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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縫日誌 第39章 第 39 章 小荷的兩個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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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荷的兩個願望

這個當口過來,
小春娥坐在院子的長凳上,用巾子擦黑乎乎的臉,洗乾淨自己的手,
同林秀水說去掃炭粉了。

“掃灰?”林秀水伸手遞給她麵照子(鏡子),“快照照你的臉。”

小春娥接過,站起來同王月蘭問好,
又笑眯眯地摸了摸小荷腦袋,連貓小葉也一同友好問候過,才說:“我給你尋的大生意,就跟掃炭粉有關。”

林秀水叫她上屋裡說來,
給她端一盤果子來,關了門開了窗子,仍舊是那句話,
關切道:“你做什麼名堂?下工不休息,跑去弄炭粉?你要燒炭粉去?”

“纔去兩次,”小春娥好奇打量屋子一番,拉了凳子坐下來,“你這便不懂了吧,我就算想燒,活也輪不到我乾,
那都是搶手的活呢。”

小春娥說起自個兒這兩日下工乾的事,
到清河塢那運炭船上掃炭粉。

關於石炭(煤),
臨安府城用炭多,
尤其寒冬裡,家家戶戶要打炭墼(ji),但尋常日子裡,用炭也多,
製炭餅、香炭團、冶鐵的多。

可臨安的石炭少,是從平江府以及東邊諸府裡買來的,運炭的船在清河塢換官船到內城,船底剩下一堆碎炭、炭粉,便成了桑青鎮各香藥鋪、炭行的搶手貨,紛紛雇人掃炭粉。

當然小春娥不是奔著二十來文錢去的,市麵上好些炭,各種竹木、鬆炭、香炭等等,好些炭她自個兒說,閉著眼睛都能燒好。這回藉此機會,想瞧瞧人家炭團怎麼做的,不過兩日工夫,靠她自個兒本事,混進了炭行裡。

“從前隻管買炭來燒練手,又有火鉗子,風匣、燒火棍等物件,反正也不大臟手,”小春娥回想自己在炭行裡的光景,飄揚的全是炭灰,不管男女老少,頂著張黑乎乎的臉,那手跟黑炭一般,常年浸染在炭裡,洗也洗不乾淨。

她想那裡的人跟枯炭一般,是燒完的炭灰。

“我在那裡乾了小半個時辰,想著這弄炭團的活算不上難,要有手套的話,肯定能好受許多。”

小春娥手搭在林秀水肩上,故作笑嘻嘻地問她,“將手套賣給炭行的,是不是前沒有人做,後沒有人做的大生意?”

“是,”林秀水輕輕拍拍她的背,篤定道,“沒有比這更大的生意了。”

“我手裡還有批手套,我們明日一起去看看。”

小春娥猶豫,“那你到時得穿套最不想要的衣衫,戴上包布,掩麵蓋頭去。”

炭行在炭橋那,方向很好認,燒黑煙的那處便是,連河上也飄一層黑灰,那裡的路是黑腳印踩出來的,路過的男女都穿黑布衫子,赤著兩隻黑灰色的手,頭臉用黑布包著,或是挑著擔,背著炭簍,行色匆匆。

林秀水鼻尖充斥著股沉悶酸苦的氣味,成堆燃燒的木炭、石炭,熏得她腦袋疼,可生在炭橋裡的孩子,能光著手腳,嘻嘻哈哈跑在這路上,手裡捏著炭團玩。

炭行這條路上住了許多人家,家家戶戶靠炭為生,有拉桑條來製木柴的,有燒製炭火甏兒的,還有賣去年秋的芡殼,供窮苦人家當炭燒的,最多是用米漿和炭粉做炭團的。

小春娥走在林秀水前麵,轉過頭來說:“好些人不大喜歡這,我娘也不許我常待,我哥姐說我犯傻,我卻覺得這裡真挺好的。”

“哪裡好?”林秀水問她。

小春娥沒急著帶她去做買賣,拉她去靠近水邊的一個小作坊裡,其實隻是用竹木搭的棚子,邊上圍了一圈孩子,林秀水聞到了火藥燃燒的味道。

她也踮起腳湊過去瞧,隻見地上鋪了塊大石頭,有東西在上麵燒,往上噴著火花,不算絢爛,刺刺拉地響,隻是燒得很快,小孩子們卻歡呼雀躍,喊著再點一個。

裡頭的那對夫妻也笑,係著黑布巾的女子出來說:“夜裡再放給你們瞧,快打炭團去。”

小孩子們背著小簍嘻嘻哈哈跑開,林秀水卻從小春娥嘴裡知道,這不是做火藥的鋪子,隻是特意學了做的煙火,叫火楊梅的,逗這裡孩子玩的。

女子說:“正好這裡有許多的炭屑,混了棗肉,加上鐵絲,就能做出煙火來,我燒給孩子瞧瞧的,不會燒著的,邊上都澆了水。”

“圖一樂嘛。”

這裡圖一樂的東西還挺多,有專門做炭雕的,用烏煤雕黑漆漆的烏鴉,眼睛綴上些白米,很精巧,或是做成各種獸炭,裡頭加了香粉,一塊塊活靈活現,還有先生用樹枝炭灰,在地上寫寫畫畫,教孩子畫字的。

林秀水所見的,也是小春娥眼裡的炭橋人家。

兩人逛了逛,纔到炭行裡頭賣手套裡去,小春娥昨日幫了炭行裡一個娘子,買賣很順利。

主要小春娥很實誠,自己套上手套,在一堆人的注視下,取了炭灰加米漿以及各種材料,捏了個很規整的炭團來,邊捏邊說:“我昨兒便說了,肯定好用。”

她取下手套來,手上乾乾淨淨的,“你們看吧,真沒有沾上。”

“這是我裁縫手藝頂好的朋友,”她拉過林秀水,滿臉誇耀“買她的東西從沒有說過一聲虧的,不然我也不會跟你們說了。”

“怎麼口氣跟你自個兒做的一般,”有大娘笑她,去洗了洗手,準備套了試試,發現手洗不乾淨,又笑著在身上擦了擦,一擦更臟了,她乾脆道,“你們看看,乾這種活就是臟得很,想乾淨都沒法子,給我來上兩雙用用。”

“我也來兩雙,”另一個娘子拍拍自己手上的黑灰,“先試試,反正也虧不了,好用我還能給你們吆喝吆喝。”

其他人也抱著或許有些用,買了幾雙,並跟林秀水說:“我們用不用都行,有沒有給小娃的,有的話,多少銀無所謂,家裡孩子也跟著打炭團呢。”

“這兩日吧,有多少人要,我隻做了大的,”林秀水之前不瞭解炭行,來了才知道,在炭行裡小孩也是跟著一起打炭團。

“我家的要三雙小的。”

“我先來兩雙。”

原先給自己買的時候,倒是稀稀拉拉的,說有給小孩的手套,一堆人圍上來,掏出錢袋說要買。

林秀水拿的不是油布手套,而是麻布做的,厚了些,給打炭團用正好。

炭行裡總有五六百號人,在小春娥的賣力吆喝下,她接了一百二十五人的單子,光定錢收了八百多文,而且這種粗布手套才十文一雙,確實是筆大生意。

林秀水從炭行裡出來,問小春娥,“你怎麼比我還高興?”

“你賺錢了嘛,小孩也有手套了呀,我當然高興。”

林秀水笑說:“你可沒占到便宜,也沒有賺到錢啊。”

她真的想分點錢給小春娥,但人家不要,並且振振有詞,“我們兩個不要談錢,銀錢這種事情分扯不清,傷我們倆的感情。”

所以林秀水花錢買了三筒香炭送給小春娥,小春娥抱在懷裡,“我好喜歡,以後熏起這筒香來,第一個想到你。”

“那不得以後多送你點,”林秀水說,想著逢年過節都送她香炭,又覺得沒新意,打算一定給小春娥尋些炭相關的手藝活計,又覺得沒有辦法報答,她得到的是很真摯的感情。

她會時時記得,那個在炭行裡的傍晚。

當然接了這麼多手套的活計,林秀水確實忙不過來,即使王月蘭幫她剪手套樣子,她縫得再快,桌上都有一堆手套,累得三人都夠嗆。

這裡還有個是小荷,她已經分不清左右了。

林秀水終於決定,她必須找兩個幫手,能幫她縫手套的,不管是油布還是粗布。

她找了隔壁張家的陳娘子和張阿婆,給一雙手套兩文錢的工價,要知道兩個人在雙線行裡做活,納鞋履的針腳可比她做手套的還要細密。

陳娘子叫陳雙花,她手藝頂好,做了許多年的鞋子,縫鞋麵、納鞋底,林秀水的針腳沒她的好。

張阿婆更不用說,她之前做平頭鞋,眼下都能調到做翹頭履的那裡去,縫個手套閉著眼也能縫好。

“請我來縫,那我肯定給你縫好,”陳雙花連忙答應下來,她要給兩個兒子攢娶媳婦的錢,家中裡裡外外正是要錢的時候。

張阿婆也沒二話,還說了句,“我們兩個有正經的營生,你交給我們縫什麼,我們都不會往外頭傳。”

“你放心,我們隻要錢,不圖旁的。”

王月蘭笑道:“張婆,哪裡能信不過你們兩個。”

就是因為知道兩人為人處世,王月蘭才叫林秀水請她們倆幫忙的,有正經營生,雙線行裡一個月也能賺個兩貫,張木匠又賺錢,且兩人老實本分。

而林秀水比較關心的是,她們倆一日能有多少空閒,能縫多少東西,她不止手套的營生,還有香囊、貓頭鞋這些雜七雜八的活計,前期她自己頂了下來,眼下真吃不消,都打算分攤些出去。

即使多花幾十文,至多上百文,她也能多賺一些錢,而且能把生意做大些。

陳雙花一晚上加早上能縫二十五雙,張阿婆比她多兩雙,兩人縫得又快又好,按雙線行裡納鞋履的要求給她縫的。

林秀水一雙雙看了,沒有任何錯針或是其他的毛病,長鬆口氣,露出笑容,她按大小一雙雙放好,給兩人付工錢。

婆媳倆拿到錢數了番,一個子一個子的,數完後麵上俱有了笑意。她倆確實隻管錢,也不管林秀水生意做得怎麼樣,能不能賣出去,從來不打聽,有活就接,有錢就賺。

而林秀水則將做好的手套,紮捆好,送到炭行裡,小孩子們被爹孃領著過來拿,用皂角洗了好幾遍。

套上手套都覺得很新奇,抓抓捏捏,一個個去抓炭灰,再悄悄將眼睛湊到手套邊上往裡看,怎麼還是黑乎乎的?

“你得把手套脫下來瞧,我手好乾淨,”有個小孩晃晃手,又小心將手塞回去,挖著炭灰道,“我手乾淨了,是不是能和其他巷的小孩一起玩了?”

“我也想跟大家玩,等我手每天都很乾淨,身上也乾淨。”

炭橋的小孩想做個乾淨的小孩,這個願望從一雙便宜的手套開始小小地實現。

林秀水又接了炭行裡的許多生意,她分給陳雙花和張阿婆做,她主要忙自己攤子的生意,彆人需要手套,但攤子是大夥需要她幫忙。

起早不得閒,她在睡覺,有人在樓下喊她,她在弄布,有人劃船到河裡,在窗戶外頭叫她。

“咋個辦,阿俏你幫我縫縫,我新買的蠶花散了,不會我今年的收成要散了吧,”賣蠶絲的娘子慌裡慌張跑來,差點撞到桌子,又連忙刹住腳,將散了的紙蠶花給她瞧。

蠶絲娘子氣極了,狠狠跺腳,“早知道就不到那攤子買了,儘是便宜東西,我下回要再碰著她,非得叫她賠我!”

林秀水剛鋪開自己的針線,聞言看她手裡散成一團的蠶花,紅紙頭,倒是能縫,她雙手接過來,拚湊樣子,又問:“賠什麼?”

“起碼要賠我兩朵蠶花吧,我又不坑人家錢,”蠶絲娘子半彎身子湊進來,雙手合起來,“阿俏啊阿俏,你給我縫得好些,千萬彆再散了,我剛才心都差點不跳了,得虧我蹦了兩下。”

林秀水擺好花樣,她取出紅線,小心紮進紙頭裡,慢慢縫好道:“保管叫娘子你的心,活蹦亂跳回來。”

“那倒不用,”蠶絲娘子告訴她,“我剛才跑過來,這會兒蹦得可厲害,讓我這心歇歇吧。”等林秀水縫完,原本原樣地將蠶花遞給她,蠶絲娘子小心接過,給了錢便跑,邊跑邊回頭喊:“我急著上蠶花菩薩廟裡,我得拜拜去。”

“悠著點吧,”林秀水嘟囔,“這不剛還說要歇歇嗎。”

林秀水將紅線繞回去,此時她頭頂的桑葉發出新芽,新綠色,瞧著跟她的招幌特彆配。

“你說,這桑葉綠能不能染出來?”

有個渾身穿了綠色,隻有頭頂發巾不是綠的男子過來,仰頭瞧著那桑葉,背著手嘴裡問道。

林秀水看了眼,嫩綠的確實好看,她瞥了眼那綠男,低頭收拾東西。

那綠衣男在她攤子上打轉,忽然有了個主意,“要不,”

“染不出。”

“我還沒說呢,誰叫你染了,”綠衣男咳了咳,指指那桑葉,“我是說,要不我搭個梯子上去,把桑葉摘下來,你給我縫到衣裳上去唄。”

林秀水微笑,“可以,我還可以去桑行找人來幫你一起摘,怎麼樣?”

“不怎麼樣。”

綠衣男連連搖頭,桑行的人估計會把他種到桑樹邊,讓他日夜看著桑葉,一群頑固愛桑的人,哼。

“算了,你把攤子上綠布拿出來,給我挑挑,我想做件全是不同綠的百家衣。”

林秀水擡頭看他,人倒是不高,但是壯啊,她上哪給湊那麼多綠布。

“頂多給你做個頭巾,你要不要?”

綠衣男看她,“不要。”

他一本正經,“大夥說我戴綠頭巾,像綠頭鴨。”

林秀水很想說,不戴也像。

當然最後這個鐘愛綠色的男人,將所有綠沾邊的布,全買走了,他說他要拚一件彆人想不到的綠衣裳出來,林秀水祝他成功。

等他走後,林秀水接了好幾單縫補的活計,倒是比較輕便,大多是縫蠶匾的,或是跟蠶相關的,最多知道她識點字了,讓她繡點跟蠶相關的字。

最過分的是,許了一個十分具體的願望,什麼希望蠶神娘娘保佑,讓她家的蠶花今年收成大漲……信女家住桑橋渡桑河畔打頭第六家……

林秀水當場拒絕了,覺得人家在氣她。

她壓根不認識這麼多字,也不會寫,百家姓都還沒認識齊全呢。

她發誓,她要好好讀書認字,下次再來這種活,當場寫給彆人看。

到後頭,她補完一件開裂的薄衫,早就過來的春大娘才湊過來說:“阿俏,我們社能登台子了。”

春大娘語氣有難以壓抑住的喜悅,跑過來的,發髻也亂了,將捏著的手裡的招子小心放下來,擦了擦手裡的汗。

林秀水驚訝,“真的啊?我瞧瞧,大娘你們可真了不起。”

招子是瓦舍裡張貼出來的佈告,意思告訴來賞玩的大夥,今日或明日有誰登台。

她從上先看起,一路看到最底下,纔看見最後一行字,小女童象生叫聲社,喬宅眷、喬迎親、學鄉談。

林秀水也跟春大娘一般,有些激動,畢竟為了讓大家能儘快混口飯吃,她去估衣鋪裡要的成衣,一件件重新裁過,一點點補好,讓它們從不合身到合身,從破衫到能登台子的時新衣裳。

也看這群小孩,在街頭占著邊角賣藝,到有幾個能進南瓦子的,登台表演。

她們幾個登台的時候,林秀水帶小荷、王月蘭一同去瞧的,沒有好位置,站在最邊上,踮腳向前張望。

等到夜深,亮起許多燈籠,才見她們模樣整齊,精神地出來,又唱又演,尤其是喬迎親,將媒婆那東走西瞧,這邊說好話,那邊說好話,最後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喊:“哎呦,蒼天,怎麼偏我這半吊子做了媒婆子,我可不會說好話啊,哎呀郎君,你一表人才玉樹臨風…娘子你是貌美如花,花容月貌”

鬨得原本想走的大夥一頓笑,愣是坐住了,聽完了這笑料百出的象生,也有不少人記住了這個社,女童們謝幕時熱淚盈眶。

春大娘頂著通紅的雙眼,拉著林秀水的手說:“我算是叫她們有了口飯吃。”

林秀水搖頭道:“那可沒有,大娘你老早叫她們吃上飯了。”

在許久之前,在她們爹孃不要的時候。

隻是眼下,有了更好的前程,是光明的,而非黑暗的,是從吃了許多苦裡走出來的,屬於自己的路。

林秀水從南瓦子裡出來,這裡及至夜深,也仍是熱鬨的,有人在吊嗓子,有人在練敲鼓,有人在擺弄皮影,這裡有許多不曾停歇的人。

也有許多為日子奔波的,挑擔沿街叫賣,打著盹守小小的攤子,有夜裡仍在船運桑秧的…,諸如種種。

日子奔波而忙碌,辛勤也有回報。

比如小荷,終於靠她的辛勤和努力,攢下了百來文錢。

但她居然將錢袋子都塞給了林秀水,很認真許了兩個願望。

但她的第二個願望,是給另一個小女孩許的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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