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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縫日誌 第29章 第 29 章 裁縫這行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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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裁縫這行當

“我是做傀儡的。”

在小雨落下,
砸到河麵時,坐在林秀水做活屋裡時,蘇巧娘手裡握一隻布袋小人慢慢開口。

“我們這行大多出自臨安府蘇家巷二十四家傀儡班子裡頭,
有在台上擺弄傀儡,也有像我這樣專門做這偶人的。”

“剛跟小娘子你說,這是我家裡的孩子,
其實並沒騙你,我們木師做隻偶人要費許多工夫,從偶頭起日日打磨,它們從臉到手到腳,
全是從我手裡出來的。”

“我總說,這與我自個兒生的並無差彆。”

林秀水去看雜劇,雜劇伎藝裡便有弄傀儡,
活靈活現的,隻是與蘇巧娘手裡的不大一樣。

估計是沒穿衣裳,光溜溜的叫人不大習慣。

這同絹人不一樣,林秀水初時以為那頭是絹布做的,放到手裡沉甸甸的,才發覺原來那是木頭雕刻的花臉,細長眉眼,
大紅唇妝,
做了盤發,
應當是唱戲的旦角。

手是用木頭雕的,
隻腿塞了絲綿用布綁起來,腳上的鞋子也是木雕的,身體相連全靠竹木。

見眉眼雕刻的這樣生動,林秀水有些好奇,
“像你們這樣的巧手,裁衣對你們來說,應當不大難纔是。”

蘇巧娘如實說:“這各行有各行的門道,我們做木師的,手習慣雕木頭,一拿到手裡,有重量才會順手,布料太輕飄了,我剪不下去。”

“這是我新學的布袋,同市麵許多傀儡不相同,沒有幾個老裁縫願意接手,嘌唱的朱七娘見我發愁,叫我來這尋你,她說你應當能做。”

眼下傀儡裡,正宗的有牽絲做線的懸絲木偶、二尺來長,有身無足靠主杆的杖頭木偶、用火藥來達到爆炸的藥發木偶、在水上做戲的水偶和以小兒女在大人手裡托舉做戲的,這叫肉傀儡的。

至於布袋木偶,隻用三根手指頭在手裡演的,這會兒還不大被接受,硬說也算是肉傀儡範疇裡的。

傀儡班子講究正宗、傳統,越新奇越偏門的,在眼下都不大容易接受,有專門的做偶身衣的裁縫,已經習慣於各種木偶的尺寸裁衣,另外再去做彆的,基本沒多大可能。

這又得說到裁縫這行上,除開林秀水這種啥活不嫌棄,啥都接的外,正經裁縫大多隻做一兩樣,做褙子的單做褙子,做嫁衣的便隻做嫁衣,白衣、壽衣、被褥、男子、女子等等,分得特彆細致,終其一生在選定的衣式上頭琢磨、下功夫。

所以蘇巧娘在做偶身衣的裁縫那裡接連碰壁,那其他做人衣的裁縫裡更不可能會被接手。

但林秀水自認為不是正經裁縫,有時候她自己說,其他裁縫不接的活,她都接。

窗外雨越落越大,砸在河麵啪啪響,偏林秀水沒說話,蘇巧娘跟雨下到她身上一樣潮得慌。

林秀水鄭重地發問:“這個孩子出生幾日了?”

這話放在偶人身上,聽得可笑又滑稽。

蘇巧娘卻回得認真,“這個出生有五日,這十三日,那個有二十二天了。”

“那得穿衣裳了,娘子你說說,要做什麼樣式的小衣,”林秀水笑道,她拿布尺準備量身,發覺人用的布尺太長了,得新做一根,萬一日後還有人找她做呢。

她對會有人找她做稀奇古怪的東西,幾乎是毫無疑問的,做根小布尺很有必要。

而且林秀水歡喜的是,從顧娘子那換來的好布頭有了用武之地,本來說做香囊的,可料子又確實不錯,她要價太高,姚娘子那邊收不起,要價低的話,她沒法做長久買賣。

蘇巧娘看她的布架,認認真真挑布,萌生出給自己親生孩子挑布做衣裳的感覺。

林秀水會在旁邊說:“這塊紗是臨安府出的素紗,做下裙不錯,這是水藍的細絹,那是雙林來的綾絹,淺紅底梅花紋樣”

即使有些布頭隻有巴掌點大,林秀水也打理得很好,一片片按大小長短不同掛起來。一張張什麼料子的,全心裡有數。

蘇巧娘看料子都不錯,林秀水又肯接活,隻選了幾樣布,叫林秀水看著裁衣裳,先做一身她瞧瞧樣子,顏色一定要花俏。

林秀水給絹孩兒做得很粗陋,這種要很精細的,她先要價六十八文一套,眼下她也很難說自己能做得很好,所以隻先做一套。

裁人穿的尺寸和木偶那是不同的,翻袖子便很麻煩,她要人家三日後來拿。

“小孩先放我這,給它蓋張花被子,行不行?”

蘇巧娘看她,輕輕笑一聲,“我信得過小娘子。”

屋外雨下得大,林秀水找了把大油布傘,撐開送蘇巧娘到南瓦子裡,自己拿了錢袋,上對岸南貨坊裡,挨家挨戶找需要的東西。

她要一把小而尖的剪子,能夠在小衣腋口處打剪口的,還要銅鑷子,最好得細,不能太粗,要有紙和筆,她得畫紙樣,剪了紙樣纔好照著剪,還需要細針固定。

這剪子、鑷子好找好買,價錢加起來五十文,紙筆林秀水不要太好的,人家那種賣到最後的差紙,最便宜的她買了。

反而是細針最難找,她最後買的人家針灸用的長針,比她手掌長,拿去鐵匠鋪叫人給她裁成四截再打磨尖頭。

那鐵匠當時還問她,“真要砍斷?”

林秀水回得毫不猶豫,一根針要她三十文,搭上裁剪五文,砍斷還能有四根細針,她沾點布在上麵,可以做珠針用。

夜裡,窗外下著雨,屋裡亮著蠟燭,林秀水裁好上襦、三襇裙、大袖衫的紙樣,她揉揉手腕,閉眼靠了會兒。

她縫補織工手藝不錯,但讓她正兒八經做衣裳,其實林秀水自認為水平不夠,她不大知道用什麼布適合裁什麼衣裳,也不大懂配色,常規的白同其他顏色不會出錯,青藍、青綠她也常搭。

林秀水低頭看自己的衣裳,很素淨,她尋常穿衣裳,穿藍、穿青,上身穿素淨點,下身就花俏些,但不會超過三種紋樣和顏色。

她不喜歡雜亂的顏色和紋樣,這也意味著,她不會搭衣裳。

林秀水的長處突出,短板更突出,哪怕有前世的記憶,也沒法挽救,她壓根不懂自己前世為什麼能穿得那樣花裡胡哨。

她將十幾塊布頭,來來回回擺弄,但凡有四種以上顏色,她就沒法取捨,亂糟糟的,她抓了抓自己腦袋,蒙頭蓋在桌子上。

第二日到成衣鋪,小春娥嘖了聲,“阿俏,你昨夜做賊去了啊?”

“賊,還不如做賊呢,”林秀水靠在椅子上,開始胡言亂語,“做賊我隻要給他做身黑衣就好了,多簡單的事。”

“你發糊塗了,”小春娥探探她的腦袋,“這也不燙啊。”

“沒糊塗,在想怎麼搭色呢,你看我穿的就知道,什麼簡單穿什麼,雜不了一點色,”林秀水平靜又無奈地說。

小春娥算是弄明白了,“多大點事啊,你等著晌午歇息,叫大春玲候著,我帶你出去認識個人去。”

“誰?”

“隔壁彩帛鋪的小娘子,青柳。”

青柳個頭高挑,長相俏麗,身上衣裳穿得又多又耐看,她是妥妥的雜色黨,林秀水一數這顏色,起碼有七八種。

她身上衣裳分上中下,上淺黃衣下藍白紋樣的裙還要搭一條偏紫的腹圍,前頭掛著青色的酢漿草結。

林秀水不免咂舌,她壓根搭不出這樣顏色的來。

青柳愛說笑,見麵便說:“要我教也成,求我。”

“求你,”小春娥合起掌,“我給你拜一拜。”

“得得得,”青柳起了身寒氣,跟上墳一樣,她瞧了眼林秀水,“太素淨了,太素了,我要跟你這樣瘦,我光上衣就穿三件,三種色,你瘦的話越得穿翠的,才能豐滿起來。”

“你跟那些男子學學,簪花簪大紅的,還喜歡鵝黃色的腹圍,稱腰上黃的,你跟他們比都太素了。”

小春娥說:“打住,那能是什麼都學的嗎,叫你說怎麼搭色,你扯那麼偏。”

“哎,實話總是傷人的。”

青柳最後說:“這其實就是看和仿,哪家搭的顏色好看,路上哪個小娘子穿的衣裳一眼便瞧著好,都給記下來,搭不會搭,那就仿。”

“還有便是多記,我爹是畫匠,他有幾句俗語,像“紅加黃,喜煞娘”,紅黃兩色搭一起,準不會出錯,紫離黃不顯色,要想紫色瞧著突出,那可離不了黃。”

“以及粉青綠,粉裙青衣綠腰巾,或是青裙綠衣粉腹圍,隨意些,都不會出錯。”

青柳說了一大通,最後笑道:“實在不會搭,買兩三張年畫、紙馬來,照著上麵裁衣裳,指定不會錯。”

“可彆請我吃東西,好意我記下了,難得有人請我當這顏色先生,我可有一肚子本事沒法顯擺了,以後再來尋我。”

林秀水同青柳道謝,她算是真明白了,這不說整個桑青鎮,便是隻在桑綾弄一條街上,隨便逮一個人,都各有各的本事,哪怕一個微小的事物上,自有自的一番學問,她小小地學一點,也大受啟發。

於是她苦心鑽研、琢磨,下了工不急著走,先看成衣鋪裡搭的衣裳顏色,顧娘子跟她一樣,喜歡素淨,賣的衣裳也顏色統一。

她又看壁畫、看人家路過穿的衣裳,看得有些投入,導致過路的人都瞧她。

但林秀水琢磨出了一套服飾,她反正不敢打包票,隻說能瞧得過眼。

她做淺黃的交領內裡,袖子很寬大,翻出來得用銅鑷一點點拉出來,套在布偶上,很服帖,

再給套上藍色暗花細絹的對襟直領背心,袖口、衣襟處是紅底梅花牡丹的紋樣。

穿上鬆鬆飄飄的橙色下裙,搭一塊青綠映團花的腹圍,她給加了兩條紅色的酢漿草結壓著,

她一一穿好,將小布偶套在自己的手上,真的同人穿好衣裳一樣,會動會搖手,一動袖子特彆飄逸,林秀水還給加了兩條藍黃披帛,自我打量,挺滿意,又很躊躇。

涉及到她不大擅長的東西上,林秀水也有點沒法確定。

等蘇巧娘來拿東西時,林秀水叫人進屋裡來,那光線最好,她將偶人固定好,蓋上一塊布,讓蘇巧娘自己扯。

其實蘇巧娘抱了希望,但心裡也沒底,慢慢揭開布,先露出的裙邊,披帛垂落,漸漸的,她扯到上半身,橙綠撞色讓她咦了聲,視線又往上移,露出的藍色讓她舒展眉頭,搭得有些意思。

然後等整個全部揭開,在光線最好的地方,偶人穿著極為精巧的衣裳,眉眼低垂,披帛飄飄,紛雜的顏色帶來的那種奪目感,讓偶人變得不再普通。

“這,這衣裳,”蘇巧娘極為驚訝,她想摸摸,又發覺自己沒洗手,她圍著看了好一圈,才能把句子說完整,“這衣裳實在精巧至極,在台上隻怕大夥都得盯著瞧了。”

“小娘子,你能快些給我再做兩套來嗎?”

蘇巧娘對於這衣裳的喜愛已經難以表述,但林秀水有心無力,“做小衣裳不是問題,我搭不出色來,你得等我多學學,我這會兒做不出來。”

一套搭得她改來又改去,又天天琢磨,還逮著小春娥和大春玲問好不好看,弄得兩人一見她來,立即閉了眼。

蘇巧娘有些失望,不,很失望,但她仍然要指望林秀水,她隻好收拾心情,先小心翼翼捧著偶人回去。

而後第二日起早,過來請林秀水看雜劇。

“請我?”林秀水還蒙著呢,以為誰又那麼大早過來,她沒睡醒,一見是蘇巧娘,她睡意立即去了三分,“衣裳出問題了?”

不能吧,她縫的每一針都極為細致,硬扯才會斷的那種。

蘇巧娘當即搖頭,連連否認,“當然不是,隻是這衣裳實在精巧,套在我家布偶上尤其好看,我看了大半夜沒睡,想想不甘心,跟人拿台子來,請老師傅專門做場戲慶祝。”

“在哪做?有沒有人瞧?”林秀水來了興致。

蘇巧娘有些落寞,她說:“這布偶不被瓦子裡傀儡班子承認,我沒法在那搭台子,隻好在自家院子裡搭,請你一個人來瞧。”

林秀水點點自己,語氣篤定:“你把台子搭過來,我保準有很多人來瞧。”

就算唱得不大如意,她也能給大家來個織補表演。

“真的?”

蘇巧娘有些不大相信,這桑樹口隻有幾個人影。

林秀水又不說大話,“你隻管酉時過來。”

她當然有自己的門路,她做過的生意那麼多,早上攤子支出去,她跟不管當看眾,還是來縫補的大家說:“酉時這裡有弄傀儡的,要是大家有興致的話,帶孩子來瞧瞧,給捧個場。”“哎,怎麼走了?”

林秀水有點不明所以,遠遠來一聲,“我們回去拿東西占個地,不然晚些,大家都來搶,沒地坐可咋辦。”

她覺得大家有點太捧場了,哪有這麼多人來,結果她下工回來時,閉了閉眼,又睜開,烏泱泱一夥人,得有五六十人。

“快來,秀姐兒你快坐,就等你了。”

“正中間這給你坐,剛我們瞧過了,那衣裳做得可好了。”

林秀水腦子裡塞了一通的誇獎,被人摁著坐在小荷邊上,隻聽陣鼓聲起,那桑樹旁邊的空地上,架起一個棚上帳楣、小台屏,她做的偶人出現在台上。

剛一出來,一甩長袖,惹得一群孩子又蹦又跳驚呼,偶人提裙走,又歡呼。

剛開始那偶人隻是走、跳,到後麵手裡握著紅色長繩,利落地翻身,甩動,長繩翻飛,大甩披帛,身上那身衣裳擺弄間竟是好看非常。

連林秀水都驚訝,自己頭一次做的衣裳,竟然有這樣好的效果。

“我看戲好些年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你瞧那身衣裳,一看花了大手筆做的,聽說是阿俏做的,可真不得了,甩的時候那褶子甩得多好看,那身形襯得跟真的一樣。”

“我又看跳,又看衣裳,眼睛都不知往哪瞟,說也奇怪,人家南瓦子那傀儡戲,還演長戲呢,這裡隻動沒有聲,我竟都瞧得入神了,人家這手上功夫可真厲害。”

後麵看眾每一句誇獎,都讓林秀水內心激蕩,有種自己做的東西被眾人承認得好,不枉費她苦熬了好幾夜做出來的。

這場布偶戲雖然美中不足,但美彌補了這一點。布偶戲落幕時,大夥齊聲叫好,有人給送銅板打賞,小孩則跑上去,要看布偶,有的孩子大聲說:“我也要學這個。”

“我想要這樣一隻布偶!我會好好學的。”

蘇巧娘聽聞這話,滿臉淚痕,又欣喜過來跟林秀水道謝,“我本來已經不打算做這行了,傀儡班子裡講究太多,出格一些都被排擠,我已經許久沒有偶人上台過了。”

被排擠到連班子裡也沒有她的位置,她曾經雕刻的木偶全部扔回來,又被做偶身人的裁縫拒絕,被奚落嘲弄,可她隻是想給自己苦心雕刻出來的偶人做身衣裳。

本來心灰意冷,蘇巧娘已經不打算在做這行了,其實本來也很少有女子做傀儡的,她在蘇家巷裡吃冷飯,捱打一年年忍了下來,在桑青鎮卻突然難以撐下去。

但是眼下,蘇巧娘卻笑著說:“我會好好做下去的。”

她那麼多年想要的,已經被大家承認了,哪怕隻有幾十人。

林秀水也難免有些感慨,一件新事物新手藝,從誕生到被認可,要走許許多多的路,才能走到大眾眼前,又在很久的以後,漸漸消失,到需要被保護。

她說:“不走就沒有路可以走了。”

“往下走,總有路的,你看,路不是來了。”

有人帶愚鈍的孩子來詢問學布偶戲的事情,不是當玩樂,而是當成正經手藝來學。

手藝這種東西,但凡有一個人學,就已經走出一大步了。

蘇巧娘被人圍住,林秀水慢慢笑著走出去,蘇巧娘遙遙衝她招手,臉上神色複雜。

小荷認真說:“我也想學布偶戲。”

“可你上回還說,要跟我學裁縫手藝的,”林秀水不滿。

小荷嘻嘻笑,“我這會兒又想學這個了,這個好玩。”

“好玩我叫人給你做隻,我再給你的娃做身好衣裳,”林秀水摸摸小荷的腦袋,“但是學一門手藝,要下許多苦功夫的,不是好玩而已,台上你隻看到一會兒,台下人家練了十多年。”

“阿姐也不想你學裁縫,你以後大了,學點自己喜歡的,有那麼多個行當,就有成千上萬條路可以走。”

在這裡,掃街盤垃圾的是門正經營生,倒馬桶、收泔漿水的、擦桌擦物件的是營生,幫人跑腿、引路的是營生,而這些許許多多的營生裡,是許許多多的人走出來的路。

小荷還不大明白,她歪著腦袋說:“可我隻想玩。”

“玩也有玩的路子走呀,但你得學。”

林秀水這一夜又沒睡好,她又開始做夢,夢裡的她說很喜歡當裁縫,她之前怎麼都沒法理解,怎麼會有人願意在一條路上,一門手藝上,十幾年,幾十年一直乾下去呢。

但在這麼多日子裡,她有些懂了,或許出於無奈後的選擇,也可能是堅定地選擇。

她在裁縫這行當上,仍迷茫且困惑,但總有一日,或許會明白。

第二日支完攤,林秀水又頂著張青黑的臉上成衣鋪,隻有大春玲一個人在,她抹了把臉好奇問道:“小春娥呢?”

“你睡迷糊了?”大春玲看她,“小春娥昨日不是說,昨日有新出的爐子和炭,她請了一天工,在家搗鼓呢,說燒不明白,打算這幾個月都燒這,燒明白了再說。”

林秀水真心實意地說:“說實話,我可佩服她。”

燒炭那樣枯燥且無趣的,都能從中找到樂趣燒明白,她真沒法比,她最近還對縫補都產生了些許煩悶。

主要是早晚她都要補蹴鞠,在蹴鞠上練針工,能做到完全不炸,表麵不留線痕,到成衣鋪裡又補紗換紗,整整熬一日,眼睛痠痛,腰背痠軟,而且手持續抖,越換抖得越厲害。

有好些次,她長久而沉默地坐在紗布前,沒有任何話,內心卻沒平靜過,她也有好多次,站起來想走,轉頭又坐下,逼著自己補,像她有記憶後,三年裡從不間斷地練習縫補技術,讓自己一定要練。

但也確實有想要逃離和放棄的念頭。

不過經由蘇巧孃的事,林秀水這些天的煩悶,倒是漸漸的消散,她這天坐在紗布前,已經不用再安慰,或者是逼迫自己,可以自然地做到換紗。

有些東西她自己沒有察覺,但其他人會,比如幫她整理紗布的大春玲,又或者是過來檢視的顧娘子,都被她的動作吸引住,到逐漸驚訝。

之前換紗,她還磕磕絆絆的,要站起來,要走兩步,要甩手,長呼氣才能換得下去。但是這次換紗,她從抽紗起便開始一氣嗬成,換條紗線行雲流水般,好似眨眼間便完成了。

換紗更快,手更加得穩。

等林秀水換完,顧娘子驚歎道:“你這手技藝纔多少日,比之前更好了。”

林秀水咦了聲,她自個兒真沒多大察覺。

補紗上她自己感受不出來,日日做的東西,手感已經在這了,快也是應當的。

她回去支攤時,專門接那種難的活,她一接難活,周圍就擠滿了看眾,跟撲買東西選個好位置一樣。

“來來,之前說讓我補細絹的那件衣裳呢,”林秀水擦擦手,“我這回說不準能補一補。”

從前她說細絹的孔如同針眼,補也補不清楚,她除非不想要眼睛了,這回她自認為有些進步,她估摸著能補明白了。

拿細絹褙子的娘子說:“我來好些趟了,我就不死心,這是我閨女送我的第一件衣裳,我一直沒捨得穿,就放那箱底,誰曉得會破了洞,我心裡悔都悔死了。”

“小娘子當時還說不能補,讓我上彆處看看去,我哪哪都去了,哪家也說沒法子補的,叫我再新做衣裳,我可怎麼捨得。這不,日日在等,可算讓我等著了。”

那娘子說得又心酸又欣喜,她閨女走了好些年,這衣裳她從來沒穿過,叫她換布她哪裡忍心換。

林秀水接過這絹布衣裳,從前看這孔眼,覺得哪哪都小,要補的話,十文錢都不值當。

這補了好些日子紗,天天補,看細絹的孔眼都眉清目秀起來,是塊能補的料子。

她取了針線,晃晃手,擦了又擦,確保沒汗,上繡繃來,破洞處不小,線跡十分細密,反正那些穿細絹來的人,正扯著自己衣裳,看看針能不能進去。

林秀水取線取得快且不猶豫,長絲、短絲放好,然後沒有多餘動作,下針,她對這種平紋結構,不管是紗、絹都已經完全熟悉,不需要再一遍遍細細地看。

其他人不敢出聲,生怕驚擾了她,但林秀水自己一針針納線,毫不猶豫,彷彿知道絹布的孔眼在哪裡,又得益於每日練習蹴鞠,她手現在要穩很多,織經緯縱向時,又快又穩。

這細絹在她眼裡也不成問題,隨著她手一上一下,如蝴蝶輕舞,那原先的破洞處被線覆蓋,又漸漸在她的撫平下,消失得無影無蹤。

如同之前娘子的閨女剛買來一般。

那娘子反反複複地瞧,正麵反麵都瞧,才低頭抹淚。

好些年了,她一直都耿耿於懷,為什麼不穿這件衣裳,為什麼要閨女走後才穿。

好多年裡,她一直看著這個破洞,但是從這日起,她那件衣裳的破洞補好了。

那娘子給了錢,一路走一路哭,想著放下吧,又將那衣裳穿在了身上。

林秀水想,幸好她會縫補。

又想,針線隻能補洞,可補不了心上愁。

但後來那娘子專門來告訴林秀水,她從前看見的是破洞,想的是破洞,現在破洞在哪也瞧不出,她不再日日想了,她真的要過自己的日子去了。

娘子最後說多謝她和她的針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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