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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裁縫日誌 第56章 第 56 章 了不起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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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了不起的我們

在時下年月裡,
懸絲傀儡和杖頭傀儡是眾人喜聞樂見的。

懸絲傀儡頭、腹、手臂、手掌連同腿和腳掌,在特製浮梁線的帶動下,偶人擡頭、屈膝、彎腿都很靈活;而杖頭傀儡,
身高有二尺,即使沒有腿,可勝在大,
臉上眼睛能動,嘴唇可以做到輕微開合。

蘇巧娘喜歡的布袋木偶,仍舊是傀儡班子裡所排斥,不大被市麵接受的。

有一陣子裡,
她給偶人新做了兩身衣裳,說想到其他公科地旁,帶布袋木偶去亮亮相,
她也想叫徒弟瞧瞧。

捧場的人很少,一日打賞十來文,那些公科地旁混的其他路岐人,各個手藝不俗,滑稽戲、雜技、鬥雞、弄蟲蟻的,每個勝她許多。

連軸轉了許多地方,接連碰壁,
最差的日子裡,
從早演到晚,
隻賺了五文錢,
也有過心灰意冷,舍了臉麵,去接彆家做傀儡的單子,她得帶徒弟先混口飯吃。

林秀水倒是清楚,
之前也沒有彆的法子,能混出頭的,哪個不是有本事,有能耐的,布袋傀儡輸在不夠新奇。

可這會兒林秀水倒是有了主意,特意起早,挑蘇巧娘沒有出門的時候,上門來找她。

賣早食的才上工,蘇巧娘已經坐在屋子裡雕刻木偶頭了,出來開門,眼底青黑,嘴唇裂了好幾道口子。

原本還以為是她徒弟上門來了,見是林秀水站在門邊,忙將木刻刀握到另一隻手裡,拍拍身上的木屑,並問道:“阿俏,你怎麼這時候過來了,我還以為是小雨。”

林秀水買了兩個餅,遞過去給她,又說:“來看看你啊,這麼早的天,你已經在刻木偶了?”

“有些活想早些做,”蘇巧娘迎她進門,帶她到雕木偶的屋子裡,那裡擺了這幾個月裡,她許多新雕的木偶,一排又一排。

林秀水彎腰挨個瞧了瞧,才轉過身說:“你不是帶著小雨,沒有地方演布袋戲嗎?不如上我們那去。”

“我們桑樹口新建了個廊棚,地方算是寬敞,如今天熱起來,家裡待不住,那廊棚底下夜裡都是人。你白日要忙雕木偶的事情,夜裡能到那去,也有幾個燈籠亮著,估摸能比從前賺得多。”

她是問過街道司的,夜裡也收稅的,廊棚到了晚上,縫補的人瞧不清,沒有擺攤子的,頂多有叫賣鹽鴨卵的,坐在那裡賣上幾罐子,其餘的大多夜裡才得了空,出來到夜市裡采買東西,或是坐廊棚底下說說話。

蘇巧孃的木刻刀拿在手裡,差點紮到桌子上,又收起來問道:“我也能去?”

她去南貨坊時瞧過那廊棚好些次,也想過去看看,隻是裡頭的人多,走到跟前看了幾眼,又匆匆走了。

林秀水放下手裡的偶人回道:“怎麼不能,我都問過了,大家巴不得夜裡能熱鬨點,雖說桑樹口離南瓦子近,到那總人擠人,瞧不出名堂來。”

蘇巧娘對能賺多少錢,不大抱有希望,她之前也在桑樹口弄過傀儡,托林秀水的福,來看的人纔多些,還收了個徒弟。

不過有地方可去,她早早收拾好東西,各種擺台,家當和偶人,到桑樹口廊棚底下,林秀水說趁天色長,光照好,先擺出來讓大夥瞧瞧。

布袋木偶雖然小巧,套在手上便可動,也是要搭台子的,通常放一張到人腰間的窄桌,前麵角塞上木棍,掛上一張中間裁空的布,人站到後頭,布袋木偶在前。

蘇巧娘沒什麼錢,她的錢都拿去買香樟木料做偶人了,不然也能定一個好台子。如此簡陋的台帳,她又有些忐忑,應該再好好準備的,她有段日子沒出來了。

即使是這麼簡陋的台子,在這個廊棚底下,隨處可見的長凳上都坐滿了人,還有人搬了自家的凳子來,瞧個熱鬨。

最多的是小孩,他們又不會比較懸絲傀儡好,還是杖頭傀儡好,或是那種在船上、空地裡滋滋往外噴火藥的藥發傀儡好,他們隻會喊好,好玩!

一排小孩站起來,踮腳仰頭,全神貫注地瞧,目光裡是偶人梳著高高的發髻,穿朱紅的衣裳,好多顏色的飄帶,像話本裡的仙子飛出來,又有穿淺石青窄袖,提一把劍出來的女子,上下舞動。

對於其他娘子郎君而言,又沒有鼓匠,隻靠嘴裡吹個哨子,嗚嗚哇哇地配樂,演的戲也不大精彩,不如南瓦子裡精心編排過出色。

對於小孩而言,十分稀奇,眼睛黏在上頭,半步也不肯挪,從爹孃手裡摳出一文兩文的,要學大人的做派打賞。

“你看看就行了,你怎麼這麼傻,”那娘子壓低聲音皺眉說,死活不肯給。

小女孩跺腳,“又不是這個理,我就喜歡看這個,那南瓦子裡都是做給你們瞧的,我看不來。”

“娘,你給我吧,我以後跟你一樣大了,我手裡有錢就還給你。”

“你長點出息吧,拿去拿去,生了你這麼個犟種。”

小女孩露出笑來,將兩文錢小心放到邊上的盒子裡,她撓撓頭,想說點什麼好話,又說不出來,隻好說:“我可喜歡了,你們明日還來嗎?”

“要來的呀,我會早早等在這裡的,”她說,“等我吃了晌午飯,還沒吃夜飯的時候,就在這裡等你們來。”

“來,我會來的,會早點來的。”

蘇巧娘熱得臉潮紅,背後也浸濕了,卻連忙滿口應下,為一顆赤誠的心。

她此時的心跳如雷鳴,長久受挫後,她變得躊躇起來,從前那種堅定的念頭,說要一直走下去,慢慢傳承的心,都悄悄出現了裂痕。

可原來有了裂痕,不需要補,會得見天光。

這次出來做布袋戲,蘇巧娘除了收到百來文的賞錢外,她突然有了批小看客,是會她夜裡說要來,會早早等她來,圍著她說要套著玩一玩,並且不加掩飾地說喜歡。

小孩子纔不會管正宗不正宗呢,大家隻知道好看好玩,在他們的嘴裡,布袋木偶是最好的木偶。

蘇巧娘曾經遭受挫折,又頻繁經曆上台即冷場,不叫好也不叫座的布袋木偶,在這個夏日裡,廊棚底下,有了方小小的天地。

布袋木偶在這裡像顆種子一樣,慢慢紮根、長高,遲早有一日,長成一棵樹,是桑青鎮裡的桑樹,遍地可見。

蘇巧娘仍有激動到心狂跳的歡喜,她控製不住自己顫抖的手,如同兩個月前那樣,坐在林秀水的裁縫屋子裡,那時外頭下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這會兒沒下雨,雨下到了她的臉上。

“我,我,”蘇巧娘哽咽,“我感覺有望了,跟我孩子成纔有出息了一樣。”

“我想再做點衣裳,我想給大家帶來更好的東西,我可以好好練。”

跟之前也不同的是,林秀水拿出一個本子,上頭有許多黏好的紙樣,推到她麵前說:“什麼樣式,什麼款式,我都能給你做出來。”

今時不同往日。

配色不再成為她的難題,布料也不是難題,縫衣也不是。

林秀水一直有在學怎麼配色,即使搭的仍舊沒有很好,可相比兩個月前的自己來說,有了不小的長進,她也保證幾十隻偶人都有不同配色的衣裳。

她想想又道:“你可以多刻些尋常的,一樣的麵孔偶人出來賣給我。”

一來可以幫蘇巧娘緩解錢財上的窘迫,二來又能宣傳布袋木偶,林秀水也有新的賺錢路子。

那就是做偶身衣或小娃衣。

不止傀儡要穿衣裳,隨著夏日到來,市麵上有許多磨喝樂的,這種泥塑或者用木頭做出來的小人,也是要穿各種衣裳的。

磨喝樂做工精巧,即使是泥塑的,也賣幾百到上千文,幾十文很少見,林秀水覺得可以用布袋木偶代替,不過木偶的偶頭即使雕得再快,一刻不停歇也隻能雕三個。

林秀水找到橋邊賣絹孩兒的婆婆,人家叫她絹婆婆,絹婆婆做的絹孩兒從頭到腳很細巧,全是用絹布縫的頭臉身子,但賣得不好。

絹孩兒身上的衣裳是針線縫死的,配色不好看,而且料子也差,賣二十文錢一個也沒人買。

林秀水蹲下來說:“婆婆,你絹孩兒多做些,不要縫衣裳,照舊二十文錢一個賣給我,我先買一百個。”

“什麼?小娘子,你莫不是在說笑?”絹婆婆忙問一遍,她又自言自語,“我這耳朵近來是有些毛病,難不成我頭裡也生了毛病,想出來的,這怕不是癔症吧。”

“真不是啊,”林秀水蹲累了,她提出個建議,“要不婆婆你掐自己一把。”

絹婆婆立即回神道:“那不行。”

總算能開始談生意了,林秀水將之前彆人采買小狗油衣紙樣的兩貫錢拿出來,用於采買絹孩兒。

在絹婆婆手裡是砸手的貨,可在林秀水手裡,隻要換身衣裳,這東西她能賣七八十文。

每個絹孩兒體型都一樣,她隻需要量出尺寸,照著畫紙樣裁衣就行。

她翻出一筐的布頭,裁出二指寬的紅色布條,就能做絹孩兒的抹胸,其餘找好布,按剪好的紙樣慢慢裁出來。

是紅抹胸,橙色印柿蒂紋的下裙,外頭罩一件草綠色白邊繡花領抹,淺粉色的紗。

林秀水裁好衣片,放在邊上,又裁出青黃相接的紗裙,藍色腹圍,淺藍色對襟開衩小袖短衫等等。

這種小人穿的裙子,比大的滿襇裙要難打褶,林秀水是畫好線縫,用買的薄鐵片綁上布刮出來的。

她裁了很多的衣裳樣式,一套一套配好,她自己不縫,也沒有給周娘子,而是帶到裁縫作裡,分給她縫補處的婆子,夜裡帶回家裡縫,十文錢縫一套,比起其他的活要好縫多了。

還問領抹處的娘子要不要縫,像小環年紀輕,想要多賺些錢的,很樂意接下這個縫小衣的活,也有五六個娘子說要縫的。

認識的裁縫多,轉手就能拿針起線,給她縫一套衣裳出來。

一個夜裡能出二十幾套小衣裳,而且縫得針腳可不差,她給錢給得很快,大家都樂意給她縫衣裳。

林秀水把這個活給小荷做,小荷可樂意了,小心翼翼給絹孩兒換上一件衣裳,還捧在手裡打量半天。

“我也想穿。”

實在是衣裳漂亮得很,尤其層層疊疊的短紗,哪怕套在個木偶頭和絲綿絹布做的絹孩兒身上,都變得眉清目秀,動人起來。

林秀水很誠實地說:“你身上是穿不了的,你胳膊能穿。”

“好了,彆皺著臉,給你一個,你每日給它換著玩。”

小荷立即拍馬屁,“阿姐,你比絹孩兒還要漂亮。”

林秀水不吃她這一套。

至於其他的絹孩兒或是布袋木偶,她沒有放攤子上賣,而是分給了孫大同宋三娘,隻是請宋三娘跑腿賣的時候,先往桑樹口裡來賣。

兩個人賣東西賣得好,一樣東西在孫大嘴裡能說出花來,在宋三娘手裡是變著法子賣,賣給走街串巷的貨郎,賣給路邊撲買攤子,送上門賣給人家小孩。

孫大隔日就上門跟林秀水說:“沒了,全賣沒了,再來些吧,五十個不嫌少,一百個不嫌多,有成百上千更好。”

“我賣的那戶人家,家裡有三個閨女,手裡隻有兩個了,沒搶到的又哭又喊,我真沒招了。”

匆匆趕來的宋三娘高聲說:“快救急啊!”

林秀水都怕邊上的張木生躥出來,問她哪裡要救人,她隻好說:“彆急。”

“我急死了。”

“我急得跟金子掉在眼前,死活彎不下身來撿一樣急。”

急死了,絹婆婆都變不出蜘蛛一樣的手,蘇巧娘得有三頭六臂才行。

所幸一段時日後,絹婆婆有了固定的營生,不用發愁賣不出去絹孩兒,蘇巧娘不用愁於生計,可以專心將心思撲在布袋木偶上。

林秀水也賺到了錢,隨著六月發下來的月錢一起,加起來總共有十八貫。

即使經手過的錢有許多,林秀水依舊會高興,她說:“買布買布買布。”

王月蘭插一句進來說:“買屋買屋買屋。”

林秀水說:“我也想買,眼下還買不起啊。”

“我幫你許願呢,多念幾遍,你就能買得起了。”

其實王月蘭幫她打算著呢,這能賺錢,能有錢是好事,但她仍想這錢變成幾畝田地,叫林秀水不吃沒糧的苦,能變成一間屋子,遮蔽風雨,誰也趕不走。

她這回不叫林秀水全花在買布,置辦東西上,而是讓她拿出十五貫錢,背個大簍子,趁沒人的時候早早到西邊,衙門旁邊的金銀鹽鈔巷子裡,最大的李家金銀鋪換成銀子。

銅錢說好聽點,瞧著多,數著也高興,越數越覺得自己家財萬貫,可花出去快,這處花三文,那處花五文,零零散散的,一對賬,花了幾百文。

銀子可就不一樣了,林秀水壓根花不出手,而且又不是碎銀子,真是實心得壓手。

王月蘭換完才長長鬆了口氣,“你給我藏好了,不管是藏在土裡,床底,米缸裡都行。”

“可我總想藏兜裡咋辦,”林秀水捧著銀子說,她看那麼多的銅錢尚且還能把持住,但是金銀她是真的不行,心慌手抖。

王月蘭比她好點,她說:“你補蹴鞠你都不抖,拿出你補衣裳的架勢來。”

“我命裡缺金銀,得它補我,不是我補它啊。”

錢換了,林秀水找個安穩的地方藏好了,誰也不說,隻是睡前總得摸一摸她才能安心。

隻是總想,以前攢一貫銅錢,不倒欠著自己就可喜可賀了,眼下能攢十五兩銀子,她隻想說謝天謝地,讓她賺錢。

她夢裡迷迷糊糊地想,其實買田買屋,不如先買間鋪麵,她想有間裁縫鋪子,她又翻了個身想,等她再攢點錢。

五月後半個月裡,林秀水一直在忙縫補處的事情,抽空還得做領抹,顧娘子雖然對李錦和小七妹的抽紗手藝滿意,但始終覺得差點意思,她還是得顧兩頭。

而桑英在早也用功,晚也用功,學練字寫字,在早米行裡認各種米,能穩穩將升鬥刮平。

早米行六月裡到了收新米的時候,人手正缺,要新招幾個小牙子,往各家鋪子裡支米,但要識字的。

終於讓她抓著機會,她每日跟思珍學認字,買了兩根蠟燭,夜裡不管多晚,多累都要學一個時辰,她知道自己不夠聰明,學字總犯糊塗,一個字翻來覆去看,十遍不行就百遍,再一遍遍地寫,不厭其煩。

沒辜負她的蠟燭和眼淚,她往上走了,從一個月隻有九百文的打米人,成了專往各家鋪子送米的米行小牙子,月錢有一貫八錢。

她幾乎是出了早米行的門,撲到林秀水身上說:“我漲月錢了,有一貫八錢!”

“好多好多錢,你摸摸我手,我的手都是抖的。”

“你都不知道,”桑英忍不住想哭,“那個行老問誰識字,會認鋪子名的時候,我還沒想,我身子立即就站起來了。”

“我說我識字,鋪子名我認識,我還能寫上些字,我會搖船,我還認識各種米,打升鬥我也能打,我肯定行的。”

桑英哭得稀裡嘩啦,林秀水給她擦眼淚。

大概是數出來才知道,從前什麼都不會的自己,居然也有了能說出口的本事。

從不會到我可以,要熬上很多日夜,但幸虧,所獲得的沒有辜負每一個日夜的努力。

桑英說:“我覺得,我好像也不是那麼沒用。”

她生出小小的期許,“也許好多年以後,我也能成為個很厲害的小牙子呢。”

“是啊,那麼很多年以後,我興許是個了不得的裁縫了。”

“可是你眼下就很不了得。”

林秀水看向桑英,“你也是的。”

希望了不起屬於眼下的我們,屬於以後的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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