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春衫 第65章 化不開的酸意
棚架中賤賣的那些衣物同二樓的衣物沒法比。
楊氏在光澤柔滑的皮毛上撫過,觸之微涼,很快生暖,整個人想陷進去。
若有這麼一件鬥篷,無論外麵如何天寒地凍,也是不怕了,楊氏不是沒見過好東西的人。
「隻怕不便宜呢。」
戴纓笑著引楊氏坐下,讓歸雁上了熱茶。
「自然比下麵的要貴些,不過……夫人若是喜歡,可以少些。」戴纓說著,往屋子四周環顧,歎了一息,「反正這鋪子也要關了,如今隻想快些把手裡的貨物出掉,賺不賺錢都不重要。」
楊氏聽說後,問道:「有句話,不知當問不當問,又怕冒犯到女東家。」
「夫人但講無妨。」
「你這鋪子生意不錯,名號也響亮,怎的突然要閉店?」
長案的香爐升著細細的紫煙,筆直向上,散於空中,屋外空氣冷冽,屋裡卻很溫暖。
戴纓從袖中抽出帕子,拭著眼角,輕歎一聲。
「夫人不知,妾身本是平穀人士,家中世代行商,因得罪了當地豪強,不得不背井離鄉帶著家中所有積蓄上京,這間店呐……壓上了妾身所有的積蓄……」
「上京前想前,皇城腳下,自是風清氣正,誰承想……」說到這裡戴纓哽咽難言。
「莫急,莫急,慢慢說來。」楊氏寬慰。
「生意原本做得好好的,前些時店裡來了一夥人,在鋪子裡又打又砸,夥計們上前阻攔,受了傷不說,還被下了牢獄,這生意能不能做下去倒還在其次,眼下,隻想快些把幾個夥計撈出來。」
「都是什麼人,怎會無緣無故進你店中打砸,難道就沒有王法?」
楊氏是個謹慎之人,這位女東家的話,她並不完全相信。
「妾身如何不是這樣說的,夫人知道那些人怎麼說?」
「如何說?」
「那些人張口便是,他們就是王法。」
戴纓一語畢,楊氏又問:「可有查過是什麼人,是不是哪裡得罪了他們?」
「自然調查了,那些人是巡事所的白役,其中一人叫周虎,算是那些閒雜的頭,這些人同瑞錦軒的東家往來甚密。」
華四錦閉不閉店,楊氏並不關心,見這位女東家待她熱絡,也就隨口一問,然而……
「瑞錦軒?」楊氏的語調有些怪。
「是呢,正是瑞錦軒,每日盈利頗豐,可謂是日進金鬥,也不知妾身這麼個小店怎麼就容不下。」
戴纓又道,「一個白役倒沒什麼,隻是妾身聽說……瑞錦軒的東家是巡事所主事的親戚,有這樣一層關係,妾身哪裡能得罪呢。」
戴纓彷彿沒察覺到楊氏麵上細微的變化,自顧自說道:「看我,說這些做什麼,都是些扯皮的亂事,夫人還是看看這些狐裘鬥篷,妾身不賺夫人的,隻收個本錢。」
楊氏斂住心神,再次將目光放到一旁的鬥篷上,隻是這會兒的心境同剛才全不一樣。
「夫人若是喜歡,就這個數罷。」戴纓豎起食指。
這纖纖的一根指,不是十兩,而是一百兩,一百兩是什麼概念,一名低階官員的月俸是十貫,而普通匠人的日收才一百來文。
也就是說,一件名貴裘衣可抵中產家庭數年開銷。
楊氏是懂行的,心裡五味雜陳,這份難言不僅僅因為皮草高昂的價格,還有另一層原因。
戴纓似是看出楊氏的侷促,轉而微笑道:「夫人要不看看這件,這件料子雖薄了些,也是好貨,這件夫人若要,妾身仍按最低價給。」
楊氏看向另一件深灰的銀鼠披肩,雖說毛質不錯,比適才那件狐裘次了許多。
「這件價格幾許?」
「這件隻需八十兩。」戴纓語調輕鬆,「夫人麵板白,人也貴氣,這件顏色更合適,樣式也……」
不待戴纓說完,楊氏起身,笑得有些勉強:「突然想起家中有事,急著回去料理。」
「夫人下次再來,妾身拿更好的貨請夫人上眼。」戴纓說道。
楊氏臉上的笑快保持不住,應了幾聲好,帶著丫鬟匆匆離開了。
待人走後,歸雁朝樓下的棚架看了一眼:「這回又搭進去不少。」
「娘子我幾時做過賠本買賣,薄利多銷而已。」
歸雁一想,這倒是,轉而又問:「怎麼不乾脆把這皮草送她,豈不更直接。」
戴纓走到窗邊,推開窗,往下望著楊氏離開的身影。
「直接送她,未免太索然無味,讓她帶著不忿的遺憾走……更見妙處……」
歸雁不明:「怎見得更好?」
戴纓笑了笑,問了一句不相關的話:「適才你嗅到什麼味沒有?」
歸雁搖了搖頭:「什麼味?」
「酸……化不開的酸意……」
……
楊氏出了一趟街,什麼也沒買,冷著臉走進自家宅院,到了傍晚時分,一個四人抬的轎子落於闊大的巷口前。
轎簾打起,從裡下來一個四十多歲留須的男子,男子走進白日楊氏進出的那扇院門。
「老爺。」小廝迎了上來。
男人「嗯」了一聲,點頭道:「夫人呢?」
「夫人白日出去一趟,回來說身上不好,躺在屋裡。」
「請了大夫沒有?」
「夫人不叫請大夫。」
男子眉頭微凝,抬腳往一個方向走去,進到一方小院,見屋門閉著,裡麵沒有燈火。
叩響房門,不見回應,於是徑直推門而入,屋裡光線昏暗,卻也看得清楚。
床上側臥著一人,正是楊氏。
「下人說你身上不好,怎的不叫大夫來看看?」男人問道。
楊氏從床上撐起身,看著男人冷笑。
「笑什麼?」
「妾身同老爺做了這許多年的夫妻,竟不知老爺還有一門開綢緞莊的親戚哩。」
原來這男人正是戴纓口中的巡事所主事,姓鄭,人都叫他一聲鄭主事。
「瑞錦軒是幼娘兄弟,林韋開的,這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鄭主事口中的幼娘是他後院的妾室。
楊氏霍地站起,逼近一步,質問道:「她兄弟?她兄弟是你親戚?是你哪門子的親戚?她一奴才秧子,你上杆子認親?」
「說的什麼話,誰上杆子認親。」鄭主事說道。
「你不認親,你不認親……彆人在外麵打著你的名號耀武揚威,為非作歹哩!」楊氏氣得坐到桌邊,胸脯子不停地起伏。
鄭主事擺了擺手:「你看你這人,總是有這一層牽帶在,平日讓手下多照看兩分,到你嘴裡就成了為非作歹。」
楊氏轉頭看向自家男人,睜著一雙眼,拿手在空中點了點,氣恨道:「你知不知道,小賤人的兄弟打著你的名號做了什麼事。」
「他收買你手下一個叫周虎的白役,毫無緣由地到對家的鋪子一通打砸,抓了對方的夥計,下到牢裡,如今還未提審,你就這麼撂手不管,待那賤人的兄弟什麼時候惹了大禍,看你到哪裡哭……」
說到這裡,楊氏似笑非笑地將鄭主事看著,似有後話,卻不道儘。
巡事所常和京都各家鋪子打交道,管著街市治安、占道、火患等。
林韋在外打他名號的事情,他也有耳聞,讓幼娘在林韋跟前提點過,不要打他的名號。
做官的人,最在意的就是官聲。
他那小妾應是應下了,至於說沒說,又或是告知了她兄弟,但林韋聽沒聽,他沒怎麼去理會。
這會兒聽自家夫人如此一說,才知曉鬨出這事,不過楊氏的反應有些過激。
尤其是她臉上那一抹古怪的笑。
「你這是什麼表情?」鄭主事問道。
楊氏哼笑一聲:「我今兒去了華四錦,把彆人逼得要閉店,這林韋可是仗著老爺好大的官威,老爺彆被他拖累纔好……」
鄭主事跟著坐下,說道:「這又不是什麼大事,京都那麼些店鋪,一個華四錦當得了什麼,既然周虎查她的店,肯定是有不合規的地方,上哪兒都說得過去。」
這話沒錯,按大衍的章律,任何鋪麵或多或少都有問題,還怕挑不出錯兒?
「所以老爺的意思是,這事就這麼放任不管了?」
「先關那幾個夥計一段時間,敢同差役動手,肯定要吃教訓,這事不大,過段時間放出來便是。」
楊氏又問:「那華四錦呢?讓它閉店?」
「關就關了,偌大的京都城,關一個華四錦算什麼。」鄭主事看向自己妻子,「你怎麼對這家店如此上心。」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人聲:「老爺,姨娘那邊問你要不要過去用飯?」
鄭主事瞥了一眼乾乾淨淨的桌麵,撩衣起身,準備去小妾那邊用飯,還未走上兩步,楊氏在身後笑了。
這一笑,反把鄭主事弄得莫名。
「你今兒怎麼回事?」
楊氏一條胳膊擱在桌麵,側著身,斜睨著:「你還去她那邊?」
「我下值回來總得用飯,這屋裡連口熱乎飯也沒有,還不許我去那邊?」
「是了,用飯是大事,今兒老爺在她屋裡用飯,再歇一夜,勞您明兒起個早,給妾身一封休書罷。」
楊氏起身,走到妝奩邊,點燃了蠟燭,屋裡亮了起來,也映亮了楊氏那張不算年輕的臉。
「又胡說什麼!」鄭掌事語氣有了不快。
「老爺以為這話是玩笑,妾身卻是認真,不想被那對奴才秧子給連累,不過老爺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丟掉官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