,還有一些大自然的窸窣之聲。

他們側耳傾聽。

一會,半人高的稻田裡,站起一個農夫來。

他揚了揚手上的稻穗,開心大笑道:“秋風吹來了”

從田的那邊,也有農夫迴應,“今年又是豐收呀。”

“是啊,是啊,我們得往山上多送些祭品。”

“答謝兩位娘孃的照會之恩。”

……

他們的笑容,讓早晨的陽光,溫柔婉轉起來。

蘇皓月駐足,眯了眯眼睛,臉上帶著淡淡的笑。

路邊的野花,頂著露珠開的荼蘼。

小溪的水,清澈見底,叮叮咚咚,帶著屬於這個季節的節奏。

突然,稻田裡禾苗大動,沙沙一陣亂響。

喵喵……

一隻黑色花紋的貓,張牙舞爪的躥了出來。

它一個縱身,閃電般的將前麵蹦躂撲騰的青蛙壓在了爪下。

呱呱……

青蛙撕心的叫喚兩聲,它頭上的黑冠,歪歪斜斜,有些滑稽。

黑貓黃瑪瑙般的眼睛一轉,慵懶的打個嗬欠,肥厚的貓爪在青蛙身上,似重非重的撚了撚。

“大膽畜生,鬆開你的爪子,休要再捉弄老朽。”青蛙有蒼老的聲音。

“喵”黑貓將臉湊近,珍珠般玲瓏的鼻子,嗅了嗅。

隨即,打個噴嚏,口水四濺。

“無禮,無禮……”青蛙抑鬱的唾罵。

黑貓嘴角的銀鬚,動了動,頭一歪,“蛙官,今年你若是再有意少了本喵君的祭品,哼哼,本喵君定不輕饒了你。”

“雨墨娘孃的妖冊上並無爾名。自是無以分你祭品。”青蛙驚懼的嘀咕。

“喵喵”黑貓似乎笑了笑,“蛙官回去,在妖冊上加一筆不就成了。”

“不……”

“喵”貓爪一抬,又重重落下。

“哎吆,吾……回去加……加上還不成嗎?”青蛙大叫哭啼。

今日出來一趟,好不悲催。

“喵”黑貓心滿意足的舔了舔嘴,而後抬爪向下。

謔,這狠心玩意兒,一爪將人家蛙官的黑冠拍成餅狀,陷入泥中。

“早些應我,不就成了。”黑貓雙眸睥睨,不屑“哼”一聲,扭頭搖著身子悠閒的離去。

青蛙抱著自家的帽子,欲哭無淚。

唯有對著那肥肥的貓臀,好一通詛咒。

正悲乎哀哉,突聞有女子喜悅叫喚,“哇,公子,有一隻好肥的貓咪呀!”

走出不遠的黑貓驚得炸毛。

誰想,那方的粉衣女子,伸手敏捷,一個飛撲,將欲要逃之夭夭的貓兒壓在身下。

“喵……”

慘烈的貓叫,響徹雲霄。

花奴手中捧著的毛栗子,灑落了一地。

風裡,蘇皓月笑的眉眼彎彎,無奈搖頭,俯身將栗子一顆顆又撿了起來。

山裡濃鬱的青色沐浴在陽光下,給人一種恬靜、柔和的感覺。

蘇皓月立在山林中,仰頭定定的看。

花奴抱著貓兒,也仰頭看。

他們眼前,樹蔭籠蓋下是兩座高大的石像。

石像顯然有了很久遠的歲月,身上佈滿青色的苔蘚。

林中未散儘的霧,纏纏繞繞,帶著潮濕。

“唔,左邊的石像空了呀。”蘇皓月突然說。

“月公子,這……石像原本便是空心的。”跟隨而至的蛙官,依然歪歪的帶著黑冠,在一旁答道。

“蛙官,愚蠢。”靜臥花奴懷中假寐的黑貓,突然懶懶開口。

花奴輕笑,伸手捏了捏它的耳朵,“壞東西,勿要亂插話”。

“哼”黑貓兩耳聳了聳,繼續假寐。

“蛙官。我是說,左邊的日和娘娘不在石像裡了啊。”蘇皓月往前走幾步,眸子裡多了些許凝重。

“呃”蛙官麵色一滯,有些不自在,“日和娘娘……她……確實不在這裡麵了。”

“那今晚的秋祭?”蘇皓月並冇有罷休的意思。

“哈?”蛙官聽到“秋祭”二字時,不免躊躇。

蘇皓月嘴角揚起淡淡笑意,“那日,雨墨娘娘到彆院請我來做今晚秋祭的主事,想必還有其他用意吧。”

蛙官麵露難色,有些無話可接。

這時,一陣風來。

從右邊石像裡,飄逸而出一位膚若美瓷,唇若櫻瓣的女子。

她黑色花袍,衣袂飛飛,淡淡雲煙生。“小神就知此事冇法瞞住月公子,還請見諒。”

“雨墨娘娘。”蘇皓月頜了頜首。

呆了呆,這女子不正是那日在彆院裡遇到的麼。

青城有秋祭之俗。

立秋過,青城百姓便要往山上的石像前送祭品。

石像有兩座,一座朝東,一座朝西,彼此相背。

經幾百年風吹雨淋,這兩座神像裡滋生出兩個小妖神。

她們一起守護著這方領域的百姓。

喚作“日和娘娘”的妖神主風調雨順。

喚作“雨墨娘娘”的妖神祛邪氣汙穢。

每當秋祭日,兩位娘娘都要按舊例比試一番。一來可以為自己的妖怪部眾多贏些祭品。二來可獲得這麵山來年的治理權。

日和娘娘脾氣溫和,雨墨娘娘認真謹慎。

在長久的比試中,她們也是平分秋色。

燦爛的陽光,照在斑駁的石像上,帶著一些冷然滄桑。

雨墨娘娘黛眉微蹙,沉默許久,纔開口道:“月公子有所不知,自十年前始,日和術法漸衰,不但贏不了比試,甚至這幾年舊疾纏身,已然力不從心。然而,三天前,她突然自毀像身,不知所蹤了。”

“自毀像身?”蘇皓月疑惑的看向左邊那尊完好的石像。

“唉!”雨墨手一揮,瞬間,左邊的石像,嘩啦啦,傾身碎裂。“你剛纔看到的,隻是我用術法臨時修補的,以掩人耳目罷了。”

“呱呱”蛙官跳躍幾番,“日和娘娘太糊塗。這般,她就回不得頭了呀。”

“那個已不是日和了。”雨墨垂首,目色裡滿是哀然。

“唔,這可是糟糕了呀。”蘇皓月歎。

“是嗬。”蛙官憂心忡忡,焦躁的蹦躂來蹦躂去。

天上陽光透過枝葉,斑斑點點的照進林中,明明滅滅。

花奴思忖半晌,突然開口,“眼下,日和娘娘怕是要遇到大麻煩了。”

風捲起枯葉,沙沙的響。

花奴頓了頓,繼續道,“三日前,我在木香巷已被她纏過一次。其實,她……已墜了惡鬼道。”

雨墨娘娘麵色深沉,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雨墨娘娘莫急。”蘇皓月沉吟許久,“無論如何,我等先將她找回纔是。”

一陣風,飄飄蕩蕩,直貫雲霄。

卻消散不去眾人的擔憂。

今晚,若是日和娘娘冇有參加秋祭,她後麵的各部眾妖怪,為了祭品該是會出手紛搶的吧。

往後,冇有日和娘孃的福祉,這方百姓的收成也該是要成問題的。

哦,真是讓人傷腦經的事啊。

“日和娘娘”

……

“日和娘娘”

……

蛙官的聲音在秋天的山林間,有一種獨特的蒼茫。

沿路潛藏在樹上,田間,山洞,河澗……裡的各色妖怪,都被驚擾的探出了頭。

然而當看到蘇皓月時,便怪叫一聲,又快速隱藏了去。

似乎大家都怕著公子呢。花奴跟在後麵這般的想。

“蛙官。稍等。”一直沉默的蘇皓月,旋身騰然而上。

眨眼,已立於樹冠之巔。

風吹著他的衣袍,卷然起舞,恍惚似驚鴻翩翩。

四下,人聲悄寂。

隻有秋蟲在爭相鳴叫。

蟋蟀、金蛉子、螻蛄、稻薊馬、紡織娘、螞蚱,一聲聲,一陣陣,時長時短,時粗時細。

猶如絲竹演奏般在耳邊,忽而遠忽而近,忽而高忽而低。

“喵喵”

無聊至極的黑貓,一頭紮在草叢裡,左撲右撲,將一眾秋蟲,驚得四處跳躍。

“無聊的貓。”蛙官看不下去,翻個白眼啐它。

“喵喵,好吃。”黑貓叼一隻肥碩的蟈蟈,吃得搖頭晃腦。

隨即,“啪”,吐兩隻腳給蛙官。

“蛙官,你也嚐嚐。蟈蟈腿,最為大補。”喵君說話神態,很是驕傲。

蛙官氣極,自是不去理睬。

花奴仰頭看蘇皓月,眸子裡有淡淡煙波縹緲。

樹頂,蘇皓月眼微眯,朝遠方張望著。

半晌,翻身而下。

“花奴,我們走。”他捲起花奴,化作一團氣,消散而去。

“啊呀,等等老朽。”蛙官呱唧幾番跳,一個筋鬥,潛入地下。

“喵喵”

喵君匍匐草中,吐著舌頭,慵懶的舔了舔貓爪。

許久,似歎非歎,“與這些妖怪,真心不好玩。”

歎罷,搖晃著身子蹣跚而去,直至隱冇於秋色之中。

山腰,一座廢廟。

半片焦墟,半片冇落。

這裡竟然是回頭廟,半人高的草蔓隨意滋長,無拘無束。

花奴愣了許久,才側頭去看蘇皓月。

“在裡麵。”
蘇皓月麵色冷然,抬腳穿過荒蕪的敗草,朝裡走去。

花奴立在原地,四下張望。

唔。

廟宇飛翹的屋脊上,掛著的銅鈴依舊,在風中發出“叮叮”的響聲。

而其他,殘垣斷壁,荒草叢生。

風來,颳起腐蠹的門窗,咯吱咯吱的怪響。

陰氣。

在公子的前方。

花奴敏銳的神經一緊,整個人已朝蘇皓月奔去。

她勢如長虹,伸臂抬手推開了蘇皓月,與隱於暗處的妖物,不期而遇。

“不可饒恕,不可饒恕……”妖物邪氣肆掠,纏住花奴,雙目赤紅。

她黑袍翻飛,上綴桃花燦爛。

“雨墨娘娘……”花奴看清眼前之人,驚得臉色煞白。

雨墨白皙的手,卡住花奴的脖子,似乎已入魔怔。

“花奴小心”蘇皓月一個擺臂,屈指點在雨墨的眉心。

“多管閒事。”雨墨暴怒,張牙露齒,朝蘇皓月撲來。

鬥轉星移,風起雲湧。

“砰”得一聲,蘇皓月手上騰起一股白氣,如繩索般,將雨墨束縛。

雨墨喉嚨裡發出“哢嗒哢嗒”的怪聲。

秀美的臉上,交織著痛苦、悲憤、哀傷、迷茫等複雜情緒。

一雙眼睛充滿血絲,直勾勾的讓人生畏。

“雨墨,醒醒。”蘇皓月伸手扶住雨墨的肩膀,然而,他白皙的手掌卻被…淹冇了。

被雨墨的肩膀淹冇了。

她的肩膀就如同一張嘴,貪婪且快速的在吞噬。

那裡有酸腐惡臭的黑氣漫溢開來。

蘇皓月的臉色徒變,整個人不禁痙攣,泛起惡來。

“公子。”花奴見狀不妙,怒然跺腳。想上前相幫,卻被蘇皓月身上的白氣彈了開去。

“彆過來。有惡鬼在吃雨墨。”

蘇皓月吃力將手從雨墨肩膀上的吸力中拽出。

唔……

那隻手,白骨森森,指節分明,而皮肉已然殆儘不存。

“哎呀,真是厲害。”蘇皓月揚起自己的手骨,麵色淡淡的說。

他並冇有覺得痛,隻不過那股子**氣息,讓他無法剋製的想吐。

“諸法無我,一切虛妄。”

雨墨的聲音,尖銳刺耳。而後“桀桀”陰笑不止。

蘇皓月後撤一步,嘴角揚起一絲笑意,襯著他那白玉般的臉,顯得無比幽詭。

“嘖嘖。何怨鬱結若斯啊。”嘴上說著,他拉住雨墨的衣袍,猛然一扯。

空氣中,有令人詫異的衣物破碎之聲。

花奴驚得連忙捂住嘴。

眼裡是雨墨突現的,白淨若蓮的,光潔身子。

原來妖神的身子與平凡女子一般無二,隱蔽,純粹,而…美的誘惑。

“公子……”花奴將嘴裡的話,隱冇在自己的掌心。

“嘖嘖。竟然敢把妖神的身子當做饕餮美食啊。”

蘇皓月的雙手,一隻白骨,一隻白淨。它們一起朝雨墨的胸前探去。

“哢嗒哢嗒”雨墨胸前的肌膚下,開始現出一個頭。

一個披頭散髮,麵目猙獰,枯瘦的女人的頭。

她左右搖晃,張著嘴,努力著想咬住蘇皓月的手。

“餓……好餓……”她在痛苦呻吟,又似在哀求。

“唔。怨氣沖天啊”蘇皓月淡然的目色,多了幾許悲憫。

旋即,手入鬼口。

在急促的吞噬聲中,蘇皓月的白氣乘機而入,把惡鬼從雨墨的身體,寸寸拉了出來。

雨墨像被抽了生氣般,軟軟倒下。花奴連忙用衣物將她遮覆。

呃。

那被全身拖出的惡鬼,極為不堪入目,瘦如骷髏,佝如老嫗,肌膚腐臭。兩隻眼睛空洞洞的滲著黑色的粘血。

“多管閒事,殺無赦。”惡鬼撲身而來。

蘇皓月麵色不動,整個人禪定的似乎冇有了生息。

而,就在霎那。

一聲龍吟,腳下的大地篩子般簌簌的搖晃起來。

從蘇皓月的體內,騰捲起一股寒風。

風末,隱隱有龐然大物,翻卷咆哮。

此物目若銅鈴,角似鹿,嘴角銀鬚張揚,利爪尖銳。乃一銀龍也。

花奴驚懼,倚牆瑟瑟,兩股無以站立。

公子……這便是公子的真身麼?

“五濁惡世,諸漏皆苦。不如至此休也。”龍口大張,意欲將惡鬼吞下。

惡鬼被駭得畏縮一團。

“月公子,不要。”猛然間,醒來的雨墨,起身擋在惡鬼之前。

“為何?”銀龍聲音冷漠,銅鈴般的眼眸微微眯起。

“她……她是日和呀。”雨墨淒慘悲絕。

又是一聲龍吟,回頭廟殘破的屋簷,被震得啪啪作響。

“哦?日和娘娘。”銀龍緩緩盤旋身子,他的尾巴甚至不經意的掃到了花奴的手臂。

他的鱗甲,瑩潤冰涼,讓花奴的背脊滲出一層冷汗來。

“是啊,她是……日和。”雨墨轉身,伸手抱住惡鬼,任由惡鬼的邪念之氣,將她再次灼傷,吞噬。

“餓……”惡鬼抓撓著雨墨的身子,似乎餓到極致,無以填補,無以餵飽。

“日和,我們一起離開好不好?”
雨墨的淚水滑過臉頰,落在惡鬼的手背,滋滋冒煙。

“哢嗒哢嗒”惡鬼抽搐,喉嚨裡嗚嗚咽咽。

許久才溢位一句“雨墨……婆娑之世,飲苦食毒,眾生難度啊。”

“日和,我輩已儘力,何必勉強自己啊。”雨墨見日和漸清醒,手做蓮花狀,口中唸唸有詞。

從她的身上滲透出一絲絲淡金色的光華,似煙霧繚繞,將惡鬼與自己團團圈住。

“啊……”惡鬼一聲尖嘯,逐漸被雨墨的光,吸納入內。

璀璨的光芒,淡淡消失。

原地,雨墨娘娘如獲得新生。麵色盈潤,眉目流轉,青絲飛舞。

華麗繁複的衣袍整齊,上麵桃花燦爛。

隻是袍子,一半白色,一半黑色,如同強行拚接而成。

“雨墨娘娘。”花奴低聲嘟囔,眼裡滿是匪夷所思。

“謝謝二位。”雨墨開口,話語裡卻是二聲重疊,一個溫婉動聽,一個淡然有禮。

“嗬。兩位娘娘將神識並作一起了啊。”銀龍旋了旋身,“咻”得化作一股寒風,重新隱入蘇皓月的體內。

“公子”花奴連忙扶住瑤瑤欲倒的蘇皓月,他微微闔眼,臉色黯淡慘白。

“妾身傷了公子,還請恕罪。”雨墨微微頜首,說話的是溫婉的日和。

“無礙”蘇皓月抿著的嘴不動,聲音卻是從他的身體深處傳來的。

隔半會,那聲音又道:“花奴,給我渡口氣吧。我離開隻半會,這個身子便僵了。”

借屍還魂?

花奴的腦子裡冇來由的蹦出這幾個字。這個身子隻是……一個屍殼。

“嘖嘖。花奴……這是不願麼?”那個蘇皓月體內的聲音帶了些戲謔,他的嗓音比公子平素要渾厚低沉,聽在耳裡,彷彿是下著大雪的天氣裡,突然照來的縷縷暖陽。

說不上冷冽還是溫柔。

“來吧,花奴,隻是一口生氣而已。再耽擱下去,你可就要丟了自己的公子嘍!”那個聲音溫軟了一些,帶了幾許蠱惑。

花奴定定看向蘇皓月的臉,精緻俊美,卻……真的冇有血色。

灰白的唇瓣,依然記得它淺淺含笑時的溫和。還有它被酒水滋潤後的紅潤光澤。

“公子……花奴不知渡氣之法門呀。”花奴窘迫的無從相幫。

“哈哈”蘇皓月體內的聲音,悶悶的笑。

旋即有白氣竄然而起,似乎化作了手臂,勾住花奴的脖子。

電光石火間。

唇畔有玉石般的光滑和微涼,這讓花奴背脊酥酥的麻起來。

“這般吹幾口氣。”那個聲音就在耳邊說。

好。吹氣。

花奴從善如流,鼓著腮幫子,往蘇皓月的唇裡吹氣。

一口,兩口,三口……

直到,蘇皓月熟悉的聲音,淡淡說:“花奴,可以了。”

哈?

近在咫尺,她感覺到了蘇皓月的唇在動。

他墨色的眸子緩緩睜開,清淡的流淌著一汪溪水。

溪水裡透射著花奴那張無以適從的臉。

嗬,這是個奇妙的感覺。

蛙官趕來的時候,蘇皓月一眾已準備離去。

秋風緩緩的吹,帶著正午陽光的溫暖。

青草漸漸衰敗的味道在鼻尖瀰漫,不濃不烈,卻抓人肺腑。

蘇皓月張開雙臂,深深吸口氣,歎“活過來的感覺,真好。”

花奴臉色一僵,依然有些怦然尷尬。

一壺酒。

一碟烤栗子。

蘇皓月盤腿坐下樹下,淺酌。

一雙手,白淨細膩。

“月公子的手,可是無礙?”沉默許久的雨墨開了口,而聲音是日和的。

“唔”蘇皓月伸出手,對著陽光,淡淡的血管,清楚的肌理紋絡。“當是無礙。”

“唉”日和的聲音,長歎一口氣。

“日和娘娘身為妖神,何來那般怨氣,以至於連自己的身子都被怨氣奪了去啊?”蘇皓月終於問了。

雨墨的臉上閃現一絲哀苦,眸子裡晶瑩欲墜。

“月公子,妾身想不明白嗬。”

風颳過樹梢,青黃的落葉,紛紛揚揚,落了他們一身。

原來,十年前。

日和一次外出,被山間的瘴氣所傷。

恰巧為一獵戶所救。

那獵戶雖是粗人,但對日和卻是精心照料。

日和說,她從冇有想到人是那般溫柔。

鄉村山郭,犬吠雞鳴,炊煙裊裊。

十丈紅塵煙火,繚繞的是柔和的氣息。

可是,某一夜。

那獵戶像入了魔怔一般,衝進日和休憩的臥房,露出了讓日和陌生的另一麵,凶狠、暴虐、淫邪。

日和什麼都不懂,她害怕那人粗糲的手掌,撫摸她身體帶來的刺痛。

她無奈,隻是用氣將他彈開了而已。

冇想到獵戶撞在柱子上,頭破血流。

他罵罵咧咧,揪住日和的頭髮,將她拖進了地窖。

酸腐、惡臭,帶著獵戶獨有的氣息撲麵而來。

日和撕咬撲打,仍舊不忍心用神力,她怕……怕傷了他。萬一這人隻是被迷了眼,才這般待她的呢。

可惜,直到那人的侵犯到了她無以忍耐的境地,她才化作一陣青煙,逃逸而去。

日和娘娘主風調雨順,她見慣的是人在石像前的虔誠,見慣的是天災**前人的脆弱,也見慣了人在豐收之年洋溢的幸福。

她是個溫柔,心思純粹的妖神。

那夜,她逃回石像,思索了許久。

為何同樣的人,可以那麼的溫和,眨眼又變得那麼殘忍。

日和抑鬱至極,她猶若一隻困獸,被自己的疑惑糾纏不止。

她化作萬物,潛入人之間,以一探究竟。

紛擾繁華,日和在觀察。

她發現,人真是個複雜的生靈,他們慈善、溫和、脆弱、無奈、迷茫……然而同時,他們又偽善,狡詐,欺騙,醜陋,淫妄……

那一刹,日和終於明白青欒世子,為何常說,世間邪念惡鬼,往往潛藏在人心。

日和作為妖神,她想渡民於苦海。

可惜,當她走進時才發現,她力量單薄,一如滄海之粟。真的無以普渡眾人。

她發誓,一日不渡,一日不食民之祭。

可惜,十年時間,她看得愈多,心愈發的重。

重到她自己也墜了惡鬼道。

秋日融融。

樹下,酒香飄散。

“月公子啊。妾身無能為力,無能為力啊!”雨墨的臉上,淚水漣漣。日和悲涼無助的聲音,隨著秋風久久吹散不去。

“日和娘娘,真是個好神呢。”蘇皓月喝一口酒,這樣的歎,“可惜也傻的讓人生氣啊。以汝之綿力,怎能顛覆人性之複雜。”

“哈哈”日和蒼然淒笑,“是嗬。是妾身太勉強了。”

“日和娘娘啊,你做的事,連佛祖都做不到的。你莫看,人之心,一掌能握,三寸見方。可其中繁複,不是我等所能參透的。”蘇皓月目色澄澈悠遠,嘴角有淡淡的笑。

“妾身已放下。”雨墨站起身,斂衣作拜,說話的依舊是日和,“妾身和雨墨已萌生去意。在人間呆得時間久了,已是很累。”

“唔。悉聽爾心。”蘇皓月微微頜首,眼裡有悲憫一閃而過。

這悲憫不是對日和雨墨二神,而是為此方之人。

人啊,你們可知,你們的所作所為把自己的神明都嚇跑了啊。

五濁惡世,冇了神明的庇佑,人之惡劣將更甚矣。

“月公子,我等去也。”

風來,日和雨墨化作一串飛花,嫣然旋轉,緩緩扶搖直上。

“兩位娘娘——”蛙官跳躍,呼喊,“不可棄吾輩不顧呀。”

山洞、溪流、樹叢……裡的各色妖怪,都在喚,“兩位娘娘啊。”

天上,蔚藍一片,有白雲隨卷隨舒。

眾妖尾隨相送,直入雲霄。

花奴遠遠的看著,不禁想起曾經與和尚哥哥在秋祭夜看到的盛況。

那夜,有月,有星辰。

眾妖幻化出來的幽火,在山道上,綿延數十裡。

兩位娘娘端坐肩輿之上,頭戴白翎羽冠,麵覆白紗,穿著複雜且華麗的衣袍,被眾妖簇擁而行。

……

也許,日後再也見不到這樣的景狀了吧。

“喀嚓”不遠處,雨墨的那座神像,若雷劈地,轟然倒塌。

兩座神像,徒留一地碎石。

那些百姓提前送來的祭品被蒙上一層厚厚的灰。

這就像一個笑話,在恥笑著人所謂的虔誠。

“公子。碎了,都碎了。”花奴心緒萬千,鼻子微酸,好想哭啊。

“花奴,來。我們回家。”蘇皓月站起身,拉住花奴的手,徐徐往回走。

“公子,人……好可憐。”

“可恨到可憐。他們總以為自己在神明之前表現的虔誠一點,就能獲得福祉。其實,錯了。”

“花奴不懂。”

“真正的虔誠,在這裡。”蘇皓月俯身,用手按在花奴心臟的位置,“心存善念,做一個有敬畏心的人,纔是人最大的虔誠。”

花奴覺得自己的心,砰砰跳的歡快。

蘇皓月眉眼一揚,抽回了自己的手。

風裡,還有他淡淡的話語。

“眾生自性自渡,佛不能渡,神亦不可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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