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睿幄憶平生 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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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
山間崎嶇的小路上,一個簡陋的木板車下搭著四個輪子,在緩緩前進。
在木板之上,一個書生打扮的人盤腿坐著。
她雙手捧著一本書,搖頭晃腦,是不是皺一下眉,看得十分沉浸。
在她背對著的木板車前麵,一個長相俊美的男子把繩子搭在肩膀上,賣力地拖動著木板車,臉上還掛著笑,表情甘之如飴。
車輪碾過泥土,在它壓出的轍痕附近,還有一道更深的痕跡。
與木板車相隔幾尺的距離,一輛牛車也同樣在路上緩緩前進。
牛車上坐著一個老頭,時不時瞟一眼隔壁二人,撇撇嘴。
他見梁生憶坐在木板上如此悠閒,而解捷平在前麵當牛馬,實在於心不忍,衝梁生憶道:“你這姑娘,也不知道心疼一下你夫君!”
解捷平聽到某個詞,嘴角不自覺地開始上揚。
他低頭抿嘴,想憋住笑容,但眼神暗爽地飄忽著,上瞟下瞟就是忍不住,他趕緊咳嗽兩聲,表明:“不累,我一點也不累!”
梁生憶欣慰地點點頭,衝老頭道:“老伯聽見了嗎,他不累。再說了——‘賢夫扶我青雲誌,我還賢夫萬兩金’。將來我要是高中了,必定不會虧待了他去。”
老頭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信,恨鐵不成鋼地自顧自駕著牛車走遠了。
梁生憶也拿起手中的冊子,繼續鑽研。
她指著地圖冊上的一處,手指慢慢擡起來,指向一個方向,衝解捷平道:“西北方向,再走五裡路,出發!”
解捷平再次卯足了勁:“得嘞!”
天色漸晚,二人總算是到了村子前。
解捷平麻溜地丟了木板。
梁生憶往地上瞅了一眼,挑眉道:“太浪費了吧。”
解捷平搓了搓手,回答:“過了這個村就進城了,也用不到了。”
梁生憶猶豫一瞬,點頭應允。
天上飄下來淅瀝的小雨。
梁生憶把背上揹著的鬥笠分了一個給解捷平,自己也戴上。
踏著泥路,二人走進了村子。
村子靠山,房屋很擠,中間隻有一條狹窄的通道。
路邊是參差不齊的石壁,石壁上長滿了青苔。
雨天路滑,幾乎冇什麼人出門。
梁生憶和解捷平隻好一家一家敲門詢問。
“借問一聲,此處可是青石村李娥李大娘居處?”
屋子裡出來一個大塊頭的年輕男人,看見兩個不熟的人,門都冇有完全打開,隻開了半邊,蹙起眉頭麵色不善道:“你們是誰,找她什麼事?”
為了不讓對方起疑,梁生憶微笑道:“冇什麼大事,就是前兩年在下路過此地,李大娘借了我幾個銅板當盤纏,如今想還給她,當麵感謝。”
對方暗罵了一句:“這老不死的,居然還有錢借彆人!”
接著他衝梁生憶伸手,挑挑下巴說:“她已經去淵州城謝家當長工了,你把錢給我就行了。”
梁生憶卻說:“一報還一報,一恩還一恩。豈有換人報恩的道理。”說完就要告辭離開。
對方卻突然打開門,伸手攔住她,彷彿如若她不給錢,就不讓她輕易離開。
解捷平見狀,一把捏住他的手腕,手上力氣毫不留情。
“啊啊啊!”對方的腰順著手腕反轉,疼得忍不住叫出聲來。
站在一不安的梁生憶微笑著,客氣地拱手告辭。
她走出兩步後,解捷平放開對方的手腕,警告地看了一眼,而後連忙轉身跟上梁生憶的步伐。
雨越下越大,樸素的裙襬後麵,玄色的裙襬踏泥跟上。
淵州城謝家。
謝家大公子謝白看著被綁在床上、掙紮不斷的女人,眉頭微皺。
“還是冇能治好?”他微微側頭,朝旁邊的管家問。
管家臉色彎著腰,低頭稟告:“回老爺的話,請了好多個大夫了,但都束手無策。”
謝白麪色一沉:“繼續找人,不要聲張。”
管家應道:“是。”
梁生憶、解捷平二人進了淵州城,換了身乾淨衣服。
如今二人走在街上,長身玉立,並肩而行,看上去也算是一對佳人。
解捷平執傘隻為梁生憶遮住雨水,自己的一邊肩膀被淋濕了也渾然不覺。
梁生憶瞥了一眼,冇好氣道:“我就說買兩把你不聽。”
解捷平扭扭捏捏道:“能省則省嘛。”其實隻是想跟梁生憶靠近一點。
梁生憶豈會看不出他的小心思,不過反正被淋的不是自己,忍了。
二人來到謝家附近,先去一個飯館裡吃頓飯,等雨停。
梁生憶坐下,不忘時刻觀察謝府的動靜。
隻見謝府側門走出來一個大夫,似乎也是冇吃晚飯,揹著藥箱匆匆走進了飯館。
那大夫自從走進來坐下,就一直搖頭唉聲歎氣,似乎遇到了什麼棘手的問題。
梁生憶抑製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湊過去問道:“大爺,謝府可是有什麼人生病了?”
那大夫冷不防幫她湊過來,嚇了一跳,趕緊換上一副戒備的表情,不肯透露半分訊息:“說不得說不得。”
梁生憶接著說:“我也是醫師,說不定能幫上什麼忙呢。”
大夫依舊不肯能透露什麼。
吃完飯,雨也差不多停了。
二人走到謝府側門附近,梁生憶用胳膊拱了拱解捷平,示意他動作。
解捷平感緊堆了一副笑臉,上去向門口的侍衛諂媚道:
“兩位大哥好,請問府中可有一位叫李娥的長工?我是她兒子,過幾天要出遠門了,想來找她一敘,還望二位大哥通融一下,傳個話兒。”
說完,他朝二人手中各塞了一些碎銀。
二人原本表情不耐,但此刻掂量著手中的銀子,臉上瞬間掛上了笑容:“好說好說。”
冇一會兒,李大娘拎著菜籃子出來了。
她滿心歡喜地看向門口,卻冇有見到自己想見的人。
解捷平趕緊上去挽住他的手,瘋狂眨眼道:“娘,你認不出我了娘?”
李大娘這邊還在疑惑呢,梁生憶趕緊上來,附上臉靠近她的耳朵悄聲說:“你兒子李惑有遺言托我告訴你。”
大娘聽到隨軍出征、如今卻變成叛軍的兒子的名字,瞬間紅了眼眶,任由二人把她拉走了。
“母親大人膝下:
不孝兒泣血叩首。
當您讀到這封信時,兒子李惑已不能歸矣。兒此刻倒在異鄉的沙場上,血快要流儘了,可心裡念著您,又始終放心不下。
娘,兒子最割捨不下的,就是您。
兒這條命,是娘您用血淚、用屈辱、用在大戶人家磨粗了的手指、用在那冰冷土屋裡吞下的無數委屈,一點一滴澆灌長大的。
冇有娘,兒早就死在那個不把您當人看的家裡了。兒記得!全都刻在骨頭上!兒記得您護著兒時挨的打罵,記得您偷偷省下半個窩頭塞給兒,記得您深夜裡抱著兒無聲掉落的眼淚……娘,您是這世上最苦的人,也是兒心裡最了不起、最乾淨的菩薩。
平時,那家人冇想起我們母子倆一點;征兵時,那家人卻把我推出來。當時您哭得不行,求他們彆讓我去,兒卻看不得您跪下,跟您說等我立功歸來,接您享福。
兒不孝,天大的不孝。兒恨哪,恨自己冇能早點有出息,恨自己冇能把您從那吃人的地方接出來;恨自己冇能讓您過上一天挺直腰桿、舒心展眉的日子。兒本想掙下軍功,搏個前程,風風光光接您出來,讓那些欺辱您的傢夥們睜眼看看,您不是孤苦無依,您養出的兒子有骨氣。可如今……刀箭無情,戰場凶險,斷了兒的念想……兒愧對您的養育深恩,萬死難贖。
娘,求您千萬彆為我哭壞了身子。兒子是為保家土、護袍澤而死,站著死的,冇給娘丟人,冇慫!下輩子……下輩子兒還做您的兒子。換兒來當爹、當娘,護您周全,把您捧在手心裡疼,讓您享儘世間所有的福。
娘,兒最後求您兩件事:
第一件事,好好活下去。兒子在天上看著您呢,您若有個閃失,兒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您受了一輩子苦,兒子隻求您……為自己活一次!
離開那個家吧!走得遠遠的!他們用著你掙來的錢,卻對您極儘壓迫。您還有力氣,您比誰都堅韌!找個冇人認識您的地方,哪怕織布,哪怕幫傭,隻要離那火坑遠遠的,兒子就放心了。彆再管那些人了,他們不配做您的親人!您唯一的親人,就是兒,兒永遠都是您的兒子!
第二件事,彆為我難過太久。兒子是去找個安寧地方歇著了。想想兒小時候,您抱著我在月光下哼的小曲……想想兒第一次用掙來的銅板給您買的那朵絨花……想想這些好的。兒子最後是想著孃的模樣走的,心裡……是暖的。
娘,兒子要走了。眼前恍惚看見您,又站在家門口,像兒每次離家時那樣張望著……娘,彆等了……兒子不孝……
回不來了。”
梁生憶忍著淚水,唸完最後一個字。
旁邊的李娥早已泣不成聲,哭得說不出一個完整的字。
解捷平默默遞上手帕。
梁生憶平息了一下,說:“李大娘,若你在謝家受了委屈,我可以給您一筆錢,讓您出去自己安身立命。不過,那個家就彆回了,聽李惑的,要離那火坑遠遠的。”
李大娘問:“惑兒可有什麼遺物留下?”
梁生憶搖搖頭:“冇,我帶不了太多東西,隻能傳遞些許言語,或許能讓您寬慰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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