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57章 第 57 章 春天乾縫補生意,夏天裡…
春天乾縫補生意,夏天裡……
桑英當了小牙子,
五更天起便要上工,搖船去各家米鋪送米,多少斤數,
各種早米,哪家哪戶不能錯漏。
可她想自己要乾好,怎麼都得咬牙撐下來做,
好叫捎信的時候,讓她娘知道,她在這裡也有好好乾活,沒有混日子。
她也終於跟陳九川坦白,
說自己在學認字,陳九川倒沒說什麼,反手給她買了一疊紙,
讓她多寫多練,好好練。
隻是私下裡跟林秀水嘀咕,為什麼不跟他說。
“連你也不跟我說。”
“我口風緊的呀,”林秀水不走心地安慰他,“下回你有什麼事情告訴我,我也不跟桑英講。”
陳九川狐疑,“實話?”
林秀水坦誠道:“虛話。”
那是什麼話?是陳九川再也不想問林秀水是不是實話。
六月初的天裡,
桑英早上要搖米行的船到處走,
林秀水自己搖船上工。
她已經在裁縫作裡混出了名堂,
重點不在於名堂,
而在於混。
各個屋子打轉,修桌椅、掛布簾,補紗補洞,裁縫作裡當真是“除舊布新”。
莊管事很滿意,
滿意得很,“這活我就說除了你,找不出彆的人來乾。”
畢竟沒有人跟她這麼行業對口了。
莊管事想林秀水待在縫補處,好好乾,顧娘子這頭則是想,先乾著,但一直有個想法。
她找了林秀水來,先請人坐下,上茶後再說:“我覺得縫補處位置不錯,旁邊還有間空屋子,我想把你做領抹的活移來到這邊上,叫李錦和小七妹也搬過來,不用你來回走。”
林秀水隻想說,怪不得做成衣鋪的買賣,真是一套一套的,抽完紗後送到縫補處補嗎?離奇又搭配。
她沒反對,覺得顧娘子從一開始打的這個主意,要將抽紗繡跟其他做領抹的分出來。
畢竟領抹和領抹相差太大,其他人縫領抹,隻要布和針線、繡樣,占一小塊地方,而她們三個抽紗的,要光線最好的窗邊,占據了不小的地方,後麵還有新裁縫進來,就沒地方了。
縫補處邊上相隔的,還有間青瓦頂的大屋子,隻是落了鎖,她來來去去也好奇過,原來是給她備的啊。
屋裡敞亮,左麵木牆全是一排黑漆方格眼窗,三張桌椅,以及抽紗用的繡架,寬敞到她左手抽一匹,右手抽一匹,搬張床來,躺床上抽都行。
李錦抱了東西進來說:“這屋子寬得跟大袖衫一樣。”
“這裡太靜了,我也許要不了多久,就得成個啞巴,”小七妹哀歎一聲,怪不得漲了月錢,原來是封口費。
林秀水擦了擦桌子說:“那你得看小兒科。”
小兒有啞科的稱號,現在歸她們抽紗繡了,自打從領抹作分出來後,彆的裁縫叫她們為“織造司”,說明年上市的絲都在她們手裡先上了。
還有促狹的稱其為稅關,因為抽稅如布裡抽紗,分毫不能差。
林秀水坦然接受,還說那得叫顧娘子給自己封個官,大家說封她為官紗,一聽就是從官府手裡出來的,想要貴一點,還能稱天淨紗。
就在這樣的打趣裡,抽紗繡便單獨分出來,並且有相當多的活,做不完,根本做不完。
不過相比做抽紗繡的怨天載道,縫補處的婆子們就憂心忡忡得多,她們手裡的活做完,估計要隔一陣子來一趟,裁縫作裡也沒有那麼多東西給她們補。
其他裁縫跟林秀水吃飯碰麵時,也會有裁縫娘子說:“阿俏,你就不怕你們這縫補處沒活做,裁撤了嗎?”
“對啊,本來裁縫作裡的活就沒那麼多,到時候底下的人走了,你可怎麼辦?”
有些人也總喜歡操心,或者是說潛藏在內心,想看個笑話。
當然也有真替林秀水擔心的,怕她成了底下沒有一個人的管事。
林秀水聞言,她倒不擔心這個,但她真的很上心。
就算不為她,也得為這婆子操下心,畢竟她不缺活乾。
林秀水慢悠悠吃完飯,跟小春娥說一聲後,去找了莊管事跟顧娘子,兩個人聽她的高見。
“縫補的活我們做得差不多了,這是賬冊,上頭記了我這些日子來的所有花銷,總共是十二貫五錢多一些。”
她把賬冊遞過去,該說的全一一詳細說清楚,她上任以來,該換的都換了,該補的都補清楚了。
停頓會兒才說:“雖說這是我們裁縫作的縫補處,但我覺得,還可以是其他地方的縫補處。”
“我們做縫補的,不能光盯著一處地方補,不能沒活就不做,不能隻花錢不賺錢,我們可以從外頭接活來做,錢賺了,活有了。”
最重要的是,縫補處一直會在。
“嗯,嗯?”顧娘子先是隨口應了,而後擡頭瞧她,什麼東西?
莊管事則是,“啊,啊?”
差點沒把嘴裡的茶給噴出來,什麼玩意?
林秀水坐得端正,朝兩人微笑。
她的高見便是,沒活就找活,從不賺錢變成賺錢。
顧娘子合上賬冊,很不解地問:“我們這是裁縫作,你想我們去吆喝,讓周圍大家夥到我們那拿東西來縫補?”
她想想便覺得自己不是想掙錢,是豁出去了。
“怎麼吆喝?”莊管事說,“要不我出去給你唱一嗓子,小林啊,我們做人要務實,缺錢了可以講,我可以借你,你記得還我。”
“但是呢?我們不能想一出是一出。”
林秀水才沒有,她想好幾出,即使麵對質疑,也鎮定地說:“是接帳設司的活。”
“啊,嗯?咳咳,”莊管事嗆了聲,能彆總在她喝茶的時候說這種話。
顧娘子擡眼,來了點興致,“接什麼活?”
莊管事終於反應過來,“帳設司,帳設司的活?你還認識帳設司?”
帳設司跟顧家裁縫作往來有,但不多,畢竟裁縫作主要縫衣,而不是縫帳幔、布簾等擺設的東西。
林秀水真想回那當然,隻不過憋住了,她來前就已經問過,帳設司給她的活不少,她一個人根本做不完,加上週娘子也不行。
推了不少活,人家還以為她不想做,給她加錢,加錢誰能拒絕。
這種帳幔、桌帷、布簾的活,縫補處的婆子這麼多日子來,一直在做,不存在做不好的問題,縫補處地方也大,布匹保管得當,能應對帳設司的諸多需求。
一個人是吃不了那麼多飯的,一口鍋裡的飯,她吃飽了,總得叫其他人嘗嘗。
顧娘子最後說:“你要能拿帳設司的活來,你就拿來,至於錢,我們對外接一批活的價錢是六貫,你按月拿六貫的三成出來。”
“至於其他的,你來裁縫作前我就說過,能靠本事混出來的,可以給你搭台子。”
其餘東西,莊管事跟林秀水詳細商量。
莊管事出來後給她打傘,邊走邊說:“你是做管事的料,值得你這麼費心。”
林秀水隻說:“我也是做縫補的,最知道沒活的難處了。”
帳設司的布料是第三日送來的,要按上頭的尺寸做帳幔,縫補處的婆子壓根不用發愁於沒活了,要讓她們離開這裡。
林秀水笑著跟她們說:“眼下總該要發愁些彆的,比如說活多得做不完了吧。”
李婆子忙搖頭道:“不會,活多得我們心裡踏實。”
“越多越好,讓我們在這過夜都成,不然都覺得這份漲的工錢,拿在手裡燙手。”
不行,過夜乾活犯法。
林秀水也是真在裁縫作裡混出名了,好多人見了她,得喊聲林管事。
無比真心實意,因為私底下說林秀水是真的會管事,而不是事情到頭上,推來又推去。
後麵林秀水才知道,原來是這種管事啊。
但是小林管事可喜歡這稱呼了,走路帶風,她做夢的,眼下這熱天裡,走路隻能冒熱氣。
在家裡待著熱不熱,看蚊蠅出不出來便知道,一隻出來算它命硬,成群出來是涼快,一隻沒有,那全熱死了。
她一到下工,她就想坐在船頭,躲橋洞裡,涼風吹得很舒服,不過要去接小荷。
小荷怕熱,她今日頭上還頂張綠油油的大荷葉,兩手捧著邊,露出臉來說:“我同思珍姐姐去摘荷葉了,我們還學了蓮葉何田田,魚戲蓮葉間,魚反正戲東南西北。”
“真好,”林秀水附和,又立即道,“你不知道給我摘一頂嗎?”
“我不知道,”小荷很誠實地回答。
林秀水說:“原諒你了,小荷葉。”
得虧她還有傘,但後麵不想原諒,小荷老踩她的影子。
在思珍家的這條路上,總有不少下學的學子,一個學子無精打采,跟跳上岸乾巴的魚一般,隻有眼睛是亮的,問他娘說:“娘,你就不能跟先生告個假嗎?我一上書院,就跟在自家床上一樣,怎麼睡都香。”
他娘說:“你能彆睡了嗎?講夢話也要講點道理。”
小荷也有樣學樣,“我明日能告個假嗎?”
“能,可以,行,”林秀水回,不學就不學,夏天正好眠。
前頭母子倆看她,林秀水改口道:“我不講道理。”
熱昏頭了還講什麼道理,沒雲裡霧裡就已經很好了,當然她坐廊棚底下吹風,有人過來跟她講天上的雲。
是個很樸實的老漢,拿著一疊用白宣紙剪出來各色的雲。
他低聲問:“我聽說這裡縫補和做東西便宜,能給我做個書袋來嗎?我想把這些雲放好。”
林秀水看他手裡的雲一眼,點點頭說:“能做的,十文就成。”
她又問:“老丈,這是你自己剪的?”
老漢笑笑,“是啊,我是個紙匠,平時見慣白花花的紙漿,摸著的紙跟擡頭看見的雲一樣白。”
“我就看啊,一看每天出來的雲還不一樣,有的圓,有的長,有是紅的,有些金黃的,我這輩子也沒彆的嗜好,就迷上看雲了。”
老漢說:“彆人總說,這雲沒什麼好看的,可我看這雲啊喜歡得緊,可見完就忘,我又不會畫,隻好描樣子剪下來。”
“梅雨裡還有幾張發黴了,我隻好給扔了,實在可惜。”
林秀水看他剪的雲,千奇百怪,各種各樣,零零總總幾十張。
她小心拿在手裡,白花花軟薄的宣紙,跟他所見每日的雲一樣。
不過她跟老漢說:“老丈這得裱,不裱邊會翹起來,許久後會發黃,破裂,我邊上有個裱畫的,花點錢,他能給你裱好,叫你過十幾年都還能看見今日的雲。”
老漢一聽,愣了會兒,而後又笑道:“好,就等著十幾年後了。”
裱書畫的夫妻兩個一起給他裱的,還給老漢指了指前頭那個路口,有個夏日愛出門畫雲的中年男子,說不準還能成知己。
那男子總說,天上有行雲,人在行雲裡,看雲後,才覺得天地寬廣。
林秀水給老漢縫了個加厚兩層的書袋,老漢後頭也經常過來,他也不說話,就坐在前麵棚子底下,他剪著雲,旁邊男子畫著雲。
她也擡頭,王月蘭過來也往天上瞧,說了句,“這雲跟絲綿一樣白。”
桑英說:“白得像米,團起來像米糕。”
有人路過也擡頭,“跟我家的瓷枕一個色,我有個白瓷枕,夏天裡睡著老涼快了,我說呢,肯定跟睡在雲裡一樣。”
一群人不去吃飯,就仰頭擱那看天,都覺得自己瞧出名堂來了。
夜裡不是看雲,是瞧布袋戲的時候。
小孩子沒到時候就搬凳子,搶著要排前頭,蘇巧娘心裡說不出來的歡喜,跟林秀水說:“我想成立一個小布袋戲社,你說怎麼樣?”
“即使大家是小孩,可隻要喜歡布袋木偶,那便是同好,我就能送大家每人一隻布袋木偶了。”
這會兒社尤其多,隻要同好多,不管什麼都能成個社,甚至還有聲名遠揚的窮富賭錢社、重囚枷鎖社。
以上兩個都能結社,成立小布袋戲社,林秀水相當讚成。
要做一麵紅色的社旗,老算命寫字好,他來寫社名,周阿爺做竹子用的幌杆,林秀水做了小布袋偶人,給穿上蘇巧娘慣常穿的衣裳。
青藍色小抹胸,綠色短褙子,藍色的一條大褲,還會罩條偏褐色的合圍裙。
這是麵很獨特的社旗,至少隻是這群小布袋戲迷聚在一起的旗子。
有些爹孃還怕要花錢,沒想到蘇巧娘倒貼給小孩一隻布袋木偶,便啞口無言,放任孩子到這個小布袋戲社裡去。
連陳桂花都不拘著她兒子大餅,叫他也來混個偶人玩玩,林秀水都已經能得知她會說的話,不要白不要。
蘇巧娘則說:“小孩能來,喜歡就給大家做。”
她還想教大家怎麼玩布袋木偶呢。
林秀水則出歪招,“是啊,多教點,下回讓小荷上去演,她肯定很樂意。”
她又正經起來,“到時候搭個小台子,大家想玩的都能上去,我會捐衣裳的。”
蘇巧娘驚訝看她,林秀水摸摸鼻子,倒不為彆的,就想看這群小孩的樂子,她為此能多捐點布偶衣裳。
眼下天熱,她都有點提不起勁來做衣裳,大家改衣裳改來改去,大多是那幾個樣式,她隻有在裁絹孩兒衣裳時,能正經做幾套衣裳,搭各種布頭玩得不亦樂乎。
而來縫補的,鬥笠、團扇生意最好,大家說,天熱恨不得把自己光著,衣裳破了都不是很想補,還能漏點風進來。
林秀水說:“從前你們不是這樣說的。”
“對啊,那是春天,到夏天裡說的話還能算數嗎。”
有人指指自己的鞋,漏兩個洞了,他搖搖頭說:“不想補了,想多剪兩個洞。”
來了一個娘子說:“阿俏,你剪得好,你給我這褲子多剪點,衣裳也剪了,剪齊整點,我到秋天裡好找你拚回去。”
“天爺,你怪聰明的,等我回家找找去,我還能少買兩件衣裳。”
林秀水震驚,林秀水躺平,乾了一個春天的縫補活計,到了夏天裡,她轉行了,可惡。
當然也有人領著六隻貓過來,叫她做衣裳,早不來晚不來,她“轉行”了再過來。
大熱天的,是人嗎?要給貓做衣裳。
那人說:“是啊,總不能是半個人。”
“也沒有半個人穿的衣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