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77章 第 77 章 轉行的幾個人
轉行的幾個人
油燭局給小春娥安排的活是挑炭。
她本人對此很滿意,
走出來又哭又笑一路,才用手帕抹了把紅通通的眼睛,回望四司六局的大門,
信心滿滿地說:“這活就很好,我先挑炭,再燒炭,
燒香餅,以後再試試認油燭,點油燭,說不準過上幾年,
我小春娥也能當上個小管事呢。”
“阿俏你扶我一把,我咋感覺自己抖得慌呢?”
小春娥放完大話,顫顫巍巍將手伸過去,
她腿軟,連步子也邁不開,她艱難挪了兩步哭喪著臉,“我不會跟那些多年未中的秀才,一朝中舉還沒昭告天下,就先倒下了吧。那可怎麼辦,我家裡雖然不盼著我成才,
我娘也總說我能混口飯吃就好,
可我還年輕啊…”
林秀水聽她說一通話,
默默地蹲下來,
拽出被她腳踩住的裙擺,“你再走兩步呢?”
“可我真的走不動啊,咦,”小春娥剛說完,
大步跨了出去,她低頭看腳,拉好裙子哈哈大笑,“我說嘛,原來是裙子害我。”
林秀水笑得一抖一抖,差點沒撞到牆上去,兩個人在巷子裡傻笑,直至走到陌生的街巷裡,把停泊在岸邊的船都拋在腦後。
那天走了好幾裡,林秀水說自己跟小春娥可真傻,就是腿腳好,怪能走的。
小春娥又比她要好,林秀水回去吃了兩口飯,累得倒頭大睡,小春娥卻熬了一整個通宵,跟她一家老小,反反複複說著她到底是怎麼上油燭局的,內容極其為誇大。
“本來是想睡的,”小春娥耷拉著腦袋,眼皮睜不開,“可我剛說完要睡的時候,我娘扯我耳朵,說我彆在家裡放了串炮仗,炸得哪哪都是,自己轉頭就睡了。”
其實小春娥她娘剛開始說的是,燒炭燒到炮仗了,把你炸糊塗了是不是?
聽完不像假的,她說自己被小春娥放的炮仗嚇到了,今晚上是睡不著了,叫人趕緊重新放。小春娥就跟在家裡點了一夜煙火加爆竹一樣,時而大家驚歎,時而又高聲歡呼,時而按捺不住奔湧的喜悅。
最後一大家子都頂著烏青的雙眼上工,小春娥也來裁縫作裡辭工,她吃完晌午飯後再說的,還能再混一頓飯。
小春娥吃得很難受,她將飯扒得亂七八糟,歎了好幾口氣,“咋辦,以後隻有你一個人吃飯了,我在那也是,再也沒有人會夾自己碗裡的肉給我吃了。”
“饞肉直說,”林秀水把碗裡的肉夾給她,“吃吧吃吧,下回我留著,送到油燭局裡給你吃。”
“那也不是不行。”
小春娥吃了裁縫作裡的飯,明日起到油燭局裡混飯吃了。
飯能吃得上,想吃好在哪裡都不容易,她包著頭,蒙著麵,在炭山裡拿著火鉗子挑挑揀揀,讓不同的炭分到各自籮筐裡,每日重複這種枯燥乏味的活計。
可她卻打心底認為站在這裡就很好,能挑好炭,以後就能燒炭管炭,想想真是前途大好,火光熊熊。
林秀水敢聽這話,張木生可不敢聽,“我這輩子都聽不得火字,一聽我就想往上潑水。”
他拖著一瘸一拐的腿,右手握柺杖,左手手裡夾著匹絹布,走到水記全衣鋪子前說的。
金裁縫不認識他,偷摸跟林秀水說:“太黑了些,咋跟塊炭一樣。”
“阿婆,我聽得見,”張木生把絹布塞給林秀水,蹦著往門檻裡跳。
金裁縫怒道:“叫誰阿婆?我歲數還很輕。”
“那我也沒有跟炭一樣黑!”張木生完全否認,即使頭兩個月裡,他確實黑得他娘都瞧不下去了,可這會兒他可白了不少。
在兩個人將要繼續爭論時,林秀水趕緊走兩步,打斷對話,把針放回針盒裡,先是對金裁縫說是熟人,又看了眼張木生的腿,“又挨你爹的打了?”
張木生差點蹦起來,想找個牆勾住,差點把柺杖扔出去,又兀自鎮定下來,很無所謂地來了句,“纔不是,救人的時候被掉的東西絆了下,小傷。”
“那你可真是不得了,”林秀水驚訝。
張木生一臉謙虛,他認真道:“這得多謝你,要不是你,我哪裡能當上潛火兵,我當不上潛火兵,就救不了人了,相當於你也救了人。”
“這可是你自己的功勞。”
按張木生之前的性格,非得洋洋灑灑說上一大通,尤其是救人這種大好事,如何在燒著的屋子裡,把自己全身淋濕,跑到二樓裡救出一對老夫妻。結果自己受傷,不敢回家,在軍巡鋪躺了一個月,讓人告訴爹孃去臨安出公差,能下地纔敢回來。
眼下說得輕飄飄,沒有半點驕傲,大肆宣揚的意思,他認為這是自己應當要做的事情,不值一提,豁出命也可以。
看來長高的不僅是身長,也有磨煉出來的心智。
張木生腿砸得挺偏,當時好幾個藥鋪說接不了骨頭,請紹興來的三六九傷科傳人,在臨安太廟的稽接骨橋來的,接骨很厲害,一個月後才能拄著拐下床走動,養上三個月,他能重新救火,半年裡腿能養好。
眼下他得坐下來說話,嘿嘿笑了兩聲,“至少有得休息,之前我們隻有三日旬休,像他們當官的,光是夏日裡,初伏、中伏、末伏、秋社都能休一日假。”
“我們說是給放,結果每次放了都是在係麻繩做麻搭,或是扯棉絮塞到竹筒裡,做唧筒,”張木生有一肚子的氣,讓他救人救火,再累都能熬得住,可讓他做這種事情,每次都想掀桌走人。
林秀水半掩了鋪子門,今日開門早些,還沒有人進來,去倒了兩杯茶,一杯給張木生,一杯給金裁縫。
張木生趕緊喝了口,放下又道:“可我眼下想通了,我雖說暫時腿腳不便,但手還活著,總能乾點事情。”
“姐,秀姐,我想跟你學點縫補的手藝。”
林秀水正在喝茶,差點沒將茶從嘴裡噴出來,咳了兩聲嚥下,抽出帕子擦擦嘴,她仍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麼。
連金裁縫也背過身,咳了好幾聲,瞧起來黑模黑樣的,以為人家來做衣裳的,正想說做不了,結果人家說來學手藝的,怎麼不按常理出牌?
張木生有理有據,“我們水囊是用豬小肚做的,那個簡單,往裡麵灌水再用繩子綁緊就成。但是水袋很貴,是整張皮子剝下來,有頭、四肢五個地方要綁,剝得不好邊緣會裂開,就得自己補。水袋一次要裝百來斤的水,能滅不少家中的小火,有時候路上裂了,沒有人手補,漏了許多,水袋就不能用了,我們滅火也很麻煩。”
“可我想著,那對於著火的人家來說,虧損太多太多了。從前是沒人能補,這會兒子不一樣了,我這腿傷了,又不能光吃白飯是不是,趁這段日子來向姐你討教討教,我可不白學,什麼報酬都行。”
張木生躺床上養傷時,想了許久,他真不想廢人,腳不大好用,那就暫時給自己謀劃彆的出路來,他一定要成為有用的人,在很多時候都能被用得上的人。
這是他深思熟慮想出來的法子,哪怕以後腿再次受傷,他也可以順理成章留在潛火隊裡,乾著補水袋的活計。他此時非常驕傲,自認為很有頭腦。
金裁縫聽完,感慨一句,“人不可貌相啊。”
“是啊,我就可以貌相,一看我這貌,那是相當的高,”張木生趕緊接話。
林秀水想說,歇歇吧,看不出來一點。
非要說的話,黑色顯瘦,顯得這臉相當瘦。
她手握杯子,摩挲著邊緣,思索教張木生縫補皮子能成嗎?開了鋪子以後,她的重心漸漸移到做衣裳上,縫補的活計便少了,孫大和宋三娘也不大給她接了,隻是轉而給她賣紗袋、絹孩兒等物。
可她想想,確實能教人縫補啊,一次教一種,還能收點錢,可像張木生這種,林秀水則放下杯子說:“行,你要真想學,我教你幾手,保管你能在養傷時,把皮子給縫好,水袋不會漏。”
其實張木生粗手粗腳的,並不大適合拿針線,可他有兩點好,力氣大,紮硬皮子很容易,第二點是,他娘和阿奶是雙線行裡做鞋子的,他走線會比較直。
林秀水讓他先拿兩塊粗布,一根粗針加麻線,把兩塊粗布縫起來先。
張木生給自己找了個酷刑,被針戳得吱哇亂叫,下意識想蹦起來,又因為傷腿不得不坐下來,他紮一下哭一下,哭得淚流滿麵,腿之前斷了都沒哭得這麼厲害過。
可一聽他爹語重心長地說:“這行我們不乾了,當什麼潛火兵,聽起來很風光,可命都要交代在裡麵。你爹我又不求你有多大的出息,你就算以後上街要飯,留條命在,我都說你光宗耀祖了。”
“老張,你彆咒你兒子行不行,”張木生簡直要跳腳了,他走到如今容易嗎?天天跟個猴子一樣上躥下跳,就為了長高,好不容易長高,成了合格的廂軍,月錢也多了,還靠自己救了兩個人。
他難不成傷了腿就要自甘墮落,一蹶不振?就算真去要飯,他也一定是要得很多的那個人,當然他不會去的,去了桑樹口大家怎麼看他?他可是潛火兵,他要麵子得很。
“老爹,你彆說了,”張木生重重哼了聲,“我這輩子做鬼也會留在潛火隊的。”
“我就不是當木匠的料,你小兒子也不是,他日日玩什麼磕頭把戲,你趕緊管管吧,免得真後繼無人。”
張木匠一轉頭,他那小兒子糊了一身土回來,顯然是給土地爺行了大禮,一個傷了腿在學縫補,一個好手好腳天天不乾人事。他當真要被這兩人氣個半死,抽不了大的,還打不了小的嗎。
這院子雞飛狗跳,張木匠打小兒子,張木生時而被紮得哇哇亂叫,有鄰舍在門口喊:“老張,你彆打太狠了。”
張木匠根本沒打到,平白背了一口大鍋,更氣人了!
王月蘭也在屋裡說:“老張咋回事,孩子傷了還打人。”
林秀水從外頭走進來,拿了一疊紙樣,側耳細聽,而後說:“沒事,張木匠沒打人,張木生練習殺豬功夫呢。”
她縫補是縫補,但張木生縫補是殺豬。
“嚎得那麼慘,”王月蘭有點不敢相信,“真殺豬的話,肉行得找上門來。”
林秀水將一卷黑色印團花的料子展開,掛在自己肩頭,她給隔壁雜物店,有高低肩的劉三姐選的料子。
今日先到的,她低頭細看,聞言又道:“那我正好出去,到肉行裡說一聲,叫他們趕緊來瞧瞧,有人虐待豬。”
“我信你的嘴,”王月蘭推推她,“趕緊忙你的去,我把飯給你送來,金裁縫回去了?”
“沒呢,我把布料給她瞧瞧。”
林秀水說完,抱了兩卷布出門去,穿橋過街到鋪子裡去,給金裁縫瞧一瞧。
金裁縫攤開在桌上瞧了瞧,一卷黑色淺藍底大團花的料子,另一卷是偏粉的小碎花紗料。
“這黑色做披帛和上襦,粉的做襦裙,劉三姐的身形稍顯圓潤,肩膀高低不同,黑披帛比綠的更能遮蓋,而且她眉宇裡是有些英氣的,”林秀水挪了挪布料,將之上下堆在一塊,覺得黑和粉的碰撞很合適。
金裁縫盯著看了會兒,倒是沒有否認,隻是說:“得做出來瞧瞧。”
“不過顏色你倒是敢搭的。”
林秀水想著要有點突破,可是下了點功夫的,她又拿去問劉三姐,人家倒不算很滿意,卻覺得這配色有點意思,叫她做出來穿穿看,好壞都認。
林秀水打了紙樣,開始初步的裁剪,剪下來沒有送到裁縫作裡,而是選擇自己縫製,要花費一些工夫。
期間她縫好了一件上襦,從家裡抱了貓小葉,出去前叫上小荷,“小荷,快過來。”
小荷趕緊跑出來,穿了件新做粉色上襦,一條白色紗裙,外麵罩著一件綠色長短不一的寬飄片葉子裙,從短蓮花瓣合圍裙改成的。
蓮花粉的合圍裙盛行,最近蘇木價錢炒成八百文一斤,染布價錢翻了許多,裁縫作裡出了綠色長葉子款的,賣得不算很好,可倒有些人捧場,便做了下去。
小荷擺弄著新裙子,她捧著臉,將肉嘟嘟的臉擠到中間一塊去,左右晃著腦袋,含糊不清地說:“真的要給我畫到紙上嗎?”
“假的。”
“騙人,”小荷跑到林秀水身前,她瞪著圓溜溜的眼睛說,“我們在家明明不是這樣說的。”
“可我們又不在家。”
小荷張大嘴,環顧四周,沒在家裡,在大街上。
她讀書少,她說不過林秀水,隻好氣鼓鼓地說:“下次我拿針來。”
“什麼?”
“針就是真的,”小荷有自己的道理。
林秀水終於忍不住笑出了聲,雙肩一聳一聳的,小荷又不記仇,也跟著露出笑容。
到鋪子裡時,廣惠正摸摸自己的腦袋,蹲在街邊茫然四顧,他當真要舍棄毫無建樹,寫得並不咋樣的小報,轉頭到聽起來頗有錢途的畫匠一行嗎?
林秀水當時是這麼說的,“小報聽起來很好,可是滿地都是,對你而言賺不了錢,沒有錢就養活不了六隻貓,沒法買貓魚,買不了貓圍兜…”
“但轉行試試做畫匠,有錢賺,你可以養好六隻貓。”
主要林秀水想找人畫寫真圖,給做完衣裳的人留下一張專門的畫。
可彆的畫匠畫山畫水畫人,廣惠一個畫貓的要轉行,畫起人和衣裳來,廣惠糾結,廣惠自覺做不到啊。
他看見林秀水時,一蹬腿站起來說:“我當真做不到啊,我隻會畫貓可咋整。”
“彆擔心。”
林秀水叫小荷坐下來,順手把皮毛光亮的貓小葉放下來,她拍拍手,“這下可以畫了吧?”
廣惠跟貓小葉對上眼,他喃喃自語,“能畫,不就是人嗎?你叫我畫成貓臉人身的都可以。”
“不可以!”林秀水炸毛。
不過還好,人貓姐妹第一張寫真畫,至少是人和貓的組合,不是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