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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城妖異錄 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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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城有畫師,喚鏡和。

其人尤擅道釋及人物,筆觸飄逸,形神兼具。

往往一幅畫成,萬人爭搶。

鏡和在江城有一處不大不小,極為清幽雅靜的宅子,正門藏在木香巷的東南角。門口兩邊的花圃裡栽著芍藥、風信子、桔梗、米蘭等一眾花草。

因主人性情疏懶,不長拾掇,這些花草經幾番春雨,便繚繞滋生開來,繁盛的似乎要將門庭和門前的石板路淹漫了去。

門內,院中。

有少年立在雨中,頭頂著一盞扁腹瓷盆,正接引那天上灑下的雨水。

這已是梅雨季節,細膩微涼的雨水落個不停,淌在瓦簷上,落在爬滿青藤的花架上,還有那些個雜亂擺放的花花草草上,清澈蜿蜒。

那少年被雨浸濕的輕薄衣衫,密合的貼在漸發挺拔的身姿上,有股說不出的蓬勃。

窗扉下,有一女子垂首低眉,正於畫紙上勾勾點點,走近看,原是一紙的荼蘼落花。

她偶爾抬頭,朝窗外看去,那一汪秋水般的眼眸,穿過雨霧望向隔壁牆頭探來的幾枝梨花。

潔白的花瓣,隨著細雨,微微顫抖,旋即,洋洋灑灑的紛落下來。

女子鏡和不禁輕歎,聲如窗台邊縈繞著的淡淡煙雨。

院中站著的少年似乎被這聲歎驚擾了,他將頭上的瓷盆拿下來,看著裡麵積聚一半的春雨,嘴角揚起清爽的笑。半會。

長廊下,有火爐開始烹煮一壺純淨的綠意,微微綻開的茶葉,隨之在沸水中打著旋兒。

空氣裡有淡淡茶香,飄散開來。

“小逸,你又去等雨來煮茶了。”原本在房內作畫的鏡和,披著一件衣袍,懶懶的靠在門邊。

她左臂環過胸前將手插在右腋下,而右臂支著,揚起的纖纖玉手上端著一支嗞嗞燃著菸絲的玉製煙管。

手與玉的顏色渾然一體。

煙管上吊著一個兩麵繡著蘭花的紫色香囊。

鏡和閒散的吐出一個菸圈,白色的虛圓,隨著空氣流動,緩緩消散開去,直至淡薄的看不見。

隨之,空氣裡開始夾雜了淺淺菸絲的味兒,因為祕製,所以不是很嗆反而帶著一點香甜。

被稱為小逸的少年,抬首看向她,笑,“新來的碧螺春,配一壺春雨煮開,我想你該是喜歡的。”

“唔”鏡和眼微眯,掩去了眸中顏色,“雨淋多了,可是要傷身的。茶喝不喝,倒是無妨。”

嘴上這般說,鼻子卻極為敏銳的捕捉到了茶與春雨調和出來的,與眾不同的清鮮。

小逸腆然一笑,“這點雨無什大礙。”

隨即,將沸騰的茶爐端起,進了屋。屋裡有清越的倒茶之聲,而後小逸喚:“來吧,來嘗一嘗新茶的味道。”

鏡和磕去玉管裡的菸灰,返身走來坐在梨木桌前。

白瓷杯裡,漾著一汪水潤碧色。

她湊上前嗅了嗅,不由歎聲“妙”。

小逸俊朗的青澀臉龐笑意漸濃。

鏡和側首,“不如小逸坐下來陪我喝一盞熱茶吧,好去去身上的寒氣。”

“嗯。”小逸拉出凳子,也坐了下來。

他濕漉漉的頭髮,垂過耳際,還滴著水。

鏡和伸手提壺為他倒一杯茶。

嫋嫋的熱氣,蒸騰而上。

二人默默品咂,回味清香。

鏡和右手拇指,在杯沿來回摩挲,似有感懷的歎:“一眨眼,小逸都這般大了。”

說罷,抬眼,清亮的眸子帶著一絲空濛。

小逸平淺的呼吸一頓,一股熱隨著順喉而下的茶,直墜心腹。

眼前的女子,臉蛋算不得嬌柔,鼻梁高而直,眼珠是深深的褐色,唇線帶著微微弧度。白皙光滑的肌膚上不施粉黛,而又飽藏著不經意的溫潤妖嬈。

看著看著,小逸便有些不自在起來。

“我……喝完了。”他倉促站起身,悶聲悶氣的說,“我回屋換衣服。”

鏡和又飲一杯,點點頭,答“好,莫受涼”。

小逸返身而去的時候,濕漉的衣物貼在挺直的脊背上,隱約能見繃緊的肌理。

鏡和看在眼中,心裡想,真是長大了啊

晚上,雨微小。

鏡和冒雨從院裡拔些蔥,摘點青菜,洗手入廚做飯。

溫柔的燭光下,她動作麻利且嫻熟。

挽起的袖口下露一截白玉般的手,手掌纖長,細骨白嫩,能見肌膚下淡淡青色的血脈。

小逸立在門邊看幾許,眼裡不禁微微酸澀。

這雙手嗬,是上蒼的恩惠,天然為作畫而生。

眼下,卻做著天下最平凡最繁瑣的事,真是暴殄天物啊。

半刻,桌上盛放著一碗雞蛋麪。

碗裡,蛋橙,菜綠,麵白,清鮮四逸。

碗上,整齊的放一雙玉箸。

“今日有雨,不曾出門。你便將就的吃點麵吧。”鏡和淡淡的說,手上拿著她的煙管,悠閒地吸一口。

她的肩上,隨意的披了件外裳,光著的腳上穿一雙木屐。

桌上燭火,散著細細碎碎的柔光,繞進她的眉眼裡,像鋪展開來的薄紗。

“以後不要你做飯了。”小逸突的開口,他垂著的眼眸,看不出情緒。

鏡和聞言,眉頭皺了皺,“唔。是吃膩了嗎?那我隔日再去學幾樣菜品。”

“不是。”小逸扇子般的睫毛揚起,黑黑的瞳仁,亮的像黑寶石,“以後要吃,我便自己做。”

鏡和細長的脖子微側,淡淡看他許久,道:“君子遠庖廚。”

“我不想做什君子。”小逸低聲嘟囔。

他想做街頭的小裁縫,為她縫製天下最美的衣裳。

他想做枕江樓的小廚子,為她做最美味的素食,讓她去了挑食的壞毛病。

他還想做胭脂店的少年,能為她勾勒眉眼,做最俏麗的妝容。

……

他想做許多事,唯有不想做那個她希望的隻會讀聖賢之書的君子。

“噗嗤”鏡和笑了,笑聲像冉冉而起的炊煙,嫋嫋的聚來又嫋嫋的散去。

她放下煙管,伸手拿起筷子,對著碗裡的麵,攪了攪。

“快吃吧。這麵時間一久,便要糊成團了。”

說著,她便將筷子遞到他的麵前。

眼裡的慈愛和善,帶著他非常熟悉的溫柔。

這樣的神情,讓小逸突然有些心煩意燥。

僵持不過,他唯有伸手接過筷子,埋頭吃起來。

鏡和回到先前的姿勢,熟練的吸一口煙,再緩緩地吐出,褐色的眼微眯,望著縈繞不去的白色淺霧在燭光裡蔓延。

小逸吃罷,舔了舔嘴,和小時候一樣。

“哎,小逸若是不長大就好了。”鏡和這樣說。

小逸頓了頓,“萬物生長,人自是不會跳出此圭臬之外。除非不是人。”

“是嗬。”鏡和閒閒的笑。

歲月從來不欺人,以後,小逸總歸是要離開這裡,娶妻生子,走自己的人生啊。

“鏡和……”小逸喚。

鏡和看他一副欲言又止模樣,“嗯,何事?”

他目色流轉,最後隻是淡淡的說了句,“你煮的麵,真好吃。”

哈哈……

鏡和破天荒的仰頭大笑起來,神情十分愉悅。

其實她知道,她自己煮的麵,不是寡淡至極,便是鹹入脊髓。

隻因鏡和在兒時發生了一場意外,早已味覺敗壞,嘗不出豐富的味道了。

所以她尤愛茶和煙,這兩樣一個清香,一個苦澀,是她的味蕾僅能辨識的東西。

夜,靜悄悄的。

屋外的雨綿密的沖刷著屋脊,帶著細微的聲響。

小逸躺在床上,睡意全無。

精爍的眼睛看向床頂的帷帳,視線似乎放散開去,看入了虛無。

他在思考一個事情。

那便是,他從何時開始,對鏡和的感情發生變化的。亦或,感情冇有變,隻是在無數平常歲月裡發酵了而已。

鏡和第一次在他生命裡出現的時候,他七歲,而她和他如今的年歲一樣,正十五。

那時,鏡和隻不過是無數崑崙畫徒裡的一個而已。不過,她勤奮且有天賦,不久便學成歸來,並在青城名聲鵲起。

小逸是鏡和從漠北帶回來的,因為那裡戰火不斷,他父親亡故,病重的母親便帶著他找到鏡和。

鏡和似乎是母親的一個遠方親眷。

小逸尤記得,那是個燦爛的午後。

北方蕭瑟蒼茫的天空,灑滿暖陽,舉目一望,空茫的狂野裡有大風在奔騰。

鏡和穿著一身繁花點綴的長袍,長至腰間的發用一根簪子簡單的挽著,淡淡的年輕臉龐,帶著江南人獨有的婉約輕揚。

她懶懶的靠在一株光禿禿的大樹上,任風把發吹的張牙舞爪。

小逸躲在母親後麵,探頭看,以為是見到了九天下凡的仙女。

因為那個時候的鏡和,正端著她的玉煙管,閒閒的,且優雅的吐著繾綣的菸圈。

而後,鏡和將他帶回了青城。

她教他讀書識字,為他學做羹湯……

絕對做到了母親向她所要求的那樣,視如己出。鏡和幫人作畫賺了些家底,所以在吃穿用度上從未苛刻過。她除了應邀出去,大多的時間都是躲在家裡,素麵朝天,懶懶散散的品茗,作畫,偶爾端著煙管,微眯著眼,吸一口,吐一口。

鏡和自己挑嘴,不大進食,就算吃,也是極少。不過,她會每頓都會為小逸備一些飯菜,不管是街上買的,還是下廚做的,她都會在旁邊陪著他吃完。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小逸從鏡和這裡得到了親情的滋潤,在長長的日子裡,他有時恍然覺得世上隻有他與鏡和二人。

他們固守在這庭院裡,等風來,聽花開,看花落。

彼此相依為命,卻並不覺淒涼。

外人似乎永遠走不進這方天地。

當然,至今,還冇出現過所謂的外人。

因為,鏡和一直未聘婚約,也從未有過心許之人。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為此暗自慶幸著。

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思緒重重的小逸被驚得坐了起來。

“唔,敲了幾下門,你都不曾應,我便直接進來了。”鏡和邊說邊走進來,淡淺的眼神似乎直接漠視了小逸的尷尬。

謔,因為他上身的單衣,大咧咧的敞著,露出一片寬闊的胸膛。

“我的肩膀又痠疼起來了。”鏡和有些抑鬱的捶捶肩,一扭身坐在小逸的床沿,道“你幫我揉揉吧。”“雨季來了,難免舊疾發作。”小逸匆忙拉好自己的衣服,便伸手熟稔的按在她的肩上,用指腹和掌心輕輕揉著,“待明日,我去藥鋪再與你配些膏藥。”

“哎,那個嗆鼻的藥味,我不甚喜歡。”鏡和把散開的青絲撩到胸前,將細長的脖脊露了出來。

“這裡最痛。”她抬手抓住小逸的手,按於痛處。

許久,屋裡靜謐一片。

鏡和有些昏昏然欲睡。

“鏡和,舒緩些了嗎?”小逸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嗬”她起身回頭,透過濃密的睫毛看著他,“小逸的手法越來越好了。”

小逸隻是笑了笑,突兀的說了句,“很晚了。”

“哎呀,冇良心的小子,這是在趕我走啊。”鏡和似乎心情不錯,話也多了起來。“想當初,是誰晚上噩夢連連,總是纏著我陪來著的。”

小逸靦腆垂首,將一張臉隱在了暗影裡。

鏡和走出幾步,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迴轉身來,臉上帶著笑,“唔,有一事差點忘了與你說。隔壁花府老三房的女兒想約你後日到落霞圃賞花呢,午後時分,不見不散。”

說罷,踱著步子走了出去。

抬頭,連忙說:“我可不去。你怎得又做了那傳話的鸚哥。”

門外傳來鏡和漸遠的聲音,“花府那小女子是個難得的妙人兒。你可不要糊塗了。”

誰稀罕。

小逸氣鼓鼓的矇頭倒下。

然而,他掌心處還殘留著與鏡和揉肩,肌膚相處時的溫軟。

這種奇特的觸感,攪合得他在床上幾番輾轉,才淺淺入睡。
夜沉沉。

小逸耽溺在一團迷霧中。

似睡非睡,似夢非夢。

朦朧裡鏡和出現在了他的身邊,帶著無數的撩惹。

天矇矇亮,青色的微光散於天地間。

一身淋漓,從夢中猛然驚醒的小逸,赤著腳悄悄地出現在廊上。

昨夜的雨,停了。

他懷揣著不足與外人道的羞恥和不安,將衣物泡進木盆。

那涼絲絲的水,一點點浸濕他的手和他的衣。

手指上沾染了他自身的青澀,無味無色,卻真實的讓人心麻。

人之心總是幽微而私密。

他感覺自己就像熟透了突然炸開的漿果一樣,由內而外,迸發出了無數的暖甜和衝動。

這又像一道突如其來的閃電,在他身體最隱蔽的地方劈開了,讓他措手不及,狼狽至極。

那股勁兒,從腰腹一直綿柔到了身體的最深處,而後又一路盪漾從頭皮悸到了腳底。

他開始隱約的覺察到了自己身與心在彼此呼喚,而關鍵的那個人,讓他一想就像烈火灼心而過,卻又止不住的雀躍安樂。

呼~

小逸舒口氣,一把將水裡衣物撈起,貼在碰碰亂跳的心口,隱忍著內心的澎湃,壓抑著想要大叫的衝動。清晨。

鏡和起身,走進庭院的時候,就見小逸蜷著腿,坐在門階上。

他的目光定定盯著庭院裡。

那裡有根晾衣繩,上麵掛著隨風舒展的衣袍。

細細的朝陽,照於他含笑且俊朗的臉上,如蒙了一層金紗。

“今日,天氣不錯。”鏡和眯起眼睛,打破了寧靜。

小逸收迴心神,側仰著頭,看著她突然說,“鏡和,我們到街上去吃早點吧。”

他眉眼飛揚,臉上透著不同於往日的神采。

鏡和微眯的眼角,蹙了蹙。

“我們去吃你最愛的桃花酥。”小逸不容疑議,一躍而起,拉起她的手便往外走。

被小逸溫熱且寬厚的手牽引,鏡和一路跌跌撞撞。

拉開大門。

門庭已然被花草遮冇。

他們穿梭而過,衣襬沾染了無數水珠和花香。

“小逸,慢些。”鏡和腳上的木屐,敲著石板路,發出清脆的聲響。

嗒……嗒……

一路蜿蜒,引來無數矚目。

青城早起喝茶的人不少。

鏡和與小逸在靠窗的地方,找了一張桌子。

抬眼,就可看到街麵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桃花酥,青城有名的糕點之一。

狀若盛開桃花,幾經烤製,層層疊疊,麵金黃,口感酥脆。

內部包裹著以新鮮桃花做主料,調製而成的餡。

鏡和咬一口,齒舌能感覺到食物的綻放,卻無法體會它所蘊藏的味道。

小逸不急著吃,隻拿眼看她吃。

他很少見到鏡和吃東西的樣子,不過隻要看過一次後,便是難以忘懷。

鏡和不論吃什麼都很小心翼翼,眼眉低垂,長而密的睫毛在眼下鋪聚成影。高挺鼻梁下的唇,動作不大,淺淺咬上一口後,要緩緩咀嚼許久,似乎在用心品味食物在口齒間的融化。

看她吃飯,不疾不徐,低調從容且含有一份幽豔。“鏡和。”小逸驀然喚出口來,沉而厚的聲音裡帶著陌生的繾綣。

鏡和聽著,不由心中一惑。

“如何?”

“我……我……”小逸低低絮言。

他好想告訴她,他一夜間的變化。

那就像一個隱晦且神秘的儀式,宣告著他,終於可以在天地間,像大樹一樣守衛著他想守衛的人了。

可惜,他醺醺然的腦袋,指使著唇舌將那些話都憋在齒縫間,無以全部傾出。

鏡和端著茶盞,靜靜的等候著他的回答。

“我想……”小逸正想說點什麼。

卻被一聲黃麗般清脆的“逸哥哥”給打斷了。

隨即,有一身鵝黃的妙齡少女從門口走過來。

鏡和抿口茶,眸子裡帶著戲謔的笑,“小逸,原來這般早的拽我出來吃早點,是醉翁之意不在於酒啊。”

小逸臉上一羞,若喝了酒般酡紅起來,“鏡和,不是,並非你所想的那樣。”

小逸抑鬱,他怎生知道會在這個地方遇到這姓花的少女。

少女到了桌前,先是與鏡和拜了拜,“鏡和先生,早。”

鏡和笑意微揚,回一聲,“想容姑娘,也早。”

“逸哥哥,好巧。”少女轉頭看向小逸。

她正是昨夜鏡和所說的隔壁花府老三家的女兒,花想容。

這小小女子,曾因一曲《離殤》樂舞,享譽青城。

她麵容皎麗若春花,性格倒也是不賴。

可惜,小逸不自覺的,總是不想與她走的太近。因為她的心思,小逸看得清楚。

若是不歡喜,便不去招惹,省的傷了人心。

見小逸傻傻的未作迴應,鏡和放下茶盞,柔和道,“想容姑娘,請坐。”

“不了。”花想容搖搖頭,水漾的杏眸,流轉出一絲羞怯和細微的尷尬,“我隻是碰巧路過,進來與你們打個招呼。”

鏡和眼微眯,伸腳在桌下輕輕踢了下小逸,閒閒道:“今日天氣不錯,不如你們今天去落霞圃賞花吧。”

小逸恍然驚起,嘟囔,“鏡和,你說什麼呢。”

“唔,現下我要去霧凇畫閣見幾位朋友。”鏡和懶懶起身,轉向花想容,似征詢道,“不知想容姑娘,可有空在此先陪小逸吃些早點?”

花想容頜首斂目,輕輕點了點頭。

“鏡和。”小逸有些忿忿,心裡莫名難受起來,鏡和這是何等意思。

她向來對人對物,總是七竅玲瓏,為何偏偏對他,卻是不曾明瞭。

“小逸,無須顧慮。春光美好,莫要辜負了。”鏡和說罷,雲淡風輕的離去了。

外麵的陽光,暖而昧。

鏡和的身影若風下的輕輕楊柳枝,嬌柔又豔異。

小逸從窗戶裡看她遠遠而去。

驀地起身。

與花想容道一句,“我非良人,姑娘莫要弄錯了機緣。”

隨而與小二結了賬,便匆匆追了出去。

青石板上,鏡和走的緩慢,微微春風帶著滿城的花香。

她根本冇有去畫閣,她隻不過是找個藉口,與彆人一些空間罷了。

木香巷,花府門前。

鏡和走過時,遇上了一位青衫公子,膚若白玉,淡淡的眉眼裡帶著一股脫俗的神秘。

他先開的口,“這位可是畫師鏡和先生?”

鏡和腳步一頓,答,“正是。”

那公子淺淺一笑,“在下蘇皓月,想請鏡和先生幫個忙,不知可否?”

哦,原來這位便是花府長房長孫,一直住在彆院裡,嫌少露麵的蘇皓月啊。

鏡和微微眯眼,“不知小女子能幫花公子什麼忙?”

“一幅畫。”蘇皓月這般說。

鏡和思忖半晌,道:“不如移步到寒舍。”

“好。”蘇皓月答。

二人一前一後。

走到鏡和家的門庭前的時候,蘇皓月駐足,淡淡看著花圃裡漫溢過來的花草。

鏡和順著他的目光也看半會,笑道:“我平日懶散,倒是冇有顧及它們,所以這長勢越發的野了。”

“唔,蔓蔓衍連,無拘無束,我覺得蠻好。”蘇皓月如此答。

推開門,滿眼裡,是一庭院隨意的綠意。

蘇皓月嘴角輕揚,想,這院子和它的主人一樣,倒是讓人極其舒服的。屋內,鏡和與來客煮了些茶。

桌上鋪展著蘇皓月帶來的一副畫卷。

畫不大,乃一張仕女圖。但用紙昂貴,畫工精湛。

從墨跡和發黃的紙張上看,似乎有了一些年月。

“一百多年前的畫作。年久畫黃,一些地方還有了破損,不知鏡和先生能否救之。”蘇皓月麵色平和的說。

鏡和沉吟。

此人對畫用了“救”字,而非其他。

一副畫,一行字,雖然是物,但在有些人看來,它們是蘊藏著生命的。

這些人,比如鏡和,也比如眼前的蘇皓月。

鏡和不由得喜歡起這個人來。

果真,花府之人都是妙人。

“花公子若是放心給鏡和一試,我定竭儘全力。”鏡和說。

蘇皓月微微輕笑,一如窗外牆頭的梨花般淨白,“有勞先生。”

說罷,眼眸落在畫中那亭亭玉立的仕女身上,清冷神情裡不由得帶了些柔和。

於蘇皓月而言,這應當是個重要的人吧。

鏡和這般心想。

半刻。

送蘇皓月出門的時候,鏡和在門口遇到了小逸。

鏡和看他兩眼,笑著無奈搖頭。晚飯時候。

小逸放下碗,與鏡和道:“鏡和,我不喜歡她。”

鏡和端著煙管,透過淡淡的煙霧,看他幾許,歎“不喜便不喜吧。”

“我也不喜歡你故意那般避讓。”小逸的臉帶了些薄怒。

小逸這神態倒是鏡和不曾見過的。

“那我以後便不那樣做了。”鏡和說得心平氣和。

小逸心裡像被壓了塊大石,突的吼道,“我更不喜歡你這樣。”

鏡和出乎意料,有些迷茫。“我怎樣?”

“不喜你對我這般漫不經心,卻又關懷備至。”小逸脫口而出。

空氣裡,菸絲的味道,緩緩流淌。

似乎將時間都包裹的慢了下來。

在小逸清醒過來,為自己的話懊惱的時候。

淡淡吸著煙的鏡和終於放下煙管。她伸出手拉住小逸的手,拇指在他的手背上,慢慢的摩挲。

“小逸,我冇有對你漫不經心。”鏡和定定的說,“我隻是不想羈絆你太多,也不想讓自己太貪溺於你的陪伴。我答應你母親收養你,是想將你撫育成人,展翅飛翔。但我太害怕自己因寂寞,因這份親情,而最終無法放手。”

“鏡和呀。”小逸回握她的手,低頭將臉貼在她光滑細膩的手背上。

心裡噴薄欲出的話,還是被他狠心的壓了回去。

他們可不可以不是親情呀?

還有,他是飛不走的,因為現在他已一頭栽了進來,不肯放手了呀。時日匆匆,晃眼便入了夏。

鏡和一直忙於幫隔壁花府的公子修畫,整天將自己關在屋裡,倒是錯過了許多風景。

不過,小逸喜歡這樣的安寧。

這無波無浪的靜好歲月,滲透著一股魔力,嵌入他的骨髓,讓他心安極了。

他希望一生一世都這樣。

她作畫,他煮茶讀書。

可惜,蒼天弄人,不知何時起,小逸的心攪騰起了一股渴望。

這渴望像無源之火,將他日日煎熬,似乎要把他灼乾了一般。

這大概要從半個月前說起。

那日,鏡和與畫閣裡的一眾同好到江邊閒遊。

這天,她不知為何,刻意打扮了一下自己,還從箱底尋了件花樣繁複,質地輕薄的白色紗衣。

恍恍然,若仙女下凡。皎皎然,若天上明月。

夜深她被人送回來時,竟酩酊大醉。

初夏,天上繁星點點,月若銀鉤。

鏡和斜靠在榻上,神情沮喪。

她身上的酒氣裹著菸絲甜而澀的味道,被窗外的風拂過小逸時,像一張無形無影的網。

而他就像一隻失了足的飛蟲般,被這網纏得無法挪動,隻任由自己墜在其中。

鏡和突然坐起,將他拽在榻邊,嬌美的麵上帶著詭異的妖嬈,酒似乎讓她與平日有些不同。

“小逸啊,他們今日在那人麵前笑我。”鏡和醉得糊塗,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浮在雲上,“他們竟敢說……說你是我圈養的小男寵。我好生不開心,因為那個人都聽到了,也因為他們玷汙你……”

說著,鏡和就伸手在他臉皮上拉扯,“你明明就是一個……孩子嘛。他們這些人……太惡毒。”

小逸頓了頓,目中有些東西明明滅滅,洶湧的厲害。“鏡和,我不是孩子了。”他將她的手,從自己的臉上拉下來。

“怎麼不是,永遠都是。”鏡和突的湊上前,用額頭去抵他的額頭,和他小時候做的一樣。

那般近的距離,駭得小逸呼吸紊亂,一顆心顛簸的像波浪翻騰,可瀰漫而出的柔軟猶如流水裡的落花,繽紛不已。

“鏡和,我說過,我不是孩子。”小逸黑曜石般的眼中,眸光大亮。

鏡和張嘴還想說什麼?卻在電光石火間,被小逸一把摟住。

細綿的吻落在她那銀潤輕薄的唇上。

“唔。”鏡和想要掙脫,卻被大力的固定住了。

屋子裡,烈火灼燒,小逸感覺到了體內血液的洶湧奔流,每一下脈搏,每一聲呼吸,都聲大如雷,讓他聽得心驚。

這突如其來的吻,讓醉的厲害的鏡和仿若從懸崖上墜落。

在意外與本能的雙重驅使下,他們像兩塊相互吸引的磁石,乘著混亂,顛覆了彼此。

顛覆了她的冷靜,也顛覆了他的安寧。

終於,還是小逸,他似乎比鏡和還要醉得厲害般,開始去撕扯她身上輕薄的衣衫。

柔和的燈光下,她瑩潤如玉,美得近乎神聖。

鏡和懶懶的蹙眉,整個人軟若無骨,柔似流水。

小逸被如此天人之相,震驚的不由顫栗起來。

窗外,風來。

吹得鏡和不由打個哆嗦,人似乎也有了一絲清醒。

她揚了揚手,語無倫次的嘟囔,“小……逸,我……冷。”

這聲“小逸”,讓熱血沸騰的他,心碎無比,似乎有無數的針開始鋪天蓋地的紮在他的心頭,疼的他直想把自己碎屍萬段。

“鏡和,對不起。”小逸撲通跪在榻下,愛撫地將吻落在她那神聖不容侵犯的玉峰之巔。

而後,他扯住榻上的薄毯將她裹了個嚴嚴實實。隔日,鏡和睡到中午,才懶懶爬起。

她身上還穿著昨日的那件白衣,整齊的讓她自己都覺得驚詫。

她揉揉頭,還有些昏昏。

鏡和推開門,就見小逸坐在門階上發呆。

“小逸。”鏡和略略沙啞的聲音,似乎把小逸驚嚇到了。

他迴轉頭來,麵上一片蒼白,“鏡和,昨晚……”

“唔,我喝多了,想必給你添了不少麻煩吧。”鏡和無力的靠在門框上,兀自苦笑,“真是糟糕透了,我都不記得自己怎麼回來的了。”

小逸麵上,忽紅忽白,鼻尖上有一層薄汗,心裡思緒萬千。

鏡和什麼都不記得了嗎?

她不記得,真好呀!

那便讓昨夜種種昨夜死吧。

他不用因此失去鏡和,鏡和亦不用因此徒增煩惱。

小逸總以為自己會漸漸淡忘那夜的衝動,可是人啊,好生奇怪。

隨著時間推移,那些不知從何而起的渴望,像糾纏不休的夢魘,在他體內大行肆虐,狼藉一片。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摟著被子,死死壓抑著體內無邊蔓延的激越。

可他控製不住的要去想,想美得妖嬈的鏡和。有時想的他無以自製,他便裹著被子,環著雙手狠狠的抱自己,想把自己揉碎,揉成灰燼。

原來長大了,會有如此煎熬。

若是可以,他多想繼續做一個純淨的孩子,永遠呆在鏡和身邊。

安樂而又太平。“小逸,你怎生又在發呆了?”鏡和的聲音似天籟般從遠處飄來,打斷了小逸的沉思,“你看,茶都被你煮得快要乾掉了。”

廊上,火爐上的茶壺,嗞嗞的響著。

裡麵所剩無幾的水,沸沸然,蒸騰著團團白霧。

“啊呀,糟糕。”小逸連忙伸手去提壺。

不想,忘了拿墊布,伸出的手背被蒸汽灼了一下。

那種刺痛,讓他不禁悶哼。

“小心些。”鏡和連忙上前,拉起他的手,心疼道:“都被灼紅了。”

鏡和的手,柔柔軟軟。

小逸心中一沉,連忙甩開她的手。

“我無礙。”冷得近乎淡漠的說一聲,他便扭頭進了屋。

鏡和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有些無奈。

小逸,最近似乎思慮較重,人都清瘦了許多呢。

鏡和這般想著,便對著屋內說:“小逸,我等會要到街上買些物什。中午時分,你到枕江樓門口等我。”

屋內靜靜無聲。

“小逸,聽到了否?”

許久,屋裡才傳來悶悶的迴應,“唔,我曉得了。”

夏日的陽光,開始熾熱起來。

枕江樓前,小逸淡淡眉眼,望著遠處抱著畫紙等物什的鏡和,緩緩而來。

她走路的動作不大,目不斜視,臉上帶著微微的笑。

可能因為穿著木屐的緣故,她走起路來,搖曳生姿卻不顯得矯做。

“小逸,可是讓你等久了。”遠遠的,鏡和笑顏如花。

“尚可。”小逸被那笑,顛得心神麻亂,麵上反倒平淡極了。近到身旁,鏡和騰出一隻手,從懷裡雜七雜八的物什裡,拿出一根紙包的糖葫蘆。

“小逸,你看。”鏡和將糖葫蘆遞過來,“我買了你最愛吃的。”

小逸冇動。心道,鏡和還在拿他當孩子呢。

“快拿著,天熱,莫要化掉。”鏡和執著的舉著。

小逸伸手接過來。

鏡和順手屈指在他額上彈一下,帶著寵溺,“最近真不乖。”

突然,人來人往裡,有一聲清淡沉穩的男子聲音,喚:“鏡和。”

鏡和似乎一顫,順著聲音望去。

隻一眼,她就像被人抽了氣的木偶般,抱在懷裡的東西,滑落下來。

其中一捲上等的畫紙,甚至打在了小逸的腳上。

過許久。

鏡和褐色的眼眸微眯,掩去了那裡麵的無數滾滾煙塵。裝作淡然的道,“玉溟……真人,好巧。”

“嗯,是巧。不過,我正是要去尋你。”玉溟真人白冠束髮,一件剪裁得體的黑色長袍,將他的一身清骨彰顯得如天上謫仙。

他劍眉星目,麵色溫和。

小逸吃驚的看著這人,腦後的神經冇來由的一繃,帶了些警覺。

因為,剛纔的一瞬,他已敏銳的捕捉到了鏡和的驚惶。

“尋我?”鏡和低喃。

“是,我來尋你,就是想問一件事。”玉溟往前一步,立在了鏡和麪前很近的地方。

鏡和不自覺的往後仰了仰身子,但雙目冇有退縮的對上了玉溟的眼神。

四目相對,彼此眼裡的風雲翻滾,小逸在一旁看得清楚。

“問何事?”

“我想問,當年你在崑崙與我說的話,現在還做不做數。”玉溟口氣平和,但神情卻是認真。鏡和頓了頓。

而後靜靜答,“不忘初心,方能得始終。”

“好,真好。我還來得及。”玉溟笑若蓮開,“春天來之前,有人與我說,在世為人,有時候應當隨心所欲一次。所以啊,你這劫數,我不躲了。”

說罷,他衣衫滑動,轉身又翩翩而去,但他臨走前,還說,“從今日始,我便在那江邊茅屋裡等你,如你當初等我一樣。”

他們的這些對話,像萬丈寒冰般讓小逸的心都凍結了起來。

他深深的吸口涼氣,背後的汗毛排兵佈陣,齜然而立。

曾經,鏡和笑他心思縝密,少年老成。

現下景狀,他明白自己手中的沙,開始嘩嘩的往外流淌了。

他總以為鏡和一直不婚,表麵平靜的不與任何男子有親密往來,多多少少是因為他。

他總以為在鏡和心裡他應該是有著特殊的位置的。

冇想到,她藏的這般好,原來在冥冥之中還有這樣一個男人。

她一直等的也是這個男人。

夜,暗沉。

鏡和的心情似乎很好。

她坐在黑暗裡,端著玉煙管,緩緩地吸。

悠然空氣裡,有微微的苦,又有淡淡的香。

“為何不點燈?”清泉流水般的聲音,是小逸。

他提著燭燈,立在她的臥房門前。

柔和昏黃的燈光包裹著他,而他卻麵色寡鬱,帶著淡淡的孤寂。

“小逸,來嗬。”鏡和懶懶的衝他招手。小逸應聲走了進來。

他將燈放在桌上,鬥室內明亮起來。

“他是誰?”小逸終究冇能控製住自己,如此的問。

鏡和淺淺含笑,答,“一個在我生命裡很重要的人,和小逸一樣。”

很重要呀!

這一天的衝擊太大,簡直讓小逸覺得天塌了,地陷了。

他驚然帶怒,“那我與他,誰更重要?”

鏡和放下煙管,站起身,將手搭在小逸的肩上,認真的答,“冇有更重要,你們是不一樣的。”

是啊,他們是不一樣的。

那個男人絕美無暇,可以讓鏡和依靠。

而他呢,卻一直躲在鏡和的羽翼下成長。

“鏡和。我不要你去找他。”小逸傷心不止,“你再等我幾年,他能給的,我也能給得起。我對你的愛比他隻多不少。”

鏡和似乎被驚到了。

不過,很快又鎮定下來,“小逸,你與我,是不能有愛的。從世俗上講,我可是你的長輩。況且,你對我的那份情,不是愛,頂多是依賴。你還小,不懂愛的,請不要胡說。”

小逸被她的話傷的體無完膚,你覺得自己是那樣的卑賤,捧著一顆滾燙的心,卻換不來一句肯定。

“我懂的。我確定我愛你。”小逸憤怒的說,“愛你,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美好滋味,我……”

“不要再說了。”鏡和生氣的打斷他,“你可知,愛是一種裹著糖衣的懲罰呀。”

小逸被鏡和錐子一樣的語言,紮得痛不欲生。

他從未見過這樣冷漠的鏡和,彼此僵持,許久許久。

最終,鏡和頹然坐回椅上,疲憊的喃喃,“小逸啊,我和玉溟是彼此逃不過的劫數。你莫要鬨了,好不好?”小逸最後的一點自尊,讓他冇法再呆下去,他如孤獸般,帶著內心不斷汩汩冒血的傷口,黯然神傷的逃回了自己的房間。

鏡和眼淚傾巢而出,心疼像要把自己撕碎了一樣。

可她是無法放下玉溟的。

多年前,他和她,相識於崑崙。

她學畫,他來訪友。

鏡和一直喜歡他,不知從何開始的,她隻知她對他的情愫像蠶吐出的絲,一圈一圈又一圈。等她明瞭的時候,已把自己束縛在了裡麵,怎生都出不來了。

奈何,玉溟想做清心的道者。

鏡和不懂何為道,但她堅信人心是肉長的,隻要她情深,玉溟終有感念之日。

她猶記得被拒絕的那日,她在崑崙上,對著玉溟說,“為你,我願等這一生一世,至死不悔。”

那時,玉溟的眼睛像一潭永不見底的深水。

於是,她在江邊,清風觀的隔壁結廬為舍,癡癡等著。

後來為了小逸,她纔不得不在青城買了一所宅子。

偶爾相思成災時,她還會來這裡坐坐。

原來,玉溟一直知道,她在那裡等他的。

如今,鏡和終於等到了峯迴路轉,卻不經意的遇到了小逸的突然闖入。

小逸還是個孩子,和她當年一樣,她知道被拒絕的滋味。

可是她不得不這樣,她不想小逸明明錯了,卻還要糾纏不休。隔日,小逸麵色抑鬱,站在屋裡看著鏡和描眉。

“你還是要去見那人了?”他問。

“嗯”她應。

“還會回來嗎?”他又問。

鏡和回頭驀然一笑,“也許。”

也許回,也許不回。

小逸眼裡的憂傷像墨在水中洇暈開來。

“錢在原來的地方,要記得吃飯……”鏡和絮絮叨叨的說著。

而小逸早已神魂分離。

最後,離去時,在門邊,他拉住了鏡和的衣服。

他說,“鏡和,抱我一下吧。”

鏡和不忍再傷他,伸手將他輕輕攬住。

“鏡和,當年,你不該把我帶回來的。”小逸在她的耳鬢這樣說,“也許那樣日子雖然艱苦,但我至少不會這般痛苦煎熬。”

說罷,他溫熱的唇,落在了她的耳畔。

那麼輕,那麼怕。

太陽漸漸落山,暑熱漸漸退去。

晚上的江風吹在人身上,帶著涼快的舒爽。

江邊茅舍,燈火通明。

燈下,她作畫,他彈曲,自是錦瑟和諧。

遠遠的,有人立在黑暗的角落裡,癡癡的朝這邊望著。

一日,一日又一日。

那人似乎早已化作黑夜的一部分。

周遭有他手上的酒瓶散發出的濃鬱香氣。

他就是小逸。夜靜得讓人害怕。

昏暗的角落裡,簌簌有聲。

片刻,從牆上走出兩個穿白袍,帶鬥笠的矮人,鬥笠之大,掩蓋了他們的臉。

他們一前一後,走起路來,不見抬腳,輕輕飄飄。

“唉呦,唉呦,真的死了。”一個人說,聲音尖尖細細。

“嗯呀,嗯呀,我們趕快將他帶回去給主人吧。”另一個,吱吱磨著牙,透著詭異的開心。

“唉呦,唉呦,主人等了許久,才遇到這麼個精妙的人身。”

“嗯呀,嗯呀,主人料事如神,早知這人心已傷死,纔給了他離魂斷。”

“唉呦,唉呦,可惜這麼妙的人,死的這般慘烈。我們給他穿件衣服吧。”

“嗯呀,嗯呀,就給他穿一件吧。”

夏末,夜初涼。

兩鬥笠矮人,抬著小逸的屍身,走到牆邊,而後隱冇其中。

隔幾日,正逢青城的花神祭。

木香巷。

鏡和一早起來,便於門口擺弄花草。

因為玉溟說,門前花圃裡的花草,長久疏於管理,裡麵養了些蟲蟻,有汙門庭。

這時,有人徐徐而來,青衫單薄。

“鏡和先生。”那人這樣打招呼。

“唔,塵公子來了。”鏡和攬了攬耳鬢的碎髮,似乎有些意外,又有些驚喜。

今早玉溟說,蘇皓月今日要來,這人果真來了。
“一個多月前拜托先生的事,不知眼下如何?”蘇皓月麵色淺淡的說。

鏡和微微眯眼,笑的婉轉,“請公子先入內,玉溟為你備了茶。我洗罷手,便將畫取來與你瞧瞧。”

蘇皓月朝洞開的門內看幾許,眉毛微蹙,默了很久,才答“好”。

走進院內,花草擺放的錯落有致,早不見了之前的隨意。

青藤架下,新添了石桌,石凳。

蘇皓月立在桌前,看玉溟在泡茶。

隨著水,茶在白瓷中,根根立起,猶獲新生。它們浮在水中,上上下下,怡然舞蹈,那水慢慢變成淡綠,而後變成剔透的碧綠。

玉溟泡茶的動作,靜且閒,看著不但養眼也很潤心。

蘇皓月輕輕嗅著空氣裡散淡開的屢屢茶香,突然道:“這味道不如那孩子煮得茶香。”

玉溟的動作頓了頓,嘴上帶著雲淡風輕的笑,“你喝過?”

“不曾。”蘇皓月仰頭看向頭頂攀沿繁茂的青藤,目光悠遠,“此處與隔壁花府僅一牆之隔。一月前某日,我在那邊牆下看梨花,隨著春風春雨,我便聞到了他煮的茶香。令人難忘。”

玉溟好看的眉揚了揚,不置可否。

二人坐下,喝幾許。

玉溟才道:“你可是找到那孩子了?嗯,似乎叫小逸來著。”

“我去城隍處查了檢簿,他服毒自戕,本是自做孽障,當入修羅道。可惜……”蘇皓月目色一沉,麵上含了些悲憫,“唉,可惜他服的是巫靈的離魂斷,已然魂飛魄散了。”

“哦,惹上巫靈了啊。”玉溟放下茶盞,眉目微垂。

“巫靈百年一輪迴,想不到這回竟然瞧上了他的身子。”蘇皓月輕歎,“也活該是那孩子的命。誰讓他偏偏到陌上亭買毒藥呢。”

陌上亭,在陌上。傳說主人喚巫靈,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亭中有規矩,救一人便要殺一人,殺一人也得要救一人。

所以亭中既賣救命藥,也賣奪命丹。

玉溟喝罷盞中茶,眼裡靜若幽潭,歎,“還好……鏡和把他忘了。”

“唔”蘇皓月抬眼瞧他,而後淡淡笑:“你呀,一沾惹紅塵,就變了許多。竟然對鏡和用了忘字訣。”

聞言,玉溟苦笑,“我現在清靜不在,心有七情六慾,可是個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了。那孩子失蹤的時候啊,我真的好怕……鏡和會瘋。所以才無奈為之。”

話未完,就見鏡和走來,她道:“塵公子,我把畫取來了。”

“哦,有勞先生。”蘇皓月接過畫,輕輕展開。隻看一眼,不由嘴角輕揚,眸色明麗,“鏡和先生果真好手藝。妙哉。”

一時間,青藤之下,笑意綿延。

過了午後。

鏡和坐在窗前,懶懶的抽著煙管。

淡淡的煙霧,散在燦爛的細陽裡,似曾相識的讓人難受。

她抬手揉揉額角,不由的歎,她好像把什麼重要的事給忘記了呢。

可是忘記了什麼呢?

玉溟捧著書坐在廊上,看得認真。

突的,他放下書,道:“鏡和,我們去街上看花神吧。”

鏡和呆了呆。

耳邊似乎有另外的聲音恍恍然響起,鏡和,我們去街上吃早點吧。

“好啊。”鏡和放下手中煙管,眯著眼答。

街上,人很多。

跳花神的藝人,穿著花樣繁複,顏色鮮豔的衣袍,帶著白色彩繪的麵具,沿路跳著各色儺戲。

鏡和走著走著,便與玉溟失散開來。

匆匆間,她穿著木屐,被看戲的眾人搡得險些要磕倒。

還好,身旁一人張臂,將她扶正。

“這位夫人,可要小心。”那人如是說。

鏡和抬頭一看,是位姿容既好,神情亦佳的美少年。

鏡和怔怔發呆,嘴裡嘟囔,“謝謝公子……”

“夫人,客氣。”那少年眉眼淡然,禮貌的笑了笑,便扭頭匆匆離去。

遠遠聽少年抱怨一句,“這人又多又擠,可真耽誤了本巫去喝茶。”

他的聲音不大,而鏡和卻聽得清楚。

她抽了抽鼻子,不知為何,突然有些想哭。是夜。

花府彆院,一片靜謐。

幽幽燭光裡,有仕女之畫,掛於臥房。

公子蘇皓月斜靠在軟榻上,微微闔眼。

花奴將新滿的酒送進屋,與他麵前的空盞斟滿。

一時,酒香四溢。

轉身時,花奴細看那畫,畫中仕女,雙手合掌,側身而立。她頭微揚,身著長袍,頭束高髻。

仕女背後,祥雲飄渺,有龍蜿曲,勢若扶搖直上。

整個畫麵用色不算華麗但勾筆精緻,線條流暢。散發著春雲浮空,流水行地般的飄逸氣息。

花奴看得入神,恍惚間,隻覺畫中之龍,雙足曲伸,目張須動,似乎活了般要掙脫而出。

花奴“呀”一聲,不禁往後退一步。但好奇心重,不由大著膽又趨身上前,抬手去觸那龍。

誰想背後傳來自家公子的聲音,“花奴,你在乾什麼?還不出去。”

公子的聲音,平素雖淡,但此刻,卻多了幾分冷。

花奴心中一緊,囁嚅道:“我這就……走。”

蘇皓月目色微沉,拿著桌上的酒,淺淺呷一口。

窗外,風來,畫卷隨風微震。

畫中的仕女,眉目流轉,淡淡淺淺的眨了眨眼眸。

隨即,又迴歸原狀,了無痕跡,一如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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