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裁縫日誌 第79章 第 79 章 鋪子招人
鋪子招人
“這上麵的人是我呀!”
金桂捧著薄薄一張畫紙,
一會兒低頭看畫,一會兒又將頭扭到右邊去,從二樓窗邊凳子上架的鏡子看自己的臉。
反複十來次,
才終於發出雀躍的確定。
她都不曾仔細照過幾次鏡子,也不大熟悉自己的模樣,卻有了一張自畫像,
金桂小小的心裡,充盈著不知名的喜悅。
“我要攢錢,”金桂拉一拉她孃的衣角,湊到她耳邊說,
“娘,我們多多賣些蓮子,給你做一身衣裳,
叫小娘子也送你張畫像。”
她娘笑罵,“你個傻丫頭,畫張畫才幾百文,做身衣裳要幾貫銀錢,你這是買鹹魚來放生,做虧本生意呢。”
“那怎麼是這個理,新衣裳穿身上,
又白送一張畫像,
這叫淨賺,
”頭上綁著紅包布的女子說,
“不多做幾身,反倒是真虧了。”
她家裡有兩個女兒,一個老孃,兩個親妹,
四個至交好友,今年秋衣還沒做,等她的畫像成了,到時候全慫恿她們過來,到這裡做衣裳。
此時她正等著二樓隔間的人換衣裳出來,她好進去換上,外麵倒是有椅凳,可都沒人坐,倒把簇新的衣裳搭上去,心急如焚,想早早畫到自己,平生頭一次上相呢。
張順娘也平生第一次畫這麼多的人,她看似麵不改色,實則心裡抖得慌,可她暗地裡畫了許許多多張畫像,一到落筆很順暢。
她必須給人畫好,她想乾這份活計。
裡麵畫著,外麵一群人站在過道上,有手拿自己帶來的執鏡,對著光,左右臉轉動照了又照的,皺了皺眉,有娘子拉扯自己的裙帶,歎口氣說:“還要多吃點,瘦得裙帶繞三圈。”
樓梯拐角處走上來一高胖婦人,提著大木盒,走過來問:“有沒有娘子要梳發的,我什麼發髻都能梳,飛天髻、高椎髻、雙蟠髻、流蘇髻,小孩的也能梳,雙丫髻、三丫髻,十幾到三十幾文錢,有用得著喊我一聲。”
陳桂花站在原地,隻等有人說要梳發,好立即拎起木盒跑過去,林秀水叫她來吆喝做生意,多賺點錢的,說她這裡人多,難免有要梳發的。
她見眾人轉頭來瞧她,又沒有開口說要梳,掰開盒子從最上麵一層取出小罐子,走了幾步說:“我這還有護發的木樨油,潔鬢威仙油,先試試也成。”
陳桂花無比艱難地吐出來一句,“不要錢。”
她陳桂花要賺大錢,舍小錢,根本舍不了,一文錢也是錢啊。
終於有娘子說:“試試吧,這鬢角能梳好嗎?”
“那不用油也能給梳好,”陳桂花提起箱子過來,放到凳子上,拿起木盒裡的發刷,指揮人坐下來,捧著臉就將人娘子那叉出來的頭發梳得光溜,還順著額前頭發梳,將人扁塌塌的發髻,梳得顯著蓬鬆許多。她嘀咕,“半點毛都冒不出來。”
而這不過三兩下的事情,看得其他娘子一愣,跟早上見到張順娘蘸墨提筆,坐下來後寥寥數筆就將人刻畫在紙上的驚詫一樣。
“要不,”有位站角落邊的娘子心動,“你也給我梳個頭,瞧瞧我梳什麼發髻合適?”
陳桂花又嘚嘚嘚走過去,“大盤髻就很合適,用絲網給綁好,頭發纏五圈的,不好你找我。”
等林秀水上樓,陳桂花身邊圍了一圈人,她聽了幾耳朵,全在問梳什麼發髻好的。
沒人關心她過來,到了另一間靠窗的屋子裡,又一群人看張順娘畫像,時不時發出驚歎的咦咦喔喔,難以相信這是人的嘴巴能發出來的聲音。
穿上新衣,坐下來等著畫像的人心裡美滋滋,那誇讚就跟誇她們自個兒似的,尤其畫像一到手,眾人便圍上來,仔仔細細瞧了說:“真像,頗有一番神韻啊。”
這畫像有兩份,一張一尺來寬的帶回去,一張手掌大小的留在鋪子裡,註明誰於某年某月在此畫像。
畫像會美化人,還會美死人,一美大家就高興地掏錢,要再做新衣。
“我知道的,阿俏你對姐好,姐也不虧待你,”有個清瘦娘子舉起自畫像,“我這輩子頭次畫像,頭次知道我這臉原來在旁人眼裡是這樣的。”
“我長得咋那麼好看。”
“你等著啊,我家裡錢不多,就人多,我找我七大姑八大姨都來你這做衣裳,把你捧成名縫。”
林秀水聽得心裡發抖,這姐是不是瓦子裡戲曲聽多了,那口氣不像給她介紹生意,像招呼她七大姑八大姨來上門弄死她的。
還有名縫是什麼東西啊?
“說的啥話,讓我講兩句,”有個梳高發髻,塗脂抹粉的女子過來,靠在櫃子前問,“我呢,有兩把頂中意的傘,八十四骨的,一把傘麵是水墨畫,一把是油綠的,上麵提了詩詞。”
“我想把這把傘做成配套的衣裳,穿著過來,再打傘畫到紙上。”
林秀水聽完,轉頭看金裁縫,金裁縫倒是麵不改色,半點不驚訝,時下崇文,有不少富貴人家女子喜歡詩詞,會請人題詩在衣物上,倒也很是風雅。
“傘拿來瞧瞧先,得看能不能做,”林秀水又寫不好字,要是太難她就拒了。
這兩把傘真不愧是八十四骨的好傘,傘麵是綢絹做的,一把水墨畫傘,林秀水看得擡了擡眉,山水墨色做衣,能做出來的話,黑白兩色也可以很出彩。
至於另外一把油綠傘,詩詞是豎著寫的,字跡大氣,她看不懂是什麼字。按傘麵來做衣裳,一定要保留詩詞,分佈排列,如何在有詩詞時仍舊讓衣裳有美感,而又不會褪色,相當難。
林秀水很有興致,越難的衣裳越有挑戰性。
她蹙眉細思後才說:“能做是能做,要花不少日子,起碼得半個月,可能還要花費更多時日,價錢也貴,兩件十五六貫打底,有些料子要專門做。”
市麵上黑布大多是純黑的,水墨紮染的布沒有,且詩詞得請人來題。
這紅娘子一聽,歡喜拍手道:“竟是能做,那就交給你做了,我去了不少裁縫鋪和成衣鋪問過,那邊全推辭說做不了,晚些我去拿了定錢給你。”
“你可一定一定要做出來啊。”
林秀水跟鸚鵡學舌一樣,她學著紅娘子的語氣說:“我一定一定要做出來啊。”
金裁縫率先笑的,剩下娘子便鬨堂大笑,笑到樓上等著畫像的人噔噔蹬跑了兩三個下來,掀開簾子三個腦袋疊在一塊瞧。
這種棘手活,林秀水壓根不急著做,急也做不出來,她將記好的東西壓在冊子下麵,先接其他的活。
她回複問她話的老太太,“舊布可以拿來做衣裳的,看舊成什麼樣子,如果是折邊磨損的話,排料的時候避開這部分。”
“舊的太厲害也沒事,可以加染,原先什麼顏色加染什麼色,拆改一下,布自己出的話,我們隻收五六百文錢。”
老太太有三匹壓箱底的布,總找不到好裁縫來做,前幾日在水記定了一身衣裳,今日穿得服服帖帖,料子又好,便動了用舊布來做衣的心思。
聞言不免高興地連連點頭,“好好,閨女你等我拿來給你瞧瞧。”
“哎,不急,到時候叫我們老金師傅給阿婆你做,”林秀水衝金裁縫眨眨眼。
老金師傅沒轍,她說:“老姐姐,你叫底下孫子扛著布,明日上這來找我就行。”
幾人商議著,邊上有大娘挑剔起料子來,“這料子咋那麼貴?一匹要五貫啊,我一年賺賺嘛,也賺不了那老些錢,這年頭錢是真不當錢用啊。”
“可不是,”林秀水順著她的話附和,“都說絹布當錢使,我說那都是騙錢的鬼話。”
“布那麼貴,穿都穿不起。”
把人大娘說得一愣一愣的,咋把她的話給搶了。
林秀水又走過去,拿起料子來說:“貴是真的貴,這是緞布,南京來的,緞以那裡的為好,平江府都要差些,一匹確實貴不少,人家質地在那。
”
“可南京布跟我們隔得遠嘛,布遠的話就是不親近,那像我們鎮裡今年蠶桑織的細絹布,這土生土長的,跟我們親近,價錢也便宜,
”林秀水繞到另一邊,點點一匹水紅的細絹布,“這纔要一貫八錢,大娘你長得嫩,水紅色穿起來好看,再搭點其他的布料,一身做下來,也就三貫出頭,送你張畫像,再送一條領抹,要是哪日穿得不合身,我們免費給你改。”
“真三貫呐,”那大娘摸了摸細絹布,料子比她自己花冤枉錢買的好多了,她一個沒留神說:“那做一身唄。”
說完想抽自己一嘴巴子,明明說好來前,就看看布料的,哪哪都挑一番刺,價錢那麼貴,誰要做衣裳啊。
話是這麼講,形勢不由人啊。
她稀裡糊塗一聽,頭腦發熱,小娘子話又說得那麼好聽,布價錢實惠,還送她東西,她沒忍住。
“大娘下回再來啊,”林秀水衝她離開的背影道。
大娘捂著錢袋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她再也不會來了。可結果是有一就有二,有二便有三,事不過三,過了三次,她往後都在這定的衣裳。
林秀水說她是本地布大娘,因為人家從此之後隻要本地布。
今日生意很好,要做衣裳的活很多,林秀水很能講,金裁縫更不遜色,她隨口能將一塊料子從哪來的,做工織工、花色、新舊,到人家適合穿什麼顏色,要多少尺寸的料子,不用細思就能說得明明白白。
人家沒打算在這做的,聽兩人一陣忽悠,胡亂點頭說做一身。
總共有四十幾套衣裳,林秀水收了三十多貫的定錢,加上這批做好的衣裳,收回來一半的定錢,加起來有四十五貫了。
雖說都得拿去買布料,錢在她手裡過不了幾日,可她就是很高興。
“不買布了?”金裁縫扭頭看她這模樣,先是笑,而後整理著布慢悠悠地說。
“買啊,”林秀水晃了晃胳膊,捶打著腰,“還得買油布呢,今年春三個月做油布手套,夏天生意不好,秋冬又可以開始做了,絮點絲綿。”
做手套生意就是春做夏收,秋冬大賣,紗袋生意過了七夕後就不大景氣,她就慢慢減量,手套再往上增。
她手底下還有一批靠她吃飯的人呢。
“得請個幫工,”林秀水喝了好幾口水,“生意多,當真忙不過來,我又沒法時時在這,老金,金老,你有什麼好的人選不?”
“少沒大沒小的,自個兒挑去,我認識的都聽我的,你給錢不聽你話,你虧不虧,”金裁縫靠在椅子上閉目養神,“挑個機靈點的,我幫你帶帶。”
找人這事還得請劉牙嫂,人家專門混這行的。
“你開鋪子了!”劉牙嫂氣道,“咋不跟我說呢,我好送你點東西啊,你看看你,老妹啊,你這是做得一點不地道,這是想跟我撇清乾係是吧?”
隻不過氣不是真氣,感慨倒是真的感慨,從前林秀水還尋她找成衣鋪的活計,她領著這小丫頭到顧家成衣鋪裡去,後來能跟她做生意,眼下真是越發不得了起來。
林秀水趕緊說:“撇不開一點啊,不然哪能找姐你呢,這用人的大事可不還得求你。”
“求我。”
“求你。”
劉牙嫂哈哈大笑,又收了笑道:“求我我就好好給你挑,不過實話跟你說,找人最難找。你想要個機靈點的,口齒伶俐的,像我們牙嫂這行,給人找針線供過、粗細婢妮,難有像你這樣有本事且機靈的。”
“最多的是手腳勤快,能聽得懂人話的。”
在劉牙嫂生平所見裡,能聽得懂人話當真是算不錯了,更多的是說東往西,一件事情要人家做,必須明確到走幾步,拐哪道彎,一句話交代不清楚,事情做得一塌糊塗。
林秀水聽完笑了聲,她重複道:“就機靈點,跑上跑下能用得上的,我想找個年紀不大,十四五歲的,包兩頓飯食。”
“我給你尋摸尋摸。”
過了一日劉牙嫂帶個瘦弱的小娘子來,指著她說:“口齒很伶俐,從前乾的是打掃的雜活,我說瞧著挺好,你留下試試,不好再跟我說。”
“娘子,我叫阿雲,我可以掃地、擦桌、洗衣、兜賣,不會我能學,”那小娘子很會給自己爭取,語氣並不怯弱,“且留我三日試試,要是做得不好,我自己會走。若是覺得我還算個樣,肯留我,我前一個月不要多少月錢,給我口飽飯吃就成。”
憑她話裡有股心氣在,林秀水說:“那你先試試。”
“我們這裡保管飯能吃飽,你能乾的話,錢肯定不會少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