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漆令 第10章 萬象天成
萬象天成
汗水早已浸透她的衣衫,在腳下彙成一小灘水漬。
背上的鞭傷因為持續的緊張和發力,火辣辣地疼,如同有烙鐵在燙。
雙手因為長時間保持高度緊張的姿勢而酸脹麻木,尤其是那第六指,高頻的點動讓它如同被烈火灼燒般疼痛。
不能停!十日之期如同催命的符咒!
時間在無聲的瘋狂中流逝。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不知過了多久,當第七層玄黑色的漆液最終覆蓋上去,並在她精妙的控溫和氣流吹拂下逐漸定形時,江燼璃終於耗儘了最後一絲力氣。
她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晃,幾乎要栽倒在地。
她強撐著,用顫抖的雙手,將那片覆蓋了厚厚七層色漆、顏色怪異斑駁、如同醜陋傷疤般的羽毛殘片,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台一角,等待它徹底乾透。
她如同被抽掉了骨頭,軟軟地癱倒在冰冷的地麵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胸膛劇烈起伏。渾身如同散了架,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
那隻手,因為長時間的用力、摩擦和高頻點動,早已傷痕累累,幾處傷口深可見骨,被各種顏色的漆液和粉末浸染,呈現出一種詭異的斑斕,腫脹得如同一個醜陋的棒槌。
尤其是那第六指,指尖一片血肉模糊,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茬!
劇痛如同潮水般一**襲來,幾乎要淹沒她的意識。但她眼中卻沒有任何痛苦,反而燃燒著一種近乎狂熱的火焰!
她做到了!用這被視為怪物的六指,駕馭了劇毒的“陰屍漆”,完成了犀皮漆七層變塗的雛形!
雖然隻是最基礎的堆疊,雖然顏色怪異,但這證明她的路是對的!江家的天賦是真的!金漆一脈,未絕!
巨大的疲憊和虛脫感湧來,她再也支撐不住,眼皮沉重地合上,在冰冷的地麵上昏睡過去。
……
不知睡了多久。一陣深入骨髓的寒冷將她凍醒。
窗外,月上中天。
清冷的月光透過屋頂的破洞,如同一道銀色的光柱,斜斜地灑落在工作台上,正好籠罩在那片覆蓋著七層漆、正在陰乾的羽毛殘片上。
江燼璃掙紮著坐起身,背靠牆壁,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那片月光下的殘羽。
就在她的目光觸及那片殘羽的瞬間,她的呼吸,驟然停滯!
月光如水,靜靜地流淌在那片原本顏色怪異斑駁、如同醜陋傷疤的漆層表麵。
奇跡,在月光下悄然綻放!
七層原本涇渭分明、色彩雜亂的漆層,在月華的浸潤下,竟發生難以言喻的變化!
深褐、暗紅、土黃、青綠、灰白、淺赭、玄黑……七種顏色不再是生硬的堆疊,而是如同被一隻無形的手溫柔地暈染開,彼此交融、滲透、流淌!形成了一種……如同星河般深邃、浩瀚、變幻無窮的紋理!
一道道流動的光帶在漆層深處蜿蜒,時而如熔岩奔湧,赤金灼灼;
時而如深海寒流,幽藍靜謐;時而如晨曦微露,暖黃躍動;
時而又如暮雲合璧,青灰交織……七層色彩,在月光的催化下,竟顯現出千百種難以名狀的瑰麗漸變!
那紋理,自然、靈動、充滿了生命的韻律!如同宇宙初開的混沌星雲,又如同深海巨獸遊弋留下的神秘光痕!瑰麗!奇幻!震撼人心!
這……這就是犀皮漆真正的魅力嗎?!——千層變塗,萬象天成!
江燼璃看得癡了!忘記寒冷,忘記疼痛,忘記所有的恐懼和仇恨!
她眼中隻剩下這片在月光下流淌著星河般光輝的漆麵!一種源自血脈深處的、對漆藝極致的共鳴和感動,讓她渾身戰栗,熱淚盈眶!
她掙紮著爬過去,不顧左手的劇痛,顫抖著撫摸著那片冰冷而神奇的漆麵。指尖傳來的觸感溫潤而奇妙,彷彿能感受到漆層深處那流動的生命力。
就在她心神完全沉浸在這漆藝帶來的震撼中時,一個冰冷而低沉的男聲,如同鬼魅般,突兀地在寂靜的工坊角落響起:
“以廢料為骨,以毒漆為肉,竟能生出如此‘星河’……江家金漆,名不虛傳。”
江燼璃渾身劇震,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猛地轉身,左手下意識地抓起手邊一塊尖銳的碎陶片!
隻見工坊最陰暗的角落陰影裡,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著一道頎長挺拔的身影。
蕭執!
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看到了多少?他想做什麼?
江燼璃的心臟狂跳,警惕和敵意瞬間攀升到繁體!
她握緊了碎陶片,身體繃緊,像一頭隨時準備撲擊的幼狼,死死盯著陰影中的身影。
蕭執緩緩從陰影中走出一步,月光照亮了他線條冷硬的下頜和緊抿的薄唇。
他的目光,如同實質的探針,先是掃過工作台上那片在月光下流淌著星河的羽毛殘片,眼中掠過一絲難以察覺的驚豔和……凝重。
隨即,他的目光落在了江燼璃那隻腫脹不堪、傷痕累累的左手,尤其是那血肉模糊的第六指上。
那眼神,依舊冰冷,沒有任何溫度,卻似乎多了一絲……極其複雜的審視?
他沒有再靠近,隻是靜靜地站在那裡,彷彿在評估,在權衡。
工坊內一片死寂,隻有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突然,蕭執動了。他並未上前,也未說話,隻是手腕極其輕微地一抖。
一道微弱的破空聲響起!
一個小小的、溫潤的物件,在空中劃出一道極短的弧線,精準地落在了江燼璃腳邊的工作台上,發出“嗒”的一聲輕響。
江燼璃下意識地低頭看去。
那是一枚約莫拇指大小的玉佩。通體瑩白,如同凝脂,散發著柔和溫潤的光澤。
玉佩的形狀並不規則,邊緣圓潤,上麵沒有任何繁複的雕刻,隻在中心位置,用極其精湛的陰刻手法,勾勒出……半枚殘缺的、盤繞的龍紋!
龍紋雖小,卻氣勢凜然,帶著一股不怒自威的皇家氣度!
暖玉!而且是……刻有皇家暗徽的暖玉!
江燼璃心頭劇震!猛地擡頭看向蕭執!
陰影中,蕭執那低沉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如同寒泉流過冰麵,不帶一絲情緒:
“明日驗貨,必有刁難。此玉置於漆胎之下,可穩漆溫,定心魄。”
說完,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鬼魅,悄無聲息地後退一步,便徹底消失在門外的黑暗之中,彷彿從未出現過。
隻留下那枚溫潤的暖玉,靜靜地躺在冰冷的工作台上,散發著柔和的光芒,映照著江燼璃驚疑不定、充滿震撼的臉龐,以及那片在月光下兀自流淌著星河般瑰麗幻彩的犀皮漆殘羽。
皇家暗徽……蕭執……他到底是……?
寅時末刻,琅琊坊死寂的空氣被一種無形的、令人窒息的緊張感徹底繃緊。
天際剛泛起一絲魚肚白,灰濛濛的光線勉強刺破黎明前的黑暗,卻驅不散籠罩在整個工坊上空的絕望陰雲。
臨時劃撥給江燼璃的那間簡陋工坊外,早已被手持刀槍、麵無表情的宮中禁衛圍得水泄不通。
火把跳躍的光芒映照著一張張或惶恐、或怨毒、或麻木的臉——琅琊坊所有匠奴,都被驅趕至此,如同等待最終宣判的囚徒。
坊主癱坐在最前麵,麵如金紙,肥碩的身體抖如篩糠。
工坊的門緊閉著,像一張沉默的、吞噬所有希望的巨口。
高台之上,掌事太監陳德海端坐在鋪著錦墊的太師椅上,閉目養神,手中拂塵搭在臂彎,如同蟄伏的毒蛇。
他身旁,謝清棠一襲水碧宮裝,外罩滾雪細紗披風,儀態萬方地端坐著。
她纖纖玉指把玩著一柄小巧玲瓏、釉色溫潤如冰裂的摺扇,唇角噙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冰冷卻篤定的笑意。
偶爾擡眸掃向緊閉的工坊門,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個即將被碾碎的螻蟻。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一分一秒流逝。每一息都覺得格外漫長。匠奴們的呼吸聲越來越粗重,恐懼如同冰冷的藤蔓纏繞上每個人的心臟。
“吱呀——”
就在這緊繃到極限的空氣中,那扇沉重的、破舊的木門,終於發出艱澀的呻吟,被人從裡麵緩緩拉開。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被無形的線牽引,瞬間聚焦在門口!
江燼璃的身影出現在門框的光影裡。
僅僅十日!她卻彷彿經曆了一場地獄輪回。
身上的粗麻囚衣更加破爛,沾滿各色乾涸的漆漬和汙垢,幾乎看不出原色。
臉龐瘦削得顴骨突出,眼窩深陷,嘴唇乾裂起皮,唯有一雙眼睛,如同淬煉過的寒星,亮得驚人,裡麵燃燒著一種近乎瘋狂的、不顧一切的火焰!
她懷中,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個用粗布覆蓋著的物件。
那物件不大,形狀依稀可辨,正是那片被修複的百鳥朝鳳漆屏殘羽!隻是此刻被布蒙著,看不出端倪。
她的左手,整隻手被厚厚的、顏色駁雜的粗布條緊緊包裹著,布條上浸透出暗紅、深褐、灰黑等乾涸的汙跡,隱隱散發著刺鼻的藥味和殘留的漆腥。
布條纏繞的方式極其怪異,將六根手指都牢牢固定在一起,隻露出一點點腫脹變形、顏色詭異的指尖。
看到她那副狼狽淒慘的模樣,尤其是那隻裹得如同木乃伊般的左手,人群中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和幸災樂禍的低語。
“看她的手…廢了吧?”
“十天!用那毒漆…能修出什麼來?”
“死定了…我們都死定了……”
謝清棠唇角那抹冰冷的笑意更深。
她優雅地展開手中的冰裂釉摺扇,輕輕搖動,扇麵上流轉的細碎冰紋在火光下折射出森冷的光。